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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东尼.卡特,十二魔的第十二个,刚刚关掉割草机,望向阳台,就注意到茶已经送来了。

  这么快?又已经到中午了吗?他抬起下巴,仰望天空—烦闷沉重的休斯敦夏季天空,惨白得像漂白过似的。他拿出手帕,摘下帽子,抹去额头的汗水。这杯茶来得正是时候。

  伍德太太,她很了解。虽然送茶来的当然不是伍德太太。卡特说不上来是谁。和送一畦畦花与一袋袋护土到门口的是同一个人,他的工具坏了是那人修好的,也是那人设定了这里的时间,每一天是一季,每一季是一年。

  他把割草机推到工具间,抹干净,然后走向阳台。艾美在草坪另一头的泥土地上忙活。那里长了一些姜,发狂似地猛长,不时需要加以修剪。草坪周围是花床,伍德太太喜欢在花床里栽些有夏天色彩的植物。今天送来的是大波斯菊。哈莉小姐喜欢粉红色的波斯菊,总是摘下来插在头发上。

  「茶来了。」卡特说。

  艾美抬头。她颈间系了一条方巾,双手沾满泥土,伸手一抹汗,连脸上也有了泥土。

  「你先去吧。」她挥赶脸上的小飞虫,「我得先把这个弄好。」

  卡特坐下来,啜着茶。和以往一样完美,有甜味,但不会太甜,冰块撞在玻璃杯上发出悦耳的叮当响。他从心里听见,屋内有女孩儿们玩耍时飘散的笑语。有时是芭比娃娃,有时是扮装,有时她们看电视。卡特听到同样的电影一播再播—《史瑞克》是一部,《公主新娘》是另一部。他为她们难过—哈莉小姐和她妹妹—整天关在家里没人陪,等着妈妈回家。可是卡特从窗边往里瞧进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屋里屋外是两个不同的地方,房间里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任何家具可以让人知道这里住了人。

  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事情。例如,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他所能想出的最好答案是,这里是某种等候室,像诊所的候诊室那样。你在这里耗时间,也许翻杂志,等轮到你的时候,会有人叫你,然后你就进到下一个地方,不管那里是哪里。艾美说花园是「世界背后的世界」,卡特觉得再正确不过了。

  日子过得多快的啊,他想。他很快就得回去工作。他得重新装好洒水器的喷头,捞干净游泳池的脏污,这些工作都必须很快做好。他喜欢把院子维护得好好的,等待伍德太太回来。卡特先生,你把这个地方照顾得这么好,真是太厉害了。你是上天派来的天使,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喜欢想象那天来临时,他们彼此的交谈。他俩会好好聊一聊,就像以前一样,坐在阳台聊天,就和朋友一样。

  但是目前,卡特很安于在这里乘凉的休息时光。他解开靴子,闭上眼睛。花园是思索自己想法的好地方,这也正是他现在做的。他记得华格斯特到特勒尔的死囚牢里找他,搭着面包车走在寒冷下雪的山区,然后医生给他打针。那针让他恶心想吐,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听到的声音。我是巴柏寇克。我是莫里森,我是查维兹巴菲斯杜瑞尔温斯顿索萨艾珂蓝布莱特马丁内兹瑞恩哈特……他也看见影像,恐怖的场景,有人快死了之类的,就像是他梦见别人的梦。他上过一阵子学校,读过一本威廉.莎士比亚先生写的书。卡特其实也没读多少,那书里的文字好像被搅拌机给搅碎,一团糊乱不清。蔻伊老师是位漂亮的白人女老师,在教室墙上挂满动物和登山客的海报,还有「摘下星星」和「要交好朋友,先友好待人」的格言。她在课堂上播了一段影片,卡特很喜欢,里面每个人都舞刀弄剑,穿得像海盗。蔻伊老师解释说,剧中的主角名叫哈姆雷特,也是个王子,因为他爸爸被人在耳朵里灌进毒药害死而发疯了。故事不只是这样,但卡特只记得这个部分,因为这些声音让他想到这个情节。就像毒药灌进他的耳朵似的。

  事情就这样发展了好一段时间,卡特也不确定是多久。其他诸魔一直喃喃低语,讲着很多不同的事情,丑恶的事情,但讲得最多的是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彷佛怎么讲都不够。接着他们沉寂了,就像风暴之前的宁静,就是在这时,卡特听见他:零号。「听」不是个确切的字眼。零号可以让你用他的心思去想。零号进到他的脑袋里,那赶觉就像走上一个并不存在的台阶,然后跌进一个漆黑的洞窟,洞底是个火车站。人们穿着冬季大衣快步行走,扩音器叫喊着站台编号和各列车开往的目的地。纽哈芬,拉齐蒙,卡东纳,纽罗歇尔,这些地方卡特都不认识。天气很冷,地上因为融化的雪而滑溜溜的。他站在小亭子前面,那个有四面钟的小亭子。他在等人,一个重要的人。一班火车抵达了,又一班。她人呢?出事了吗?她为什么没打电话,为什么没接电话?一班火车接一班,预感越来越强烈,最后一批乘客匆匆走过之后,他的希望也承受了最残酷的冲击。他的心碎了,他没办法动弹。时钟的指针以它们的转动嘲笑他。她说她会来的,她的人在哪里,他多么渴望拥她入怀。莉兹,除了妳,什么都不重要。在妳离去之时,且让我拥妳于怀中……

  之后,卡特就陷入疯狂之中。就像在一个漫长的梦里,看着自己做尽各种可恶的事,却没办法制止。吃人。把他们撕成碎片。有些人他没杀死,只是尝个味道,没有规则也没有理由,就只是这样做,只因为零号喜欢。他记得一对坐在车里的男女。他们开车要赶往某个地方去,卡特从树上跳下来袭击。放过他们吧,他告诉自己,他们又没对你怎么样。但是他身上的饥饿顾不了这些,径自做自己爱做的事,也就是杀人。他重重落在引擎盖上,好好盯着他们看了许久,露出牙齿和爪子,让他们知道他想干嘛。这两个人都很年轻,开车的是男人,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卡特想应该是他的太太。她留了一头短短的金发,眼睛瞪得圆圆大大的。车子开始左摇右摆,他们一路往下滑。那男人高声喊叫,老天爷啊!这是什么鬼啊?但那女人几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眼睛掠过卡特全身,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彷佛引擎盖上出现了怪物并不足为奇,她的脑袋知道该怎么应付,这让卡特停下了动作,因为太怪异了,也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那把枪—一把闪闪发亮的大手枪,枪口大得足以塞进手指,那个男人正想办法把枪拿到方向盘上方瞄准。别拿枪对着任何人,他身上有一部分—仍然属于卡特这个人的部分—浮现了这个想法,绝对不可以拿枪对着任何人,安东尼。或许是记忆里妈妈的声音,或是因为车子绕着长长的弧线打转,像小孩荡秋千那样,越荡越高,越荡越快。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卡特整个人僵住,就在车子打转的时候,枪发出了声音与闪光,卡特的肩膀一阵刺痛,和蜂螫差不多,等卡特回过神来,他已经躺在路面上。

  他起身的时候,正好看见车子翻覆,翻转了三百六十度之后,车顶压地,爆出玻璃粉碎与金属断裂的尖锐声响。车子继续像原木那样在柏油路面翻滚,一圈又一圈,不停掉出闪闪发亮的碎片,最后再次上下颠倒地停在路面上,再也不动。

  万物静寂。他们在很乡下的地方,离最近的城镇都还有好几哩远。残骸碎片宛如宽阔闪亮的羽毛散落地面,他闻到汽油的味道,炙热呛鼻,像是融化的塑料。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有感觉的,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的思绪在脑袋里搅成一团,彷佛电影里的一个个画面,他无法拼凑出次序来的画面。他疾步走向车子,蹲下来看。那对夫妻绑着安全带,倒吊在车里,仪表板撞到他们腰间。那个男人死了,因为有一大块金属片插在他头上。但那女人还活着。她瞪着前方,眼睛睁得好大,浑身是血—她的脸和衬衫,她的双手和头发,她的嘴唇、舌头和牙齿都是血。方向盘底下冒出黑色的烟,卡特脚底下有片玻璃喀啦踩碎了,她的脸转向他,缓缓地,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没动,只有脸朝着声音的来处转动。

  「有人吗?」她掀动嘴唇说话,鲜血从唇间冒出来。「拜托。有……人……吗?」

  她直直盯着他看。这时卡特才发现她根本看不见。这女人的眼睛是瞎的。随着轻轻的呼一声,第一朵火焰迸现,舔着仪表板下方。

  「噢,天哪。」她呻吟,「我听见你在呼吸。求上帝垂怜,请回答我吧。」

  他心里有些什么动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女人失明的眼睛彷佛一面镜子,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不是他们把他变成的那个怪物,而是他原本的那个人。他彷佛醒了过来,想起自己是谁。他想要回答。我在这里,他想要说。妳并不孤单,对于我做的事,我很抱歉。但是他的嘴巴说不出话来。火越来越大,车子里全都是烟。

  「天哪,我烧起来了。天哪,天哪……」

  女人伸手想找他。不是找他,他醒悟。是对他伸出手。她手里抓着一个东西。她猛然抽搐,开始呛咳,嘴巴不断冒出血来。她张开手指,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是个奶嘴。

  宝宝在后座,依旧躺在倒挂的婴儿提篮里。车子随时会爆炸。卡特趴在地上,滑进后车窗。宝宝醒了,放声哭号。提篮没办法穿过车窗,他必须把宝宝从篮里抱出来。他解开安全带扣,把宝宝的肩膀从带子底下挪出来,把那温暖哭泣的宝宝重量全揽在怀里。一个小女孩,身穿粉红睡衣。卡特把她搂在胸前,从车里脱身,开始狂奔。

  但他记得的就只有这样。故事到此结束。他永远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下落。因为十二魔的第十二个,安东尼.卡特,只跑了三步,火焰就找到它们所要找的东西,油箱里的油被点燃,那辆车炸成碎片。

  他再也没有袭击任何人。

  噢,他进食。老鼠、负鼠、浣熊,偶尔也吃条狗,但他总是觉得很不应该。没过多久,整个世界就陷入沉寂,没有太多人可以引诱他,然后又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他发现人也全都不见了。

  他也与零号接近—与其余的成员接近。卡特不希望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他在心里筑起一道墙,零号和其他成员在另一边,他在这边;但这道墙很薄,卡特若愿意,就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那是孤独的时期。

  他看着他的城市淹没。他在这幢大楼里给自己造了一个地方。艾伦一号中心,因为很高,所以他夜里可以站在屋顶,站在群星之间,感觉自己与它们近在咫尺,感觉有它们为伴。年复一年,大楼地基周围的水越涨越高,后来有一个晚上,强风猛烈灌下。卡特以前碰过一两次飓风,但这一次和他以前见过的风暴都不一样。摩天大楼像醉鬼那样左摇右晃,墙面喀喀响,窗户在窗框里砰砰叫,所有东西都在放声狂啸。他心想,该不会是世界末日到了吧?该不会是上帝已经厌倦、痛恶这一切了吧?积水高涨,大楼晃动,天堂怒吼,他开始祷告,祈求上帝带他走,如果这是祂所希望的,一次又一次为他所做的一切道歉,如果那是个更好的去处,虽然他知道自己不配,但也很希望能有机会看上一眼,假使上帝愿意原谅他的话。但卡特觉得祂并不会。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恐怖、撕心裂肺、非人的声音,彷佛地狱大门敞开,放出千百万惊声尖叫的魂魄到这阵旋风里来。从黑暗之中,一个黑色的形影出现,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然后闪电一亮,卡特看见那是什么,虽然他并不相信。一艘船,在休斯敦市中心。船朝他驶来,巨大的船身穿过街道而来,逼近艾伦一号中心的楼塔,彷佛是上帝的保龄球,而大楼是球瓶。

  卡特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准备好接受撞击。

  什么都没有。突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就连风也停了。他很纳闷怎么可能这样,天空前一分钟还风狂云急,下一瞬间就完全静歇。他站起来,透过窗子往外看。在他上方,云朵像舷窗那样打开来。是暴风眼,卡特想,就是这么回事。他在暴风眼里。他往下看,那船歇靠在塔楼旁,像出租车停在路边那样。

  他沿着大楼正面往下爬。在暴风雨再起之前,他还有多少时间,卡特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船的现身宛如某种讯息。最后,他发现自己在船身深处,周围有迷宫似的走道和管线。然而他并没有迷失的感觉,彷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影响力引导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油腻的海水冲刷他的双脚。他选择一个方向,然后另一个,完全听由那个神秘的力量指引。这条通道尽头有一扇门—沉重的铁门,像是银行保险库的铁门。上面标示着T1。是一号槽。

  水会保护你的,安东尼。

  他吃了一惊。是谁在对他讲话?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从他呼吸的空气,从拍打他双腿的海水,从船身的铁皮像条柔软非常的毯子包覆着他。

  你在这里,他找不到。留在这里很安全,她会来找你。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她了:艾美。他感觉到的不是黑暗,不像其他人那样。她的灵魂是光组成的。他哭得浑身颤动,孤独的感觉渐渐消失,彷佛揭去面纱般离开了他的灵魂,留下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哀伤—是美好而圣洁的哀伤,为这世界的厄运而哀伤。他抓紧舱门上的转轮,缓缓转动。外面,在船身外面,狂风再度吹起。暴雨打下,天空翻滚,海水袭击这已淹没的城市。

  到里面去,安东尼。

  门开了,卡特踏进去。他的身体在雪佛兰水手号里,但是卡特并不在那个地方。他坠落,坠落,再坠落。不再往下坠落时,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睁开眼睛之前就已经知道,因为他已闻到花香。

  卡特发现自己把茶喝完了。艾美种完大波斯菊,正在收拾花圃。卡特想叫她休息一会儿,他会去整理野草,但是他知道她会拒绝,只要有工作,她就会坚持做完。

  等待对她来说很难熬。不只是因为她必须面对的事情,也因为她所放弃的一切。她从来都不提,艾美就是这样,但是卡特感觉得出来。他知道爱一个人,然后在此生失去那个人是什么滋味。

  因为零号会来召唤。这是个事实。卡特了解那个人,知道除非整个世界变成映照他心中哀恸的镜子,否则他绝对不会善罢干休。卡特无能为力,只是替他觉得有点难过。卡特自己也曾经处在那样的状态。并不是那人的问题不对,而是他提问的方式不对。

  卡特从椅子起身,戴上帽子,走到跪在泥土的艾美身边。

  「午觉睡得还好吗?」她抬头问。

  「我睡着了?」

  她把拔起的杂草丢到旁边的杂草堆上。「你真该听听自己打呼的声音。」

  这对卡特来说还真是前所未闻。虽然静心想想,他或许真的闭了眼睛几秒钟。

  艾美身体往后仰,张开手臂,展示刚种好的花圃。「你觉得如何?」

  他退后一步欣赏,一花一木都井然有序。「大波斯菊好漂亮。伍德太太会很喜欢,哈莉小姐也是。」

  「需要浇水。」

  「我会弄。妳应该躲开太阳歇一会儿。茶还摆在妳喜欢的地方。」

  他把水管套进大门旁边的水龙头时,听见轮胎轻轻压在柏油路面的声音,看见那辆戴纳利开过街道。车停在街角,然后又缓缓往前开。透过深色的隔热玻璃,卡特瞥见伍德太太的轮廓。那车慢慢滑过这幢房子,感觉没动,但也没停下来,鬼魅般的动作,接着又加速开走。

  艾美来到他身边。「之前我听见女孩们在玩的声音。」她也望着街道,虽然戴纳利老早就消失了。「我带了这个给你。」

  艾美手中有一根喷管。有那么一瞬间,卡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给大波斯菊用的,当然啦。

  「你还好吗?」她问。

  卡特耸耸肩。他把喷管接到水管尾端,打开水龙头。艾美回到阳台,卡特拉着水管到花圃,开始浇水。其实无关紧要的,他知道,因为秋天很快就要来了。树叶会褪色、凋落,花园色彩尽失,风越来越刮人。霜会凝结在草叶尖端,伍德太太的尸体会再次浮起。万事万物都会走到尽头。但卡特还是继续浇水,把喷管对着花,前前后后来回喷洒,他心中始终相信,再微小的动作都会让事情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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