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末日之旅3:鏡之城 下册> 75-77

75-77

  一七○○,格瑞尔和补丁已经在油罐车里等了两个钟头。补丁在读杂志—不知是在读还是在看。这杂志叫《国家地理杂志儿童版》,书页很容易损坏,一翻就掉下来。他戳戳格瑞尔的肩膀,递给他看上面的照片。

  「你想是不是像这样?」

  丛林景观:肥厚的绿叶,五彩缤纷的鸟儿,藤蔓围裹所有东西。葛瑞尔心有旁骛,没仔细看。

  「我不知道。大概吧。」

  补丁抽回杂志。「我是在想,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人。」

  格瑞尔用望远镜查看北方远处。「我很怀疑。」

  「如果有,我希望他们很友善。要是不友善,我们可就有得搞啰。」

  又过了十五分钟。

  「也许我们应该去找他们。」补丁建议。

  「等等。我想是他们来了。」

  远处有团团尘土。车队逐渐现形时,格瑞尔拿起望远镜看。第一辆车子驶近时,他们爬出前座。

  「你们怎么拖这么久?」格瑞尔问彼德。

  「我们报销了两辆巴士。一辆是散热器,还有一辆车轴坏了。」

  所有车辆都加了油,只有几辆小货卡,载了自己的备用油料。格瑞尔组织了一个小组,把汽油分装到罐子里,然后到各辆车去加油。孩子们获准下车,但被警告不可以走远。

  「要花多少时间?」崔斯问格瑞尔。

  花了将近一个钟头。影子开始拉长了。他们还有五十哩路要赶,而且这段路是最困难的一段。地势崎岖难行,巴士的时速顶多不超过二十哩。

  车队再次上路。

  船坞已灌水七个钟头。万事俱备—电池换好了,沉水帮浦已打开,引擎也准备启动。铁链已系住,把卑尔根峡湾号固定好。迈可和萝儿在驾驶舱。海水已涨高超过吃水线一码。这在合理的误差范围内,但还是让人很不安。

  「我受不了了。」萝儿说。

  她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浑身的精力突然无处发泄。迈可从仪表板拿起麦克风。「蓝德,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蓝德正穿过下甲板的通道,检查接缝。「目前为止都很好,没有渗水。看起来很结实。」

  水越来越高,把船壳拥入冰冷的怀抱里。但船还是不为所动。

  「见鬼了,这简直要我的命!」萝儿呻吟。

  「我以前可没听过妳用这种形容词。」迈可说。

  「是喔,我现在发现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迈可竖起一只手,他感觉到什么了。他让所有的感官集中注意力。那感觉又出现了:微乎其微的抖动,沿着船壳如涟漪扩散开来。他迎上萝儿的目光,她也察觉到了。这个庞大的家伙活过来了。他脚下的甲板发出低沉的呻吟。

  「我们办到了!」萝儿大叫。

  卑尔根峡湾号从支撑架上动了起来。

  在街区尽头,那辆戴纳利出现了,以极其费劲的谨慎态度转过街角。卡特走到马路上,站在车子开来的路线上。他没举起手,也没表现出希望车停下来的模样。车子在他面前停下来时,他闪到一旁。随着一个沉闷的机械声,车窗降下,清爽的空气与皮革的香味迎面扑来。

  「卡特先生?」

  「见到妳真好,伍德太太。」

  蕾秋身上还是她的网球装。后座有银色的包裹,宝宝椅吊着旋转的绒毛玩具;她的太阳眼镜架在头上,一切都和他们碰面的那个早晨一模一样。

  「妳看起来很好。」他说。

  她瞇眼看他的脸,彷佛努力地看书上的小字。「你拦下我。」

  「是的,夫人。」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做?」

  「妳为什么不开进车道?我们可以聊一聊。」

  她很不解地看看左右。

  「妳可以来看看。」他向她保证。

  她很不情愿,但还是把车子开进车道,熄掉引擎。卡特再次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外。马达发出轻微的达达声,蕾秋双手握方向盘,直直盯着挡风玻璃外面,彷佛不敢看他似的。

  「我想我不应该这么做。」她说。

  「没事的。」卡特说。

  她的嗓音因为惊慌而变得尖锐。「可是不会没事啊。根本就不会没事。」

  卡特打开她的车门。「妳何不来院子看看呢,伍德太太?我帮妳照顾得很好。」

  「我应该开车的。那是我该做的事。那是我的工作。」

  「今天早上我种了一棵妳喜欢的裂叶枫。妳应该来看看有多漂亮。」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裂叶枫,你说?」

  「是的,夫人。」

  她若有所思地兀自点头。「我向来觉得那个角落就该种一棵这种树。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

  她转头看他,端详他的脸好一会儿,那双蓝色的眼睛微微瞇起。「你一直都在想我,对不对,卡特先生?你一直都知道要说什么。我想我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朋友。」

  「噢,我想妳有。」

  「噢,拜托。我是有朋友,没错。很多个在蕾秋.伍德生命里出现的人,但从来没有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她亲切地看他,「可是你和我,我们都很有勇气,对不对?」

  「我得说我们的确是,伍德太太。」

  「哎,我说一遍等于说一千遍,叫我蕾秋。」

  他点点头,「那叫我安东尼。」

  她的表情宛如有了新发现。「蕾秋和安东尼!我们就像电影里的两个角色。」

  他伸出一只手,「妳何不和我一起来呢,蕾秋?一切都会很好的,妳会明白。」

  她拉着他的手平衡重心,走下车来。在敞开的车门旁,她刻意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让肺部充满空气。

  「哇,这味道好香啊,」她说,「是什么?」

  「刚剪过草,我想是这个味道。」

  「没错,我想起来了。」她露出满足的微笑,「我上次闻到刚剪过草的草地气味是什么时候呢?其实是很久没有闻到任何味道了。」

  「花园在等着妳。那里有很多好闻的味道。」

  他的手臂兜了个圈,蕾秋让他领着她走,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傍晚就要来临。他带她走向大门,她停下脚步。

  「你知道你让我有什么感觉吗,安东尼?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说。」

  「什么感觉?」

  「你让我觉得被看见。彷佛在你出现之前,我是隐形的。这听起来是不是很疯狂?八成是吧。」

  「我不觉得。」卡特说。

  「我想我那天马上就察觉到了,在陆桥底下的那个早上。你还记得吗?」她眼睛出现遥远的神色,「那个场景太不协调了。每个人都在按喇叭,大吼大叫,而你就带一个牌子站在那里:『饿,请帮我,上帝保佑你。』我就想,这个人有点意思。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意外。这人来到我生命里是有意义的。」

  卡特拉开门闩,他们穿过大门。她还挽着他的手臂,两人像一对情侣,沿走道往下走。他的步伐庄重审慎,彷佛每一步都需要意志力才能完成。

  「嗯,安东尼,这里真的很美。」

  他们站在游泳池边。池水平静无波,非常之蓝。在他们周围,院子呈现灿烂缤纷的色彩与生命。

  「老实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你一定很努力工作。」

  「一点也不麻烦。我有帮手。」

  蕾秋看着他。「真的?是谁?」

  「我认识的女孩,叫艾美。」

  蕾秋想了想。「嗯,」她一根手指贴着嘴唇说:「我相信我以前见过一位叫艾美的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我记得我载她一程。差不多这么高,头发是黑色的?」

  卡特点点头。

  「很可爱的女孩。而且皮肤好漂亮。晶莹剔透啊,那皮肤。」她突然微笑,「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大波斯菊上。她从他身边走开,越过草坪,走向花圃。卡特跟在她后面。

  「太漂亮了,安东尼。」

  她跪在花前面,卡特种了两种不同的粉红色,一种是深浓的粉红色,另一种是微带绿色的淡粉红,有着长长带绒毛的茎。

  「可以吗,安东尼?」

  「妳尽管动手,想怎么样都可以,这些花是为妳种的。」

  她挑了一朵深粉红色的花朵,掐断茎。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轻轻转动,用鼻子轻轻嗅闻。

  「你知道这花名是什么意思吗?」她问。

  「我想我不知道。」

  「这种花的英文名字Cosmos是从希腊文来的,意思是『平衡的宇宙』。」她往后一转,「真好玩,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知道的,八成是在学校里学的吧。」

  一晌沉默。

  「哈莉很爱这种花。」蕾秋看着这朵花,那凝视的目光彷佛看着一个神秘的辟邪法宝,或一把可以打开她开不了的门的钥匙。

  「是啊。」卡特回答说。

  「她总是把花戴在头上。她妹妹也是。」

  「莱莉小姐。可爱得像只小瓢虫啊她。」

  温柔的夜来到树木的枝桠之间。蕾秋仰脸面对天空。

  「我有这么多的回忆,安东尼。有时候很难理清楚。」

  「事情会自己理出头绪来的。」他安慰她。

  「我记得这个游泳池。」

  开始了。卡特蹲在她旁边。

  「那天早上,一切都好可怕啊。空气冷得刮人。」她哀伤地深吸一口气,「我当时好难过。难过得不得了。像黑色的汪洋大海,而你人在那里,漂在海上,随波逐流,放眼看去没有任何土地,没有什么值得需索,值得渴望。只有你一个人,和这海洋,这黑暗,而你知道会一直这样下去,永远永远。」

  她沉默下来,迷失在这悠远困扰的思绪里。空气变凉,城市的灯光亮起,映到云层上,洒下苍白的光。

  「这时我看见你。你和哈莉在院子里,正……」她耸耸肩,「不知给她看什么东西。一只蛤蟆,或许,还是一朵花。你总是这样,给她一些东西,逗她开心。」她缓缓摇头,「但是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那是你。我相信那是你。但那并不是我看见的人。」

  她盯着地上,没有眼泪,没有感觉。所有回忆翻涌而出,那天痛苦惊恐的回忆。

  「那是死亡啊,安东尼。」

  卡特等着。

  「我知道这个念头很古怪。很疯狂的想法。你对我这么贴心,对我们母女都是。但我看见你和哈莉站在那里,我心想,死亡来了。他来了,他就在门外,和我的小女孩在一起。这是个错误,可怕的错误。我才是他想要的。我才是需要去死的人。」

  白昼消逝,色彩褪去,天空挥洒仅余的最后一缕光线。她抬起脸,眼睛透着恳求的神色,湿润,圆睁。

  「这是我为什么那样做的原因,安东尼。那样做不公平,那样做不对,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宽恕的。但这就是原因。」

  蕾秋开始哭泣。卡特伸出双臂揽着她,她倒在他怀里。她的皮肤温暖,有甜甜的香气,微带一丝香水味。她多么娇小啊,而他根本算不上是高大的人。她简直像只小鸟,可以握在他掌心的小东西。

  女孩儿在屋里大笑。

  「噢,天哪,我抛下了她们。」蕾秋哭着说,她的双拳扯着他的衬衫。「我怎么能抛下她们?我的宝贝,我漂亮的宝贝女儿。」

  「乖,别哭,」他说,「该是丢开那些陈年往事的时候了。」

  他们就这样搂着彼此好一会儿。夜色已完全降临,空气静止,带着露水的湿气。两个小女孩在唱歌,曲调甜美,但没有歌词,宛如鸟儿的鸣唱。

  「她们在等妳。」卡特说。

  她贴在他胸前摇摇头,「我没办法面对她们,没办法。」

  「妳要坚强,蕾秋。为了妳的宝贝,要坚强。」

  她让他缓缓地把她拉起来,紧紧地用双手拉着他的手臂,抓在比手肘稍高一点之处。一小步一小步地,卡特带她绕过泳池,走向后门。屋里很暗。卡特原本就料到会这样,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地方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

  他们在门口驻足。屋内深处,传来更多笑声与弹簧的嘎嘎声—两个女孩在床上跳。

  「你不打开吗?」蕾秋问。

  卡特没回答。蕾秋凝神看他,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她知道他不会和她一起去。

  「必须要这样做。」他说,「妳进去吧。替我向她们打招呼,好吗?告诉她们,我一直很想她们。每天都想。」

  她以戒慎恐惧的眼神打量门把。屋里,女孩们大笑,开心得不得了。

  「卡特先生—」

  「安东尼。」

  她伸出一手贴在他脸颊上。她又哭了,想想,卡特自己其实也哭了。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不只尝到了她柔软的嘴唇与温暖的气息,也尝到泪水的咸味—那不是悲伤的味道,虽然严格来说,确实也有哀凄的成分。

  「上帝也保佑你,安东尼。」

  他还来不及有反应—还来不及感觉到她的吻从他唇上退去—门就已经打开,她也走了。

  76

  时间二○三○。光线差不多全消失了,车队缓缓前进。

  他们开在滨海台地上,遍地灌木纠葛缠结,有些地方坑坑洞洞,有些地方则像洗衣板波浪起伏。开车的崔斯握紧方向盘,眼神专注。艾美坐在后座。

  彼德用无线电联络格瑞尔。格瑞尔的油罐车开在车队尾巴。「还有多远?」

  「六哩。」

  时速二十哩,还要开上六哩。在他们背后,太阳沉入平坦的地平线,抹去所有的影子。

  「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看到峡桥才对。」格瑞尔说,「地峡就在桥的南边。」

  他们加速到三十五哩。彼德从座位里转身,确定车队都跟上了。距离拉开,又缩小。悍马车的驾驶舱亮了起来,因为车队的第一辆巴士打开了车灯。

  「我们还要加快多少?」崔斯问。

  「暂时这样就好。」

  快速驶过一个大洞时,发出砰的巨响。

  「这些巴士会解体。」崔斯说。

  一层稀薄的光出现在头顶上,是月亮。从东方的地平线快速上升,丰润、光灿。与此同时,峡桥也在他们面前出现,一道远远的轮廓—朦胧但宏伟的有机构造,长长的弧形缆绳悬在高大的桥柱上。彼德再次拿起无线电。

  「各车驾驶,有人看见什么动静吗?」

  没有,没有,没有。

  透过驾驶舱的挡风玻璃,迈可和萝儿看着海堤的门。左舷的门没有任何异议地打开了,但右舷却有问题。开到和甲板呈一百五十度角的时候,门就不动了。他们已经花了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想要让门顺利敞开。

  「我已经想不出办法了。」码头上的蓝德用无线电说。「我想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我们要撞过门吗?」萝儿问。这扇门重达四十吨。

  迈可不知道。「蓝德,到操控室。我需要你到那里去。」

  「对不起,迈可。」

  「你尽力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应付。」他把麦克风摆回仪表板。「干!」

  仪表板上的灯熄了。

  往西二十八哩,同一轮夏月在雪佛兰水手号上空升起。明亮的橘色光芒照耀甲板,照得礁湖浮了一层油的水面粼粼发光,宛如一层火焰。

  随着一声宛似小爆炸的砰响,舱门炸向天空。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跃起,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冲上夜空。舱门越飞越高,绕着水平轴心不断旋转,发出咻咻的声音。接着,就像个陷入思绪的人一样,舱门突然停在半空中。在那最最微小的一瞬间,即没上升也没下坠,若有人认为是有某种神奇魔力击败了重力也不为过。但是,并非如此。这舱门往下冲,掉进脏污的水里。

  这时,卡特。

  他匡一声落在前甲板,透过双腿吸收了撞击力,瞬间把身体蜷成蹲姿。臀部跨开,头部昂起,一手展开撑在甲板上保持平衡,像是进攻的截球员正准备进击一样。他张开鼻孔品味空气的滋味,那是饱含自由的清新气息。一阵微风舔过他的身体,带来痒痒的感觉,影像与声音从四面八方朝他冲撞而来。他瞧着月亮。他的视力如此犀利,月亮表面最细微的形貌—破缝与裂隙,坑洞与峡谷—他看得清清楚楚,眼前呈现几乎骇人的立体景象。他感觉到月球的圆润,月球的巨石重量,彷佛是把月球抱在怀里。

  是该启程了。

  他走上艾伦一号中心的楼顶。居高临下俯望这座淹在水里的城市,卡特仔细打量一幢幢建筑。它们的高度,可以支撑的点,以及恒亘在它们之间宛似峡湾的鸿沟。路线在他心中具体成形,这条路线很有力,显示得清清楚楚,结果已经百分之百可知。一百码到第一座屋顶,或许再五十码到第二座屋顶,然后长长的两百码到第三个屋顶,接着往下五十呎,就可以构得到……

  他退回平台的另一端。要诀是,先要让速率增强,然后在精准的时机点弹跳出去。他压低身体成蹲姿,像田径选手准备起跑那样。

  十大步,他就跳起来了。他凌空冲过月光照亮的穹苍,宛如划过天际的彗星,一颗绽开的星星。他轻轻松松到了第一个屋顶。他降落,蜷起,翻滚,然后起身一跑,再次冲出去。

  他早已蓄势待发。

  车队第三辆车的载货舱里,艾莉希亚一动也不动地与其他伤员躺在一起。厚厚的橡胶索把她的肩、腰和膝牢牢绑在担架上,第四条绑住她的额头;她的右腿从脚踝到臀部都用护具固定,右臂固定在胸前。身上还有好几处扎了绷带,缝合、缚好。

  在体内,她这个族裔的快速细胞修复能力正在运作。但这个过程进行得并不完全顺利,因为她伤口太多且严重而变得复杂。最好的例子就是她右臀像翅膀般突起的突缘,因为这里已摔得粉碎。她身上病鬼的部分可以完成许许多多的事,但无法重新把拼图拼好。我们或许可以说,让艾莉希亚.唐纳迪欧能活下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的习惯—她天生就是什么事情都非贯彻到底不可的脾气,向来如此。但她已经不再有心思这么做了。随着震骨欲碎的时间慢慢过去,她的不死越来越像是惩罚,足以证明彼德说的话。妳这个叛徒,妳明明知道。妳杀了他们。他们全部是妳杀的。

  莎拉坐在她上方的长凳上。艾莉希亚知道这女人恨她,从眼神,从莎拉看她的模样就很明白。噢,不,是莎拉不看她的那个模样。帮艾莉希亚照料伤口的时候,检查绷带,量体温和脉搏,把味道恐怖的灵丹妙药滴进嘴里让她昏沉止痛的时候,莎拉都不看她。艾莉希亚觉得被莎拉痛恨是她咎由自取,她很想对莎拉说,凯特的事情我很遗憾。或者没关系,我也很恨我自己变成这样。但这些话或许只会火上加油。艾莉希亚最好逆来顺受,什么都别说。

  况且,这些都无所谓了。艾莉希亚沉睡、做梦。在这个梦里,她是一艘船,周围无边无际的水。大海风平浪静,水雾迷蒙,看不见海平面。她在划船。船桨在锁扣里喀啦喀啦,水在桨叶下哗啦哗啦,就只有这些声音。水稠稠的,有点黏黏的。她要去哪里?水为什么不再让她害怕?因为并不可怕。艾莉希亚在这里觉得很自在。她的背脊与手臂都很强壮,划桨的动作简洁结实,不浪费任何多余的力气。在她的记忆里,划船是她不曾做过的事,但此时感觉却如此自然,彷佛所需的知识早已铭刻在她的肌肉里,等待日后之用。

  动手一划,她的桨叶就优雅地划过黑黝黝的水面。她开始意识到,水里有东西在移动—隐隐约约的一个庞然大物在水面下滑动。显然是跟着她,保持一段观察的距离。她心里并没有把这个东西当成是威胁,相反的,彷佛那只是这环境的正常面貌,是她如果事先想想就能预期得到的。

  「妳的船好小。」艾美说。

  她坐在船尾,水珠从她的脸和头发淌下。

  「妳知道我们不能去。」艾美说。

  这句话很费解。艾莉希亚继续划。「去哪里?」

  「我们身上有病毒。」艾美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察觉得出来的情绪。「我们永远不能离开。」

  「我听不懂妳在说什么。」

  那个形影开始绕着她们转。水波的剧烈涌动让船开始左摇右晃。

  「噢,我想妳懂的。我们是姊妹,不是吗?血亲姊妹。」

  动荡开始变得剧烈起来了。艾莉希亚把桨拉到船上,抓着船缘保持平衡。她的心绪激昂,胆汁涌上喉咙。为什么她没有先预见危险?周围的水如此广阔,她的船如此之小,小得几乎微不足道。船身开始上升,她们突然离开了水面。一个蓝色的庞然大物从她们下方冒出来,坚硬的两侧淋淋流下水。

  「妳知道这是什么的。」艾美不带感情地说。

  是鲸鱼。她们像颗豆子似的,被顶在牠庞大惊人的头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鲸鱼把她们抬向空中。牠巨大骇人的尾巴一拍,她们就会飞上天空;牠会把她们甩下来,把她们的船打成碎片。她无助,惊恐,听天由命。坐在船头的艾美厌倦地叹口气。

  「我实在……受够他了。」她说。

  艾莉希亚想尖叫,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她们还在往上升,海越来越远,鲸鱼现出原形……

  她猛然惊醒。眨眨眼,想集中视线。是夜里。她在卡车的后厢,卡车蹦得很厉害。莎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小艾,怎么了?」

  她嘴唇缓缓掀动,「他们……来了。」

  从车队后面,枪声响起。

  该死,该死,真该死。

  迈可从驾驶舱出来,一步三阶地爬楼梯。他跑过甲板,脚几乎都没碰上铁皮地冲到舱门前,对着无线电大喊:「蓝德,你现在给我下来!」

  他冲上工程信道,抓着梯杆,一路滑过去。引擎静悄悄,所有东西都停了。蓝德出现在他头顶上。

  「怎么回事?」

  「有东西让主机不动了。」

  萝儿在无线电上说:「迈可,我们这里听到了声音。」

  「再说一遍?」

  「枪声啊,迈可。我现在看着地峡。从陆地那边有光线过来。」

  「车灯还是病鬼?」

  「我不确定。」

  他需要电流来追查问题。在电力仪表板上,他把自动诊断系统转到辅助发电机上,仪表动了起来。

  「蓝德!」迈可咆哮,「你看见什么了?」

  蓝德在房间另一端成排的引擎控制器旁,检查指针。「看来是水里有东西罩住了帮浦。」

  「那不会让主机不动,再深入查查其他线路。」

  短暂的沉默,接着蓝德说:「有了。」他敲敲指针,「右舷侧的充电器压力没了,一定它让整个系统当了。」

  萝儿的声音又响起:「迈可,下面怎么回事?」

  他挂上工具皮带。「喂,」他把无线电丢给蓝德,「你跟她说。」

  蓝德一脸茫然,「我要说什么?」

  「叫她在驾驶舱准备好启动推进器。」

  「她不是应该等系统重新加压吗?我们有可能会让接头爆掉。」

  「去看好电力仪表板。等我叫你的时候,就把系统转回主总线。」

  「迈可,出声啊。」萝儿说,「这里看起来情况真是他妈的严重。」

  「去!」迈可对蓝德说。

  他冲向船尾,亮起头灯,背面入水,让自己卡到充电器下方。

  这个该死的裂缝,他想,真是害死我了。

  车队以时速六十哩的速度冲进地峡。巴士弹起来,简直像空降落地。在车队押后的油罐车没能跟上。病鬼紧追在后,数量众多。倒刺铁丝围篱出现在车头灯的灯光里。

  彼德对着无线电大吼,「所有车继续开,别停!」

  他们摇摇晃晃冲过铁丝网。崔斯踩下煞车,停到一旁,整个车队怒吼着从旁边经过,只差几吋的距离,卷起一阵风,活像暴风雨冲击那样让悍马车晃动不已。彼德、崔斯和艾美跳下车。

  油罐车呢?

  油罐车出现在堤道底下—灯光明亮,引擎怒吼,像颗亮晃晃的飞弹以慢动作朝他们飞来。弯过转弯,车子开始加速。两只病鬼蹲在前座车顶。崔斯举起来复枪,瞇眼对着瞄准器。

  「福特,别开枪,」彼德警告说,「万一打到油箱,车子就会炸掉。」

  「住嘴。我可以的。」

  一颗子弹划破空气。一只病鬼掉下车。福特瞄准跳到引擎盖上的另一只,没子弹了。

  「该死!」

  驾驶舱里的猎枪快速连发两枪,挡风玻璃迎着月光迸裂开来。煞车发出嘶嘶的声音。那只病鬼往后掉进车头灯圆锥形的灯光里,消失在车子前轮上,只留下湿淋淋的爆裂声。

  油罐车突然和堤道变成直角,V形回转,整辆车子开始水平打转。后轮碰到水面的时候,卡车后半部陡然减速,把驾驶舱像绑在绳上的砝码那样往反方向甩开。卡车距他们不到一百码了。彼德看得见格瑞尔拚命想控制住方向盘,但他的努力徒劳无功,这辆车子被角动量给控制住了。

  车子侧翻,驾驶舱脱离车身,但车身瞬时又从后面撞过来,金属和玻璃粉碎。一段吱吱响的长滑行之后,车子停了下来,驾驶舱侧倒在地,和路面成四十五度角。

  彼德快步冲上前去,崔斯和艾美也跟上。汽油流得到处都是,黑烟从底盘冒出来。病鬼大批冲进地峡,再几秒钟就要追上。补丁死了,头部被从后面撞上,残留的部分喷溅得仪表板上到处都是。格瑞尔躺在他上方,浸在血泊里。是补丁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睁眼瞪着上方。

  「卢修斯,遮住眼睛。」

  彼德和崔斯开始踢挡风玻璃。用力踢了三记,玻璃朝内凹陷。艾美爬进去,抓住格瑞尔的肩膀,而彼德抓住他的腿。「我没事。」格瑞尔喃喃说,彷佛在道歉。就在把他拖出来的时候,第一朵火焰出现了。

  崔斯和彼德一人架着格瑞尔一边,开始狂跑。

  乘客群集在窄窄的舷梯前,想推挤过狭窄的入口,惊恐的喊叫声戳入空中。男人们爬过船的甲板,想解开系住船的铁链。许多孩子似乎都吓呆了,不知所措,在甲板上转来转去,像雨中的羊群。

  小萍和女孩们已经上船了。在舷梯顶端,莎拉把年龄最小的孩子抱上船,也伸手拉其他人,要他们加快速度;霍里斯和凯勒柏在最后面赶着孩子们上船。有个男人一路往前冲,差点撞倒霍里斯。凯勒柏抓住他,把他丢到路上,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脸。

  「你他妈的给我乖乖排队。」

  他们办不到的,凯勒柏想。有人利用铁链,企图吊在上面爬到船上去。有个女人没抓稳,一声大叫就掉进水里了。她浮起来,但脸只出现了一下下,双手高举在头上不停挥动。她不会游泳。她再次沉进水里。

  他爸爸和其他人呢?为什么还没来?

  从堤道传来一声爆炸,所有人都转头看。一团火球直冲上天。

  迈可挤在充电器下方,拚命想找出发出微弱嘶嘶声的裂缝。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按照编号来,一个接头一个接头地查。

  「找到了吗?」蓝德站在充电器底部。

  「你帮不上忙。」

  一点用都没有。裂缝太小,肯定已经漏了好几个钟头。

  「给我一点肥皂水。」他大喊,「还要一把油漆刷。」

  「我去哪里搞这些东西啊?」

  「我不管!想办法找来!」

  蓝德快步跑开。

  爆炸宛如一个耳光打中他们,把他们往前凌空抛起。碎片哗哗飞过,轮胎、引擎零件、利得像刀的铁片。一道热气冲上他头顶,彼德听见一声惨叫,还有金属和玻璃碎裂的巨响。

  他脸朝下趴在泥巴里,思绪混乱,所有东西似乎都零散不连贯。一团抹布也似的东西躺在他左边。是崔斯。他的衣服和头发全冒烟。彼德爬到他身边。这位朋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也看不见。彼德捧起他的头,感觉到软软潮湿的东西,他把崔斯翻成侧躺。

  崔斯的后脑杓全不见了。

  悍马车全毁,压扁燃烧。空气里满是油腻的浓烟。彼德的嘴巴和鼻子也全是令人作呕的油烟味。每多吸一口气,那烟气就更深入他的肺部,越来越深。

  「艾美,妳在哪里?」他蹒跚走向悍马车。「艾美,回答我!」

  「我在这里!」

  她正把格瑞尔从水里拉出来,两人满身黏腻的泥泞,倒在地上。

  「崔斯呢?」她双颊双手都红通通的。

  「死了。」彼德蹲下来问格瑞尔,「你能走吗?」

  格瑞尔双手捧头,然后抬头望,「补丁呢?」

  起火燃烧的卡车可以困住病鬼,但是火一熄,病鬼大军就会涌进地峡。除了艾美还插在背后鞘里的那把剑之外,他们手无寸铁。

  刺眼的白光扫过他们的脸,一辆小货卡朝他们开来。彼德伸手遮住眼睛,躲开亮光。车子滑行停止。

  「上车。」凯勒柏说。

  艾莉希亚只看见天空。天空和一个男人的后脑杓。她感觉到群众的存在。担架贴在她身体下方,有人声,哭喊,所有的声音都朝她涌来。

  别带我走。她全身骨折,像娃娃那样无力地躺着。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和你们格格不入。

  喀答喀答的脚步声传来,他们正穿过舷梯。「把她放在这里。」有人说话。抬担架的人把她摆在甲板上,匆匆走开。有个女人坐在她旁边,身体护住一个毯子包起来的东西,还对那东西喃喃低语,是某种一再重复的字句,但艾莉希亚听不懂,但听来像是背诵祷词的节奏。

  「妳。」艾莉希亚说。

  一个单音节,却像抬起一架钢琴那样吃力。那女人没注意到她。

  「妳。」她又说一遍。

  那女人抬眼,手里的那团东西是个小宝宝。她紧紧抓着宝宝,彷佛怕随时会有人抢走。

  「我需要……妳……帮我。」

  那女人脸一垮。「我们为什么没动?」她的脸又贴近宝宝,埋进毯子里。「噢,天哪,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请……听……我说。」

  「为什么妳要对我讲话?我又不认识妳。我不知道妳是谁。」

  「我是……艾莉希亚。」

  「妳有没有看见我丈夫?他刚刚还在这里的。有人见到我丈夫吗?」

  她不理会艾莉希亚。如果是在别的时候,她早就走了。「告诉我……她叫什么?」

  「什么?」

  「妳的宝宝,她的……名字。」

  彷佛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说啊,」艾莉希亚说,「说……她的名字。」

  她哭着摇头。「他是男的。」她呜咽说,「他叫卡罗斯。」

  过了一会儿,这女人哭了起来。艾莉希亚等着。周围一片混乱,然而她们像遗世独立,她和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女人,这个可能是任何人的女人。玫瑰,我的玫瑰,艾莉希亚想,我太让妳失望了。我没办法给妳生命。

  「妳可以……帮我吗?」

  这女人用腕背抹抹鼻子。「我能做什么?」她的语气是彻底的绝望,「我什么也做不来。」

  艾莉希亚舔舔嘴唇。她的舌头又重又干。会很痛,非常痛,她会需要每一分的气力。

  「我需要妳……帮我……解开……束带。」

  往上一跃,再一跃,卡特一路跃过航运海道往地峡去。磨菇形的化学槽。大楼的屋顶。布满残瓦碎砾,早已被遗忘废弃的美国工业大荒野。他轻快移动,力量毫不耗竭,像个运转不休的巨大引擎。

  一个背光的庞大形体出现在他面前:是峡桥。他让自己的身体往上冲,一飞而起,在破裂的桥面下方抓着一个支撑点。花了一晌稍微校正之后,他再次把自己往上抛,一只手抓住拉线,另一手抓着底板。

  下方,战斗在他眼前展开,宛如模型。那艘船和鱼贯上船的众人;堤道上的卡车怒吼;火焰形成的屏障与被挡在后面的病鬼大军。卡特歪头计算他的弧度,他得再高一点。

  利用一条支撑索,他爬到桥塔顶端。下方的水面平静如玻璃,像是一面映照月亮的光滑大镜。他觉得有些没把握,甚至有点害怕,但他甩开这念头。只要稍有一丝犹疑,他就会失败,会直坠入炼狱深渊。跨越这个距离—要掌握这个宽度—必须进入抽象的领域。他不只是跳远的人,而且还是跳远这个动作本身;他不是空间里的一个物体,而是空间本身。

  他蜷伏成蹲姿。能量从他的中心往外扩展,涌向他的四肢。

  艾美,我来了。

  萝儿在驾驶舱透过望远镜观察病鬼大军。被起火燃烧的卡车残骸阻挡,他们变成一大片跳跃的光点,朝陆地和更远处延伸,扩及到视力所及的海岸最远程。

  她把无线电举到嘴边,「我不想催你,迈可,但不管是哪里出了毛病,你他妈的现在就得给我搞定。」

  「我在努力了啊。」

  病鬼群里有点状况了,像是……涟漪。像涟漪般的扩散,但同时又是一种紧缩,很像弹簧挤压的动作。是从后面开始的,一路往前蔓延,逐渐积累速度,沿着堤道冲向火焰。油罐车直躺在马路中央。她看见的这是什么呢?

  病鬼队伍的排头像破城锤那样撞向燃烧的油罐车,阵阵浓烟和火焰冲向空中。油罐车开始刮过马路,缓缓往前移动。着火的病鬼逃开跳入水中,后面还有更多病鬼前仆后继冲进火焰里。

  萝儿趴在栏杆往下看。把船系在船坞的铁链已经解开了,几十个人无助地在水里扑拍浮沉。船坞至少还有上百个人,包括小孩。惊慌的叫喊划破天际。「别挡路!」「抓住我女儿!」「拜托,我求求你!」

  「霍里斯!」她扯开喉咙大喊。

  那人抬头,萝儿指着地峡要他看。然而她霎时醒悟自己犯了错:船坞上其他的人都看见她了。群众往前推挤,每个人都想同时挤过窄小的舷梯。拳打脚踢,有人被丢开,在推挤中互相踩踏。在混乱中传出枪响。霍里斯冲向前,双臂像泳者那样划动,在混乱中挤出一条路来。更多枪声;群众四散,出现一个带手枪的男子,地上两具尸体。有那么一晌,这男人就只是这样呆站着,彷佛对自己做的事情很不解,但接着就转身冲过舷梯。他的动作太慢了,只跑了五步,霍里斯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拉,另一手压在他臀底下,让他整个人后翻过来。这人双手双脚拚命拍动,活像只翻覆的乌龟。霍里斯把他丢到栏杆外面。

  萝儿抓起无线电,「迈可,这里的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一串泡泡出现。蓝德交给迈可一条三呎长的管子和一桶润滑油。迈可转下旧管子,给替换的管子上了润滑油,然后装上去。蓝德回去看仪表板。

  「打开!」迈可喊。

  灯啪地亮起来,混合器开始转动。压力进到管线里。

  「好了!」蓝德大喊。

  迈可从机器下方挤出来。蓝德把无线电丢给他。

  「萝儿—」

  一切再次沉寂。

  她失败了。她的军团灭亡了,飘散成灰。在内心深处,艾美很愿意上这艘船,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但是她不能离开,不管是这艘船还是其他船。她将站在船坞,目送这船迎风远扬。

  我多么渴望与你度过那样的生活啊,彼德,她心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卡车往东疾驰,凯勒柏开车,彼德、艾美和格瑞尔在后面的货舱。船坞的灯光出现在前方。在他们后面,越拉越大的距离之外,艾美看见燃烧的油罐车在打转。第一批病鬼冲过火线,全身着火。他们蹒跚前行,一个个燃烧的人形灯芯。距离越拉越大,宛如一扇门逐渐敞开。

  艾美转头对着驾驶舱的窗户说:「凯勒柏—」

  他看着后照镜,「我看见他们了!」

  他将油门踩到底,车子猛力往前冲,艾美翻倒下来,头撞到铁皮底板,砰的一声,痛得不知东南西北。她仰躺着,面对天空。艾美看见星星。好几千颗,好几万颗的星星,其中一颗殒落了。那颗星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知道那颗星星是什么。

  「安东尼。」

  卡特瞄得很准。卡车出现时,他降落在堤道上,就在车子后方。他翻滚,然后站起来。病鬼摇摇晃晃冲向他,他昂然矗立。

  兄弟们,姊妹们。

  他察觉到他们的困惑。这个突然挡在他们面前的陌生家伙是谁?

  我是卡特。十二魔的第十二个。要是你们杀得了我,就来吧。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无线电吱吱嘎嘎,是萝儿:「迈可,我们现在就得启程。」

  蓝德拚命检查仪表。「不是充电器—应该是电机!」

  迈可站在仪表板前,满脸凄凉。那是绝望。他被打败了。他的船,他的卑尔根峡湾号辜负了他。他的无力变成生气,生气变成暴怒。他握起拳头,用力敲着铁板。「妳这个狗娘养的!」他再次抡起拳头,又狠敲一记。「妳这个没良心的臭婆娘!竟然这样对我?」挫折的泪水盈眶,他从甲板拿起扳手,开始敲着铁板,一次又一次。「我……什么都……给妳了!」

  突然隆隆一声,宛如笼中动物的忿怒咆哮,灯亮起,所有的指针都一起跳动。

  「迈可,」蓝德说,「你干了什么?」

  「快点!」萝儿大喊。

  声音越来越密集,船身的铁皮开始发出嗡嗡声。蓝德在嘈杂声中嚷着,「压力稳住!八千rpm!一万二!两万!三万五!」

  迈可从地板抓起无线电,「齿轮咬合!」

  一声咕噜。一阵哆嗦,深入骨子里的哆嗦。

  卑尔根峡湾号开始动了。

  他们滑行到装卸区,车还没停下,艾美就从车后跳了起来。

  「艾美,不要!」

  但她已经走了,冲向堤道。「凯勒柏,你扶卢修斯,快上船。」

  他儿子站在货舱旁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快点!」彼德下令,「别拖了!」

  他追她而去。每跨出一步,都强迫自己要更快一点。他的胸口随呼吸剧烈起伏,地面在他脚下飞快掠过。他俩之间的距离开始缩小。二十呎,十五呎,十呎。最后一加速,他抓住她的腰,两人一起滚到地上。

  「放开我!」艾美跪起来,拚命想挣脱。

  「我们现在就必须离开这里!」

  她的嗓音带泪,「他们会杀了他!」

  卡特蜷缩起来。他张开手指,爪子闪闪发亮。他张开脚趾,感觉到韧带紧绷。蓝色的月光洒满他全身,宛如福赐。

  艾美一手前伸,发出痛苦的哀嚎:「安东尼!」

  他往前冲。

  他们必须开出八百呎。

  在船后面,一整排泡沫涌现。船坞传来叫嚣:「他们要丢下我们了!」最后一批乘客匆忙往前,推挤着冲上活动舷梯。卑尔根峡湾号往前移动,舷梯也开始刮擦过码头。

  小萍站在栏杆旁,看着这场景在她面前无声展开。舷梯底端和船坞边缘只有几吋的距离,很快就会掉开了。她丈夫人呢?这时她看见他了。他扶着卢修斯,快步跑向码头。她开始用力比手语,希望有人看见:我丈夫在那里!还有船快停下来!但是当然没有人理解她的意思,

  舷梯塞满人。人在护栏之间挤得满满的,拚命想挤上船的甲板,但蠕动的人群每次只有一两个人能挤上去。小萍开始呻吟。她起初并没有察觉自己在做什么,那声音彷佛是凭自己的意志出现的,表达那强烈到难以控制的感觉,如同二十年前在莎拉怀中,她所发出的那种可能被误认为动物垂死号叫的凄厉哭喊。音量越来越大,声音开始具体成形,成为小萍.乔克森生命中的一个崭新型态—她就要讲出话来了。

  「凯……勒……柏!跑……啊……!」

  舷梯边缘停住,卡在码头边上的系绳栓。在船加速的压力之下,开始绕着轴心扭转,铆钉迸出,铁皮膨突。凯勒柏和格瑞尔就只差几步。小萍挥手,喊着她自己听不见但感觉得到的声音—她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感觉到了。

  舷梯开始坠落。

  虽然还炼在船上,但已悬垂在船身侧边。好多人掉进水里,有些无言,一脸认命的表情,有些惨兮兮地哭喊。在跳板底端,凯勒柏一个手肘勾住栏杆,另一手抱住格瑞尔,格瑞尔的脚站在跳板最低一阶的横板上。卑尔根峡湾号开始加速,后面拖着不停旋转的漩涡。船尾驶过时,水里的人被拖到底下,卷进推进器的泡沫里。或许发出一声哭喊,单手徒劳地伸起,然后就消失了。

  在卑尔根峡湾号船身里,迈可在跑。一个甲板又一个甲板地往上跑,双腿飞奔,双臂摆动,心脏快从嘴巴里跳出来。他猛力一冲,冲向露天的甲板。船头的尖端正要穿过海堤门的尽头。

  他们通不过的,他妈的没办法。

  他一次三阶地跑上楼梯到驾驶舱,闯进门去,「萝儿—」

  她盯着挡风玻璃,「我知道。」

  「舵再多打一点!」

  「你以为我没有吗?」

  门和船右腹的距离越来越窄。二十码。十码。五码。

  「噢,该死!」萝儿低声说。

  彼德和艾美跑向船坞。

  船正离去,越来越远。枪火从船尾喷出,子弹咻咻飞过他们头顶。病鬼突破防线了。

  碰撞。

  船侧边撞上海堤门尾端。接着是巨大的刮擦声,船无法停止的强大动能,撞上沉重堤门这无法撼动的物体,船身震动,但还是没有减速,继续往前。

  庞大的铁墙无情撞过,再过几秒钟,卑尔根峡湾号就要走远了。没有办法登船了。彼德看见垂在船侧的舷梯。那掉落的舷梯顶端还挂在船上。有两个人攀在上面。

  凯勒柏,格瑞尔。

  他儿子一手勾着舷梯栏杆,指着码头尽头,叫唤他们。海堤门被撞得离开了船,此时与移动的船身呈直角。等舷梯掠过门的尾端时,之间的距离会近得可以一跳而过。

  但是艾美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彼德只身一人。他一转身,看见她,站在他背后一百呎处,背对他。

  「艾美,过来!」

  「准备跳!」凯勒柏喊着。

  病鬼已经到了码头另一端。艾美抽出剑,转头喊彼德。「快上船!」

  「妳在干嘛?我们可以一起上船!」

  「别要我解释,快走!」

  他突然懂了。艾美不打算离开。或许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要离开。

  这时他看见那个女孩。

  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那女孩蹲在很巨大的一捆电缆后面。草莓金色的头发扎着缎带,脸上有擦伤,一只绒毛动物紧紧抓在胸前,两条手臂瘦得像小树枝。

  艾美也看见她了。

  她将剑入鞘,往前跑。病鬼冲向船坞。那小女孩吓得一动也不动。艾美抱起她,开始跑。她空下来的那只手挥着要彼德往前。「别等我!我需要你接住我们!」

  他跑过海堤门,舷梯底端在三十呎外,快速接近。凯勒柏大叫,「就是现在!」

  彼德一跃而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太快起跳,很可能会掉进翻滚的水里。但这时他双手抓住了舷梯的栏杆。他把自己拉起来,找到立足点,转头。艾美还抱着那个女孩,跑过堤门顶。舷梯离她们而去,她再没办法跳过去了。彼德探出身体,艾美跑跳五步,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大,越过这深渊。

  彼德记不得抓住她的手那一剎那。只记得他抓住了。

  他们离开船坞。迈可从驾驶舱跑下来,冲向栏杆。他看见一个很深的凹洞,至少有五十呎长,但这伤口远在吃水线之上。他望向岸边。距船尾一百码远,在船坞的另一端,群聚的病鬼眼睁睁看着船离去,彷佛一大群参加丧礼的悼客。

  「帮帮我!」

  声音从船尾传来。

  「有人掉下去了!」

  他跑向船尾。是个女人,搂着婴儿,指着栏杆外面。

  「我不知道她会跳下去!」

  「谁?是谁?」

  「躺在担架上的那个女人。她没办法走路。她说她叫艾莉希亚。」

  甲板上一团绳子。迈可打开无线电开关。「萝儿,关掉推进器。」

  「什么?」

  「快点!完全停止!」

  他已经把绳子缠在腰间,无线电塞到那女人手里,她一脸茫然地瞪着他看。

  「你在干嘛?」那女人问。

  他走到栏杆旁。远远的下方,深水旋动如大漩涡。关掉,他心想,看在上帝的份上,萝儿,关掉这该死的家伙吧。

  他跳下去。

  脚趾直伸,双臂展开,迈可宛如长钉穿透水面,水流立时攫住他,把他往下拖。他猛然撞上泥泞的水底,开始沿着底部翻滚。盐分让他眼睛刺痛,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他直直撞上她。

  四肢撞在一起,两人都在发抖,都在水底打转。他抓住她的皮带,把她的身体拉近身旁,双臂揽住她的腰。

  静流消失了。

  迈可用力一拉,觉得自己彷佛要被切成两半。他抱着艾莉希亚,以四十五度角往上冲。他已经在水里三十秒了,他的大脑渴求空气。齿轮停止转动,但已经无所谓。他们被船的动能拖着走,除非尽快浮出水面,否则他们就会溺死。

  突然,嗡嗡声响起。齿轮又重新囓合了。不!这时迈可发现是怎么回事了。萝儿倒转了引擎。绳子的张力减轻,然后消失。一股新的力量拉住他们。他们被往前吸,冲向旋转的推进器。

  他们就要被切成碎片了。

  迈可抬头望。远远的上方,水面波光粼粼。这神秘召唤的光是从哪里来的呢?齿轮的声音陡然停止,他这时了解萝儿的用意了。她在创造足够的静流让他们可以上升。迈可开始踢水。艾莉希亚,别放弃。帮帮我,除非妳帮忙,否则我们两个都死定了。可是没有用,他们像石头那样往下沉。光芒无情地淡去。

  绳子再次变紧,他们被拉住了。

  突破水面时,迈可嘴巴张得老大,大口大口用力吸气。他们在船尾底下,一座铁山耸立在他们面前。他在水里看见的光是月亮。月光亮灿灿洒在他们身上,一轮满月,照亮整个水面。

  「没事了,我找到妳了。」迈可说。艾莉希亚躺在他怀里咳嗽,吐出水来。高高的上方,一艘救生艇徐徐降下。「我找到妳了。我找到妳了。我找到妳了。」

  77

  卡特的眼睛盈满泪水。 他躺在堤道上,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身上有些部分感觉像已经不存在,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没有痛,相反的,他的身体感觉很遥远,远远超乎他的控制。

  兄弟们,姊妹们。

  他们围成一圈,站在他旁边。对于他们,他感觉到的只有爱。船开走了,随波远扬。他对一切感觉到很大很大的爱。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心紧紧包覆这个世界。在堤道边缘,月光越过水面,为他铺设了一条闪闪发光的远行道路。

  让我来吧。让我感觉它离我而去吧。让我在死去之前,再次为人吧。

  卡特开始爬。病鬼退开,让他过去。他们的举止里有一种尊敬,彷佛他们是他的门生,或者他们是在接受敌人投降的士兵。卡特穿过堤道前行。他前伸的左手,是身体第一个碰到海水的部位。水意清凉,欢迎着他,饱含盐分与泥土。亿万种生物在其中泳动,他将加入这个行列。

  兄弟们,姊妹们。我谢谢你们。

  他滑进水面底下。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