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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将女孩命名为凯特,男孩为彼德。
      两个月过去了。抵达的喜悦之情很快被抛开,人人忙着在岛上建设家园。他们组成狩猎队,采集食物,撒下鱼网,割断藤蔓,砍伐树木搭建小屋。这座岛似乎很期待满足他们的需求,许多东西都是前所未见的:香蕉、椰子、有獠牙的大野猪,难缠得不得了,最好别碰上,但是一旦捕到了,就能提供大量的肉食。距海滩不到一百码的丛林里有条山涧,从眩目的瀑布飞溅而下,汇聚在岩穴里,那水好冰,好清,让人一喝就提神醒脑。
      霍里斯建议第一个公共设施应该是学校。这似乎很有道理,白天无所事事,孩子们会野得像老鼠似的。他挑了一个地点,组织一群人,开始工作。凯勒柏有一回偶然提到他们的书不多时,这个大块头笑着说:「我觉得我们有很多方式可以重新开始。」他说,「我想我们必须开始写一些书。」
      没过多久的时间,他们对旧日生活的记忆就逐渐模糊了。这或许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所有事物都是新的:他们吃的食物,他们呼吸的空气,风吹过棕榈树叶的声音,日子的节奏。彷佛有把刀把他们的生活一切为二,区隔以前的年代与以后的年代。鬼魂在他们身边如影随形,是他们所失去的那些人。然而,不管在海滩或丛林里,总是有孩子们的声音回荡。
      领导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萝儿身上。起初她反对:我哪里知道怎么管理城市啊?然而惯例已定,她身为船长的形象很难在大家心中抹灭。而且,尊敬她的不只是接受她领导的船员,因为她的带领而安全抵岸的每一个人都很尊敬她。他们举行投票,不顾她看似半推半就的抗议,众人以喝采声推举她为领袖。接着讨论该给她什么职衔,她选了「市长」。她组成了勉强可以称之为内阁的团队:莎拉负责所有的医药事务;珍妮和霍里斯管理学校;蓝德和凯勒柏监督所有民宅的建造;而竟然对使弓很在行的鸠克则筹组狩猎队,诸如此类的。
      他们还没好好勘察这座岛,因为这里比原先看起来的要大得多。他们决定派出两支勘察队,从相反的方向绕着山行进。一支由蓝德领队,一支由凯勒柏负责。他们一周之后回来,报告说这岛并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条岛炼最南端的岛。从岛北侧的高崖可以看见另外两座岛,更远处可能还有第三座。他们没发现任何人类居住的痕迹。但并不表示就没有,说不定哪天他们会发现有人类曾经栖息的证据。但目前这岛的未受破坏、未开发与物产丰饶,在在表现出此地的遗世独立。
      这是充满希望的时代。该忧心的问题并非没有,也有很多事情等待去做。但他们已经开始了。
      好多个星期以来,小萍都在思考该拿她的书怎么办。书已完成,文字也修润过。当然,书里的故事也只讲到这里,结局她也不知道。她能做的都做了。
      她慢慢地做成决定,想定把书埋起来,或者虽没埋在土里但也是要藏起来。这个决定让她自己也很意外。长久以来她始终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拿给其他人看的。然而一天又一天,她心里的念头越发强烈,觉得这书事实上并不是写给在世的人看的,而是为了更宏大的宗旨而写。她认为让她产生这个直觉的,就是从一开始驱策她写下这些文字的那股神秘力量。凯勒柏刚完成环岛勘察任务回来不久,有天清晨,她醒来时感觉到异常的平静。凯勒柏和孩子们都还在睡,小萍悄悄起床,拿起她的笔记本和鞋子,走到外面去。
      黎明的第一丝晨光正缓缓爬出地平线。居民的聚落马上就会醒来,但此刻,整片沙滩都属于小萍一个人。只要你愿意聆听,这世界就能以独特的方式对你倾诉,要诀就是学会倾听。她静静站了一会儿,享受这份寂静,倾听这天早晨世界要对她倾诉的事。
      她转身离开海边,走向丛林。
      她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任由双脚自由选择路径,带领她前进。她发现自己走在浓密的树叶下,约略与海滩平行,距海岸线大概两百码。这里已经被探索过了,当然。晨露从树叶上滴落,朝阳在丛林树冠染上温暖的绿光。地面变得起伏不平,岩石崚线隆起,有时候她还必须趴在地上爬。到了山脊顶端,她看见下方是个平缓的凹地,三面有攀满藤蔓的岩壁环绕。最远的那面石壁上有串串闪烁如珠宝的水珠涓涓流下,在底部汇聚成池。她小心翼翼地往下爬。这个地方感觉很新奇,不曾有人发现,有点像个圣殿。她蹲在池边,双手捧起水来喝。水很干净,带点石头的味道。
      她站起来,环顾四周。这地方有点玄机,她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也要去找出来。
      环顾岩石耸立的周边时,她的目光落在繁茂植被里一块有阴影的区域。她朝那里走去。是个山洞,洞口被藤蔓掩住了—这里刚好可以藏她的笔记。她伸手到洋装的口袋里,很好,有盒火柴,最后的几盒之一。她划亮一根,举到洞口。这地方并没有特别大,比较像是房子里的一个房间。火柴烧到底,烫到她的手指。她甩甩手腕,把火弄熄,再划亮一根,跟着火光踏进洞里。
      小萍霎时明白,她不只是进到一个天然山洞,而且是进到了某人的家里。这里有家具:桌子、大床、两把椅子,全都是用原木简单凿成,然后拿藤蔓缠在一起。其他物品同样制作得很原始,散落在地上。简单的石凳,干蕨草编成的篮子,生黏土做成的盘子和杯子。她又点亮一根火柴,走向那张床。影子延伸到她面前,从变得干硬的毯子里露出一具人形。她拉开毯子。这具尸体只剩下木头色的枯骨,和一团螺旋状的头发,蜷曲侧躺,手臂保护似的贴在胸前。小萍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床边的墙上刻有一系列的记号,是在石头上刻出的小痕迹。小萍数了数,共三十二个。这代表天数吗?月?还是年?这张床对一个人来说大得有点不太必要,而且椅子是两把而不是一把。某处,很可能距离不太远的地方,有这山洞另一个居民的坟墓。
      小萍走到外面。她当然想把笔记藏在这里,因为这山洞是保存往昔的数据库。但是她还渴望多知道一些内情,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怎么死的?站在池边,她可以感觉到那些沉默生命的存在。她绕着岩壁走,慢慢地,彷佛眼前的薄纱揭去了,其他的人工斧凿出现了。有陶器碎片。一根木匙。原本是生火处的一圈石头。在水池的另一端,她走到灌木浓密缠结的地方。这种灌木有着肥厚的蜡光叶。底下有个什么东西—一个形状弯曲的东西,从地面突出来。
      是一艘船—更精确来说,是艘救生艇。玻璃纤维船身,约二十呎长,埋进土里。藤蔓缠绕,让整条船几乎看不见,船底堆了厚厚一层有机的物质,小植物从里面长了出来。这艘船在这里栖息了多久,竟慢慢陷进丛林土壤里?好多年,好几十年,甚至更久。她绕着船身,想找寻线索,却始终找不着,直到她靠近船尾。尾舷板上被植物半掩着看不见的,是一个木牌—褪色、干裂、腐蚀。表面刻了几个幽灵似的字。她蹲下来,扯掉藤蔓。
      她一晌动弹不得,因为她太惊骇了。这怎么可能?可是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她心中有了新的想法。她想起那场暴风雨,狂风怒吼,在一切希望似乎尽皆灭绝的时刻,带他们来到这座岛。用宿命来形容太过肤浅了。天地间有一股更为深层的力量在运转,任何一条丝线都会纺进世间万物的纱里。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回空地。她没有任何打算,只凭本能行动。在池边,她再次蹲下。在池水平静的表面,她看见自己的倒影:一张年轻的脸,光滑无皱纹,虽然她知道这张脸终究会改变。时间自有法则,对每一个人都适用。她的宝宝会长大,她和她所爱的其他人都会慢慢隐去,成为回忆,然后成为回忆的回忆,最后什么都不留下。想起来很哀伤,但也让她开心,是一种崭新感受的开心。这个避难之岛,是属于他们的。一直在等待他们,好让历史可以再继续。这是木牌上的那行字带给她的领悟。
      或许某一天,她会觉得应该和其他人分享这一切。到了那天,她会带他们来到船边,让他们看看她所发现的。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就像她的笔记和笔记里所记载的故事—这是她的秘密,是从昔日捎来的消息,刻在这被弃置的救生艇尾舷板上:
      卑尔根峡湾号
      挪威,奥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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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特尽可能把气憋得久一点。泡泡在他脸的周围冒出来,他的肺哭喊着需索空气。上方的世界似乎有几哩远,虽然事实上只有几呎。最后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的身体一蹬,冲出水面,猛然进入夏日的阳光里。
      「再来一次,安东尼!」
      哈莉攀在他背上。她穿着粉红色的两截式泳装,戴钴蓝色泳镜,让她看起来像只巨大无比的瓢虫。
      「好啦,」他笑着说,「给我一秒钟。而且,轮到莱莉了。」
      哈莉的妹妹坐在泳池甲板上,双脚垂在水里。她的泳装是一件式,绿色的,有荷叶裙,一边的肩带上有朵塑料雏菊,手上套着橘色臂圈。卡特可以把她丢到水里好几个钟头,她还是玩不厌。
      「再一次!再一次!」哈莉要求。
      蕾秋从花园朝他们走来。她穿着短裤,白色T恤有一条条泥土,头上是一顶宽边草帽。戴手套的手上拎着一把剪刀,另一手提个篮子,装着刚剪下来的花,各种花各种颜色都有。
      「小妞啊,让安东尼喘口气。」
      「我没关系,」卡特攀在池边说:「不费事的。」
      「听见没?」哈莉说,「他说没关系。」
      「那是因为他很客气。」蕾秋脱下手套,丢进篮子里,脸上因汗水与阳光而闪闪发亮。「来吃午饭怎么样?」
      「吃什么?」哈莉问。
      「我想想喔,」她妈妈夸张地皱起眉头,「热狗?」
      「耶!热狗!」
      蕾秋绽开微笑,「我想就这么决定啰。就吃热狗。你要来一份吗,安东尼?」
      他点点头,「我随时都可以吃热狗。」
      她回到屋里。卡特爬出泳池,拿毛巾给自己和两个女孩。
      「我们可以再游一会儿吗?」他帮哈莉擦头发的时候,小女孩问。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夹杂一些铜色。莱莉的头发是石南似的柔和棕色,留得很长。她游泳的时候喜欢扎成马尾。
      「要看妳妈妈怎么说。说不定吃完午饭之后吧。」
      她瞪大眼睛。她就是这样的女孩,总是很夸张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要是你说好,她就会说好。」
      「别这样,妳知道的。我们得看看情况。」
      他把她头发上的最后一些水拧干,放她们两个去玩,自己坐在锻铁桌边喘口气,看着她们。院子里到处都是玩具—芭比娃娃、填充玩具,还有一组颜色鲜艳的塑料玩具组。这组玩具对哈莉来说有点太幼稚,但她还是很喜欢玩,姊妹俩假装这是别的东西,比方店里的柜台。哈莉朝一边走去,她妹妹走向另一头。
      「看!」莱莉大叫:「我找到一只蟾蜍!」
      她蹲在花园大门旁边的步道。
      「真的吗?」卡特说,「妳把那东西带过来,给我瞧瞧。」
      她走到阳台来,围拱的双掌伸在面前。她姊姊跟在后面。
      「哇,好漂亮的蟾蜍啊。」卡特说。这只蟾蜍是斑驳的褐色,呼吸急促,松垮的皮肤垂在身体两侧。
      「我觉得很恶心。」哈莉绷着脸说。
      「我可以养吗?」莱莉问,「我想叫牠佩特罗。」
      「佩德罗,」卡特一面说,一面缓缓点头。「似乎是个好名字。当然啦,」他继续说,「说不定牠已经有名字了。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其他蟾蜍叫牠的名字。」
      小女孩的脸皱成一团,「可是蟾蜍又没有名字。」
      「噢,妳怎么知道?妳和蟾蜍讲过话吗?」
      「真蠢,」她姊姊说,扯着泳装的下半截。「别听他的,莱莉。」
      卡特倾身,伸出一根手指,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脸上来。「我要告诉妳们一个事实,告诉妳们两个。」他说,「那就是—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这样我们才能了解自己。这是人生的重要一课。」
      妹妹瞪着他说:「树?」
      「当然有。」他回答说。
      「花?」
      「树、花、动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
      哈莉怀疑地看着他,「是你自己编的。」
      卡特微笑,「绝对不是。大人懂很多事情,妳等着瞧吧。」
      「我还是想养牠。」莱莉说。
      「说不定可以喔。我相信蟾蜍先生也会愿意的。但是蟾蜍属于草地,通常和其他认识牠的蟾蜍在一起。况且,妳妈妈如果知道我让妳养蟾蜍,一定会发脾气。」
      「我就说吧。」哈莉嘟嚷说。
      卡特往后靠在椅背上,「妳们两个去吧。妳们可以和牠玩一下,如果妳们想要的话,但是之后就放牠走。」
      她们蹦蹦跳跳跑开。卡特站起来,穿上衬衫,又坐回去。在橡树垂覆的树荫下,阳光温和地拂过他的脸。远远地,他可以听见车流静静穿过的声音。几分钟之后,蕾秋从后门出来,手上端着她说好的热狗。莱莉的有蕃茄酱和奶酪,哈莉的加芥末酱,卡特则三种酱料都有,蕾秋给自己准备了色拉。她回到厨房,带着纸盘和一袋洋芋片回来,然后又有更多饮料,牛奶给两个女孩,一壶茶给大人。
      「莱莉找到一只蟾蜍。」卡特说,「想养来当宠物。」
      蕾秋把热狗摆在盘子上,拿出纸巾。「她肯定想养,但我知道你会说不行。」她抬头,拉高嗓音,「小妞们,来吃午餐!」
      他们吃热狗和洋芋片,喝茶和牛奶。之后,有樱桃棒冰当甜点。吃完之后,两个女孩开始失去电力。莱莉午饭后通常会睡午觉。哈莉闹了顿脾气,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特别是她们玩了一个早上,顶着太阳在泳池里玩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答应晚点再让她们玩水之后,他们把两个女孩赶进屋里。卡特抱已经快睡着的莱莉。在女生房间里,他把她交给蕾秋,蕾秋脱掉莱莉身上的湿泳衣,换上T恤和内裤,然后把她放到床上。哈莉已经钻进被子里了。
      「我要妳们两个乖乖睡觉。」蕾秋站在门边说,「别闹。」轻轻喀答一声,她关上门。「想想呢,」她说,「我自己也可以去睡个午觉。」
      卡特点点头。「我也在想一样的事。女孩真的把我搞得好累。」
      在卧房里,他把泳裤换成他喜欢的短裤,刚洗好、软软的短裤,然后躺在凉被里。蕾秋躺在他身边。他伸出手臂揽着她,把她拉近跟前。她的头发有种他喜欢的干净香甜味道。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你知道,」她轻声说,「我在想。」
      「又想什么?」
      她贴在他胸前耸耸肩,「只是想,今天早上实在太棒了。花园那么漂亮。」
      卡特把她拉得更紧,说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她说。
      他们拥有的就是永远。不到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均匀,长而缓,宛如平静海岸的波浪。这节奏让他进入轻柔的水流里,带着他和她一起漂游的静静水流。
      多么幸福啊,卡特想,闭上眼睛。多么幸福啊,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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