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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囚犯

“神父……”
沙里昂吓了一跳,从某些不愿将他松开的黑暗梦境中醒来。
“神父。”那个声音又说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看不见了!”沙里昂呻吟道,手摸索着向声音的源头抓去。
“那是因为这个污秽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片漆黑,神父。”那个声音温和地说道。“我们怕灯光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那么,你现在看得到了吗?”一根蜡烛温和的光线照亮了安顿和蔼的脸孔,这让触媒圣徒感到无比安心。
沙里昂躺回硬邦邦的床上,将手放在感觉沉重的脑袋上,一些东西让他左眼的视线变得模糊,他试着拿开它,但安顿的手阻止了他。
“别动到绷带,神父。”他指示道,将蜡烛举到沙里昂头上,借着烛光检查他。“看起来又要流血了。你最好静静躺个几天,还有其他地方痛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的影子。
“我的肋骨。”触媒圣徒回答道。
“胃和背不会痛吗?”安顿追问道。
沙里昂疲倦地摇摇头。
“感谢艾敏。”老人喃喃说道。“现在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沙里昂。”触媒圣徒回答道。“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的头伤得很重,神父,之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那些梦,它们是梦吗?“我——我记得村庄,那个年轻的执事……”沙里昂打了个冷颤,双手掩面。“他杀了他,而我是帮凶!我做了什么?”
“我不想让你难过,神父。”安顿温和地说道。他将蜡烛放在脚边的地上,手置于触媒圣徒的肩膀上。“你做了你该做的。我们都没想到黑锁会这么过分,但先别管这件事了,你还记得其他事吗,神父?”
“我发生了什么事?”沙里昂问道。
“黑锁因为你违抗他而揍了你一顿,他的手下……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几乎杀了你,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安顿转身,视线朝向黑暗房间的另外一角。
沙里昂逐渐察觉到头正隐隐作痛,他顺着安顿的视线看去。一个年轻人坐在粗糙窗户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的头靠在手臂上,双眼望向外面的夜空,半抹残月将苍白冰冷的月光洒在那张脸孔上,突显出线条分明、严厉、乖戾的严肃感觉;浓厚的黑色眉毛,双唇紧闭、不苟言笑的嘴巴,漆黑卷发在月光照射下呈现出紫色的光芒,纠结散落在年轻人宽阔的胸膛上。
“乔朗!”沙里昂惊讶地吸了一口气。
“我必须承认,我和你一样惊讶,神父。”尽管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安顿仍放轻了声音。“乔朗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任何人,就连他的朋友也不例外;就算我试着说服他,他也没有反抗黑锁的恶行,他说整个世界没有关心过我们,为什么我们要关心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事呢。”安顿无助地耸耸肩,看起来非常茫然。“可是据辛金说,当乔朗看到你被殴打时,他整个人冲进你们的争吵中,重伤一个守卫。我相信,莫西亚也帮忙救了你。”
“莫西亚……他还好吗?”沙里昂焦急地问道。
“是的,他很好。他一点事也没有,只是被警告要少管闲事,就这样而已。”
“我们在哪里?”沙里昂问道,在脑袋的疼痛和昏暗的光线下尽可能地调查凄凉阴暗的四周,他在一个狭小、肮脏、不比一间单人房大的砖房里,房里有一扇窗户和一扇厚重的橡木大门。
“你和乔朗被关在这里。黑锁把你们一起关在这里,还说你们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秘密,而他决定要查明真相。”
“这是村里的监狱……”沙里昂模糊地想起他在一次散步时曾看到这里。
“是的,你又回到村子里了,他们用船沿着河流,把你和偷来的补给品一起载回来,希望他们噎死。”老人喃喃自语道。
沙里昂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跟随者与我都发过誓。”安顿柔声说道。“我们不会吃他们从那些不幸人们那里抢来的食物。我们很快就会饿死。”
“都是我的错……”沙里昂喃喃说道。
“不,神父。”老人叹息摇头。“如果这是任何人的错,那该是我们妖艺工匠的错。五年前,当他来到这里时,我们就该阻止他了;我们让他胁迫我们,或者该说,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子。或许回首从前,然后说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怕他,这理由会让我们感觉好一点,但我们真的怕他吗?我很怀疑。”安顿将满是皱纹的手从沙里昂的肩膀上移开,玩弄着挂在脖子上的轮子坠饰,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它。他凝视着脚边石头地上摇曳的烛光。“我想,事实上,我们欢迎他的到来,能够反击那个辱骂我们的世界,实在是让人非常心满意足。”他的嘴苦涩地扭动了一下。“即使只是趁夜偷几蒲耳的谷物而已。”
“他提出供给黑暗工艺武器给萨拉肯的想法,在当时看来真是件好事。”安顿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眼眶泛红。“传说中述说了许多我们工艺久远之前的荣耀,所有的一切并非都是邪恶的,第九支派也创造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如果我们能够有机会将建造的奇景展示介绍给其他人,像是我们如何能节省魔法能源来创造更美丽、更不可思议的东西……啊,算了,那只是我们的梦想而已。”他渴望地说着。“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这个邪恶的人给扭曲成一场梦魇了!他带领着我们步向灭亡,毁了那个村庄绝对不可能无罪开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当我述说我的恐惧时,黑锁嘲笑我。或许,该说他并没有嘲笑我,那个人是从来不笑的,但他实在是该这么做,我可以看见他眼中的轻蔑。
“‘他们绝对不敢来找我们的。’他这么告诉我。”
“或许他是对的。”沙里昂喃喃说道,他想起凡亚主教说过的话。妖艺工匠的人数不断成长,虽然我们能轻易解决掉他们,但去到那里,以武力带走那个年轻人,却必定会导致武装冲突。这会让许多人议论纷纷、忧心忡忡并且杞人忧天。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至少不是现在,宫廷的政治形势正处在一种很脆弱的均衡状态下。“他的计划是什么?”
触媒圣徒打了个冷颤。牢房里很冷,一小团火焰在房间另一端的火炉里摇曳不定,火光微弱,几乎提供不了任何温暖。
“他计划要我们工作一整个冬天以制造武器,在此同时,他会继续和萨拉肯的谈判。”安顿耸肩。“如果我们被攻击的话,萨拉肯会赶来援救我们。他是这样说的。”
“但这不管怎样都意味着战争。”沙里昂深思熟虑地说道,视线又回到乔朗身上。乔朗仍定定地望向窗外的月光,他又再度听到了凡亚说的话:所以你了解到活捉这个年轻人的重要性吧。之后再以审判他来揭发出那些恶魔的真面目:一群藉由赐予生命之力来歪曲死物的杀人犯跟黑心妖艺工匠。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够让萨拉肯的人们看清楚他们的皇帝正在和黑暗力量结盟,并让他垮台没落。
但这绝对不是妖艺工匠们。他目光转回安顿身上,一个梦想将水车带到世上,好让魔法用来创造彩虹而非雨水的老人。他又看着乔朗,现在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观感也不一样了,现在,他了解他了。
他并非我想象中的恶魔后代。困惑、苦涩、不快乐,这些当然都有,但我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他犯下了谋杀罪,这一点都没错,但我又好到哪里去了?沙里昂闭上眼睛,不住地摇头。我不该为那位年轻触媒圣徒的死负责吗?如果我依令将乔朗带回去,我会给这些人带来毁灭吗?我该怎么做?我要去哪里寻求协助?
“我现在要离开了,神父。”安顿说道,捡起他的蜡烛,站起身。“你累了,在你已经有够多烦恼时,我却还自私地让你为我的烦恼操心,我们将全心信赖艾敏,并祈求祂的协助及指引……”
“艾敏!”沙里昂苦涩地重复道,他坐起身。“不,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他将双脚晃到床缘上,挥手拒绝安顿的帮忙,且刻意忽略他啧啧的反对声。“你说得好像你认识艾敏本人一样!”
“可是我认识祂,神父。”安顿回答道,他有些困窘地看着触媒圣徒。老人将蜡烛放在牢房中间的粗糙木桌上,跪下来尽他所能地煽起火焰,利用他的魔法力量多加一点热度。“我知道我们应该只藉由你们来和祂沟通,我也希望我所说的不会冒犯到你,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一位触媒圣徒来代表我们向艾敏说项了。祂和我分享了许多困扰,祂是我们在这些动荡不安时代的庇护,祂的指引,让我们发誓不会吃下透过鲜血和火焰而获得的食物。”
沙里昂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祂对你说话?祂回答你的祷告?”
“我知道我不是个触媒圣徒。”安顿谦卑地说道,他站起身,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坠饰。“可是,没错,祂和我沟通。喔,并不是藉由话语,我并没有听到祂的声音。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时,我便能感受到充塞灵魂的平静感,每当那时,我便知道自己得到了祂的指引。”
平静的感觉。沙里昂沮丧地想着,我经历过宗教热情、狂喜、陶醉,但从未经历过平静。祂有和我说过话吗?我有聆听过吗?
触媒圣徒咕哝一声,他头痛,身体也疼痛不已,火焰的回忆在他的视线中舞动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轻执事脸孔上的恐惧,直到黑锁——
“愿艾敏赐予你安宁。”门轻轻关上的轻柔声音传来。沙里昂摇摇头,以清掉里面的晕眩感,但他却马上后悔这样做。这只让疼痛感立刻变成一阵尖锐的痛楚,当他终于能够环视四周,他看到安顿已经离开了。
沙里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走过房间,颓倒在桌子边的椅子上。他知道自己或许应该躺下来,但他却非常地害怕,他害怕再闭上双眼,他害怕他将看到的一切。
一个水壶让他理解到自己干渴到了极点。他伸出不稳的手,试着对抗威胁要淹没他的晕眩感。当他正要将水倒进杯子中时,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他们今年冬天会饿死,这些傻瓜。”
沙里昂几乎将水壶掉在地上,他转向乔朗,对方在安顿待在牢房时从头到尾完全一语不发。
即使触媒圣徒从他的床上起身到房间的另一端,年轻人却丝毫没有离开窗前的位置。他现在背对着沙里昂,但沙里昂却可以想象那对凝视着月光的棕眼,还有那张严肃的脸孔。
“还有,触媒圣徒。”乔朗冷冷地继续说道,仍然没有转过身。“我并没有救你一命。他们可以把你揍得面目全非,而我绝对不会动一根手指来阻止他们。”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
“辛金又撒谎了。”乔朗说道,耸耸肩膀。“心软耳根软的莫西亚冲过去救了你宝贵的一命,然后我过去把他救出来。这原本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毕竟是你笨到反抗黑锁,然后辛金——可是,那又怎么样?”
“辛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沙里昂问道,试着将水倒进杯中,但大部分的水都洒在桌子上了。
“辛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乔朗回答道。“一点关系都没有,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把莫西亚救了出来,这还真是超过了这个笨蛋所应得的。”
乔朗懒懒地将手臂甩在椅背上,转身面向触媒圣徒。“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个活死人,触媒圣徒,还是你已经忘了?事实上——”他双臂张开。“这是你的大好机会,我们在这里……四下无人,没有人能够阻止你,打开传送廊。把杜克锡司叫过来。”
沙里昂颓倒在一张椅子上,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逐渐流失,他喃喃说道:“你可以阻止我。”他刚刚正有着相同的想法,而发现年轻人刺探他的内心如此之深让他胆怯。“即使是活死人也有足够的魔法可以阻一个触媒圣徒,我知道,我看过你所能做的……”
好一段时间,乔朗似乎在考虑什么事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沙里昂。接着突然起身走近桌子,并倾身靠在桌面上,直直看着触媒圣徒苍白、扭曲的脸孔。“对我开启一条传送渠。”他说道。
沙里昂困惑茫然地退缩着,不愿再给这个年轻人任何一点额外的力量。“我不认为——”
“来呀!”乔朗严厉地命令道。年轻人手臂上的肌肉扭动着,在他双手紧抓住桌缘时,黝黑皮肤底下的血管鼓起,漆黑的双眼在烛光中闪耀着。
沙里昂被年轻人贸然的狂热眼神给迷惑住,迟疑地对他开启了一条传送渠……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魔法力量充盈着他全身,在沙里昂的血肉里鼓动着,但它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没有传输法力之后的愉悦感,没有两个肉体之间的能量电流……慢慢地,魔法力开始从他身上流出,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乔朗。
“但这不可能。”他说道,在冰冷牢房里无法控制地打起冷颤。“我看过你使用魔法……”
“你有吗?”乔朗问道。他放开桌子,直直站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口上。“还是你看过我这样做过?”他的手迅速地动了一下,变出一条抹布,然后开始擦干洒出的水,之后他拍拍手,让抹布消失不见。对沙里昂来说这一切很正常,直到他看见年轻人从衬衫里一个巧妙隐藏起来的口袋中抽出那条湿透的抹布。
“我的母亲把这个叫做偷天换日。”乔朗冷冷地说道,看起来正在享受沙里昂的困惑。“你有听过吗?”
“我在宫廷里看过。”沙里昂说道。他的手撑住头,晕眩感已经过去,但太阳穴上的痛楚让他更难思考。“这是一个……游戏……”他无力地挥手。“年轻人……以此为乐。”
“我怀疑我母亲在哪里学到这个的。”乔朗耸肩说道。“反正这个游戏救了我一命,或许我该说这个游戏就是我的生命,据辛金所说,生命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他带着某种苦涩的胜利神情低头凝视着触媒圣徒。“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触媒圣徒,你知道了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我;你了解真相,某些连我母亲都无法面对的事:我是个活死人,纯粹的活死人,体内完全没有任何魔法波动。如果我们相信传说中古老的死灵法师,他们有能力可以和死去之人的灵魂沟通,就会知道我体内的魔法波动比一具死尸还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沙里昂从几乎无法说话的僵硬嘴唇中挤出这个问题。他疼痛的内心浮现一个回忆,一个有关另一个活死人的回忆;纯粹的活死人,无论比起之前或之后的人,那人在测试仪式中都是最彻底失败的……
乔朗再度倾身向他靠近,触媒圣徒发现自己畏缩躲避着年轻人的碰触,就如同他躲避死者血肉的碰触一样。
不!沙里昂告诉自己,同时惊恐地看着年轻人,他的心智无法处理一波波的思潮,那毁灭般的浪潮几乎将他淹没。触媒圣徒试着感觉到自己被淹没,驱逐它们、挡住它们。不,这不可能,凡亚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孩子死了。
乔朗看到触媒圣徒的疑惑,再靠近了一点。
“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你发现真相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触媒圣徒,我待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喔——”他不耐烦地挥手。“我们之中已经有活死人到处走了,可是他们还有一些魔法,我不一样,完完全全、无法言喻、令人恐惧的不一样!你知道吗,触媒圣徒,如果黑锁和这些人——即使是第九支派的妖艺工匠们也是一样,发现我是纯粹活死人时会对我怎么样吗?”
沙里昂无法回答,他甚至无法理解年轻人到底在说什么,他内心的大门已经紧闭,拒绝再让这些黑暗恐怖的思想进入里面。
“你一定要做出决定,触媒圣徒。”乔朗正说着,声音如一团黑雾般笼罩着沙里昂。“你一定要做一个抉择:到底要马上把我带到执法官那里去,还是留下来帮助我。”
“帮助你?”沙里昂惊愕地眨眼,这句话把他疼痛的大脑打回现实。“帮助你做什么?”
“阻止黑锁。”乔朗冷冷说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在他漆黑的双眼中闪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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