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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选三张牌

在晚秋时某个晴朗暖和的一天,妖艺工匠村庄里大多数的男人及少年们骑马外出,去索求他们认为整个世界亏欠他们的东西。安顿注视着他们离去,眼神中满藏着累积数百年的哀伤,他尽自己所能试着去阻止,但却失败了。他们必须得学到教训。他如此想着。老人只希望这个教训并非太惨痛,或者代价惨烈。
旅程的前几天天气总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白天时刻温暖宜人,夜晚时的冷冽凉爽则暗示着即将到来的冬天。黑锁的队伍成员们无忧无虑、兴高采烈,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享受着从熔炉、磨坊、矿坑以及砌砖等种种苦役中解脱出来的休息时间。这群人由放荡的辛金领军,他又再度为了这个场合而穿上了他的林场巡守员服装(“我把这种颜色称之为烂泥配堆肥。”)年轻人们大笑着,互相拿彼此骑乘村中驯养的粗毛半野生马时的丑态开玩笑,或是取笑对方。夜晚时分,他们围绕着炽烈的火焰说故事,或和较年长的人玩一些益智游戏。他们拿冬天的粮食配给来下注,却输得一塌糊涂;看来一直得等到春天到来,他们才能再吃到东西。
即便总是孤僻的乔朗也因这些改变而心情好了许多,莫西亚因为他在恶作剧或是开玩笑之余愿意和自己说话而吓了一大跳。但就在此时,莫西亚突然想到,这或许跟乔朗再度从他某次的黑暗诅咒中走出来有关。
然而随着第二个星期的到来,骑马的乐趣荡然无存,寒冷的雨水从枯黄的叶片上掉落,浸湿了斗篷,并沿着背部流下。雨滴柔和的扑通声和马蹄的踢踏声合成了一种单调的旋律。大雨不停,连续下了好几天,黑锁命令他们再也不能生火;众人现在已经踏入半人马的领地中,值岗守卫人数也因此加倍,这意味着许多人将仅能有半个晚上的睡眠。每个人都凄惨不已、抱怨连连,但莫西亚却不能不注意到其中一个人似乎比其他人都还要来得悲惨。
很显然地,乔朗也注意到了。莫西亚无时无刻都能看到乔朗黑色眼瞳里的朦胧快意,以及嘴唇上几乎露出来的一抹微笑。顺着乔朗的目光,莫西亚注意到他正看着骑马走在他们面前,双肩低垂的触媒圣徒。触媒圣徒在马背上看来实在是可悲至极。在前几天,他因为惊吓而全身僵硬,现在则只是单纯身体僵硬而已;他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很显然,仅仅坐在马鞍上就是一件痛苦异常的事了。
“我还真同情那个人。”莫西亚在他们北向旅程的第二个星期这么说道。他、乔朗、辛金三人全身冰冷湿透,一起骑马走在一条宽度足以让一团骑兵队六骑并列驰骋的连绵路径上。这条路径是巨人开拓出来的。黑锁这么说道,并警告所有人提高警觉。
“什么人?”乔朗问道。他一直在听辛金详加阐述西郡公爵是如何雇用整个塑石公会的所有成员,以及六位触媒圣徒来完成重建他在马理隆的宏伟住处,将整栋建筑从水晶,转换成带有绿色条纹斑点的蔷薇色大理石。
“宫廷里的人根本无法讨论其他事,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你想想,大理石!这看起来实在是很……无聊沉闷……”辛金说道。
“那个触媒圣徒。他叫什么名字?我还真同情他。”莫西亚说道。
“沙里昂?”辛金看来有点困惑。“不好意思,亲爱的小子,但他跟蔷薇大理石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莫西亚回答道。“我只是看到乔朗脸上的表情,他看起来似乎正在享受那个可怜人的痛苦。”
“他是个触媒圣徒。”乔朗唐突地回答。“还有你说错了,他怎么样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哼。”莫西亚咕哝了一声,当他们注视着那个穿着绿色长袍的背影时,他看见乔朗漆黑的双眼变得更暗沉了。
“你知道吗,他是从你们那个村庄来的。”辛金解释道,他倚靠在马颈上说着悄悄话,音量却大到足以让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声一点!他会听到我们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从我们那个村庄来的?”莫西亚震惊地问道。“为什么你之前没提过这件事?他或许认识我的父母!”
“我确定我说了什么。”辛金忿忿不平地抗议道。“当我跟你说到他是来找乔朗的时候——”
“嘘!”莫西亚嘘声。“那全是胡扯!”年轻人咬住嘴唇,渴望地注视着触媒圣徒。“不知道我的父母怎么样了?都过了这么久……”
“喔,想去就去!去跟他说话呀!”乔朗吼道,漆黑的眉毛纠结起来,在脸上形成一道又深又直的线条。
“没错,过去跟那个老小子聊聊。”辛金不感兴趣地说道。“真的,以触媒圣徒们的标准来说,他还不算坏,而且我没有理由爱他们比爱你还要多。我那黑暗阴沉的朋友,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他们偷走了我的弟弟?小奈特。可怜的小鬼,没能通过测试,我们把他藏起来,一直到他五岁为止,但他们还是找到他。一个邻居告的密,全都是因为嫉妒我的母亲,你也知道,奈特最喜欢我了,当他们将他拖出去的时候,小东西还紧紧抓着我。”
两颗泪珠淌过辛金的脸颊,流进了胡髭,莫西亚恼怒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受够了!”辛金吸着鼻子说道。“嘲笑我的痛苦、看轻我的悲伤,请恕我失陪一下。”他喃喃说道,更多的泪珠夹杂着雨水淌下脸颊。“我要私下哀悼去了,你们两个继续吧。不,你们别试着让我感觉好一点,连一点点都没办法……”辛金毫无意义地含糊咕哝着,突然调转马头离开了路径,往队伍远端奔驰而去。
“嘲笑他的痛苦!他到底有多少个兄弟惨遭不测?”莫西亚厌恶地哼了一声,回头看着辛金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粗鲁地批判着黑锁的一位手下。“先别提他那众多被贵族抓走或是被半人马拖去的姊妹们,也别把那位因为迷恋巨人而跷家的妹妹算进去,还有一个以为自己是天鹅,结果淹死在喷水池里面的阿姨。还有他妈妈,五次死于不同的罕见疾病,有一次甚至因为杜克锡司以召唤皇帝猥亵幻影的理由逮捕他父亲时心碎而死,这些全发生在一个躺在马理隆下水道流出来的玫瑰花瓣篮子里的孤儿身上。他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撒谎精!我不懂为什么你还能忍受他!”
“因为他是个很有意思的撒谎精。”乔朗耸耸肩回答道。“这让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和你们其他人比起来。”乔朗说道,从他浓密漆黑的双眉底下凝视着莫西亚。“你怎么不去跟你的触媒圣徒说说话。”他冷酷地建议道,莫西亚的脸因愤怒而涨红起来。“如果我听到的是真的,他除了因为马鞍而产生的疼痛之外,还受到了其他更严厉的惩罚。”
脚跟用力踢了一下马腹,他驰骋向前,看也不看地骑过触媒圣徒身边。马蹄扬起泥泞,莫西亚看见触媒圣徒抬起头来注视着年轻人的背影。年轻人又黑又长的头发在发带的束缚中自由地飞扬着,并如全身羽毛湿透的鸟儿般在雨中闪闪发亮。
“为什么我能忍受你呢?”莫西亚喃喃自语,凝视着他朋友的背影。“怜悯?你一定会因此而恨我的,但在某方面来说,却一点也没错。我能了解你为什么不相信任何人,你所承受的伤疤不只是胸口上的那一道而已。可是有一天,我的朋友,比起当你发现自己犯下过错后所得到的痛苦来说,这些伤疤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莫西亚摇摇头,策马向前,直到自己和触媒圣徒并驾齐驱。
“抱歉打扰你的沉思,神父。”年轻人迟疑地说道。“请问我是否可以——可以陪伴你一会儿?”
沙里昂害怕地抬起头,他的表情变得十分紧张,接着看清楚说话的原来只是个年轻人。他看来放松了一点。“可以,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陪我一会儿。”
“你——你不会是在祷告还是什么的吧,神父?”莫西亚有些困惑地问道。“我可以不来打搅你,如果你——”
“不,我没有在祷告。”沙里昂露出苍白的笑容。“最近我很少祷告了。”他低声补充说道,颤抖着望了四周的荒野一眼。“我习惯在圣山上的长廊中寻求艾敏的慰藉,而不是在这里,我可不认为祂住在这里。”
莫西亚不懂沙里昂的话,但眼见有机会打开话匣子,他立刻说道:“我的父亲有时也会这样说,他说艾敏总是和富人们用餐,并将残渣扔给穷人。祂根本不关心我们,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的荣誉和正直来撑过这一生。当我们死去,这些将会是我们所留下最重要的东西。”
“雅各司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沙里昂说道,他专注地看着莫西亚。“我认识他,你是莫西亚,对不对?”
“是的。”年轻人脸红。“我知道你认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过来,也就是说,我之前不知情,不然我会早一点过来,我的意思是辛金刚刚才告诉我——”
“我了解。”沙里昂沉重地点头。“我早该过来看看你的,我带来了你父母亲的口信。可是……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轮到触媒圣徒不自在地脸红了起来,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在马鞍上移动着,视线望向乔朗正消失在树丛间的身影。
“我的父母亲……”在一阵沉默后,莫西亚以手肘轻轻顶了沙里昂一下。
“喔,没错,我很抱歉。”沙里昂惊醒。“他们很好,而且托我代传他们对你的爱意,他们非常想念你。”触媒圣徒说道,他看到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渴望。“你的母亲为你吻了我一下,不过我猜我应该不需要亲自将这个传达给你。”
“不用了,没关系。谢谢你,神父。”莫西亚红着脸喃喃说道。“他们——他们还有没有提到什么其他的事?我的父亲……”
沙里昂望着年轻人,脸色严肃起来,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莫西亚看到他的神情,恍然大悟。“就这样,对不对。”他苦涩地说道。“现在你要开始训斥我了。”
“不是训斥。”沙里昂笑着回答道。“他只说他听闻过关于这些人的一些事情,而且他对此一点都不喜欢。他希望谣言并不是真的,但如果谣言属实,你一定会记起自己在成长时所相信的一切,还有他和你母亲都深爱着你,他们也一直思念着你。”
沙里昂注视着年轻人,看见他微微冒出胡须的平滑脸颊上浮起一块红晕,但他脸上的羞愧——如果这是他脸红的原因——瞬间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听到的全都不是真的。”
“那你怎么解释这次的劫掠行动?”
“这些人全都是好人。”莫西亚大胆地怒目注视着沙里昂。“他们所要的,只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的生存机会而已,没错。”他在沙里昂似乎要开口前又马上继续说道:“或许我不喜欢他们所做的一些事,也或许我不认为这是对的,但我们有生存的权力。”
“藉由这次的行动?藉由抢夺其他人?安顿告诉我——”
莫西亚不耐烦地挥手。“安顿只是个老头而已——”
“他告诉我在黑锁出现之前,妖艺工匠们能够自给自足。”沙里昂继续说道。“他们耕种,利用工具,而不是魔法。”
“没有时间了,我们工作得太卖力了,我们今年冬天得吃东西!”莫西亚生气地反驳。
“我们要去劫掠的那些人也是。”
“我们不会拿太多,乔朗这样说过,我们总是留给他们很多——”
“今年可不是这样,你们现在有了我一个触媒圣徒,今年黑锁可以利用我来强化他的力量,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巫术士能够召唤出什么样的魔法?”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莫西亚突然问道,他转头看着沙里昂,表情十分严厉。“既然你怀抱着满腹的公正见解,为什么你还会跑到化外之地来?”
“你早就知道了。”触媒圣徒低声回答道。“我听到辛金把原因告诉你了。”
莫西亚摇头。“辛金连跟你讲时间都会撒谎。”他轻蔑地说道。“如果你指的是你前来追捕乔朗的胡扯借口——”
“那不是胡扯。”
莫西亚惊愕地注视着沙里昂,虽然他的脸色苍白且疲劳憔悴,却十分镇静。“你说什么?”他重复说了一遍,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正确。
“那不是胡扯。”触媒圣徒说道。“我被派来这里,好将乔朗带去接受审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这件事告诉我?”莫西亚困惑地盘问道。“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助你?可是我绝对不会!你不能带走乔朗!他是我的——”
“不是,当然不是这样。”沙里昂插嘴,他露出黯淡的笑容,摇摇头。“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管我要对乔朗做什么事,我必须独力完成。”他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答应过你的父亲,如果发现你牵涉其中的话,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他挥挥手。
两人在阴郁的雨中沉默地并行骑马,莫西亚依稀听见他们身后传来辛金刺耳的笑声,那声音盖过了鞍辔的叮铃声及马蹄的踢踏声。
“你可以对我布道,而不说出关于你自己的一切实情,神父,反正我完全不相信辛金说的话,没有人相信。”莫西亚喃喃自语,手拉住缰绳,眼睛注视着纠结缠杂的马鬃。“我不知道你说要把乔朗带去受审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出你要怎么办到这件事。”他补充道,轻蔑地瞄了触媒圣徒一眼。“当然我会警告乔朗,但我仍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你一定也了解到,这样你和我之间就成了敌人。”
“是的,而且我感到很遗憾。”沙里昂回答道,缩进他湿透的长袍里。“但要不是这样,恐怕你不会太关心我所说的话。如果你以为我只是像俗话所说的信口开河,那么我的‘布道’不会对你有太大的影响。至少现在,我希望你能把我所告诉你的事情拿来好好思索一下。”
莫西亚没有回答,仍旧低头凝视着马鬃。他的表情坚定起来,握住缰绳的双手抓握得更紧了。“你现在应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他抬起头说道。“你做到了答应我父亲的事,可是提到良心,我可没见到你在遵照黑锁命令赐予他生命之力时有任何的迟疑,也或许你想要反抗。”莫西亚冷笑说道。他回想起乔朗暗示的惩罚,预料这位看来软弱的触媒圣徒会因此颤抖畏缩。然而年轻人很惊讶地发现对方竟带着尊严的神情面对自己的目光。
“那是我的羞耻。”沙里昂从容说道。“就如同你一样,我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羞耻。”
“我根本不需要去面对——”莫西亚生气地开口,却被辛金盖过雨声及马蹄声的轻快话语所打断。
“莫西亚,莫西亚!你在哪里?”
年轻人恼怒地在马鞍上转身,看着自己身后,并挥舞着手。“我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叫道。接着又转回头面向触媒圣徒。“还有一件我不懂的事,神父,你为什么把乔朗的事告诉了辛金?难道你也对他布道了吗?”
“我没跟辛金说过这件事。”沙里昂说道。他笨拙地用自己巨大笨拙的双脚踢了马儿一下,疲倦的触媒圣徒催马向前。“你最好快走,他们正在叫你。再见,莫西亚。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聊聊。”
“没告诉他!那他是怎么——”
但沙里昂却只是摇头。他拉下帽兜遮住双眼,向前骑去,只留下莫西亚独自一人,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太好骗了。”
“当时你又不在场。”莫西亚咕哝道。“你没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说的是真的。喔,我知道你对这有什么感觉——”他看见乔朗漆黑的双眼露出苦涩的笑意。“——可是你得承认,辛金真的有告诉我们这个触媒圣徒是来找你的。如果触媒圣徒宣称他从未将此事跟辛金说过,那到底是——”
“那又怎么样?”乔朗不耐烦地吼道,他闷闷不乐地注视着为了烤干衣服而刚升起的小火焰。一行人在河边的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作为他们晚上的栖身之所。由于能在化外之地中找到一个未被占据的山洞实在是非常不寻常,因此黑锁带着他的触媒圣徒,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洞。然而在调查之后,山洞里却是空空如也。巫术士判断这里是能栖身的安全地带,唯一的缺点是阴暗角落中一堆传出阵阵恶臭的垃圾堆;没人愿意靠近去检查垃圾堆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虽然他们把垃圾堆烧了,气味却挥之不去,黑锁说,这个山洞之前或许栖息着巨魔。
“当然对你而言,触媒圣徒根本是无关紧要。”莫西亚站起身,不快地说道。“反正什么事情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
乔朗抓住他朋友的手。“我很抱歉。”他用尴尬的语气说道,话语艰辛地从他嘴中吐出。“我很谢谢你……跑来警告我。”他的双唇扭曲,露出浅浅的笑容。“我可不把这个中年触媒圣徒放在眼里,可是我会提高警觉。至于辛金——”他耸耸肩。“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你不能相信那个傻瓜!”莫西亚恼怒地说道,又坐了下来。
“傻瓜?我是不是听到有人在滥用我的名字?”黑暗中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
憎恶地叹了口气,莫西亚缩到一旁蒙住眼睛。一个穿着华丽的俗气身影走进火光中。
“怎么啦,亲爱的小子,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吗?”辛金询问道,他抬起手,以便展示自己新长袍最耀眼的一面。“我实在是太无聊了,穿着单调的林场巡守员装扮,然后我决定该替自己换件衣服。就如同笛朗吉维儿公爵夫人,在嫁给她第四任丈夫时所说的一样——还是第五任?反正这也不是重点,他不久之后也会跟其他任丈夫一样一命呜呼。绝对不能和笛朗吉维儿公爵夫人一起喝茶,如果你和她喝茶,一定要确定她替你倒茶时用的茶壶不是她先生用过的。你喜欢这种红色吗?我把它称之为粉碎朱砂。怎么啦,莫西亚?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比我们的黑小子朋友还要糟糕。”
“没什么。”莫西亚含糊说道,他曲着脚,凝视着放在一层炽热煤炭上,摇摇欲坠的粗糙铁锅。
“闻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黏锅底了。”辛金说道,他弯下腰来嗅闻着。“我说,你怎么不去跟那个快乐触媒圣徒老头要一点生命之力?就跟自从他来之后的其他人一样善用我们的魔法。我能跟你们一起吃晚饭吗?”
“不行。”莫西亚举起一根棍子,驳回了有关触媒圣徒的建议,他开始搅拌起锅中正在冒泡的东西。
“啊。”辛金坐下说道。“谢谢。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搞得大家不开心呀?我知道了!你今天和沙里昂神父一起骑马,他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嘘。”莫西亚警告辛金,手指着沙里昂坐的方向,他独自一人费力地试着生火。“你为什么问我?搞不好你比我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都还要清楚我们说了些什么。”
“或许我真的知道。”辛金兴高采烈地说道。“看看这个可怜的老兄,他快要冻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不该在荒野中徘徊,我去邀请他过来一起分享我们的炖菜。”年轻人在他朋友身边四处张望着。“我该这么做吗?我认为我会这么做。别皱眉,乔朗,你实在应该见见他,毕竟,他是过来抓你的。我说,触媒圣徒!”
辛金的声音在山洞中余音袅袅,沙里昂吓了一跳,跟洞穴中的其他人一样转身。
莫西亚伸手猛拉辛金的袖子。“别这样,你这个傻瓜!”
但辛金又再一次挥手大吼,他的红色长袍在火光中燃烧着。“在这里,触媒圣徒,你看,我们有一锅好棒的炖松鼠……”
许多人注视着他们,窃笑或是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着。即使是正在和几位手下打牌的黑锁也探出头来,用冰冷、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沙里昂慢慢站起来,红着脸向他们走过来,很显然只是希望能够让辛金闭上嘴。
“该死!”莫西亚咕哝道,他靠向乔朗。“我们走吧,我不饿了……”
“不,等等,我想和他见个面。”乔朗柔声说道,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触媒圣徒。
“让我护送你,神父。”辛金吼道,一跃而起,向触媒圣徒跑去。他优雅地鞠了个躬,一把将困窘的沙里昂抓到火堆旁,一路还跳着方块舞。“来跳支舞吧,神父?一、二、三,跳,一、二、三、跳……”
一阵哄堂大笑,现在洞穴中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对这场好戏非常感兴趣,除了黑锁,他又回到自己的牌局当中。
“不会跳舞吗,神父?还是有什么不满,对吧。”
沙里昂挣扎着想要甩开辛金,但却怎么样也甩不开。
辛金却早已兴奋过头了。“毫无疑问,猪教阁下会禁止这个只是因为他在妒忌。我是说,对他来讲,‘一、二、三、跳’会比较像是‘一、二、三、弹、弹、弹’。”辛金鼓起脸颊,挺起肚子,维妙维肖地模仿主教。一阵哄堂大笑,夹杂着疏疏落落的掌声。
“谢谢,谢谢。”辛金的手平放在胸口,鞠了个躬,接着舞动了一下橘色丝巾,他将羞红脸的触媒圣徒带到营火边。“过来,神父。”他说道,匆匆忙忙将一块腐朽的木头拖了过来。“等等!先别坐下来,我敢说你一定为痔疮所苦。人到中年真是该死,我的祖父就是因为痔疮而死,你知道吗?没错。”他悲伤地继续说着,轻轻拍了树干一下,将树干变成一块丝绒坐垫。“可怜的老先生,九年没办法坐下,他试了一次,然后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血涌上他的——”
“拜托,神父,请坐下来吧?”莫西亚急忙打岔。“我——我想你应该还没跟乔朗见过面,这位是神——神父——”
在注意到乔朗一语不发地注视着触媒圣徒时,莫西亚结结巴巴,最后狼狈地闭上嘴。
沙里昂用很奇怪的姿势坐在坐垫上,他试着对年轻人礼貌性地打声招呼,但乔朗棕色眼眸中透出的冷冽鄙视意味似乎吸干了他四周的空气和心里的话语,只有辛金神色自若地弓背靠在石头旁。他将手臂放在弯曲的双膝上,手顶着长着胡髭的下巴,对眼前的三个人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敢说松鼠已经煮熟了。”他说道,突然伸手开玩笑地推了触媒圣徒一下。“你不这么认为吗,神父?还是说我们在煮的是你养的鹅?”
沙里昂的脸马上像发烧一样泛红起来,他看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好找个洞钻进去,同时狠狠地瞪了辛金一眼。莫西亚立刻移到铁锅旁,正当他抓住把手准备举起铁锅时,乔朗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烫。”他说道。乔朗手中凭空变出一根木棍,他将木棍横插入把手,将铁锅从火上抬起。“火焰的热度不只会加热铁锅,还会传递到把手上。”
“你和你那些该死的科技。”莫西亚咕哝道,坐了下来。
“我可以对你开启传输渠,传一些生命之力给你——”沙里昂开口,接着和乔朗四目相对。
“不过那对我一点用都没有,对吧,神父?”乔朗平静地说道,他浓密的眉毛扬起,在前额上连成一线。“我是个活死人,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沙里昂平静地说道。他脸上的红晕消退,脸色苍白且镇静。现在并没有人看着他们,在洞穴中的众人看到好戏已经落幕,早已纷纷回去做自己的事了。“我不想骗你,我是被派来带你回去受审的,你是个杀人犯——”
“还是个活死人。”乔朗猛然吼道,咚地一声重重地将铁锅摔在地上。
“我说,小心一点。”辛金抗议道,他急忙靠过来想要抢救锅子,举起汤匙舀了几大勺灰色的混合物到几个粗糙的木碗里。“真是对不起,我用了工具,神父,可是——”
“你是吗?”沙里昂问道,他凝视着乔朗。“我一直在注意你,我看着你使用魔法。举例来说,那根你凭空变出来的木棍……”
沙里昂很吃惊地发现乔朗漆黑的双眼亮了起来,但并不是因为愤怒,双眼中满是恐惧。沙里昂满腹疑惑,忘了自己原本所要说的话。触媒圣徒凝视着他,他的表情一瞬即逝,然后又被坚强如石头般的外表给覆盖住了,但沙里昂很确定那恐惧一直在那里。
乔朗从辛金那里接过盘子,坐在石头地上开始吃了起来,他用工具将食物铲进自己的嘴里,眼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盘子。莫西亚也接过自己的盘子,有样学样,笨拙地使用着不称手的汤匙。辛金也递了一盘给触媒圣徒,他接过盘子和汤匙,却没有开动,而是一直注视着乔朗。
“我想过了。”他对皱着眉头的年轻人说道。“既然没有任何你接受测试仪式的纪录存在,很有可能是托本神父在那个时候因为太兴奋而犯了什么错误。跟我一起回去,重新再接受一次测试,我还听说你在谋杀案中其实也算是其情可悯,你的母亲——”
“不准提到我的母亲,我们来谈谈我的父亲。你认识他吗,触媒圣徒?”乔朗冷冷地问道。“当他们将他的身体化为石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一旁看着?”
沙里昂拿起自己的碗,但他颤抖的手却又将碗给放了下来。
“我说,莫西亚。”辛金说道,他大声地咀嚼着。“这只松鼠不是碰巧闯进来老死在你怀中的吧,是吗,亲爱的孩子?如果是这样,你还真该为它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这块肉我已经嚼了十分钟了——”
“没有,没有……你父亲被处决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沙里昂低声回答道,双眼注视着石头地面。“我当时是个执事,只有我们教派中层级比较高的人——”
“才有资格能观赏这场好戏?”乔朗冷笑道。
“水!我要水!”辛金比着手势,一个挂在洞穴阴凉处的水袋向他们飘了过来。“我要来点什么喝的,好把这块老东西给冲进去。”他喝了一口水,用橘色丝巾擦擦嘴,接着打了个大呵欠。“我说,你们之间的对话实在让我觉得无聊透顶,我们来玩塔罗牌吧。”他的手伸向空中,变出一副色彩斑斓的金边塔罗牌。
“你这副牌是从哪里弄来的?”莫西亚问道,他很庆幸这个话题终于被打断。“等等,这不是黑锁的牌吧?”
“当然不是。”辛金看来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你没注意到他现在正在角落那边打牌吗?至于这个——”他熟练地将整副牌摊开在地面上。“——我是从宫廷那里弄来的。这是最新的一副牌,画家实在是画得太棒了,宫廷塔罗牌上面本来就该有马理隆贵族所有成员的肖像,当时还真是引起大轰动,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当然,他们把女皇画得太漂亮了,她现在看起来可没这么动人,特别是靠近一点看的话。不过这点画家也做不了主。有看到太阳牌里天空的漂亮蓝色吗?那些是磨碎的琉璃。不,真的,我跟你打包票,再看看这些国王牌。持剑国王——马理隆皇帝,持杖国王——杰司艾尔皇帝。持杯国王则是个恶名昭彰的情人,巴尔扎尔皇帝,画得真是维妙维肖;还有持币国王,也就是守财奴萨拉肯皇帝——”
“我们想玩,对不对,乔朗?”莫西亚急忙插嘴,他注意到辛金正要开始介绍皇后牌。“你呢,神父?还是玩塔罗牌违背了你的誓言或是什么的?”
“只有三个人能玩。”辛金一边洗牌一边说道。“触媒圣徒得等到他那一轮才行。”
“谢谢。”沙里昂说道,他提起长袍裹住自己,准备起身,地上还留着那一碗连碰也没碰的炖松鼠。“我们是可以打牌,不过我不想打断你们的牌局,或许改天吧……”
“去吧,触媒圣徒。”乔朗推开他的盘子,站起身,脸色严肃暗沉,眼睛却闪着狂野诡异的光芒。“我不想打牌,你可以代替我的位子。”
“别这样,乔朗!”莫西亚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焦虑,他抓住乔朗壮实的手臂。
“好吧。”辛金愉快地说道,他的手快速地切牌堆牌。“如果乔朗要憋着一肚子气去睡觉的话,我们都别玩了。听着,我来帮你们预知未来吧,坐下来,触媒圣徒,我想你会觉得这个很有意思,你先来,乔朗。”
很久之前,时间之道的贤者们利用塔罗牌让自己能够预见未来。这些牌从黑暗世界中带来,原本被当作神器珍惜,据说只有贤者们有能力解译画在卡片上面的复杂图片。但贤者们早已成为绝响,他们全都死于钢铁之战里。这些卡片因为有美丽的图案,所以被保留了下来。而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记起它们曾被用来玩一种称之为塔罗的游戏,这种游戏蔚为风潮,尤其是在那些贵族成员之间更是如此。算命的技艺也没有就此失传,但却藉由触媒圣徒们的鼓励,渐渐转型成一种在宴会中无伤大雅的娱乐消遣。
“来啦,乔朗,我这方面真的很厉害,你知道的。”辛金口若悬河地说道,他拉着乔朗的袖子,直到年轻人终于坐了下来。即使是沙里昂也迟疑起来,他入迷地凝视着卡片,好像他们正要揭开埋藏在迷雾中的未来一样。“女皇实在是太溺爱我了。现在,乔朗,用你的右手——最靠近你心脏的那只手——选三张卡。过去、现在,还有未来,这是你的过去。”
辛金翻开第一张牌,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骑着一匹苍白的马,狰狞的骷髅脸孔凝视着他们。
“死神。”辛金柔声说道。
除了辛金以外,沙里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迅速地瞥了年轻人一眼,但乔朗注视着卡片,却只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一抹几乎可以视为冷笑的微笑。
第二张卡上面画着一个人穿着贵族长袍,坐在王座上。
“持剑国王,喔,不!”辛金笑着说道。“或许你真的注定要和黑锁争权,乔朗,妖艺工匠们的皇帝!”
“闭嘴!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莫西亚说道,他紧张地望向在山洞角落玩牌的黑锁和他的手下们。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辛金用忿忿不平语气说道。“我在这方面真的很厉害。奥思波尼公爵曾经说过——”
“翻开第三张牌。”乔朗咕哝道。“然后我们就上床睡觉去。”
辛金顺从地翻开牌。看到牌之后,乔朗的眼睛饶富兴味地眨了一下。
“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牌!我早该知道你这副牌有问题。”莫西亚憎恶地说道。然而沙里昂注意到,当莫西亚见到乔朗脸上狂野的表情逝去之后,语气中似乎松了一口气。“算命!给你自己翻一张愚人牌吧,辛金,然后我就相信你。来吧,乔朗,晚安,神父。”两人离去,走向自己的睡袋。
“晚安。”沙里昂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的注意力转向正迷惑地看着卡片的辛金身上。
“这不可能。”辛金皱眉说道。“我很确定上次我检查这副牌的时候,它完全正常。我记得很清楚,我跟陆森侯爵说他会碰到一位高大、全身黑衣的陌生人,他还真的碰到了,第二天执法官把他给抓了起来。嗯,实在很奇怪,喔,算了。”再度耸肩,他将橘色丝巾盖在牌上,然后敲了敲,整副牌消失不见。“我说,你打算吃你的炖肉吗,秃头老兄?”
“什么?喔……不。”沙里昂回答道,他摇摇头。“你拿去吃吧。”
“我实在不愿意浪费食物,虽然我希望莫西亚能够再敬老尊贤一点。”辛金说道,他拿起碗,舀了满满一大勺松鼠塞进嘴里。他躺在丝绒坐垫上,开始认命地咀嚼着。
沙里昂没有回答。触媒圣徒走向山洞中阴暗的角落里,用他的长袍和毛毯裹住自己。他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但他无法入眠,而是一直想着摊在石头地上的牌。
第三张牌还是死神,虽然这一次,狞笑的身影是倒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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