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蟲林鎮:精綴師 上> 03

03

  在烟囱结束工作的钟声响起后,我换回破旧的衣服,离开工厂,走回虫林镇。我完全失去耐性,很想跑过整条路。我希望夜幕已经降临,这样我就能去我的树屋,但我没办法让时间加快脚步。

  我回到虫林镇市区的路不怎么费时。虫林镇并未向外延伸,而是个房屋密集的小镇,彷若等着出拳痛击的小拳头。高街两侧是栉比鳞次的商店,街道上则铺着起伏不平的鹅卵石。商店贩卖着沃葛摩特所需的一切,比如衣服、鞋子、基本食物、盘子和杯子。药房贩卖草药、膏药和绷带,甚至有个地方在贩售快乐,而这里似乎供应不足,听说那家店的生意不错。我们知道生活在虫林镇实属万幸,但我们显然不太愿意相信。

  我边走,脑海里边拚命打转。朱利克和议会追捕昆汀,他则逃进魁格里。我在他完全消失前,瞥见他一眼。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恐惧异常却又像松口大气。进入魁格时会松口大气?我想不通。

  我踏着沉重步伐向前走,经过卢恩之家。它在过去这两年来是我的家,那是我母亲和父亲被送去安养院后的事。卢恩之家是由弯曲木板、骯脏玻璃和处处破裂的石板屋瓦打造成的长方形建筑。它有两层楼,楼上有五间小卧室,每个房间睡六个人。三十位沃葛拥挤的住在一起,卫生情况想当然尔,糟糕无比。

  所以我偏爱我的树屋。

  我经过卢恩之家的前门,一位我熟识的沃葛走了出来。他是罗曼.皮克斯,卢恩之家的屋主。他穿着普通的衣服:中间有个凹痕的软帽、蓝色却不怎么干净的粗棉布长裤、白色衬衫、黑色背心、闪闪发光的橘红色嘎姆皮革靴子,和油腻腻的长外套。他的脸两旁是长长的腮鬓,弯曲的模样活像挂在他晒得红通通的两颊上的鱼勾。一只沉甸甸的青铜怀表悬在打结的链子上,链子则横挂过他的背心前端,怀表表面被光和夜各别的时间范围划成好几部分。

  「光安,薇嘉。」他勉强地说。

  我对他点点头。「光安,罗曼。」

  「从烟囱回来?」

  「是的。我要接约翰放学,然后和戴夫在安养院碰面。」

  他大大哼了一声。「我真是不懂,妳为何要浪费时间和那个大傻瓜混在一起。但我猜妳对自己评价不高,我在那点上很同意妳,女孩。」

  「如果你真觉得戴夫没用,为何不在下一届的都轮大会上挑战他?」

  他的脸涨得通红。「我太老了,不能参加都轮大会。但在我年轻的时候,女孩──」

  「你年轻时赢过几次都轮,男孩?」

  罗曼面孔扭曲。「妳最好学会,薇嘉,」他咆哮:「学会察言观色!」

  「说到这,你要上哪去,罗曼?」

  他看起来好像我呼了他一巴掌。「妳敢问我这种问题?」

  「我们谈得这么愉快,我想继续聊下去。」

  「妳想被列入议会的黑名单吗,薇嘉?」

  「当然想。我听说犯三次或以上错的叛逆沃葛可以领到某种奖赏。」

  「我没有斯里弗和妳这种可怜虫闲扯淡。」他打住话,仔细打量我。「昆汀.荷斯?」他问。

  「他怎么了?」

  「听说他逃走了。」

  「也许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罗曼耸耸肩,低头看他的靴子。「也许嘎姆抓到他。呿!」

  「你收齐这季所有租金了没?」我问,故意转移话题。我不想讨论昆汀。

  他的微笑邪气,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大手。「说到这,我现在就要收妳的,薇嘉。」

  我拿出一小片上面有字迹和印戳的羊皮纸。「我在带约翰去学校后就付了。你的会计还为我主动付钱,省得他跑一趟,而给了我几枚铜板。」

  他的微笑消失,皱紧眉头。「噢,他是吗?嗯,我会查查看。」

  「别光说不练,罗曼。」

  「妳那话该死的是什么意思?」

  「你的会计给我有你签名、收到那笔款项的官方证明。我喜欢在付钱前搞清楚事情是怎么运作的,尤其我付的租金是你叫做宿舍的垃圾堆。」

  如果他想的话,罗曼大可以把我和弟弟赶出卢恩之家,也许有一部分的我希望如此吧。但他只是转身大步离开,我则加快脚步前进。

  学校在位于高街另一端附近的一栋建筑物内,它以前能容纳几百位小孩,但现在学生人数不到一半。虫林镇提供学校的学习,但不是很花心思。我站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等待时,突然觉得建筑屋顶的顶端看起来很悲伤,它有点向下弯曲,彷佛皱着眉头。

  大门打开,小孩开始像涓流般涌出。

  最后一位总是我弟弟。

  约翰.简个头矮小,骨瘦如柴,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小。他的长发黑亮亮,几乎和我的一样长,他不准我或任何人替他剪发。他并不强壮,但如果你试图剪他头发,他可会奋力抵抗。他总是低垂着眼神,好像着迷于他的脚。他的脚丫大得不成比例,这表示他以后可能会长得很高。约翰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但其实他的脑袋瓜转个不停。

  我见过他对我想都没想到的事情做出观察。他的记性非常好,从不忘记任何事。只有在我们单独相处的私密时刻里,我才会瞥见他脑袋瓜里的真正想法。他想的事情可多着呢,远比我多。

  约翰脸上爬过一抹羞怯的微笑,原本拖曳的脚步加快。我举高我的锡盒。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曾停下来为他采了些莓果,还为他准备了一支翅膀,我早先在烟囱的炉床里将它烟熏过。约翰喜欢吃肉,但我们在卢恩之家里能吃到的不多。他匆匆横越过鹅卵石,打开锡盒,看见翅膀,他看着我再次绽放微笑。我大多时候并不了解约翰,但我喜欢看他微笑。

  即使上课时间很长,学校却不提供食物。他们说食物会使学童分心,我则相信饥肠辘辘才会使大家分心,我还是学童时就这样说过。我现在才知道,他们让我待到十二岁,也就是学校教育结束时才放我走,实在是奇迹。我认为学到十二岁就毕业真的太早,但制订法律的又不是我,对不?

  约翰用空出来的手牵住我的手,我们向前走着。我到处张望,四处都是三三两两的沃葛,他们都在低声说话。我也看到穿着黑色束腰外衣的议员匆匆忙忙地到处打转,彷若在垃圾中穿越的老鼠。

  我看见昆汀逃入魁格,那不单纯只是因为议会带着攻击犬,逼得他走投无路。他留下的纸条告诉我他没打算回来的意图,而那张纸条一定得在第一道光前放入碗中。显然,不管有没有议会和攻击犬在追他,昆汀早计画好要进入魁格。但为什么?除了死亡外,魁格里什么都没有,而过了魁格后,一样什么也没有。但昆汀的纸条里却说,他留下的东西会让我从虫林镇获得自由。我的推理跳到明显的结论。

  在魁格之外一定有一片新天地。或者,他是这么相信的。

  我将注意力转回约翰。

  约翰和我有个仪式,放学后每隔一天,我们会去探视在安养院的双亲。生重病和医院曼登束手无策的沃葛,最后会被送到那。那地方的警卫是位叫诺恩的大个头沃葛。

  因为我们常来,所以诺恩认识约翰和我,但他每次对待我们的态度就像我们是第一次去探访,那总让我火冒三丈,却让他开心不已。

  约翰早饿得开始吃他的翅膀,从肉流出的肥嫩肉汁喷得他的小嘴满嘴都是。我们走向安养院时,我看见戴夫从栗树的深色树荫下大步踏出。他神色紧张,头发甚至比整天在磨坊工作还要来得白,脸和衬衫汗渍斑斑。他羞怯地点点头,低头看着约翰。

  「哈啰,戴夫。」约翰边说边举高翅膀。「你想咬一口吗?」

  我知道戴夫很想吃,但他摇摇头。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我弟弟显然很瘦,我认为戴夫不想剥夺他任何一口食物。

  我们全都转身一起朝入口走去。我咬着牙告诉诺恩,我们来这里探视父母。我让他看允许我们探视的议会羊皮纸文件。尽管诺恩到现在可能已经能背下文件里的每个字,他还是花了很久的时间仔细审视文件,之后他将它递还给我,怒目瞪着戴夫。

  「但他的名字不在上面,女孩。」

  戴夫倒退一步,诺恩不怀好意地咧嘴而笑。他说:「你知道,对这么大个儿的沃葛而言,你比较像个女孩,对不对,戴夫?你连你自己的影子都怕。」他作势要扑向戴夫,戴夫连忙往后跳。

  诺恩狂笑出声,将我父母的房间钥匙丢给我。「去吧。我想他这种人构不成什么伤害。」

  我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上届都轮大会输给戴夫,诺恩。再请问一次,你昏过去多久?」

  诺恩的微笑瞬间消逝,我们走过时,他从背后用力推戴夫一把,差点把戴夫推倒在地。我什么都没说,也没看戴夫,因为我知道他会很尴尬。我在心里宰了诺恩上千次,一次比一次更残暴。

  我们走过门口,进入一道阴暗凉爽的长长走廊。即使外面气温很高,这里仍旧很凉爽,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在虫林镇的任何地方,唯一能获得凉爽的方法就是打开窗户,盼望微风吹入,要不就是直接在你头上倒冷水。

  我们经过大厅,一位护士穿着灰色斗蓬,头上戴着白帽,她点点头,微笑瞬间即逝,然后匆匆往前走。

  长长的大厅两侧有门,全都锁上。我会知道这点是因为以前来探访时,我曾试图打开几扇门。每个房间都有黄铜板拴住门,上面注明名字,如茱蒂丝.弗利葛、沃夫冈.史平甘和爱琳.戈林恩。我不认识这些沃葛,但我曾在这里瞥见他们的几位家人,他们神情空洞,完全不抱希望,我自己可能也是那种神情。

  只有被标注名字的那位沃葛逝去时,黄铜板才会移除。我纳闷我们的父母何时会逝去。我们抵达的那扇门有两块黄铜板,我大声念出上面的名字,似乎已经这样做了百万次。

  「荷克特.简。海伦.简。」

  我不知道我为何这样做。我看着约翰,他从不大声念出名字,他只用嘴型说。

  我掏出诺恩给我的钥匙,在老旧的锁里转一转,门咿呀打开。我踩着犹疑的步伐进入,约翰跟在后面,戴夫殿后。我在身后关上门,它关上时总是发出嗖嗖声。

  房间里有两张床,中间有张小木桌,看不到任何煤灯或火把,唯一的光源似乎来自天花板。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这是另一个谜团。房间没有窗户,显然你在安养院时不需要阳光,里面也没有可以让我们坐下的椅子,也许院方不喜欢家属探视太久。

  戴夫留在后面,我走向第一张床。

  在单人床的黑色毛毯下,我父亲静静躺着,看起来整个人萎缩变得好小。我记忆中的他魁梧强壮,但他不再是如此。以前他的脸看起来很讨人喜欢,但这点也早已改变。我对治疗或病痛所知不多,不过看起来我父亲缺乏的就是,嗯,我父亲。我不知道要如何把某人的内心偷走,只留下外表的空壳,但显然他就是如此。我想,我永远也想不通。

  约翰悄悄走到我旁边,将手放在父亲的手背上。我打量约翰的脸,整个皱起来,彷佛很痛苦。我曾就这件事问过他一次,他只是耸耸肩,说痛的不是外在躯体。

  我打开从工作处拿来的包包,拉出一块在烟囱水管下浸泡过水的布,将它放在我父亲的额头上。即使房间一向很凉爽,他却似乎总是在发烧,我小心不碰到手指。我很崇拜父亲,以前很爱被他拥抱,但这房间里有某种氛围让我不想碰他。我曾和这种感觉挣扎,但似乎无法突破它,它就像一面墙壁般隔开我们。

  约翰从包包中拿出一本书,开始轻声对我们的父亲读着。

  我瞄瞄戴夫,他像雕像般站在角落。「戴夫,你想过来这看看他吗?」

  戴夫往前走一步。「他睡……睡着了吗?」

  「好像是,戴夫。」

  我离开约翰和戴夫,走到下一张床前。

  我母亲也变得很瘦小,尽管她曾经和我差不多高。她以前的头发长而轻盈,在浑浊的空气里飘然飞舞,十分动人。现在头发贴着她的头型剪短,几乎像第二层头颅。黑色毛毯盖住她颈部以下的萎缩身躯。

  她也被偷走内心,永远不会痊愈,曼登们全都同意那点。那是为什么我从来不想当曼登的原因。如果你无法治愈生病的人,当曼登有什么用?

  我挨近她。也许因为我也是女性,我在母亲身边时感觉比较自在。我们聊天,保守彼此的秘密,她是我的朋友,传授我在此生存所需的常识,但我总觉得她对我有所隐瞒。

  我再次打开包包,拿出一小瓶水,洒了一些在我母亲脸上,看着水停驻不到一个斯里弗就被肌肤吸收。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也许是藉此说服自己她真的还活着,那躯壳里还有人。

  我看向约翰。他好爱我们的母亲,尽管父子之间似乎有种特别牵绊。当我看着他时,他刚好抬起眼神,眼光飘向躺在床上的她。我觉得约翰看到母亲躺在那时,似乎比看着父亲时还要心痛万分,这使我非常惊讶。

  虫林镇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唯一确定的事是明天不会和今天有所不同,但今天的虫林镇满是惊奇。

  戴夫走过来,低下头盯着我母亲。

  「她对……对我非……非常好。」戴夫说。

  「我知道,戴夫。她就是如此。」

  他伸出手,但没碰她。他的手似乎只是循着肌肤吸收的水珠痕迹画圈。

  二十个斯里弗后,我们走回阴暗凉爽的大厅,走近诺恩站岗的大门。我准备好要应付他的愚蠢问题。你们这么麻烦来这干嘛?你们父母今天看起来有好点吗?那怎么可能。

  但当我集中注意力在走廊底端时,却没看见诺恩。我顿时泄了气,诺恩总是会在那,而现在换上了别人。

  那个人高大魁梧,绝非幻影。他的身躯似乎占满宽阔的走廊,气势威严。他单调的紫红长袍标示出他在议会里的地位──拥有最高职位,没有人凌驾于他。

  他是坦席尔斯。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就是议会。相较之下,朱利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是斯雷普后腿上的蚊子。我曾远远见过坦席尔斯,他从不走鹅卵石街道,也不在烟囱或磨坊工作,更不是农夫。如果虫林镇有位领袖,非他莫属。

  约翰和我放慢脚步。戴夫也瞥见坦席尔斯,我听见他倒抽一口气。我想可怜的戴夫快昏倒了。

  我们走过走廊的时间比进来时多一倍,但那对我来说,仍嫌太过短暂。当我们接近坦席尔斯时,他文风不动,威风凛凛地站在那,他甚至比戴夫还高大,他的肩膀似乎可以碰触到走廊两端。

  据说坦席尔斯年轻时,没有沃葛曾在都轮大会中打败过他,他在格斗场上所向无敌。现在年纪较大的他成为议长,也不再参加竞赛,但他看起来仍宝刀未老,依然可以大获全胜。近看那件紫红色长袍时,彷若凝固的血片。

  他开口说话,沙哑庄严的低沉声音和高大的身躯很不搭,但每个音节似乎都把我钉在原地。

  坦席尔斯说:「借一步说话,薇嘉.简。我要跟妳私下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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