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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陷阱

  血液奔流,遍地湿濡,

  特洛伊人与他们的异族帮手死去,

  痛苦的死亡让卧地的人们安息,

  整座城沉沦在他们的鲜血里。

  —《特洛伊陷落记》,昆图斯

  69

  锯子声安静了下来,铁片切割完成。船身的右舷腹侧挖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隐藏的甲板和通道。太阳就要下山,夕照在海道水面闪闪发光,聚光灯已经亮起。

  蓝德负责操作起重机。干坞里叫嚷声来回呼喊,还有更多声音是从甲板上传来,因为萝儿在指挥大局。

  铁板已经吊到要求的高度。许多人忙碌奔走,抽出皮带里的榔头和气枪,其他人则从里面调整铁板。匡啷一声,巨大的铁板和船身接合了。迈可走下楼梯,穿过舷梯到甲板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萝儿说。

  很不可思议,他们竟然按进度完成了。过去的几个小时像漏斗一样,引导他们汇集到这个最后的时刻。所有决定都要在此接合,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萝儿走到栏杆旁,扯开喉咙下达一连串指令,想让她的声音压过引擎的轰隆声和气枪的砰砰声,被大家听得见。迈可跟在她旁边。第一片铁板齐平地贴在船身侧面,他们还有六片要补。

  「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萝儿用怪异的眼神看他。

  「船上的人是怎么自杀的。」

  他无意提起这个话题。这个问题似乎是自动出现,又是一个他想抛弃的秘密。

  「说吧。」

  「他们留下一些燃油,不太多,但够用。他们把门封死,然后让引擎的废气回流到船的通风系统里。所以过程就像睡着一样。」

  萝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接着,她微微一点头。「很高兴你说出来。」

  「也许我不该说。」

  「别道歉。」

  他醒悟到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若是到了那个节骨眼,他们也可以采取相同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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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离他们而去。

  跑腿开始奔跑。站在墙道的指挥站,彼德心头澄亮得不寒而栗,感觉到他们防卫的单薄。六哩长的城墙,缺乏训练的人力,面对一支前所未有、一无所惧的敌军。

  虽然阿普格对这个问题未置一词,但彼德看得出他的心思。或许艾美献出自己,随艾莉希亚而去;或许病鬼终究不会来;或许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来;或许这才是重点。他想起自己的梦:月光下的艾美,越走越远,没有回头。让他继续坚持的是确信接下来几个小时会发生什么事。他有角色要扮演,他必须扮演。

  崔斯来到平台。彼德几乎认不出这位幕僚长。他穿着军官制服,但没戴徽章,或许是匆忙之间来不及戴,也或者是出于敬意而没戴。手上那把枪看来像在壁炉上搁了很多年。彼德正要开口,却又忍住。阿普格怀疑地挑起一边眉毛,但顶多就只有这样。

  「奥莉维亚呢?」最后彼德问。

  「在总统的护箱里。」崔斯的语气不太有把握,「希望这样没问题吧。」

  三个人一起聆听各站的报告。全体已就位,准备迎接攻击。黑夜的影子拉长跨越山谷。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夜,云朵晕染出各种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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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美不必知道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会来找她,她明白。

  她们跃马离开阳光,土地在她们脚下飞腾。尘土卷起如云,马蹄踢起一团团泥土。她心中有种确定的感觉逐渐成形。多走一哩,就多肯定一分,就像无线电波越来越强,呼唤着她们前进。士兵的步伐稳健有力。

  你一直把我们的朋友照顾得很好,艾美对牠说,你这么勇敢,这么强健。大家会永远记得你。绿色的原野等待着你;你会和同伴共享尊荣高贵的永生。

  士兵的快跑变成缓步。她们让马停步,下马。士兵嘴里冒出费劲奔跑的大量泡沫,黑色的皮毛闪着汗光。

  「这里。」艾美说。

  艾莉希亚点点头,但没说什么。艾美察觉到她的朋友心中有着强烈的恐惧。她走开,静静站着,等待。微风拂过她的耳朵,吹过她的头发,然后消失于无形。一切似乎都冻结了,封存在广阔的平静之中。白昼最后的几分钟一点一滴消逝。在面前的地上,她的影子拉长了—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她感觉到太阳与大地融为一体的那个瞬间,与山丘棱线的第一个接触,宛如叹息,清晰可闻。她闭上眼睛,让心灵潜入黑暗里。在她头顶上方,那平静湖面的涟漪越漾越大。

  安东尼,我在这里。

  起初,寂静,然后— 是啊,艾美。他们准备好了。他们是妳的。

  夜来临了。

  来我这里吧,她想。

  夜已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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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被称之为「呆呆鬼」。但在生前,他们有很多不同的样貌。

  他们来自美洲大陆的四面八方,每一州,每一个城市。西雅图、华盛顿、阿布奎基、新墨西哥、墨比尔、阿拉巴马;纽奥良的化学毒沼,堪萨斯城强风吹袭的平坦大地,以及芝加哥的冰封峡谷。构成一个群体的他们,是每一个统计学家梦寐以求的对象,是北美大帝国居民最具有代表性的完美样本。他们来自农村与小镇,没有特色的郊区与扩展蔓延的大都会;他们涵盖各种肤色与种族;他们住在拖车、房舍、公寓或有海景的别墅。在生而为人的期间,拥有种种不为人知的自我。他们有希望,有怨恨,有爱,有痛,会欢欣高歌,也会伤心落泪。他们了解失去的滋味。他们用各种物品包围自己,抚慰自己。他们开车,他们遛狗,推孩子荡秋千,在超市排队购物。他们会说蠢话。他们会藏着秘密,滋养怨怼,翻搅懊悔的心绪。他们敬拜各种不同的神祇或完全不信。他们因为雨的声音在夜里醒来。他们会道歉。他们会参加各式各样的典礼。他们会把自己的身世种种说给心理医师、牧师神父、爱人和巴士上的陌生人听。他们在料想不到的时刻体会到阵阵喜悦,如此纯粹,和周围发生的一切全无关系,彷佛从天而降。他们渴望为人所知,有时候也几乎可以做得到。

  他们承继了安东尼.卡特—十二魔之中的第十二个—的病毒血缘,所以先天就比他们的其他同伴温和不嗜血。观察者曾多次记录,呆呆鬼喝血时总是带着一种不得不然的态度,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也就是这种特性,在众鬼中独一无二的特性,让他们更容易被杀。「钝得像呆呆鬼」是一句习惯用语。这当然是事实,却也掩盖了另一重更为深刻的事实。他们确实是不喜欢大开杀戒,屠杀无辜者让他们不安。然而,在他们内心深处存有未曾言明的残暴,是人类未曾目睹的一面。一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召唤来到的那天,释放这隐藏的能量。

  在生前,他们有许许多多的样貌。但此时,他们还有另一种样貌。他们如今是一支大军。

  起初是在薄暮微光里,接着是在黑暗之中,在德州的星光下,他们挥军西征,宛如一堵嘈杂与尘土组成的墙。领头的,宛如长矛尖端的,是两名率领大军的骑士。对艾莉希亚来说,这纯粹是一种动能。她领军,一如过去接受领导一样,只是迎上前与这支主要军力会合而已。而对艾美而言,这是一种扩张的感觉,是灵魂的内聚。从卡特把他的子弟兵交给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外来的群体了。他们成为她的意识与意志的延伸:她的众鬼。

  随我一起来吧。随我一起来吧,随我一起来吧随我一起来吧……

  前方,宛如岸上的灯火,被围困的城市出现。

  「上枪!」

  沿着墙道,响起装弹匣的啪啪声,拉机枪的喀喀声,以及子弹进入枪膛的答答声。最后的日影已经消失,没入黑暗之中。

  要不了太久的。

  一线亮光出现在东方。一秒又一秒,光越来越密,扩展到整个大地。一种命运,宿命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一如迷雾。面对强敌,这座城市显得如此单薄。

  「他们来了!」大军蜂拥而至,速度奇快无比。偶有几声炮火划破夜空—有人紧张惊恐得无法控制冲动,扣下了扳机。

  彼德把无线电对讲机贴在嘴边。「别开火!等他们进入射程!」

  星星逐渐消失,被病鬼身后卷起的大团尘云遮蔽了。病鬼大军形成像箭的楔形。

  「看来谈判阶段已经结束。」阿普格说。

  更多惊慌的枪声,病鬼持续涌到。他们会长驱直入,踏破大门,直捣黄龙。

  「等一下,」阿普格说。他正拿着望远镜观察。「有点不对劲。」

  「你看见什么了?」

  他迟疑一下,然后说:「他们的动作不太一样。跳得少,走得多,像老头儿那样。」他放开望远镜,「我想他们是呆呆鬼。」

  情况有变化。病鬼大军的速度变慢了。

  从观察平台上,有声喊叫响起:「骑士,两百码!」

  你们准备好。

  艾美让胯下的士兵放慢速度到慢跑,然后是缓步。

  我们要保卫这个城市。我们要守住大门,我的血亲兄弟姊妹。

  她的大军宛如液体般流淌、扩散开来。艾美在他们之间移动。她不表现出恐惧,她的勇气就是他们的勇气。她骑在马上,挺直背脊。一手轻轻拉着士兵的缰绳,另一手伸出,做出祝福的手势,像个教士那样。

  他们也曾经是人,就像你们一样。但他们追随的是另一个人。他们追随零号。

  长达一千,深有三百,艾美的军力沿着北墙形成保护屏障,转身面对田野。东方,月亮的一角已悄悄从山丘顶端探出头来。

  切莫迟疑,因为他们不会迟疑。杀了他们,我的兄弟姊妹们,但心中一定要怀着悲悯之情。

  她感觉到墙上军士的眼睛,他们枪口的准线全都对准她身上。

  挺起背脊,表现勇气。让他们知道你们是谁,知道你们的能耐。

  她们在队伍前方让马停下脚步。艾美从皮带里抽出手枪,交给艾莉希亚,然后从背后抽出剑。剑柄厚实得让人满意,握在手里很安心。她的手腕一挥,剑尖指天。

  「这是一把好剑,姊妹。」

  「铸出这把剑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确定呢。」

  她的心很平静,思绪有条不紊,非常镇定。有恐惧,但也有解脱,而更重要的是,有好奇。好奇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从没打过仗。」她说,「是什么感觉?」

  「非常……忙乱。」

  艾美想了想。

  「事情发生得很快。妳甚至不会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一直要到事后才知道,大部分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

  「我想很有道理。」接着她说,「艾莉希亚,如果我没能活下来……」

  「说点别的。」

  「什么意思。」

  艾莉希亚看着艾美,「妳不准说这样的话。」

  坡道上一团混乱,跑腿冲上冲下,手指抖颤地勾着扳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别开枪?他们是病鬼耶!他们为什么面朝外?

  「听令,」彼德对着无线电大吼,「所有岗哨,解除戒备。马上!」他把无线电丢给阿普格,转身对最靠近的那个跑腿说,「小兵,给我一个安全吊带。」

  「彼德,你不能出去。」阿普格说。

  「艾美会保护我。你自己也看见了。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来修水管的—你真是他妈的疯了。别逼我揍你,因为我绝对会动手。」

  那个小兵眼睛飞快瞥了彼德一眼,接着又看看将军,把目光再转回彼德身上。「长官,我是要去拿安全吊带呢,还是不拿?」

  「小兵,你敢再走一步,我就把你从墙头推下去。」阿普格说。

  监看兵又一声喊叫。「我们有动静!骑士走了!」

  彼德抬头望,「你说走了是什么意思?」

  一张脸探出栏杆,那人和背后的某个人商量了一下,指着北方,「越过农野,长官!」

  彼德走回坡道边缘,举起望远镜,「冈纳,你看见了吗?」

  「她们在干嘛?」阿普格说,「她们要投降?」

  一阵烟尘后,艾美和艾莉希亚停马。艾美举起剑,这不是投降的动作,而是激怒。

  她们把自己当饵。

  「范宁,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艾美的声音由大变小,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想要我,就来吧。」

  「我们是不是要再往外走一点?」艾莉希亚问。

  「要是再走远一些,我们可能就回不来了。」她再拔高嗓音,「你在听吗?我就在这里,你这个王八蛋!」

  艾莉希亚等着。依旧没有动静。这时—

  妳做得很好,艾莉希亚。

  她用双手掩住耳朵,毫无作用的反射动作。范宁的声音在她脑袋里面。

  我所期盼的一切,妳都能完成。她的军队无足轻重。我手指头一弹就能让他们消失了。这是妳给我的,还有更多更多。

  「闭嘴!别烦我!」

  艾美看着她,「小艾,怎么了?是范宁吗?」

  妳感觉到了吗,艾莉希亚?范宁的声音平静沉着,充满嘲弄,像一滩油腻腻的液体在她脑海里扩散开来。妳当然感觉到了。妳向来都可以。在街头流连,数着人头。他们是妳的一部分,就像我是妳的一部分一样。

  就在这时,艾莉希亚听见那个声音。不,不是听见,是意识到。彷佛某种……刮擦声。是哪里来的?

  她会在废墟里朝我走来。这是最真实的试炼。为了感觉到我所感觉的。我们所感觉到的,我的艾莉希亚。为了了解绝望。为了了解一个没有希望、没有目的的世界。失去一切的世界。

  「艾莉希亚,告诉我,怎么了?」

  我知道妳做的梦,艾莉希亚。那座有高墙的大城,以及城里种中的生活声响。音乐,孩童的快乐叫喊。妳渴望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份子,但妳进不去那扇门。妳是不是当时就已经明白了,艾莉希亚?妳是不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声音变得更激昂。她颈部的血液奔腾跃动,她想她是病了。

  我的艾莉希亚,已经完成了。妳感觉到了吗?妳可以感觉到……他们?

  她的心思猛地回神。她在马鞍上转身。在艾美大军背后,城市的灯光闪耀。

  外面,她想。我在外面,就像梦里一样。

  「噢,天哪,不!」

  莎拉想让自己呼吸。

  一百二十个人挤在地下室里,到处点着蜡烛和油灯,映出怪异却生动的幢幢黑影。莎拉的手枪搁在大腿上,用手压着,没握紧,但随时准备好。

  珍妮和海娜带孩子玩抓鬼游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有些孩子专心玩偷偷带来的玩具。有几个在哭,虽然他们自己八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们感染到大人的忧心忡忡了。

  莎拉坐在后面的地板上,靠着门。铁皮让背上的皮肤凉飕飕的。这道门撑得住吗?她心中转着不同的场景:用力敲门,铁皮突了起来,所有人放声惊叫,往后退开,接着最后一击,死亡蜂拥而入,吞噬他们全部。

  她看着珍妮和海娜。珍妮吓坏了—她的情绪全写在脸上—但海娜身上有种镇静的气质。先带头玩游戏的是她。有些人,莎拉知道,就像海娜一样,不受外力影响,或者是受了影响也不表现出来,拥有极大的自制力,可以保持镇定。海娜踩着一双长腿,转过墙角,故做神秘地咧嘴笑,后面有个小男生追她。海娜打算让他抓到她,当然。她很夸张地作出投降的动作,惹得小男生开心咯咯笑。他的笑声,让莎拉有一会儿觉得很舒心。她记得这些游戏,多么好玩啊,目标这么简单,这么单纯。她小时候也玩过抓鬼游戏,后来凯特也和朋友玩。下一瞬间,她的心情就变了。凯特,她想,凯特,妳在哪里,妳去了哪里?妳的尸体躺在那张床上,离家如此之远。妳的灵魂已飞离。没有妳,我好失落。好失落。

  「威尔森医师?妳还好吗?」

  抱着卡罗斯的恩慈站在她前面。莎拉抹掉眼泪。「他还好吗?」

  「他是个宝宝,什么都不知道。」

  莎拉挪了位子,让恩慈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在这里会安全吗?」恩慈问。

  「当然。」

  一阵沉默。接着恩慈耸耸肩,「妳骗我。但是没关系,我只想听妳说而已。」她转头看莎拉,「是妳把生产权转让给我爸妈的,对不对?」

  「我想是他们告诉妳的。」

  「他们只说是位医生。可是我在这里没见到其他女医生,所以我想应该是妳。妳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问题或许有答案,但莎拉想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我爸妈对我很好。生活不容易,但他们尽力爱我。我们晚餐的时候总是为妳祷告,我想应该要让妳知道。」

  宝宝卡罗斯打个哈欠,快睡着了。约莫一分钟的时间,莎拉和恩慈就这样一起看着他们玩游戏。接着恩慈突然抬头。

  「那是什么声音?」

  「六号站。我们有动静。」

  彼德抓起无线电。「再说一遍。」

  「不确定。」停顿。「看起来像是走了。」

  六号站位于水坝南端。

  「各位,准备好。」阿普格喊着,「各就各位。」

  彼德对着麦克风吼:「你们看见什么了?」

  一阵吱吱嘎嘎。接着有人说:「没事,是我搞错了。」

  彼德看看崔斯,「六号站底下有什么?」

  「只有杂木林。」

  「可以藏身?」

  「有些可以。」

  彼德再次拿起无线电。「六号站,回报。你们看见什么了?」

  「我说了,没什么。」那声音还是说,「看起像是有个排水孔打开罢了。」

  从孤儿院屋顶的位置,凯勒柏其实并没有真的听见什么声音,而是感觉到了:隐隐的骚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彷佛有群隐形的蜜蜂振得空气嗡嗡响。他用望远镜环顾整座城。看起来一切正常,没有改变,然而心一静下来,他就察觉到另一种声音的存在,从好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木板裂开的霹啪声。玻璃破裂的砰砰匡当声。某种无法辨别的低沉隆隆声,持续了大概有五秒钟。在他身边,在他下方的地面,有几个手下也开始察觉到了。他们停止交谈,有某个人说:你听见了吗?那是什么?凯勒柏那双因为缺乏睡眠而灼热的眼睛望进黑暗里。在屋顶上,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首都大楼和市中心的中央广场,医院在四条街之外的东边。

  他从腰带上解开无线电。「霍里斯,你听得见吗?」他的岳父驻守在医院入口。

  「听见。」

  又一个撞击的声音。从城里的街道深处传来。「你听见了什么声音吗?」

  沉默。然后霍里斯说:「听到。」

  「你看见什么了?有任何动静?」

  「没有。」

  凯勒柏的望远镜对准首都大楼。两辆卡车和一张长桌还在广场上,是征兵结束之后没搬走的。他再次拿起无线电。「修女,妳听得见吗?」

  佩格修女守在地窖门边。「是的,中尉。」

  「我并不确定,但我觉得这里就要发生什么事了。」

  沉默。「谢谢你告诉我,乔克森中尉。」

  他把无线电挂回皮带上。抓紧来复枪是他的反射动作,虽然他知道枪膛里有一发子弹,但他还是轻轻拉开填弹把手,再确认一次。透过细小的洞口,看见铜壳闪闪发亮。

  无线电吱吱嘎嘎响,是霍里斯。「凯勒柏,请讲。」

  「你发现什么了?」

  「外面有东西。」

  凯勒柏的心跳加速。「在哪里?」

  「朝向广场,东北角。」

  凯勒柏再次把望远镜贴在眼睛上。以慢得折磨人的速度,广场终于清晰起来了。「我没看见什么。」

  「大概一秒钟之前还在。」

  凯勒柏继续搜寻,举起无线电,呼叫指挥平台。

  「一号站,这里是九号站……」

  他的话没说完,他看见东西了。他把镜片往回转。

  广场的桌子翻倒了,后面,一辆卡车的车头朝上四十五度角,后轮已深深陷进泥土里。

  一个排水口。很大一个,敞开着。

  彼德转身离开战场。黑夜里,斜洒而下的月光照亮城里的建筑。

  崔斯在他身边。「怎么回事?」

  他的皮肤像有静电窜过,汗毛直竖。全员注意。「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举起一只手,「等等,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阿普格歪着头,瞇起眼睛。「慢着,有了。」

  「像是……墙里有老鼠。」

  「我也听见了。」崔斯说。

  彼德抓起麦克风。「六号站,那里有什么吗?」

  没有声音。

  「六号站,回报。」

  佩格修女走进厨房的食品储藏室。来复枪裹着油布,搁在最高的架子上。这是她哥哥的枪,愿他安息。他很多年前是远征军的一员,她还记得军方到孤儿院来通报他的死讯那一天。那个人带来一箱她哥哥的遗物。没有人检查过箱内的东西,否则这把枪就会被收回军械库,至少佩格修女当时是这么认为的。箱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哥哥的痕迹,似乎也不值得保留。但是这把枪不同。哥哥拿过这把枪,用过这把枪,这把枪陪他征战,代表了他这个人。这不只是一件纪念物,这是一个礼物,彷佛是他留下来给她,等待她有朝一日派上用场的礼物。

  她把梯子摆好,踏着衰弱的步伐,把枪拿下来,搁在修女们揉面团用的桌子上。佩格修女向来很细心维护这把枪,机械装置完好,也上过润滑油。她很喜欢它发射的样子,果断不拖泥带水的扳机,和干净利落的砰响。一年一次,在五月—也就是哥哥去世的那个月—佩格修女会换掉修女袍,穿上普通工人的衣服,把来复枪藏在帆布袋里,搭交通车到橘区。她在防风林外摆上罐子当枪靶,有时候也用苹果或香瓜,或将画上标靶的纸钉在树上。

  她带着装上子弹的来复枪到食堂。这些年来,枪握在怀里的重量越来越重,但她还应付得来,后座力也因为有弹簧减震托杆而减弱了,这对连续不断地开枪来说很重要。她在地窖门边挑了个视野清楚的位置,可以看见穿堂,以及房间两侧的窗户。

  她想,她或许有时间可以祷告。但是手里握着装满子弹的来复枪,传统的祷词似乎完全不适用。佩格修女希望上帝能帮她,但她也坚信,祂必定宁可人们自己照顾好自己。人生是一个试炼,能不能通过,完全系之于自己。她把枪抵在锁骨,一只眼睛贴在枪身上。

  「不准伤害我的孩子。」她拉动上膛推杆,让第一颗子弹落入枪膛。「今晚不准。」

  「骑士回转!」

  一股新的紧张气氛在坡道流窜。情况有了变化。病鬼形成的屏障分了开来,像前一夜那样,形成一条通道。穿过通道而来的,是孤身一个骑士,朝他们飞奔而来。整个墙道,所有眼睛都盯紧枪械瞄准器的小孔。聚积的压力从肩膀流到前臂,再到食指的指尖。暂不开枪的命令非常明确,但想开枪的冲动却也非常强烈。那名骑士还是继续奔来。骑在马鞍上的这人—性别还看不出来—嘴里不知喊着什么,听不清楚。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在头上不停挥动,那意思也模糊难辨。是威胁?是请求他们耐心自制?

  在指挥平台上,彼德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征召来的民兵欠缺经验,没有军事训练所蓄积的心力记忆,他们只是勉强被纳入指挥炼里。艾莉希亚一进到灯光照亮的城界那个瞬间,他将无法控制局面。「不准开火!」他大吼,「别开枪!」时间也仅够他喊出这两句话。

  艾莉希亚跨马全速奔进城界,「这是陷阱!」

  他觉得她的话没头没脑。

  她用力一勒缰绳,让马滑步停下。「这是陷阱!他们在里面!」

  彼德的左边响起一声喊叫:「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人!」

  「她是病鬼!」

  「射她!」

  第一颗子弹射穿艾莉希亚的右大腿,让她的股骨碎裂;第二颗子弹射中她的左肺。马的前腿弯下,她整个人往前翻过马的脖子。疏落的砰砰声变成猛烈的枪弹齐鸣,她趴在倒下的马匹旁边,周围尘土飞溅。她的马浑身弹孔,倒在地上死去。枪弹接连而至,子弹寻找目标,艾莉希亚彷佛遭到接连不断的拳打脚踢。她的左手手掌像颗被戳穿的苹果,骨盆里的胫骨爆裂如手榴弹炸开。胸口又中两枪,第二颗弹从第四根肋骨反弹,斜戳进胸腔,击断第二腰椎骨。她尽力让自己躲进倒下的马尸底下。子弹砰砰射落,鲜血从马身喷出。

  完了,她想,黑幕垂下。一切都完了。

  大部分的病鬼从城里的四个地点冒出来:中央广场,蓄水池东南角,H镇的大排水口,以及主城门内的集合场。其他的则分成小群,从城里各处的零星地点直接出现。房舍的地板,人口密集的街道,以及长满野草、无人照料、原本都是小孩游戏场的废弃空地。他们挖地潜行,沿污水道与输水管前进。他们非常聪明,寻找最弱的地点。好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像大批蚂蚁一样,穿过城市地下的地势与人为构造。

  去吧,他们的主人下令,去完成你们的使命,做我要求你们做的事。

  在墙道上,彼德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思索艾莉希亚的警告。枪声大作,许多军兵感染上暴徒的狂热,也对呆呆鬼开枪,就在这时,下方的建筑构造突然晃动起来。彼德脚下的铁格栅像是一条地毯,从另一头被抓起来摇晃。那感觉直冲胃部,他一阵恶心,很像晕船。他左右看看,想找出晃动的源头,但就在这一瞬间,同时意识到有尖叫声响起。第二阵晃动袭来,整个墙上下狂震,他失去了平衡,往后仰倒,跌在墙道上。枪火四射,吶喊惊叫,子弹咻咻飞过面前。大门,有人大声喊,他们打开大门了!开枪!杀他们!快杀那些王八蛋!金属弯曲的咿咿呀呀声里,墙道开始从城墙上剥离。

  他滚到边缘。

  他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他的手找不到东西可以抓。其他人的身体滚了过去,跌进黑暗之中。就在即将滚出边缘时,一只手抓住了光滑的金属,是一根支撑柱。他的身体像陀螺那样绕着这根铁柱旋转。他没办法一直撑住,只是在茍延残喘。在他下方,整个城市在回动,亮晃晃的光线里惨叫与枪声齐鸣。

  「抓住我的手!」

  是鸠克。他卡进栏杆底面,一条手臂伸出边缘。墙道暂时止住下滑,挂在城墙上,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

  「抓好!」

  一连串的砰砰声,墙道闩在城墙上的最后几根螺丝松脱了。鸠克的指尖离彼德仅有几吋,却像一哩那么遥远。时间的流动一分为二。一条充满嘈杂、忙乱与暴力行动;而与这一条时间流并行的,是另一条缓慢流动的时间,卡住彼德和他周围的一切。他抓不住了。另一手拚命挥动,试图抓住鸠克的手,却徒劳无功。

  「把你自己往上抬!」

  彼德往外掉落。

  「我抓住你了!」

  鸠克抓住他的手腕。又一张脸出现在栏杆下。是阿普格。阿普格探出身子,鸠克把彼德往上拉,阿普格抓住他的皮带,两人合力把他拉了起来。

  墙道开始塌落。

  屠杀已然展开。

  病鬼从藏身处出来,如洪水般淹没全城。他们涌上城墙,把人抛下去。他们冲出地表和屋顶,彷佛闪烁辉煌的烟火表演。他们从护箱的地板冒出来,把里面的人大卸八块;从建筑的地板冒出来,把躲在柜子和床底下的人拖出。他们冲破城门。这道门虽然牢固,却不是设计来抵御从城内发动的攻击。要敞开门迎进侵略者,只需要拉开门闩棍,解除制动器,用力一推就成了。

  从蓄水池附近冒出来的病鬼像怀着特别任务般发动攻击。一整天的时间,他们格外灵敏的听觉发现许多人的脚步声,全都跑向同一方向。他们听见汽车的怒吼与扩音器的咆哮,他们听见「水坝」这两个字,他们听见「避难所」这个词,他们听见「管道」。想直接冲向水坝入口的病鬼找不到路。一如崔斯所预测的,并没有路可以进去。但另一批病鬼像是菁英突击队,以附近的一幢小建筑为基地。这里有一小队士兵把守,全都死得很快,也很惨。病鬼下巴张开,手指颤抖,眼珠不停转动,打量室内的情况。这个屋里到处都是水管。水管代表有水,水代表水坝。一道往下的阶梯。

  他们来到一条走道,两旁的石墙水淋淋的。一道梯子带领他们往地下更深处走,再一道梯子,又进到更深处。附近有重重的湿气。他们很接近了。他们直抵核心了。

  他们面前是一扇有沉重铁环的铁门。第一只病鬼大哥大打开门,溜了进去,其他人追随其后。

  房里满是人的臭味。一排置物柜,一条长凳,还有张桌子,摆着来不及吃完、匆匆丢下的食物。和一大堆管子与齿轮接在一起的是个很大的面板,上面有六个转轮,每一个大小都和人孔盖差不多。

  是了,零号说,就是这里。

  大哥大抓住第一个转轮,上面标着「一号口」。

  快转。

  六个转轮。六个引水道。

  八百个垂死的吶喊。

  莎拉把手枪举在面前,走向储藏室,用脚轻轻拉开门。

  「也许只是老鼠。」珍妮轻声说。

  又是刮擦的声音。从一堆板条箱后面传来的。莎拉把油灯摆在地上,双手握枪往前戳。板条箱四个四个堆栈起来,最底下的那个开始动了,让上面的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莎拉—」

  板条箱抖抖颤动。莎拉整个人往后倒,病鬼从地板下冲了出来,凌空抽搐,像蟑螂那样吸附在天花板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枪。但病鬼不晓得是不在乎,还是知道莎拉惊恐得无法瞄准。手枪的滑套后定,弹匣空了。莎拉转身把珍妮往外推,开始用力跑。

  墙脚下,艾莉希亚浑身是伤,独自躺在那里,无法动弹。她的呼吸湿重,很费力,不时有着小小的抽搐,疼痛非常。她的嘴里有血,视力歪扭,影像怎么都不肯聚焦。她的时间感完全丧失了,有可能是在三十秒之前被射倒的,也有可能是在一个钟头之前。

  有个黑影在她上方现形:是她的士兵,垂着头贴近她。噢,看看妳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牠说。我才离开妳一分钟,看看就出了什么事。温暖的气息扑上她的脸颊,牠的头挨得更近,用口鼻摩娑她,鼻孔里呼出轻柔的空气。

  我的好孩子,她伸起鲜血淋漓的手摸牠的脸颊。我伟大、高贵的士兵。对不起。

  「姊妹,他们对妳做了什么?」

  艾美跪在她身边。她的肩膀因哭泣而颤抖,脸埋在双手里。「噢,不,」她呻吟,「噢,不。」

  聚光灯已经熄了。艾莉希亚听见枪声和哭喊,但都很遥远,渐渐淡去。慈悲的黑暗围裹住她。艾美拉着她的手。之前的种种宛如一趟旅程,这条路带她来此地,然后就终止了。夜晚陷入沉寂。她突然觉得很冷。她昏昏沉沉睡去。

  慢着。

  她的眼睛猛然张开。一丝微风拂过她—浓稠粗砺的风,带来了一阵轰隆声,彷佛打雷,只是一直没停。翻滚又翻滚,声音越来越大,空中有着风卷起的东西。她们底下的大地开始晃动,发出嘤嘤的声音。士兵往后一仰,双蹄在空中猛抓。

  她的军队无足轻重。我手指头一弹就让他们消失了。

  艾莉希亚抬起头,正好看见他们来袭。

  彼德、阿普格和鸠克冲过崩塌的墙道。崩落是一段一段的,宛如骨牌接续倒塌。彼德下令撤退到最后的防线:孤儿院。但这个命令没人理会,到处陷入惊慌状态。问题不只是墙道的连串崩垮,让士兵纷纷跌落一百呎致死,病鬼也沿着城墙进击,有些人被丢开,有些人被吞食,在病鬼的嘴巴稳稳咬下时,抽搐惨叫。然而还有另一群人狠狠挨打之后,被丢在那里自生自灭。范宁的病鬼就像在乡镇那样,以史无前例的飞快速度完成任务,不到一会儿,有越来越多比例的柯厄维尔士兵,转身攻击他们原本的指挥官。

  离消失的指挥站往下一百码处,彼德、阿普格和鸠克发现他们被困住了。在他们背后,墙道继续崩塌,一段又一段;而在他们前面,病鬼朝他们而来。眼前没有阶梯可用。

  「哇靠,该死!」阿普格说,「我向来最讨厌这样。」

  他们解开绳子,垂到墙边。鸠克也不喜欢居高临下,多年前屋顶上的那个意外让他一辈子都甩不开恐惧。然而,过去二十四小时也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只是人生洪流里的小碎屑。但自从儿子出生之后,心中的爱突然大大爆发,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以前从来不觉得有可能存在的坚毅性格,让他察觉到生活的重要性,以及他在人生网络里的地位。他想成为一个可以宣称自己以他人为重、愿意为捍卫他人而牺牲性命的人。所以,这位人格改变、新入伍的小兵鸠克.阿瓦多抛开惊恐,跨过栏杆,背对下方的深渊。彼德和阿普格也同样这么做。

  他们纵身一跳。

  一百呎的距离,只靠着双手双脚的磨擦力来减缓速度,他们重重摔在夯实的泥土上。彼德和阿普格迅速起身,但鸠克没有。他扭伤脚踝,很可能是骨折了。彼德拉他起来,把他的手臂揽在自己肩上,撑起他。

  「天哪,你好重。」

  他们开始跑。

  地下室是死亡陷阱。

  莎拉跑向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惨叫声,凌厉回荡,彷佛切割铁片一般,接着是满屋子的哭叫吶喊。她抱着一个小女孩,想也不想地捞起来。如果可以,她会多抱几个。她会抱走每一个。

  珍妮先冲到门口。大家跟在她后面跑。她突然无法动弹,惊恐的人们身体重重压来,让她整个人贴在铁门上,一动也不能动。她喊着要大家退后,却没人听得见。孩童的惊叫声宛如音阶的最高音,是最难以置信的尖鸣。

  门砰然敞开,上百个人同时想挤出去。人人都盲目地凭本能行动—想逃离,想活下来,不计代价。人们倒下,孩童被踩在脚下。病鬼在屋里四处飞跃,从这面墙跳到那面墙,从这个受害人跳到那个受害人。他们恣意享受的行径非常骇人见闻。有只病鬼把小孩叼在口中不停甩动,像小狗叼着布娃娃那样。莎拉挤出门口的时候,有个看不清楚面容的女人从她手中抢走小女孩,往前一推,把她推倒在阶梯底下的地板。大家乒乒乓乓冲过,脚步声如雷轰然。混乱之中,有张熟悉的脸孔出现了:是抱着宝宝的恩慈。她缩起身体靠在楼梯井的墙边。楼上,枪声砰砰不停。莎拉抓着恩慈的袖子,要她看着自己:留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

  珍妮和海娜从楼梯顶端朝她挥手,莎拉半拉半拖地把恩慈拉到大厅。门外,惨烈的战斗如火如荼。孩子们放声尖叫,妈妈们搂着孩子,没有人知道要往哪里去。有几个人盲目冲出门去,却一脚踏进战火之中。病鬼在他们后面,跑上楼梯。

  一声巨响骤起,医院的正面朝内爆开来。砖块、玻璃碎片、碎裂的夹板到处飞窜。突然一辆军用大卡车开进大厅,开车的是霍里斯。

  「大家快上车!」

  艾美用自己的身体掩住艾莉希亚。她的大军濒临灭亡。她感觉到他们正在离开她,他们的魂魄逐渐流干。你们没让我失望,她想,是我的错。安息吧—至少你们自由了。

  范宁的病鬼势如破竹。艾美把脸埋在艾莉希亚的脖子上,紧紧揽住她。一切发生得很快,比闪电还快。她想起彼德,然后什么都不想。

  感觉很像她们置身鸟群里,彷佛周围的空气都变成百万双拍动的翅膀。

  在孤儿院的屋顶上,凯勒柏看着城市灭亡。

  他听见墙道崩塌,极度恐怖的声音。他眼前的场景带着一种怪异的疏离感,彷佛是观看不完全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隔得远远地展开。虽然他知道枪声响起时,他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二十五个人,他们能撑多久呢?

  枪声淡去,子弹火光、痛苦可怜的惨叫,都淡去了。城市慢慢陷入沉寂,慢慢变成鬼魂之地。一晌骇人的寂静之后,新一波的声响又起。凯勒柏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一辆盖着帆布顶篷的军用大卡车轰隆隆从广场驶来,两旁各一辆悍马车。车顶炮台上的人拚命开枪,驾驶座里也有人对着车窗外开枪。就在这时,凯勒柏意识到在他右边又有动静。更为迅捷的动作。他马上调转望远镜。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接着,有两个人影出现。还有一个人被扛着。

  阿普格。

  他爸爸。

  他们会在靠近建筑前方不远处碰上卡车。凯勒柏几乎脚不着地奔下梯子。一辆悍马车转向离开其他车子,有只病鬼攀在车上。车子侧面猛然撞击,开始打转,如同想甩掉成群大黄蜂的动物。大卡车开得飞快,眼看就要撞进房子里,但在最后一刻,驾驶把方向盘往左一切,车子一路尖锐刮擦停了下来。

  霍里斯跳下驾驶座,莎拉从车后跳下来。抱着孩子、拖着孩子的人急忙穿进门去。凯勒柏跃过沙袋,冲向他爸爸和将军。

  「扶好他。」彼德说。

  凯勒柏把一条手臂伸到那名伤者的背后。他在心里衡量情势:孤儿院是他们最后的防线。在食堂里,佩格修女等在地窖门边,手里举起一把来复枪。这个画面看在凯勒柏眼里非常怪异,所以本能地有点抗拒。「快点!」佩格修女大喊。彼德和阿普格命令手下在窗边就位。地板底下伸出一双双手来,协助孩子们进到避难所。他们一个个穿过掀门,那动作之缓慢,对照周围同时发生的一切,更令人痛苦难熬。大家不停推挤,女人尖叫,婴儿哭闹,凯勒柏闻到汽油的味道。一个空油罐翻倒在地板上,食品储藏室门口还有一个。这两个空罐子出现在这里很没道理,就像佩格修女手上的来复枪那样难以理解。男人们把餐椅丢出窗外,其他人则把一张张桌子竖起来当屏障。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互相冲突。凯勒柏驻守在最靠近的窗口,手上的来复枪指向漆黑的夜色,然后开始射击。

  对德州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统彼德.乔克森来说,这一夜的最后几秒钟是他始料未及的。墙道一开始崩塌,眼前情势的本质就非常清楚了。他真心打算殉命。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光荣结局。艾美不在了,他的朋友不在了,城市不在了,他只能怪他自己。在柯厄维尔毁灭之时还茍且偷生,是难以想象的耻辱。

  最后一批百姓穿过地窖门进到避难所,但是这道门撑得住吗?从过去十分钟以来发生的情况判断,彼德只能断论,就如同其他的一切,这终究要失败。范宁无所不知,不管他是怎么办到的。

  然而,还是必须放手一试。象征意义还是很重要,阿普格说得没错。外面病鬼大军齐聚,他们会成群冲进屋里。彼德一面对窗外开枪,一面命令手下撤回避难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捍卫的了,除了他们自己。反正许多人也都没了弹药。彼德的来复枪射了最后一枪,弹匣退膛。他丢开步枪,拔出手枪。

  「总统先生,该走了。」

  阿普格站在他背后。

  「我想你现在应该叫我彼德。」

  「我是认真的。你必须现在就进到地窖里去。」

  彼德扣下扳机,射出一发子弹。或许打中,也或许没有。「我哪里都不去。」

  彼德后来一直不确定阿普格是用什么东西打他的。是手枪的枪托?摔断的椅脚?但他的后脑杓挨了重重一击,双脚瘫软,接着全身仰倒。

  「凯勒柏,」他听见阿普格说,「帮我把你爸爸弄走。」

  他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思绪像滑不溜丢的冰块,怎么也抓不住。他被拖走,然后抬起来,最后又再次往下。他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这感觉逐渐增强,变成一段回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回忆,因为他不只回到孩堤时期,而且还是个婴儿,被抱在怀里,一人传过一人。他看见上方的面孔,一张张巨大的脸,五官膨胀模糊。他被放在一张木头平台上。有张脸在他眼前聚焦:是他儿子。但凯勒柏不再是小男生,他是个大男人,而且情势逆转,凯勒柏像父亲,而他像是儿子,至少感觉是如此。这是让人开心的角色对调,也是人生无可避免的发展,彼德很庆幸自己活得够长,能看见这一天的到来。

  「没事的,爸爸。」凯勒柏说,「你安全了。」

  这时,灯熄了。

  阿普格用力关上地窖门,听着门闩从里面锁上。

  「你应该离开的。」佩格修女说。

  「妳也是啊。」他站起来,看着她说。一切顿时安静下来。「汽油是个好主意。」

  「我想也是。」

  「准备好了?」

  头顶上有声响。病鬼捣破屋顶进来了。阿普格从地板上拿起来复枪,检查弹匣,妥慎地装好。佩格修女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她划下一根,丢开。一条蓝色的火花宛如河流淌过地板,接着岔开来,朝着不同的方向奔流、吞噬。

  「可以了吗?」阿普格说。

  他们迅速穿过走道。浓烟升起。他们停在门口。

  「你知道吗?」佩格修女说,「我想我要留下来。」

  他的眼睛打量她。

  「我想这样最好,」她解释说,「和他们……在一起。」

  她当然会想这么做。为了让她知道他确实明白,阿普格捧起她的脸,倾身轻轻亲吻她的唇。

  「嗯,」她勉强挤出一个回应。泪水涌上喉头,从来没有成年男人吻过她。「我没料到会有这个。」

  「希望妳别介意。」

  「你一直都是个可爱的男生。」

  「妳真好心,这么说。」

  她拉起他的双手,紧紧握着。「上帝祝福你,保守你,冈纳。」

  「妳也是,修女。」

  他转身离去。

  她退回走道。食堂里,火焰已跃上墙面,浓烟旋绕。佩格修女开始咳嗽,她躺倒在地窖门上。她在尘世的时日已尽,对即将发生的事,她一无所惧,她的灵魂将踏进爱的怀抱里。烈火掌控了整幢建筑,火焰奔腾,吞噬一切。就在浓烟蜿蜒灌进身体里面时,佩格修女心头浮现一张张脸孔。几百张,几千张脸孔。她的孩子们。她会再次与他们团聚。

  建筑四周,病鬼眼睁睁看着。他们停下动作,呆呆站立,火光照亮他们裸露的脸。他们被击败了,火焰形成了他们无法跨越的屏障。然而他们还是等待着,甚至还怀抱着希望。时间流逝。建筑烧了又烧,还是没有烧尽。破晓来临之时,余烬仍旧闪着火光。一道晨光划过沉寂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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