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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霜冻


花园会面后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对情人们是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对触媒圣徒是数日煎熬,他在秘密的重负下日渐消沉。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愉快地看着“孩子们”。怎样招待未来的男爵和他的朋友们都不过分,罗莎蒙德夫人开始考虑婚宴时餐厅能坐下多少客人,如果邀请皇帝陛下是否合适。
某天早晨,塞缪尔斯勋爵像往常一样走进花园,几乎是立即就回到了主屋,叫嚷的话吓着了仆人,也害得正在吃早餐的妻子不赞同地挑起了眉毛。
“该死的锡哈那!”塞缪尔斯勋爵大发雷霆。“玛莉在哪?”
“她和小孩子在一起。亲爱的,到底怎么了?”罗莎蒙德夫人站起身,关切地问道。
“下霜了!这就是怎么了!你该看看花园的模样!”
一家人都冲了出去。花园确实一副惨相。看到心爱的玫瑰吊在枝头发黑凋萎,葛雯德琳绝望地捂住双眼。树林蒙上一层白色,死去的花朵像雪花一般落下,黄叶堆满地。玛莉赐予塞缪尔斯勋爵生命之力,他竭尽所能修复损害最严重的地方,但他说要恢复以前的盛景得花上好些天。
这场灾难不仅仅发生在塞缪尔斯勋爵一家的花园。马理隆所有的花园都一片混乱,当天早上还有几次地震,几个锡哈那法师简直已经能想到自己被关在杜克锡司的地牢里憔悴至死的模样。罪责最终被追究到两个锡哈那身上,两人都说对方才是晚上在温控室里管事的人。但两人都不在温控室。城外的寒冷使得城内的天气从春季一瞬间变成秋季,马理隆所有的植物都颓然萎蔫,枯黄濒死。
塞缪尔斯勋爵怒气冲冲地外出工作。白天在阴沉的气氛中过去,而夜晚到来也没能鼓起任何人的精神,因为塞缪尔斯勋爵回家时的心情比早上还糟糕。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就进花园去检查损失。他回来以后,一如往常地坐下跟客人和家人一起用餐,但在用餐期间一直默不作声,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凝在乔朗身上,这引起了那个年轻人的惊惶。
葛雯德琳注意到了父亲低落的情绪,立即就失去了用餐的胃口。向他询问原因是不可原谅的失礼行为——餐桌上唯一合乎礼仪的谈话就是轻松地讲着一天的活动。
罗莎蒙德夫人也注意到了丈夫的阴沉心情,胆战心惊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显然这不仅仅是对花园的担忧。但她束手无措,只能尽力掩饰,并取悦客人们。因此罗莎蒙德夫人东扯西拉,引发的虚假笑声反倒使气氛越发阴沉。
塞缪尔斯少爷早上学会从婴儿床里飞出来了。她说。不过因此弄伤了自己,显然就此不知如何使用魔法。他滚到了地板上,把所有人都吓着了。最后玛莉检查过他头上的大包,说那没什么要紧的。
辛金一言不发,他这天早上消失了——莫名其妙地消失,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任何事。不过夫人的一个低层朋友的高层朋友的高层朋友告诉她,辛金出现在宫里,陪着女皇。也是这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女皇的精神不佳,但那是很自然的,因为就快到那个周年纪念日了。
“那是多么可怕的时刻。”罗莎蒙德夫人回想着,咬了一口冻草莓,微微一颤。“王子被宣布是活死人的那天。我们都安排好了最为盛大的宴会,准备庆祝他的降生,却不得不取消。你还记得吗,玛莉?我们召唤来的所有食品……”她叹息着。“我想我们是把那些送给了亲戚,免得浪费。”
“我记得。”玛莉沉声答道,试图让这番谈话继续下去。“我们——啊,邓斯塔伯神父,你还好吧?”
“他噎着了。”罗莎蒙德夫人热心地提议:“给他拿杯水来。”她对一位仆人示意。
“谢谢。”沙里昂喃喃说道。他不停咳嗽,很乐意将自己的脸隐藏在依家族法师指令飘来的水杯后面。他抖得厉害,不得不紧握着杯子,以难看的姿势直接就着杯子喝,而不是依照平常用魔法指示杯子飘至唇边。
不一会,塞缪尔斯勋爵突然站起身。
“乔朗,邓斯塔伯神父,你们能带着你们的餐后酒到我书房来吗?”他说。
“可——甜品呢?”罗莎蒙德夫人说。
“我不用了,谢谢。”塞缪尔斯勋爵冷淡地答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乔朗一眼之后离开了餐厅。没人再说一句话。葛雯缩在座位上,看起来非常像一朵被霜打伤的玫瑰。乔朗和沙里昂向罗莎蒙德夫人告退,跟着塞缪尔斯勋爵去了书房,仆人跟在他们后面。
一个人影突然从书房的椅子上站起来。
“莫西亚!”塞缪尔斯勋爵惊叫。
“请您原谅,大人。”莫西亚支吾着,红了脸。
“我们正在想你为什么没来用餐,年轻人。”塞缪尔斯勋爵淡然说道。这不过是客套话。餐厅里一片阴沉,完全没人注意到他不在。
“我想我忘了时间。我太专心于阅读了——”莫西亚拿起一本书。
“让仆人们给你弄些东西吃吧。”塞缪尔斯勋爵打断他的话,打开门,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
“谢——谢谢,大人。”莫西亚结结巴巴地应着,看看老爷严厉的脸色,再瞧瞧乔朗担忧的表情。他看向沙里昂,想弄清是怎么回事,但触媒圣徒只是摇摇头。莫西亚行礼离开,塞缪尔斯勋爵示意仆人替三人倒上白兰地。
书房是个舒适的房间。显然是由爵士设计,并让爵士使用的。诸多精心塑形的木制家具塞满了房间——一张橡木大桌、几把舒服的椅子,还有许多形状宜人的书架。架上的书本和卷轴与塞缪尔斯勋爵的社会地位身分正相称。为了升到公会会长的地位,他接受过教育,但又不会知道得太多——那会被认为是有僭越的企图——而塞缪尔斯勋爵就和他的妻子一样,很小心地保持与上位者的距离以表示尊敬。因此,他很得人赞赏,尤其是地位比他高的人,经常听他们说塞缪尔斯勋爵是个“守本分”的人。
乔朗进来的时候扫了一眼那些书。他就像饥饿的人吞咽食物一样,吸取着知识,因此已经非常熟悉书房里所有的书。当他被迫与葛雯分开时——按礼节是必须分开一阵的,他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里和莫西亚一起度过。乔朗信守诺言,教他的朋友识字。莫西亚是个机灵的学生,反应快,而且聪明。教授过程一切顺利,现在,处于软禁时期的莫西亚发现书房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他已经开始认真学习,辛苦研究着书本,经常没有任何人帮忙;乔朗常有些失神,不注意他。讲述魔法应用和理论的书尤其让莫西亚着迷,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东西。乔朗觉得那些书无聊又无用,但莫西亚把大部分的闲暇时间——现在有的是空闲——都投入到对魔法的学习中去。
而沙里昂则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些书本。触媒圣徒几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任何东西,包括爵士挥手为他送上的椅子,而在他心不在焉地突然往半空一坐的时候,爵士急忙改变椅子的位置接住他。
“请原谅,邓斯塔伯神父。”触媒圣徒倒进准备从他身上溜走的椅子,塞缪尔斯勋爵连忙道歉。
“是我的错,大人。”沙里昂喃喃说道。“我没看……”他的话音低得听不见了。
“也许你该常出外走走,神父。”塞缪尔斯勋爵提议道,与此同时,仆人让白兰地从水晶酒瓶流到精细的玻璃杯里。“你和那位年轻人莫西亚。我能理解为什么这位年轻人更喜欢我的花园而不是下层城市那些惊人的园林。”他别有深意地瞧了乔朗一眼,微微皱起眉。“但我想你和莫西亚应该在你们离开之前看看我们美丽城市的胜景。”他无意间强调了那几个字。
乔朗警惕地看向沙里昂,可触媒圣徒只是对他耸了耸肩。没什么可做或是可说的,塞缪尔斯勋爵显然在仆人离开之前,谨慎地保证谈话不会得罪人。乔朗一僵,两手扣住椅子的扶手。
“我听说你曾经住在这里,邓斯塔伯神父?”塞缪尔斯勋爵继续说。
沙里昂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说你熟悉我们的城市。但这是那个年轻人——莫西亚——第一次来这里。可我的夫人告诉我,说他都把时间花在这里读书!”
“他喜欢读书,大人。”乔朗立即答道。
沙里昂觉得紧张。加洛德王子在一周的时间里教给乔朗的只是少许礼仪和宫廷礼节的皮毛。乔朗满以为这样就足以改变他的生活。但沙里昂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就像岩浆表面凝结的硬壳。烈火和怒焰仍在原处,就在表层之下沸腾。一旦外壳出现裂缝,它们就会喷涌而出。
“您还需要什么吗,老爷?”仆人问。
“不,谢谢。”塞缪尔斯勋爵说道。仆人行礼离开,在身后带上门。塞缪尔斯勋爵念出一个词把门锁上,于是只剩下他们三人待在微微散发着羊皮纸霉味,和陈年皮革气味的书房里。
“我们有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得讨论。”塞缪尔斯勋爵的话冷淡且严肃。“拖拖拉拉于事无补,所以我就直说了。关于你的出生证明出了点麻烦,乔朗。”
塞缪尔斯勋爵停下,显然等着他回答——也许是等着他慌张地承认,证明他终究是个冒牌货。但是乔朗什么都没说。他一双眼睛仍然坚定不移地紧盯着塞缪尔斯勋爵的双眼,最终爵士低下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我并不是说你刻意欺骗我,年轻人。”塞缪尔斯勋爵继续讲,白兰地仍悬在他身旁,他还没有喝。“我承认自己或许对这事有些过于……热心。我想自己可能是对你抱有不当的希望——”
“那些纪录有什么问题?”乔朗问道,他的话音尖锐得让沙里昂发抖,像是看到岩石开始崩裂。
“简单地说,没有纪录。”塞缪尔斯勋爵说着,两手一摊。“我的朋友找到了这个女人的——安雅进入圣山待产的纪录。但完全没有她孩子的出生纪录。邓斯塔伯神父。”爵士突然说道。“你还好吧?我要叫仆人来吗?”
“不,不,大人。请……”沙里昂的话几不可闻,他灌下一口白兰地,轻喘一声,像是这火辣辣的酒液灼伤了他的咽喉。“一点轻微的不适。会过去的。”
乔朗张嘴想再说些什么,但塞缪尔斯勋爵扬手止住他的话。年轻人强忍着没说话。
“那么,这肯定得有什么理由。从你跟我讲的,你母亲的悲惨过去来看,她那时的心智同样处于发狂状态,想来她或许把你的出生纪录带走了。尤其是考虑到她当时以为自己能够回来,并用此证明自己正当的继承权。她可曾向你提起过把这些纪录放在哪里?”
“没有。”乔朗答道。“大人。”他连忙加上一句。
“乔朗。”塞缪尔斯勋爵的声音变得严厉,乔朗的语气让他生气。“我非常想相信你。我不辞辛劳地去调查你的继承权。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的女儿这么做。我的孩子的幸福就是我的一切。我现在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正……我们该说……正迷恋着你。你也迷恋着她。因此,在此事解决之前,我想为了你们俩好,你最好离开我的家……”
“迷恋?我爱她,大人!”乔朗叫道。
“如果你真的像口头讲的那么爱我的女儿。”塞缪尔斯勋爵冷淡地往下说。“那么你会同意我的意见。为了她好,你该立即离开这间屋子。当然,如果你的权利被证实了,我会同——”
“跟你说这是真的!”乔朗激动地喊着,站了起来。
年轻人两眼燃起火焰,气得满脸通红。塞缪尔斯勋爵皱起眉,轻轻挥手摇动召唤仆人的小银铃。
沙里昂见状,急忙伸手拉住乔朗的手臂,让他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会找到证据!你想要什么证据?”乔朗喘着粗气追问道。他的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压制自己的脾气。
塞缪尔斯勋爵叹息一声。“据我的朋友说,他询问过圣山的助产士,鉴于……呃……此事不寻常的情况,前任助产士——也就是你出生时当任的那一位——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你有胎记。”爵士耸了耸肩。“让她能认出你,那么教会肯定会接受她的证词。她现在是一位照顾女皇的高阶塞尔达拉。”塞缪尔斯勋爵向沙里昂解释着,而后者充耳不闻。
触媒圣徒的头部突然剧痛不已,血液冲进他的耳朵。他知道乔朗要说什么,他能看到希望的光辉落在年轻人的面上,他能看到嘴唇的蠕动,看到乔朗两手伸向胸前的衣衫。
我得阻止他!触媒圣徒绝望地想着,但他害怕得全身麻痹。沙里昂的嘴唇冻结了,说不出话。他不能呼吸。他就像是被变成了石头。他能听到乔朗在讲话,但一字一句传到他耳朵里都模糊难辨,像是从浓雾之中传来一样。
“我确实有胎记!”年轻人拉开衬衫。“她肯定记得的胎记!看!我胸口的这些疤痕!安雅说那是助产士笨手笨脚接生我时留下的!她把我从母亲腹中取出时,指甲划伤了我!这能证明我的真正身分!”
不!不!沙里昂无声地尖叫着。那不是笨手笨脚的助产士留下的划痕!他依然记得当时的事,记忆鲜明,清晰得让人心痛。那些伤——那是你母亲的泪水!你的生母,女皇在马理隆恢宏的大教堂里,在你身上哭泣;她的水晶泪珠跌落到她的活死人孩子身上,碎了,裂了;鲜血在婴儿雪白的肌肤上划出红线;凡亚主教烦恼不已,如今必须重新清洗这个小婴儿……
书本崩落到沙里昂身上……书……禁书……违禁的知识……杜克锡司包围了他……他们的黑袍让他窒息……他喘不过气……不能呼吸……
这……能证明我的真正身分……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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