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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隔天,约翰和我下楼用卢恩之家后面的水管清洗脸和双手,还有腋下。我小心翼翼地清洗,免得洗掉我坐在树顶时,在身上画的地图记号。我详实地重画它们,因为我知道昆汀是位有条不紊、吹毛求庛的沃葛。他只会画下必要细节,而我相当渴望能更详细地研究它,即使我永远不会冒险进入魁格。虽然我一直知道魁格就在那,但看见地图上的细节就像学习一整个新世界,而在过去,我以为世界只有虫林镇。

  然后我们吃饭。嗯,确切来说是约翰用餐。我早已将少量早餐放在锡盒里,置于床下。我认识商店里的大部分店员,和他们以物易物,用我从烟囱剩下的零碎物品所制造的精美工艺品,来交换食物和任何我需要的东西。

  几个斯里弗后,两位沃葛加入我们这桌。

  瑟琳.琼斯已经三十岁,但看起来很年轻。她有着长长的金发和毫无皱纹的脸蛋,她的脸宽大无比,在第一道光时往往表情空洞,但她的眼神祥和,似乎对人生非常满意。她在高街经营一家商店,贩卖观测诺克和预言未来的相关商品。

  桌旁另一位沃葛是二十四岁的泰德.雷克波特。他从很年轻时就非常勤快、很会做生意,也是虫林镇中唯一一家贩卖摩他枪和其他武器的商店老板。泰德比我高一点,肩膀宽阔,双腿粗实,胸肌发达,有张大饼脸,皲裂的嘴唇,软弱的下巴上有几根胡须,长而逐渐稀疏的头发用一条皮革绳往后整个绑起来,右手只剩四根手指。据说是他在打猎时,被小嘎姆咬掉的。

  他工作勤劳,但不是个能让人愉快相处的沃葛,我很开心他是睡在不同的房间。他身上永远带有汗味、金属和赋予摩他枪杀伤力的黑色火药臭味。我以前曾见过摩他枪开火一次,子弹直射穿厚厚的木头,几乎把我吓到圣地,那是我们埋葬死者的地方。泰德盯着你的奇特方式让你明白,他知道他所拥有的力量,而他非常高兴你没有。

  约翰吃完饭时我松口大气,我们离开餐厅,然后在学校门口分道扬镳。

  「我工作结束后会来接你。」我说。

  我每天都这样说,如此约翰就不会担心。他总是回答:「我知道妳会。」

  但今天他没这样说,反倒回答:「妳确定妳会回来接我吗?」

  我目瞪口呆。「你为什么那样问?」

  「昨晚妳去哪了?」

  「我的树那边。」

  「为什么?」

  「只是去想事情。我在那里留了我需要的某样东西。」

  「是什么?」

  「上学去吧,约翰。我保证会来接你。」

  他走进建筑时直盯着我。我对弟弟撒了谎,心里既痛心又有罪恶感,但不这么做不行。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我得对他有所隐瞒。

  我转身匆匆离开。在这第一道光时,我有重要的事得做。

  我需要去见戴夫。

  戴夫家的小屋位于虫林镇南方,路直直通过中央,直到抵达两棵永远长着红叶的大树,然后左转走下一条泥路,蜿蜒于树林间。我沿着路往前奔,往下看看自己,好确定我双腿、手臂和肚子上每吋被墨水画过的皮肤都有好好覆盖。之后加快两倍速度狂奔,直到我的呼吸变成气喘连连。

  我接近戴夫家时,放慢速度变成快走。达夫是戴夫的父亲,他唯一还活着的亲属。不像戴夫,达夫身高矮小,不到四呎高。考量到戴夫的高大,我总是假设他母亲一定很高。她在生戴夫时难产而死,所以我们都没见过她。

  达夫的小屋很罕见,它不是用木头或石头等那类材质建成,而是用沃葛丢弃的东西盖成的。屋子的形状是个大球,有个四方形粗糙金属大门,连着厚厚的黄铜铰炼。小屋旁有个达夫和戴夫在小山丘上挖出的洞口,达夫将工作工具储藏在那。

  达夫是位驯兽师,虫林镇里最佳驯兽师之一。嗯,实际上,他是虫林镇里唯一的驯兽师,但他还是很棒。沃葛把野兽交给他训练,他会教野兽做你想要牠们做的事。他有座木制大畜栏,里面用篱笆分成小小好几个空间,如此野兽就不会混杂在一起。

  我走到泥路底端,抵达小屋时停下脚步,端详着达夫目前在训练的野兽。那里有只年幼的斯雷普,我想坦席尔斯很快就会换掉拉他马车的斯雷普。另一头有只比我高的阿塔,翅膀是我的两倍高,牠们驮物,为主人做空中运输。阿塔能懂人语,但牠们得经过训练才会乖乖服从。牠们一旦经过训练,就学会顶嘴,这很有帮助,但也带来莫大困扰。那只阿塔的其中一条腿用链子绑在深埋地上的木桩上,免得牠飞跑。

  还有一只年幼的威斯特犬,体重不到十磅,灰色毛皮,惊恐的小脸。完全成熟的猎犬会比我大,但至少得长上半年。威斯特犬天生喜好游荡,牠们跑得比什么都快,包括嘎姆和甚至更邪恶的表亲,厄玛侬各。

  我转身面对达夫目前拥有的最大生物。那只各雷塔已经重达近半吨,尽管牠还没长到最大。牠脸前有角交错,巨蹄如盘子般大,那张脸让所有沃葛都希望牠不会朝他冲过来。牠被圈养在较内侧的畜栏内,那里的木栏粗厚许多,空间也很小,这样各雷塔才无法起跑,撞破栅栏。牠会被训练来为农夫拉犁,在磨坊驮负面粉袋。牠似乎知道未来会很艰辛,因为当牠用脚掌刨着小畜栏里的泥地时,看起来郁郁寡欢。

  「妳……妳……妳好吗,薇嘉.简?」

  我转身,刚好看见戴夫弯着腰,走出山丘洞口。我走过去加入戴夫,他父亲正好从小屋走出。

  达夫穿着凝结泥土硬块的靴子,衣服骯脏不已,一顶圆顶硬礼帽戴在头上,接着绳子绑在下巴下面。我猜想他是为了预防风大的日子,或训练时喜怒无常的野兽。他的双手、脸和裸露出来的手臂,因接触无数野兽而遍体鳞伤,满是疙瘩。

  「光安,薇嘉。」达夫边说边从衬衫口袋里拉出烟斗,塞进烟丝,用插在耳后的木柴点燃。他喷了几口气让火焰熊熊燃起。他伤痕累累的脸饱经风霜和日晒。他其实年纪不大,但他浓密的胡子斑斑花白,显示出他有着艰苦的人生。

  「哈啰,达夫。」

  「妳怎么会这么早来?」他好奇地问。

  「想和戴夫谈谈。那是坦席尔斯的斯雷普吗?」

  达夫点点头。他用烟斗指着各雷塔。「那只笨蛋现在给我添好多麻烦。唉,牠很顽固,但各雷塔都是如此。如果哪天给我一只阿塔,让牠学会说话后能像洗衣妇般乖乖听命就好了,但我就是对牠们心软,牠们是善良的野兽,忠心耿耿,尽管关不上话匣子。」

  戴夫说:「如果我知道自己得一辈子驮……驮……驮东西,我也……也会很顽……顽固。」

  「妳和戴夫聊天去吧。」达夫说。他捡起皮革马勒,大步朝畜栏走去。

  我看了一个斯里弗,然后转向戴夫。「我有重要的事得和你说,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肯保证?」

  他好像没在听我说话,反而抬起眼瞪着诺克,在愈来愈明亮的天空中仍依稀可见。「妳想……想它有多远……远?」

  我沮丧地看着诺克。「那要紧吗?我们永远去不了那里。」

  「但那……那显示了,不是吗?」

  「显示什么?」

  现在戴夫看起来想打我一下。

  「不……不只是我们,不是吗?」

  「为什么?」我以只能描述为低语的声音说,凶狠的低语,因为我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戴夫显然没注意到我的内心挣扎。他说:「不……不可能只有我们。妳知道的,为什么?只……只有虫林镇吗?」他耸耸肩,绽放微笑。「说真的,没道……道理。就这个镇?就我所知……知,该……该死的不远处……处应该有别人。」

  既然他似乎想谈些高深的学问,我决定改变话题讨论昆汀,我想问个问题。

  「你发生了什么事,戴夫?」我问:「当你六岁时?」

  他立刻驼背,脸皱起来,侧过去不看我。

  「我很抱歉。」我说:「那真的不关我的事。」但我非常希望他开口谈谈。

  「我喜……喜欢维……维吉尔。」他嘟哝着。

  「他也喜欢你。」我说,他提到我祖父的名字让我很惊讶。

  「他的……事……事件。」

  他的脑袋好像突然承受不住所有的思绪。

  「怎么了?」我说,立刻被他的话吸引。

  「我……我看……看见它。」

  我突然想到,戴夫变迟钝的症状,刚好和我祖父的事件同时发生。

  「什么叫你看见它?」我问,因恐惧和惊讶而提高音量。

  「看……看见它。」他重复着。

  「事件!」我说,我该小声点的。「他的事件!」

  我立刻偷瞥达夫,他仍在照料斯雷普。他朝我这看了一眼,但将眼神转回前方。

  戴夫静静点头。

  我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事件。事件发…………发生了。」

  「从来没有人看过事件,戴夫。」我沮丧地试图隐藏我声音里的恐惧。我最不想做的就是吓坏戴夫。

  「我看过……过。」他空洞的声音里有丝恐惧。

  「你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尽量镇定地问,尽管我觉得心跳大声的加速跳动。很痛,真的很痛。

  戴夫摇摇头。「我……我不记……记得,薇嘉.简。」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质问。

  「目睹事件不好,薇嘉.简。」他说得像光一样清楚。他的回答里有股淡淡哀伤,让我的心更痛。虽然他的字眼很简单,我却觉得从未听过戴夫说话这般流畅。他摸摸头。「对妳这里不好。」他碰碰胸口。「对这里也不好。」

  我很同情他,但我下一句唐突的话来自我脑袋,而非我的心。「如果你不记得你看见的事,你怎么能说你看见了?」

  我又提高音量,我瞥见达夫的小脸上写满忧虑,看着我们。我转头回去看戴夫,压低声音。「你不懂我为什么得知道吗?他们只告诉我他遇上事件,然后什么也不剩。」

  戴夫拾起一把铲子铲土,我看见他的大手将木把抓紧到手都泛红。

  「什……什么都不能……能说。」他最后回答。他铲起一铲泥土,丢在洞旁。

  「为什么不能?」

  这一刻我听到车轮的转动声,坦席尔斯的马车从转角转过来映入眼帘,有个讨人厌的沃葛在驾驶它。汤玛斯在我有记忆以来就是坦席尔斯的马夫,他穿着黑色斗蓬,双手骨头都是疖瘤,脸像许多年前就死透了,惨白得很。他瞪着斯雷普闪闪发光的肋腹时,脸颊上挂着的苍白肌肤活像羊皮纸碎片。

  马车停在畜栏旁,门打开。

  我看见她时,猛然倒抽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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