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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爱荷华自由州(原名『家园』),人口一二一三九人

  戈登.尤斯塔斯警长的三月二十四日早晨—如同他每年的三月二十四日一样—是从把插在枪带上的左轮枪挂在床柱上开始的。

  因为带武器感觉不太应该,很不尊重。接下来几个钟头,他就只是个普通人,和任何人一样,伫着疼痛的关节站在寒风里,思索着情况原本有可能怎么发展。

  他在监狱后面留了一个房间。自从他无法让自己回家的那一夜开始,十年的时间,他都睡在这里。他向来以为自己是那种可以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的人,因为他又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运气转背的人。但是他心里有些东西不见了,再也回不来,所以他就住在这里,一间小小的煤渣砖房间,只有一张烂床、一个水槽和一把可以坐的椅子,厕所在走廊尽头,平常除了醉汉之外,没有其他人和他为伴。

  户外的太阳敷衍了事地升起,典型的爱荷华三月风格。他在炉子上热一壶水,连同刮胡刀和肥皂带到脸盆旁,照着一面有裂痕的旧镜子。好吧,看起来是不怎么象样。一半的牙齿掉了,被枪打掉的半只耳朵只剩一团小小的粉红色,一只眼睛雾蒙蒙不中用了。他看起来活像童话故事里的角色,那种躲在桥下的卑鄙食人妖。他刮好胡子,拿水泼脸和腋下,然后擦干。可以拿来当早餐的,就只有一些吃剩的小面包,硬得像石头。他用后排牙齿咀嚼,然后就着摆在水槽下的罐装玉米酒冲下喉。他不是个爱喝酒的人,但喜欢在早上来一杯,尤其是在这个特别的早晨,三月二十四日的早晨。

  他戴上帽子,穿好外套,走出门去。最后的积雪已融化,把大地变成泥泞一片。监狱是旧城里仍有人使用的仅仅几幢建筑之一,大部分的房子都已经空置多年。他对着掌心吹气,走向圆殿的废墟—如今已荡然无存,只剩一堆石块和几截烧焦的木柱—然后下坡到现在大家还是称之为「平地」的区域,虽然这里的旧工人宿舍已经被拆毁当柴烧了。还是有人住,但人数不多,回忆太悲惨。住在这里的人通常都比较年轻,在红眼人的时代之后才出生;再不然就是非常老,老到再也无法摆脱旧时代的心理桎梏。这里是一片破烂脏乱的棚屋,没有自来水,街道一条条污水流淌,还有孩童与数目大致相同的瘦狗在垃圾堆里出没捡拾,尤斯塔斯每回看见都很伤心。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曾经有计划、有希望。当然,在最初的那几年,许多人接受建议,搬迁到德州,尤斯塔斯早就料到了。很好,他想,就让他们走吧。留下来的会是有良心的人,真心相信红眼人时代的终结并不仅是奴役的解放,而且具有更多的意义:是矫正错误的机会,可以重新开始,从头开始建立新的人生。

  但眼看着人口逐渐流失,他开始担心。留下来的人不是开基立业的人,不是有梦想的人。许多人只是太虚弱无法长途跋涉,还有些是因为太过害怕,有些则是习惯有人替他们决定一切,以至于绝大部分的事情都做不来。尤斯塔斯曾经想过办法,但没有人知道要如何让城市运作起来。他们没有工程师,没有水管工,没有电工,没有医生。他们可以让红眼人留下来的机器运转,但是坏掉之后,没有人知道该怎么修。电厂不到三年就挂了;水利卫生系统撑了将近五年,十年之后,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无法再用。让小孩上学根本就不可能,识字的大人很少,而且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读书识字能有什么用。冬季酷寒—有人在自己家里活活冻死—而夏天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年旱灾,来年就大雨成涝。河水恶臭,但大家还是拿水桶装水,人称「河水热」的病造成许多人丧命。牲口死了一半,大部分都是马和羊,猪则全死光了。

  打造一个可以运转的社会所需要的工具,红眼人全留下来了,只除了一样:真正去使用的意志。

  贯穿平地的马路通到河边,带他往东走到体育馆,再过去一点就是墓园。尤斯塔斯穿过一排排墓碑,很多墓碑有装饰—熄灭的蜡烛,小孩的玩具,还有干枯的野花长梗从融褪的雪里露出来。墓地安排有序,大家很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掘坟墓。他找到他要找的墓碑,蹲了下来。

  妮娜.瓦希斯.尤斯塔斯

  西蒙.提夫第.尤斯塔斯

  挚爱的妻子,挚爱的儿子

  母子两人在几个小时之内相继亡故,但尤斯塔斯在两天之后才获悉。他当时发高烧,沉浮在他后来很庆幸自己记不得的变态梦境里。疫情宛如长柄大刀肆虐整座城市,谁生谁死似乎都是随机的,健壮的成年人也可能像小婴儿或七旬老人那样罹病不治。病情发展极快,发烧、冷颤、从肺部深处发出的咳嗽,常常在看似已经缓和的时候卷土重来,仅仅几分钟里就击垮病人。当时西蒙三岁,是个很有警觉心的孩子,有双睿智的眼睛和欢快的笑声。尤斯塔斯从未如此深地爱过一个人,甚至对妮娜都没有。他们两人曾拿这个来开玩笑—相形之下,他俩彼此的爱恋显得有所不足,虽然这当然不是事实。深爱两人的结晶,是另一种爱彼此的方式。

  他在墓地旁待了几分钟。他喜欢专心想着琐碎的小事,他们一起吃的饭,对话的只字词组,没来由的飞快抚触,纯粹就只是为了想做而做。他很少想起叛变的事,再也无法承受,而且妮娜的凶猛只是她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小部分而已。她真正的本性只在他面前展现。

  饱满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就这样,又一年了。他摸着墓石,手停在上面默默说再见,然后穿过墓碑迷阵往回走。

  「嘿,先生!」

  尤斯塔斯转身,一块大小像鱼的冰从他头上飞过。三个十几岁的男生站在墓碑之间,离他大约五十呎远,哈哈大笑得像白痴。可是等他们看清楚他是谁之后,笑声陡然停止。

  「见鬼了,是警长!」

  尤斯塔斯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们就一溜烟地跑走。太可惜了,真的,他有话想对他们说。没关系的,他会说,我不会生气。他若是还活着,差不多也和你们一样大。

  回到牢里,他的副手傅莱.罗宾逊坐在办公桌后面,穿靴子的脚翘到桌上,对着衣领打呼。他其实还只是个大孩子,不到二十五岁,一张大脸乐呵呵的,柔和的圆下巴几乎不太需要刮胡子。他不是最聪明的,但也不是最笨的,待在尤斯塔斯身边的时间比大部分人都长,这也算是优点吧。尤斯塔斯让门在背后砰一声关上,吓得傅莱跳起来。

  「天哪,老戈,你干嘛这样啊?」

  尤斯塔斯戴上他的枪。这大半只是做做样子,他还是会在枪里装子弹,但是红眼人留下的弹药差不多全用完了,而且剩下来的那些也很不可靠。不只一次,他射出的子弹都是哑弹。

  「你喂过卢迪没?」

  「你叫醒我之前我正要去喂。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还在后面。」

  「去看妮娜和西蒙。」

  傅莱漠然瞪他一眼,接着意会过来。「该死,今天是二十四,对吧?」

  尤斯塔斯耸耸肩,还有什么可说呢?

  「如果你想的话,这里可以让我来打点。」傅莱提议,「你今天何不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做什么?」

  「睡个觉什么的,喝个大醉。」

  「相信我,我考虑过了。」

  尤斯塔斯带着卢迪的早餐到他的牢里:几块隔夜的小面包,还有切片的生马铃薯。

  「快起床,老弟。」

  卢迪憔悴的身躯从床上起来。偷窃、打架,他是个什么坏事都插一脚的讨厌家伙,这人蹲大牢的次数多到甚至有自己最爱的牢房。这一次的罪名是醉酒和扰乱秩序。他的鼻子发出可怕的呼气声,吐出一口浓痰到拿来当马桶用的桶子里,然后拖着脚步走到铁栅前,双手拉着没系皮带的裤子。下次我也许应该让他留着皮带,尤斯塔斯想。这人说不定会帮帮我们的忙,把自己给吊死。尤斯塔斯透过铁栅间隙把盘子推进去。

  「就这样?小面包和马铃薯?」

  「你还想要什么?现在是三月。」

  「这个地方的服务越来越差了。」

  「那你就暂时别惹麻烦。」

  卢迪坐在小床上,咬了一口小面包。这人的牙齿很可怕,黑黑黄黄,满口摇晃,虽然尤斯塔斯自己也没什么资格批评他。他讲话的时候,碎屑从嘴角跑出来。「哈洛德什么时候来?」

  哈洛德是法官。「我怎么知道?」

  「我还需要一个干净的桶子。」

  尤斯塔斯已经往回走过半条走廊了。

  「我是说真的,」卢迪扯开喉咙。「这里臭得要命!」

  尤斯塔斯回到前面,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傅莱正擦着他的左轮枪,这是他一天会做上十次的事情,这东西就像他的宠物。「他有什么问题?」

  「对大餐不太满意。」

  傅莱轻蔑地皱起眉头。「他该谢天谢地了,我自己都没这么多可吃。」他突然住口,鼻子嗅一嗅。「天哪,什么味道?」

  「嘿,王八蛋!」卢迪在后面嚷嚷,「送你们一个礼物!」

  卢迪站在牢房里,手上一个已经空了的桶子,一脸得意。屎尿在走廊上漫成了一条褐色的河。

  「这是我对你那该死的马铃薯的想法。」

  「妈的,」傅莱吼着,「你给我清干净。」

  尤斯塔斯转头对副手说,「钥匙给我。」

  傅莱解下皮带上的钥匙圈,交给尤斯塔斯。「我是认真的,卢迪。」他一根手指用力往前戳。「你麻烦大了,我的朋友。」

  尤斯塔斯打开门锁,走进牢房,把门在背后关上,手伸出铁栅去用钥匙把门锁起来,然后把钥匙圈摆进口袋深处。

  「这是搞什么鬼啊?」卢迪问。

  「戈登,」傅莱一脸提防地问他,「你在干嘛?」

  「给我一点时间。」

  尤斯塔斯拿出左轮枪,在手上转着,用枪托狠狠扫过卢迪的脸。这人踉跄后退,跌在地板上。

  「你疯了吗?」卢迪摸索着后退,直到背抵住墙。他用舌头舔舔嘴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到掌心。他拎起那颗朽坏的长牙根,「你看看!我现在该怎么吃东西?」

  「我想你也不会怀念你吃的东西。」

  「是你自找的,你这个浑蛋。」傅莱说,「算了,老戈,拿个拖把给这个王八蛋,我想他已经学到教训了。」

  尤斯塔斯不这么想。给这家伙一个教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但它袭上心头。卢迪手里拿着掉落的牙齿,一脸义愤填膺,一看到就让人想吐,尤斯塔斯这一生所做过的错事全彷佛全压缩于其中。他把枪插回枪带,让卢迪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但没有。他把卢迪整个人抓起来,脸往墙面砸去。水滋滋的碾压声,就像蟑螂被脚踩爆那样,卢迪发出痛苦的惨叫。

  「戈登,我是说真的。」傅莱说:「快把门打开。」

  尤斯塔斯并不恼怒。恼怒早就离他而去了,很多年以前。他心里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把这人拖过牢房,开始动手。拳头,枪托,靴子鞋尖,傅莱恳求住手的声音根本没进到他的脑袋里。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挣脱开来,兴奋昂扬,宛如骑在马背上全速狂飙。卢迪躺在地板上,双臂护住头。你这个人类的败类。没有价值的窝囊废。你就是这个地方所有毛病的化身,我要让你搞清楚。

  尤斯塔斯用二头肌狠狠压住卢迪的喉咙,膝盖抵在他背部当成杠杆。只要一用力,他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雪花飘落。傅莱站在他上方,气喘吁吁,手里是他刚用来敲中尤斯塔斯头部的火钳。

  「天哪,老戈,你搞什么鬼啊?」

  尤斯塔斯眨眨眼睛,雪花一片一片消失了。他的头像一根裂开的木头,也有一点反胃。

  「只是有点激动。」

  「这家伙其实也罪有应得,可是你这是干嘛呢。」

  尤斯塔斯转头看看情况。卢迪像胎儿那样蜷缩在地,头夹在双腿之间,整张脸活像一团生肉。

  「我真的痛扁了他一顿,是吧?」

  「反正这家伙本来就不靠脸蛋吃饭。」傅莱对着卢迪说:「听见没?你敢泄露一个字,就等着找人在阴沟里替你收尸吧,你这个王八蛋。」傅莱看着尤斯塔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用力敲你的。」

  「没关系。」

  「我不是要催你,但是你最好暂时离开这里。你站得起来吗?」

  「卢迪怎么办?」

  「我会搞定的。先扶你站起来吧。」

  傅莱扶他起来。尤斯塔斯扶着铁栅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天摇地转停止。他的右手指关节流血肿大,皮肤沿着骨头绽裂。他想握拳,但关节僵肿,弯不起来。

  「还好吗?」傅莱看着他。

  「我想还好。」

  「去让头脑清醒一下吧。你或许也想弄一下手上的伤。」

  在牢房门口,尤斯塔斯停下脚步。傅莱拉卢迪起来坐着,他的衬衫整片血红。

  「你知道,你说得没错。」尤斯塔斯说。

  傅莱抬起眼。「怎么说?」

  尤斯塔斯对他所做的事情并不抱歉,虽然他觉得自己稍后应该会。

  「或许我今天还是应该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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