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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听见那声尖叫时正在打盹,它像摩他枪声般划破我的脑袋,将我的心灵搅得迷惑昏沉,浑浑噩噩,彷佛那声凄厉的巨响就发生在此时此地。

  尖叫之后是那个景象:蓝,蓝的颜色。它蛰伏在迷雾中,彷似笼罩在地面的云霭,缠绕我的心灵,将所有思考、所有记忆推出脑海。当尖叫最后终于消失,我的昏沉也随之遁去。我一直相信,某种重要的东西从此掉头离去,不再复返。

  我在树顶上的木板床上猛然坐起身,那个景象随着睡意消退。在第一道光来临时,我几乎总是在我的树上,醒着。那是一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树荫偌大,让人印象深刻,树干上钉了二十块短木板,正是让我往上爬的阶梯。当我走上树顶时,迎面而来的是八片宽阔的碎木片,拼凑成地板。我亲手上油的一片防水布用麻绳向下绑紧,系挂在枝枒间,这就是我的树屋屋顶。不过我现在不是在想我的树屋,而是那一声正在我脑海里回荡的尖叫。它不是蓝色迷雾的尖嚎,后者显然只存在于我的脑海,这声尖叫来自下方远处。

  我飞也似的冲到木板床边缘往地面张望,听到哀嚎再次传来。现在,吶喊声伴随着攻击犬的汪汪狂吠,粉碎了第一道光的和平静谧。

  沃葛摩特依照惯例,不会在第一道光或任何时候放声尖叫。我蹦蹦跳跳地奔跑下我的树,穿着靴子的脚踩到泥地,我先往右,然后往左张望,很难判断尖叫声和狗吠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声音在树林间弹跳、回荡,让人困惑不已。

  当我看见是什么朝着我冲过来时,我立刻转身,开始尽快迈开大步狂奔。攻击犬从一片森林中窜出,龇牙咧嘴,后腿和臀部覆盖着汗沫,可见牠们跑得有多快。

  我在女性沃葛中算是个飞毛腿,但不论是男性或女性,都跑不过攻击犬。就在我奔跑时,我也绷紧身体,准备承受攻击犬的獠牙咬进我皮肤和骨头里的冲击,但牠像道光般飞跃过我,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不是牠今天的猎物。

  我瞥向左方,看见两棵树间倏地闪过一道黑影──一件黑色束腰外衣。

  议会在此。议员们一定放出了攻击犬。

  为什么?虫林镇的议会几乎是由男性组成,除了一位例外。他们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沃葛,离群索居,不和人往来。他们通过所有沃葛必须遵守的法律、规范和勒令,因此我们全住在和平时刻,享受自由,尽管不怎么能挥霍奢华。

  现在,他们在外面的密林里带着攻击犬,追逐某种东西,也许是某位沃葛?我立即想到是否有人从我们的监狱瓦尔霍逃狱成功,但从来没有人能从那儿逃出。就算有人越狱,我很怀疑议员会亲自出马,将他们逮捕回来。他们自有追捕坏人的其他方式。

  我继续没命地奔跑,跟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和此起彼落的犬吠声,但我不久便察觉,我的路径离魁格太近,危险地近。魁格是一片像套索般包围虫林镇、任何人都无法突破的障碍。天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地方:虫林镇和魁格。从来没有人能成功穿越魁格,因为在那里的可怕怪兽会在几个斯里弗[1]间夺你性命,而且因为魁格之外是一片空无,所以虫林镇从来没有外来访客。

  我逼近这个沃葛认为最可怕的地方边缘。我们从小就被反复警告要远离此地,于是我放慢脚步,停在距离魁格边缘几公尺处。我的心脏怦怦跳动,肺部几乎快要爆炸,不只是因为我刚急速狂奔,也因为我是如此靠近一片对在里面徘徊走失的笨蛋而言,只会找到死神的大地。

  犬吠声现在消逝,咚咚脚步声也是。我向左张望,瞥见攻击犬和议员瞪向魁格深处。我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我可以想象,他们的脸上一定是带着和我一样的恐惧,甚至连攻击犬都不想进入魁格。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在那时我的右边传来一个声音。我往那方向看,顷刻间我惊愕地察觉,我正瞧见某人遁入纠缠的藤蔓和在魁格周遭耸立如拒马的歪扭树林之间,消失不见,而我非常熟识那位沃葛。

  我赶紧往左眺望,看看是否有任何议员或攻击犬看见这个景象,但似乎没有。我转身,但那景象已经消失。我纳闷那是否只是我的幻觉,没有沃葛会冒险进入那片可怕地域。

  这时,某样东西轻抚我的臂膀,让我几乎尖叫。在我正要瘫倒在地时,我看见那东西幻变成一只手,伸出来将我的身躯扶直。

  「薇嘉.简?是薇嘉.简,对不对?」

  我转身抬头看着朱利克.克隆生硬的五官。四十五岁的他高大强壮,是议会中迅速崛起的明星议员。

  「我是薇嘉.简没错。」我嗫嚅着说。

  「妳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他的腔调并不严厉,只是简单的质问,但他双眸里难掩一抹压抑的敌意。

  「我去烟囱上工前都会待在我的树屋里,我听见一声尖叫,看见攻击犬和一个穿着黑色束腰外衣的沃葛在奔跑,于是我……我也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朱利克对我的回答点点头。「妳还看见别的东西吗?」他问:「除了黑色束腰外衣和攻击犬外。」

  我偷瞥刚刚看见某位沃葛跑进魁格的那处。「我看见魁格。」

  他的手指将我的肩膀抓得更紧。「就这样?没别的了?」

  我试图保持冷静。在那位沃葛跑进魁格前,我瞥见他脸孔的那一幕,像天光之矛般深深嵌进我的脑海里。「就这样了。」

  他的手指放松,往后倒退,他的全身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他的黑色束腰外衣平整地覆盖在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臂膀上。

  「你在追什么?」我问。

  「那是议会的事,薇嘉。」他刺耳地尖声回答:「请离开,离魁格这么近并不安全。现在,回去虫林镇,这是为了妳好。」

  朱利克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气喘连连和不断颤抖的我。我又偷窥了魁格一眼,然后往回跑,朝我的树的方向而去。

  我一路跑上阶梯,再次安稳地坐在木板床上,气喘吁吁,脑海里满是最可怕的想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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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妳好吗,薇……薇嘉.简?」

  来自下方的声音是我的好友,他名叫丹尼尔.戴非亚,但对我而言,我只简单叫他戴夫。他总是叫我薇嘉.简,彷佛名字和姓氏都是我的名字。当其他人叫我名字时,总是干脆地叫我薇嘉。

  「戴夫?」我说:「在上面。」

  我听见他沿着短阶梯向上攀爬的声音,我待在离地约十八公尺的高处。

  我已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了,之后只会越变越老。虫林镇是我们两个住的村落,而十四岁的女孩在虫林镇令人侧目。我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年轻女孩不受欢迎,但我喜欢身为年轻女孩。

  在那个观点上,我显然是少数。

  虫林镇是沃葛摩特居住的村庄,沃葛摩特简称沃葛,而村庄这个词眼暗喻着根本不存在这里的社区精神。我偶尔试图伸出援手,但必须小心挑选对象。有些沃葛不信任人,也缺乏同情心,我总是想避开他们,但有时并不容易,因为他们会当面给我难堪。

  戴夫的脑袋瓜探出阶梯。尽管我的身材高挑,身高超过五呎九吋,他还是比我高。我仍旧在长高,因为简家人都很晚熟。据说,我的祖父维吉尔在二十岁时还长高了四吋。四十年后,他碰上「事件」,他的身高于是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化为乌有,消失无踪。

  戴夫大约六呎半高,肩膀宽阔,活像我那棵白杨树叶片繁茂的树顶。他十六岁,黑发长如鬃毛,但大多时候看起来是黄白色,因为他从来不费心将沾到的面粉洗干净。他在磨坊工作,负责扛运巨大的面粉袋,在扛运过程中,面粉就那样纷纷掉落在他头发上。他有个宽阔但低矮的前额,丰满的嘴唇,漆黑的眼眸则像他没沾到面粉时的黑发,他的眼睛看起来像脑袋瓜里的两个洞。我想,要是有人能知道戴夫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一定很有趣。我得承认,他的眼睛很美。当他盯着我时,我有时会变得很蠢,手足无措。

  他不符合在烟囱工作的资格,那里需要一些创意。除了困惑外,我从未见过戴夫创造任何事物,他的神智像骤雨般来去无踪。他从六岁开始就是这副模样,没人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有人知道,他们也从来不愿告诉我。我相信戴夫记得那件事,而它搞砸了他的脑袋。那件事显然不是个「事件」,不然他应该早就消失无踪,但那可能非常接近。有时戴夫说的一些话让我相信,他的脑袋可比大部分沃葛所认为的复杂多了。

  就算戴夫的脑袋有点迟钝,但外表完全正常。确切来说,他很英俊,尽管他似乎从不在意。我看过许多女孩在他经过时给他的表情,我确定她们想要的是亲吻爱抚,但戴夫总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宽阔的肩膀和肌肉浑圆的长臂与长腿,赋予他一种其他沃葛比不上的力量。

  戴夫在我身旁坐下,他削瘦的足踝交错,盘腿而坐,悬空腾坐在破碎木板拼凑成的地板边缘。我们俩坐在这其实很拥挤,但戴夫喜欢爬上我的树,他几乎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将一绺乱蓬蓬的黑色长发拨出眼睛,集中精神端详削瘦臂膀上的一个污渍。我没有将它抹掉,因为我身上总是布满污渍,就像戴夫的磨坊面粉。清理有什么用?我的人生充满尘土。

  「戴夫,你有听到那些吗?」

  他看着我。「听……听到什……什么?」

  「攻击犬和尖叫?」

  他看我的眼神活像我疯了。「妳……妳没事吧,薇……薇嘉.简?」

  我又试了一次。「议会出动攻击犬去追某种东西。」我原本想说追某人,但我决定保密。「他们追得很靠近魁格。」

  我早料到,那名称让他浑身打哆嗦。

  「魁……魁……」他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只简单说:「坏。」

  我决定改变话题。「你吃过了吗?」我问戴夫。饥饿就像发疼的化脓伤口,当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你什么都没办法想。

  戴夫摇头,表示还没。

  我拿出一个锡制小盒,那是我的可携式食品储藏室,我总是随身携带。盒子里有一块楔形山羊乳酪、两颗水煮蛋、一大块炸面包,还有一些放在我自制白蜡小盒里的盐和胡椒。虫林镇的人通常会使用很多胡椒,尤其是加进汤里,因为胡椒可以掩盖许多东西,像坏掉的肉和腐烂的蔬菜味道。本来还有根甜甜的腌黄瓜,但已经被我吃掉了。

  我将盒子递给他。那是我的早餐,但我不像戴夫那般魁梧,就像我们的谚语说的:他的火炉需要很多柴薪。我会在适当的时刻进食,调节自己的步调,戴夫则不然,他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认为那是他最令人喜爱的特质之一。

  戴夫将盐和胡椒洒在蛋、乳酪和面包上,然后狼吞虎咽地一口吞下。当食物掉入原本空荡荡的洞穴里时,我听到他肚子的咕噜声响。

  「好点了没?」我问。

  「好……好点了。」他满足地咕哝着:「谢谢,薇……薇嘉.简。」

  我揉揉眼睛,想揉掉睡意。人们告诉我,我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但有些时候,当云朵遮蔽天际时,它们看起来几乎是银色,彷佛我从穹苍吸收了色泽,那是唯一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

  「今天妳要……要……去……去看妳爸妈吗?」戴夫问道。

  我迅速瞥他一眼。「对。」

  「我能……能陪……陪妳去吗?」

  「当然可以,戴夫。我们可以在烟囱下班后碰面。」

  他点点头,嗫嚅地说着磨坊,然后起身走下通往地面的短木阶。

  我跟在他后面,朝烟囱走去。我在那里制造美丽的物品。在虫林镇中,往前走总不会错。

  因此我就这么做了。

  但今天我的感受有些不同。我带着某人跑进魁格的景象走向烟囱。那实在是不可能,因为那意味着死亡。我试着说服自己,我没有看见自以为看见的景象。

  不过,不需经过多少斯里弗,我就会彻底明白,我的眼力其实完美无比,而我在虫林镇所拥有的人生,将永远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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