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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1

  70
外头的风变大了,潮水不时拍打船身。我来的时候,外头正静静下雪,并没有任何风暴来袭的迹象。但现在脚下的木板开始随波浪起伏摇晃,河水猛烈撞击船屋外壁。

  「我还是离开吧。」当我点起油灯时,神秘访客说。每当我离开船屋前,总会把油灯添满油,放在窗沿。

  「等等,先别急着走。」

  我将油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昏黄光线摇曳,墙上黑影杂沓,船舱里彷佛上演着皮影戏。

  仔细打量后,我修正刚才的猜测。这个女人最多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可能还更年轻。我的视线落在她脏兮兮的靴子上。靴边画满各色日本裸女,造型很适合她欧亚混血的面孔:紧致的皮肤、高耸的额头和分隔略开的双眼。不过她最显眼的外表特征,还是那头染成鲜红色的头发了。

  我爸要是看到她,应该会把她当成庞克族。我妈虽然很开明,但大概会觉得,好好一个女孩子不该染这样的头发。

  「我很高兴听到妳要走,」我说:「但妳先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才行。」

  「什么问题?」

  谁打给妳?妳从谁那里得知来此地的路线?又是跟谁约好要来这里找我?

  「就先从妳的名字开始说起吧。」

  「雅莉娜。」

  她摸索着放在长腿间的黑色背包。「我叫雅莉娜.额我略夫。还有,我才是那个受够的人。」

  看她呵气带着白烟,我才意识到屋里有多么冷。等她走了,一定要赶紧把火炉生起来。

  「妳找我有事吗?」我问。

  「你要不要干脆写下来算了,记者先生。是你叫我加入这支『敢死队』的好吗!」

  雅莉娜假装手里拿着电话话筒,模拟通话的情形。

  「……妳搭公车到尼可寇尔路,下车走到下个路口右转。」

  不可能啊!我想。但她继续描述路线,跟我刚才走的路完全一致。

  「……出来后会有条弯路,继续向前,妳会看到一根横档……」

  绝对不可能……

  「那不是我。」我强作镇定地说。

  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知道这里?

  又有谁想拿这盲女跟我开这种烂玩笑?

  我一阵疑心,犹豫地打量沙发上的女人。「妳听清楚了,打电话给妳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

  「呃,因为妳……」

  「因为我看不见?」她苦笑问:「我还以为负责揭露真相的记者,比一般人有常识呢。」

  她失望地摇头。「那种深信盲人耳朵比较灵的成见真是蠢死了。确实,我们是比较容易专注,因为视觉的刺激不会令我们分心。而且大多时候,我们惯用其他感官来弥补视觉上的缺陷,但不会因此变得和蝙蝠一样。更何况,每个人情况都不同。

  「以我来说,我的听觉对空间感比较灵敏,可以藉由声音的反射来判断……例如现在我跟天花板之间应该有一个啤酒箱的距离,我也知道,大概再走四步就会撞到墙。」

  听起来是满像蝙蝠的啊,我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但我几乎没办法分辨音色上的差异。」她继续说:「如果有人在街上遇到我,跟我说『哈啰』或『是我』之类的话,我就苦恼了。我得要对话一阵子,才能分辨出对方是谁,就算是好友或长期病患也一样。」

  「病患?」我惊讶地问,一面观察她拿在手上模拟话筒的手杖。

  「我是个物理治疗师。」

  她用白色手杖敲打茶几脚。「我辨认人的身体比辨认声音容易些。」

  她握住导盲鞍。「走吧,汤汤,去出口。」

  汤汤?12用导航系统的名字帮狗取名?她怪异的幽默感吸引了我。

  那只狗马上反应过来。

  「嘿,等等,别这么急着走—」雅莉娜想要绕过我时被我拦下。

  「妳得先把话说清楚,我才能让妳走。也许,那个打电话给妳……」

  ……而且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个藏身处,甚至自称是亚历山大.佐巴赫的家伙。

  「……的人,是想要把妳骗来这里。不过妳为什么会愿意来此?」

  更何况,妳的身体是这样特殊的情况……我心想。

  雅莉娜站着没动,她的回答听起来很厌倦,像是已经跟我讲了上千次一样。「我把来这里当成是我的义务。我得尽了力,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才不会觉得自责。而且佐巴赫先生,我熟读你的报导,觉得你会对我的说法有兴趣,所以我才相信电话是你打来的。」

  「什么说法?」

  油灯的光亮照不到她的脸,所以没办法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不过我也不知道盲人要如何用表情传达他们的情绪。

  「我昨天去警局把知道的事都讲了一遍,但那些白痴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甚至得跟一群没有自己办公室的家伙谈话……」

  「谈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我说过,我是个物理治疗师。我主要治疗的都是些熟识的病人。但昨天有个陌生人未经预约就到我的工作室来,跟我说他的腰椎很痛。」

  「然后呢?」我逐渐丧失耐心。

  「我帮他推拿,但做不下去,于是中断了疗程。」

  「为什么?」

  一阵潮浪晃动船身。我望着窗户,窗外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忽然明白我治疗的人是谁。」

  「是谁?」在听到她的答案前,我的胃忽然感到一阵抽痛。

  「就是你最近报导得最多的那个人。」

  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而我感觉到四周气温骤降。

  「我很确定,昨天那个患者就是集眼者。」

  12 TomTom,荷兰的导航系统生产商名。

  69我说服雅莉娜多留十分钟,并且马上生火。干枯的桦木在火炉里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再十分钟,她就得搭公车回市区。公车一小时只有一班。我没跟她说我可以开车送她回去。我还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眼前这个尴尬的情况。

  我把炉门上熏黑的玻璃板关起。注视着火光和油灯的温暖光线,是我在此独处时的享受。

  为了工作。或是为了思考……

  但这次,我没办法像平常一样,自在地窝在面向森林的窗户和茶几旁。我比在编辑部截稿前还紧张。每次截稿前,我总是一面打着最后几行字,一面盯着时钟。而且在泰雅下令编辑室禁烟后,我还得分心对抗长时间专注工作所产生的尼古丁戒断症状。

  「喝咖啡吗?」我走到厨房问。说是厨房,不过就是个小吧台、两个柜子和一座洗碗槽而已。

  「黑咖啡。」她的回答简单俐落。尽管雅莉娜应该跟我一样满腹疑问,毕竟是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同处在森林里,但她却显得比我还平静。

  她可是个盲人呀!

  我把露营用的本生灯拿出来。

  「妳说,妳认出集眼者了?」我从柜子里找出即溶咖啡粉。说话时,我试着收敛嘲讽的口气,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妳的意思是,妳不是全盲啰?」

  自从我母亲中风失明后,我就知道不是每个盲人都活在完全的黑暗中。在德国,如果一个人能见度不到常人的百分之二,就可以称为「盲人」。但百分之二对每个人的定义都不同,就连我也不确定,雅莉娜微弱的视力能让她看清楚集眼者的几成面貌。

  四个女人,三个小孩……才短短六个月而已,就死了七个人。但现在连凶手的鬼影都没有!

  她摇摇头。

  「那妳看得见轮廓或影子吗?」

  「看不见。轮廓、颜色、闪光,都不行,什么都看不到。也就是说……」她迟疑了一会儿,「除了仅存的一点辨别明暗的能力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

  仅存的。

  所以她不是天生就看不见。

  本生灯上铝杯的水滚了,我舀了两瓢咖啡粉扔进去。

  「刚才你拿手电筒照我眼睛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亮光。那种感觉就像光线从厚重的窗帘外透进来一样。虽然分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能察觉到明暗的变化。」

  她微笑。

  「这对我的日常生活很有帮助。好比说,我可以分辨现在是白天或晚上……这也是为什么我搭飞机时总是坐窗边的原因。多数空服员不懂,为什么有人要跟我换位置时,我都会用食指一指脑袋,觉得他们疯了。你不觉得吗,再也没有比云端上的光影变幻更美的事物了?」

  我表示赞同。只是我得承认上次坐飞机时,我连看都没看窗外一眼。在往慕尼黑的五十分钟航程中,我都在为访谈做准备。

  我把咖啡壶从本生灯上移到沙发区,放在烟灰缸旁边。「那么关于集眼者,」我坐到一张老皮椅上迟疑地问:「妳怎么认出他来的?」

  如果眼睛所见的一切都被视网膜前的阴影给遮蔽住,妳要怎么认出一个人?

  「这是益智问答节目的问题对吧?」她微笑说。

  我什么都没说。经历上千次访谈,我直觉可以分辨对方是想要继续讲下去,还是真的在发问。

  「好吧,来看看如果我告诉你全部事实的话,你还能忍受听我说多久。昨天的警察就把我当成蠢蛋,完全不想让我见负责调查的警官。」

  她咬了咬下唇,继续说下去。「说真的,也不能怪他。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妳不敢相信什么?」

  她吸口气,把双手放到脑后,抬头呆望天花板。「该死,这一点也不公平!我不想这样!」

  「什么意思?」

  雅莉娜没有回答。

  「妳不想要怎样?」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追问。

  「三岁时,我因为一场意外而失明。从那时开始,我就努力不想被当成残废。」

  她叹了口气。

  「当时我们住在美国加州。我父亲是主持大型建筑的工程师,他是个顽固的德国人,娶了一个更顽固的俄裔美国人。他们两个都不想把我送进特殊学校。这件事大概闹了半年,我父母最后决定要让我和其他视力正常的朋友一起读森林小学。」

  她轻轻地笑了。而我不是双手十指交叉,要不就是不耐烦地敲着沙发扶手。起初我还犹豫要不要表露得这么明显,但随即想到这些担忧毫无意义,因为她根本看不见我失去耐心的样子。

  「我父母把他们不切实际的个性传给我。」她摊了摊手说,应该是在表示,如果她没有这么大胆莽撞的话,就不会在这里了。

  「心理学家称我这种是行为极端的盲人。以前我就会骑脚踏车了,也尽可能不用手杖,只让导盲犬带着我走。去年甚至还去滑雪……妈的,我一再做这些自找麻烦的事,就是不想被当成残障。可是,现在却发生了这种鸟事。」

  她把手放到大腿上,紧紧阖上双眼。

  「这跟我看不看得见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吗?以前我一直想让别人相信我,尤其是我的父母、祖母跟弟弟,但从没人相信。我的朋友觉得我是想耍他们,而我妈则担心得要命,甚至带我去看儿童心理学家。我骗了他,说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让自己显得更重要而已。干,我已经受够『瞎子』这种污名了,但也不想被人当成疯子,所以我没再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事……」

  「到底是什么事?」我忍不住催促她。

  「我沉默了将近二十年。如果这事不是跟小孩子有关的话,大概还会沉默个两百年。」

  我意识到现在正是对话的关键点,要想听下文,就不能逼得太紧。

  「我有个天赋……」

  我屏住呼吸,忍住不打岔。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荒谬,我也不是什么神秘主义者,不过……有时候就会这样。」

  到底是什么天赋?我心想。

  「我看得见过去。」

  「什么?」

  我不禁脱口而出,一时懊恼自己多嘴,生怕毁了这关键的一刻,她就不再讲下去了。但雅莉娜只是认命的笑了笑。

  「像这种时候,我还满希望能看见你脸上的表情。我猜,你大概把我当成外星人吧?」

  「没有。」

  「我在物理治疗上的专长是指压。」

  指压?

  我依稀记得,妮琪在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曾送我一套按摩当礼物。我本来期待按摩师有力的双手在我身上涂满芳香精油和乳霜,搭配放松的音乐和非常享受的肩颈按摩。但事实上那是一间亚洲按摩坊,得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由一位年高德劭的中国女子以各种荒谬绝伦的方式扭转我的四肢,用力按压我身上的每一处穴道。我痛到流泪。她的穴道按摩不只用手指,还用全身关节的按压力量,包括膝盖、手肘、拳头,甚至是下巴……总之那次按摩直让我觉得整个人快要筋摧骨折,一点都不放松,做到最后我都觉得快瘫痪了。

  「其实这种事情很少发生,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是治疗谁或是在怎样的状况下才能触发那个天赋……总之我要说的是:有时候,我在触诊时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过去。」

  啊哈!

  这回我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而当我问她「所以昨天妳看见了」的时候,她的回答听起来不太能肯定。

  「昨天我应该要帮这个男人治疗的,但是我中断了疗程。因为才碰触他,就有道闪电出现,眼前忽然变得很亮,比我失明前所记住的景象还亮……」

  她清了清喉咙。

  「闪电消失后,我就看见他怎么对待那个昏迷的小孩和女人。」

  她抬头望向我。说也奇怪,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她彷佛能看透我。

  「该死,我目睹了他怎么折断她的脖子。」

  68「妳看见了?」

  火炉散发出舒适的热气,我却很想回到上船前在雪地里感到的寒冷中。现在我觉得很热,喉咙搔痒,更重要的是左脑太阳穴有一股压力,那是偏头痛开始的前兆。

  雅莉娜点点头。「我说过,我不是生来就看不见的。如果天生眼盲,我就没办法想象光线、颜色跟形状,在梦中也不会出现画面,只会有气味、声音和感觉。」

  我惊讶地心想,我从来没有想过盲人是怎么作梦的。当然我知道,从没有看见过任何事物的人,一定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假使我现在闭上双眼,倾听风声浪声,以及吹拂树枝的声响,就算眼前一片黑暗,还是能清晰地想象水、森林里的树木,以及此刻坐着的老皮椅的形状。脑海中浮现的景象不是因为我看见了什么,而是由记忆建构出来的。如果是个生来就看不见的人,他便没有了对事物的记忆。我别过头,看着窗户上融化的水滴,思忖着要怎么对一个不知道白色是怎样颜色的盲人,解释雪是什么样子。

  「但以前有一段时间我是看得见的。」她把我从思绪里拉回现实。「时隔二十年,我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譬如说哥哥的面孔、雨天时最爱看厨房窗外的景色。喔,我连下雨的样子都记不得了,也忘记小时候喜欢跳进去玩耍的小水坑是什么样子……」

  她停了一会儿,想拿起咖啡杯。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摸索到杯子,举杯凑到嘴边,但一口没喝又继续说下去。

  「但唯一烙印在我心上无法抹灭的画面,是我父母。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长相。对此我既感激又生气。」

  「生气?」

  雅莉娜回答时,彷佛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你要知道,在我的梦里或想象中,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样。他们的轮廓都像我爸妈。你要相信我,这种感觉真的很恐怖。因为我作的经常是些恶梦,我在梦中看见的景象非常可怕,要换成是一般人,大概得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她终于喝下一大口咖啡,接着轻声叹息。

  「想象你在梦中目睹凶杀案的场面:一个男人用塑胶袋紧套女人的头部,致使她窒息。那女人双眼凸出,挣扎着想呼吸,但徒劳无功,只能咬到一嘴塑胶。」她沉重地咽了口水。「情节听起来很可怕,但更令人难受的是,我在那死去女人脸上看见的,是我母亲充满爱的眼睛和温暖的嘴唇。我看见她恳求凶手饶命,但对方却毫不留情,因为他是个心理变态的虐待狂……可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我爸。那个每天早上带我去幼稚园,晚上会为我读床边故事的爸爸。」

  我觉得喉咙卡了些什么,忍不住干咳几声。「但妳说,妳所经历的事不是梦?」我谨慎地问。

  「不是。」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比较合适。或许可以说是幻觉?

  嗯,我觉得更像是故事插叙。」

  插叙?

  「妳怎么知道这个词?」

  「佐巴赫先生,你听了大概会很惊讶,但我有一台电视机。虽然越来越吃力,但我还是常看电视。以前我还能跟得上犯罪电影的节奏,可是现在看电影,前十分钟我只能听到音乐跟噪音。是因为现在的电影越来越以视觉为主了吗?」

  有可能,但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所以我经常邀请约翰来我家玩—他是我的美国朋友,跟我一样,住在柏林四年了。可惜是个同志,所以我们没机会上床。不过至少他看得到—他总会解释电影内容给我听,所以我知道有时电影情节会跳回过去叙述故事。插叙时,影片的背景颜色会不一样,播放速度也变得缓慢,有时一个插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说的没错吧?」

  我咕哝一声表示同意。

  「我也曾亲身体验过这种瞬间。」

  我挑眉。「妳服用药物吗?」

  「很少。」

  她指了指眼睛。「有些盲人会去寻求治疗师的协助,想自己一个人去解决问题,而我则用男人转移我的情绪问题,不过有一次这个方法不奏效,我只好吃一种久经验证有效的深层心理疾病药物缓解状况。」

  我刻意笑出声,让她知道我了解她在说什么。几个月前我才写过一篇关于LSD的报导。上个世纪,这种致幻剂在市面上被当作治疗精神病的药品,直到一九七○年才因其危险性而禁用。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微笑着说:「嗑药的人总会宣称自己看到鬼。不过从那以后,我没再吃那么强效的药了。上个星期我连大麻都没抽。相信我,这不是药物的幻觉,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昨天触碰到集眼者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过去。」

  她敲敲额头。「我就在他脑子里、在他身体里,我看见他做了些什么。」

  我低头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直觉告诉我,这段对话应该到此为止,但她短短几句话却唤起了我身为记者的好奇心。

  在我的采访生涯中,难免遇到行事极端的受访者,所以我对无法侦破的凶案特别在行。我访问过精神不健全的被害者,也访问过神经错乱的性罪犯—他们坚称自己是清白的,甚至求我把他们脑子里的声音给弄走—我曾在医院里访问过一个少年,他认为他前世是个连环杀手。而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律师把他拙劣的说词当真,结果警方竟然因此找到尸体,且被害人的死因跟少年描述的内容完全吻合。妮琪深信超自然力量。而我很确定,雅莉娜的奇幻说法一定也能找得到合理的解释。

  我为什么会在警方无线电频道听到幻音?钱包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为什么有人假冒我,要这个盲女到我的秘密基地来?这些事一定都有个合理的解释。

  最有可能的是:她在说谎,或是罹患了某种精神疾病。

  譬如说精神分裂?

  「雅莉娜,当妳触碰到集眼者时……」我继续此生最神秘的访谈,「妳究竟看到了什么?」

  67「一开始我就有种不好的感觉。那个男人自称是提姆,透过我的网站寄匿名信给我。」

  提姆。我感到胃一阵翻搅。

  「不可能。」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这一定哪里有问题!

  「你是惊讶盲人也能上网吗?」她包容地微笑着。「现在的科技,有软体可以朗读页面上的文字,而且我的电脑也有『布莱叶盲文』辅助,可以把文字转化成点字。」

  雅莉娜摸索着茶几。我原本以为她想再喝口咖啡,但接着我就发现她是在找打火机。我把打火机递给她,当我接触到她的手时,很讶异她的指尖冷冰冰,触碰时甚至让我有种疼痛的感觉。

  「继续谈妳的病人吧。」我拜托她。

  谈谈集眼者。

  「他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雅莉娜从脚边的背包里拿出一包新香烟。她的狗似乎跟我一样热爱观察,看着她是怎么俐落地拆开烟盒,取出一根烟后点燃。

  「他只沙哑地告诉我,他的声带发炎,不太能讲话,但最大的问题是背痛。他因为扛东西而扭伤了腰。」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一个粗略的画面:一个男人将动弹不得的身体扛到藏匿处。

  烟雾飘到我面前,让我想起手臂上那张无用的戒烟贴片,真恨不得跟她要一根烟来抽。

  「我去浴室洗手,出来的时候,赤脚踢到了沉重的花瓶。」

  雅莉娜使劲捏紧了香烟。她的表情不知怎地让我心烦意乱,但我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我痛得要死,」她继续说:「而且觉得很难过。我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行动,从来没有失去方向感。发生这种事,我不免觉得自己活该被人当成瞎子看。」她苦笑。

  「现在回想起来,那会不会是一种测试?」

  「什么测试?」

  「也许那个男人是想确定我真的看不见。」

  真如此的话,那凶手也太偏执了吧,我想。他到现在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有实际的目击证人。如果连看得见的人都认不出他来,又何必要跟一个盲女玩这种把戏呢?

  雅莉娜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继续解释。

  「跟我不熟的人的确经常对我漫不经心。我换了三次清洁工,因为前面几个都没有严格遵守规定,弄乱了家里的摆设。他们不知道我有多么在乎这些细节。」

  她将头转向我,那瞬间像是想要和我眼神交会。

  「总之,我不想被注意到异状,所以拚命压抑疼痛,」她继续说:「但是接下来我就发现那个家伙不太对劲,于是想赶紧完成他的疗程。」

  她叹了口气,眼皮又开始不安地跳动。「指压疗程开始时,病患要盘腿坐在蒲团上,我则跪在他们身后。这样的姿势让我可以用手肘从他们的脖子一路按到肩膀。」

  我咕哝一声表示同意,不由得想起那次痛得要命的经验。

  「推拿的目的在于疏通血脉,让体内能量可以自由流动。虽然现在仍有很多人把它当成笑话看,但早年也没什么人相信针灸的功效,可是今天健保却给付针灸治疗。」

  健保也有给付根管治疗啊,但我还是不想做。

  「总之,平常我会要病人躺下,然后继续按摩。」

  「但昨天没有?」

  「没有。因为我忽然感觉到那种生命里挥之不去的奇异片刻突然到来。而且这次更可怕。」

  「怎么说?」

  「我想,那种感觉就像是长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走到阳光下一样。我按摩他的肩膀,忽然感觉到眼睛好像要被阵阵闪光灼伤,黑暗的碎片和光点此起彼落……刚开始我听到的声音比看到的影像多。」

  「妳听见什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

  「妳母亲的声音吗?」

  「我想应该不是。不过,因为我被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吓坏了,所以没注意太多。」

  「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

  雅莉娜把香烟置于烟灰缸上,拿起咖啡杯。「说来非常奇怪,我觉得她是在和她老公讲电话。我听到电话的嗡嗡声,就像我用扩音模式讲话时一样。那个女人笑着说:『抱歉,但我现在有点乱。我在跟儿子玩捉迷藏,你猜有多夸张?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她笑着说?」我有点茫然。

  「对,但不是开心的那种笑,比较像紧张的强颜欢笑。是想哭却强忍泪水的那种笑法。」

  「那她老公有什么反应?」

  「他很慌张,只说『天哪,我怎么会这么傻?一切都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雅莉娜点点头。「然后他大声嚷嚷说:『无论如何别靠近地下室,听到了吗?千万别去地下室。』他的声音因绝望而颤抖。」她喝了一口咖啡。「就在这时,闪光减弱,我依稀认得四周的环境。这么讲你或许可以想象……在我眼前出现的画面,就像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

  我正在思索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譬喻,她就不问自答了。

  「有一次我在电视上听到一个灵媒描述他的幻觉。不知怎的,我觉得我了解他的意思。」

  一块白桦木在火炉里烧得劈啪响。

  「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别去地下室』吗?」我在雅莉娜沉默的空档厘清思绪,而她则紧张地抓着头发。

  「他是这么说没错。」

  「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人转向我……她的眼睛和我母亲一样,我在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

  「她转向妳?」我不解地追问。

  「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情况通常都会这样发展。当我触碰到能量很强的人时,我好像能进入他们的身体,探索潜藏在灵魂深处中的秘密。」

  她把脸转向窗户。我从她空洞的眼睛里只看见一片黑暗。

  「所以妳是看见了……」我有些犹豫不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问出如此疯狂的问题。

  她在我停顿的片刻回答。「对,」她转向我说:「我当时就是集眼者。我用他的眼睛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一阵大浪拍打船身,铝杯里的咖啡匙撞出声来。

  油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风在窗缝间发出口哨般的声响。

  「然后呢?」我趁着风速减弱时问。

  雅莉娜语气变得很急促,像是想要卸下沉重的负担。

  「我看到……我站在紧闭的木门后面,从门缝里窥看着那女人讲电话的房间。」

  「那她做了什么?」

  「……她丈夫不准她做的事。」

  别去地下室。

  「她说『亲爱的,你吓坏我了』,接着往我躲藏的方向走来,然后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雅莉娜紧闭着眼帘,而汤汤抬起头,竖起耳朵,彷佛注意到主人内心的不安。

  「我从门后跳出来,用电线勒住她的脖子……她吓呆了!」

  在雅莉娜低语着,「然后,我就扭断了她的脖子。」她的声音嘶哑。

  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似乎也喘不过气来,但继续说下去,「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压碎生鸡蛋一样。她马上就死了。」

  66「妳怎么处理尸体的?」我揉一揉太阳穴。头痛还忍得住,但我一定得吃点什么,不然头痛很快就会超过忍耐受的极限,几个小时内都无法思考。

  「我用电线把她拖到外面,一切有如电光石火般地发生,就像有人在我脑袋里快转电影一样。我看见『景象』的时候,情况通常都是这样。」

  「那妳把尸体拖到哪儿去了?」我不耐烦地追问。

  「我把她拖过客厅,经过阳台,再到花园。花园很冷,雪在我脚下碎裂。围篱附近的角落有个仓库,我就把她丢在那里。」

  「就这样?」

  「不对,不只是这样。」她把咖啡喝完。「在那以前我还在她手中塞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码表。」

  当然啦。

  我本来还能按捺着性子和她对话,试试看她到底老不老实,但现在再也忍不住了。她到目前为止说的,根本是从今天报上拼凑出来的内容,甚至只要读过我以前的报导就能掌握得差不多。被杀的妻子死前跟丈夫通过电话的事,只要看早报就知道了。今天早报的头条标题就是「死前的最后道别?」。虽然夫妻间的对话内容没有公开,不过雅莉娜可以自己编造。而码表的事也人尽皆知。集眼者第一次犯案时,鉴识小组的人还以为移动尸体会启动倒数计时,不过很快就发现码表是定时控制的。集眼者推测了被害者被发现的时间,依此设定,等时间一到,码表就会自动倒数。以犯案至今都未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凶手来说,这方法并不高明。事实是,警方寻获第二名被害者时,时间已经过了四小时,而找到第三名被害者时,她手上的码表已经跑了四十分钟。

  「让我猜猜,」我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倒数计时的设定是四十五个小时,对吧?」

  她出乎意料地用力摇头。「不对。」

  「不对?」

  我盯着烟灰缸里慢慢燃尽的香烟。

  怎么可能呢,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倒数计时的设定。

  报纸里也这么写的啊!菲利浦六个礼拜前告诉我这个讯息,让我公布,我是第一个写相关报导的人。

  雅莉娜咂嘴,汤汤抬起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错了。报纸、广播、网路……它们都错了。不是四十五个小时……」

  她将空杯放回去,从沙发上起身来。「是四十五个小时又七分钟整。现在我该走了。」

  65 倒数十小时又四十七分钟「你他妈的到底躲在哪?」菲利浦咆哮。但在我搞清楚自己栽进的到底是场什么游戏以前,我什么也不肯说。

  我站在船屋的甲板上,让手机讯号好些。我刚才承诺雅莉娜说可以载她回家,要她再喝杯咖啡谈谈。船屋外黑漆漆一片,连水面都看不见。

  「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想开口,但菲利浦马上打断了我。

  「但我可以。我告诉你现在的状况。你倒大楣了,朋友。如果你不马上来警局见我,回答清楚问题的话,你只会更惨。」

  你在案发现场丢了什么?

  为什么我们会在那里找到你的钱包?

  「好,我答应你。」我说:「我很快就会去警局。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一件事。」

  菲利浦狂笑。「干!你这家伙,上次开会的时候,休勒还提议要拷问你。你该庆幸我们认识那么久,而且我没去找检察官。但如果你敢再跟我玩那些记者的狗屁小把戏,我们就一刀两断!」

  我打了个冷颤。我已经渐渐丧失时间感,也不知道还要跟那个神秘访客谈多久。入夜后温度明显下降许多,我觉得风吹得脸像晒伤一样的刺痛,就连呼吸也疼。

  「你冷静点。告诉我,昨天是不是有个盲眼女人去找你,宣称她知道集眼者的消息?」

  「盲眼女人?」菲利浦沉吟半晌。风势变小了,我不用费力也能听清他说话。「妈的,自从你们这些狗仔记者炒作集眼者的新闻以后,柏林所有疯子都跑来找我。他们跟我讲的故事,荒谬到可以去马戏团表演!昨天晚上才有个社工到警局来,说他死掉的老婆回家开门……」

  风雪直接吹在我脸上。

  「所以昨天雅莉娜.额我略夫确实有去你那边啰?」我再确认一次。

  「有可能吧。」

  我擦掉额头上的融雪。「那么再告诉我一件事……」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关于倒数计时的时间……」

  「怎样?」菲利浦不耐烦地反问。

  「你是不是哪里骗了我?」

  电话那头一片静默,有一会儿工夫我只听见树枝被风吹动与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接着,菲利浦在话筒那端悻悻然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胃一阵抽搐,就像昨天在警方无线电频道里听到「一○七」代码时一样。

  面对外界,警方习惯会将犯罪相关资讯保留或更动,为的是防止串供和排除不相关的人。

  但是现在并不是那种情况。如果雅莉娜说对时间点的话,那就表示……

  「七分钟,」我握着电话的手不禁颤抖。「倒数计时是时间是四十五个小时又七分钟。」

  父亲要在倒数结束前找到孩子的藏身处,不然孩子就会死。

  菲利浦知道他迟疑了那么久才作答,其实已经露馅了,所以也不再费工夫骗我,于是干脆直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闭上双眼。

  这不可能是真的。天哪,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好了,你给我听好了。」电话里,我这位前同事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极其遥远。「你先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案发现场,接着我们又在那里找到你的钱包,现在你甚至知道了连我最亲信的同事都不清楚的案件内幕……」

  但这不是我自己想到的,而是她告诉我的。雅莉娜,那个能看到过去的盲眼证人。

  菲利浦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说:「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我们的头号嫌犯了。」

  64 倒数十小时又四十四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我中断跟菲利浦的电话,回到船舱时,惊讶地发现雅莉娜还在那里。不过也对,她没办法溜到甲板上,不知不觉地从我身边走过。

  在风雨飘摇的黑暗里。跑到寒冷的外头。

  但经历了刚才几个小时里一连串难以解释的事件,就算她瞬间消失,也不会让我太惊讶。

  她怎么会知道那多出来的七分钟?

  当我踏进温暖而带有霉味的船舱时,雅莉娜仍坐在沙发上轻抚她的狗。汤汤显然很享受,摊开四肢侧卧着,好让主人能摸到牠的胸腹。

  「我们可以走了吗?」她头也不抬地问。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一般人在和盲人沟通时经常会觉得奇怪的地方。

  通常人们不只是用口语沟通,而且还用身体。眼神、手势、动作,甚至嘴角微微的抽动,以表达千变万化的情绪。这些非口语的表达方式,有时可以强化我们的言语表现,有时却会成为阻碍。特别是身体姿势。一般状况下,与人对话时不看着对方眼睛是不礼貌的行为。虽然我知道雅莉娜看不见,但是她说话时不正视着我,还是让我有种被忽略的感觉。但很快我就明白,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她要用耳朵听我说话。

  「我得赶紧喂汤汤吃饭了,而且我自己也什么都没吃,如果能现在回家就太好了。」

  「我只剩一个问题。」我连忙开口,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妳怎么会得知倒数计时的事情?没人可以看见过去,所以妳是怎么编出这荒谬的故事?还有,为什么非得要让我蹚这浑水?

  雅莉娜抬头轻笑。「你刚开始把我当成闯空门的,现在又觉得我很重要。」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点,「纯粹是记者的兴趣。」

  她挑了挑眉毛。而她脸上的表情和身体姿势的改变,让我觉得莫名烦躁。

  事实上,她只能用表情跟手势沟通。据我所知,快乐、悲伤,甚至是在赢了接力赛跑后高举双手,都是天生的行为表现。但厌恶、哀愁、作呕,或像此刻雅莉娜脸上的紧张不耐,它们有什么程度上的不同呢?一个克侯依兹肯(Kreuzkölln)的水果小贩曾经要我在他看起来闷闷不乐时提醒他一声,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其实只是专心,而不是在生气。从那次对谈以后,我就推断表情是一种经由观察的学习结果。但雅莉娜用了许多非语言的表达方式,一般盲人不太可能做到这点。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不只是在集眼者的内容上撒谎……

  「我们不能在回程的路上讨论你的问题吗?」她问。但即使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合理,还是摇了摇头。我也很想尽快离开此地。虽然菲利浦追踪我通话位置的可能性不高—毕竟在这通电话以前,我不过只是列为证人,还不在他的通缉名单上—但从雅莉娜出现以后,很多事情我就不那么确定了。我的问题在于:现在还没有足够讯息让我能够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做。

  「现在外面太危险了。」我如实说:「随时都可能有大树枝砰的一声掉落,我想再多等一会儿,等天气好转些再走。」

  她停下抚摸汤汤的手。「那好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妳是怎么知道这船屋的?

  妳跟集眼者有什么关联?

  妳真的看不见吗?

  「就从我们刚刚中断的话题开始吧!」我选这个开头,也是为了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

  谋杀的话题。妳扭断了那女人的脖子、把尸体拖到花园里……

  「接下来呢?」

  「你是说,在我把码表塞入那女人手中后吗?」

  她脸上似飘过一阵阴影,闭上双眼,抿着嘴唇,专注地回想着。

  「……我走进仓库。」她缓缓说,好像把往事从记忆里翻找出来不是容易的事。「那是一间木造仓库,而非铁皮搭盖。我是从触摸中判断出它的材质。我把门闩推到一旁时,手指还碰到木屑,而且在走进仓库时闻到了树脂的味道。」

  她稍歇片刻,右手紧张地捏着左手拇指。

  「仓库地板上有一团弯曲的东西,乍看起来像张旧地毯,但那是另一具身体,比躺在草地上死掉的女人还要瘦小。」

  「还活着吗?」

  「我觉得还活着……我觉得,那是个小男孩,因为他闻起来跟我哥伊凡一样。可惜我记不得他的脸了。不过小时候我们一起洗澡时,我会闻到他身上有厨房和泥土的香气,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气味。每当我想起小男孩时,都会闻到那样的味道。」

  也有可能是妳绑架他的时候。

  「可以描述他的长相吗?」

  「没办法。你应该知道,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我爸妈的面孔。」

  我为中途打岔而道歉,并请她继续说下去。

  「我把小孩带到车上。车辆停在森林边的草地上。我觉得时间应该是清晨左右,日出以前。一切忽然变得很暗,我以为画面已经结束。可是又看到后车厢亮起红灯,我把男孩装进去。」

  「女孩呢?」

  「什么女孩?」她看起来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我完全不知道。」

  「什么?」我困惑地问:「这次集眼者绑架的是一对兄妹,报纸都有写。」

  「如果你忘了的话,那我再说一次:我读不了报纸。」

  「但还有广播跟电视啊!」

  「对喔,还有网路呢,真是多谢你提醒。」

  「嗯哼,那妳应该知道,警方在找的是两个失踪的孩子。多俾亚跟蕾雅,一对龙凤胎。」

  「我不知道,好吗?」

  汤汤抬起头,警戒地注意到主人声音里隐含的怒气。

  「昨天我去警察局的时候,那里的人也是用这种该死的口气盘问我,就跟你现在的态度一样。他们都把我当成疯子在看,搞得我即使回到了家还很不爽,好像全世界都在整我。所以整个晚上我都在电视前面一边喝酒边一看艾德格.华勒斯的老电影13逃避现实,直到睡着为止,结果今天早上一个蠢蛋又吵醒我,叫我到这个荒郊野地来……」

  她不悦地哼了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蠢到千里迢迢跑来自取其辱。」

  「我能相信妳吗?」我问。

  「妈的,反正你就是觉得我在说谎。但如果我是故意瞎掰的话,会如此破绽百出吗?」

  她说的对。听来奇怪,但是的确是事实。她不知道被绑架的女孩的疏漏,反而加强了证词的可信度。假如雅莉娜想要让自己的证词听起来更可信,就不会这么大意,忽略了第二个被害者的存在。

  不过那也有可能是我还不理解的计画中的一部分。

  「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把看见的情况说出来。」雅莉娜背起了背包。

  我也起身,但忽然因为头晕而一阵不稳。我的头痛到了吃一般成药也控制不住的程度,幸好车辆副驾驶座上还有些偏头痛药。

  「请稍等一下。」我揉了揉脖子说。而雅莉娜放下手杖,拾起从我身边轻轻走过的汤汤身上的导盲鞍。我虽然摆出拦阻的手势,但她看不见,所以我抓住她的罩衫袖子。

  「干什么?」她转向我。我们非常靠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柔和的香水味,如我预想的一样轻而不涩。

  「如果你根本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我想用一段冗长的说明来回答这个合理的问题。我想告诉她,我访问过许多人,一开始我不相信他们的言词,但后来发现,听取他们的说法并不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尤其她的遭遇那么特别……但我的视线忽然模糊,眼睛就像盯着闪烁萤幕数小时之久一样的疲劳,再加上偏头痛,感觉更糟了。我只能问一个问题以验证雅莉娜的说词真假与否。「告诉我,妳把男孩带去哪里了?」

  13根据英国作家Edgar Wallace的作品改编而成的一系列电影。

  63 倒数十小时又四十分钟 多俾亚.陶恩斯坦监牢的墙壁是……软的?

  多俾亚揉一揉手指,确认没有被自己的错觉给迷惑。此刻他全身感官只剩下一个感觉:口渴。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应该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上次喉咙有类似的灼热感是在新年的时候,他吃了一堆洋芋片,然后渴得要命。不过那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难耐。

  而且我的手也没有几乎要炸裂的感觉。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醒过来的。是无法忍受的干渴,或是手臂鼓胀的疼痛?后者的感觉好像枕着手臂整整压了一个礼拜。

  流了一堆汗,多俾亚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感觉比上老黑特尔老师一小时的数学课还要久)才翻身倚着黑暗深渊的边缘,好让手臂不必承受体重的压迫。当血液流到痲痹的双手时,他忍不住搔抓灼热感的位置:他的上臂、臂弯以及手腕。特别是腕部,那感觉就像以前在邻居花园里找足球时,被该死的荨麻丛刺伤一样。

  「你只能揉,不能搔。」他想起母亲的警告。该死,妈妈,这招就连对付蚊子叮也没效,我现在真想把皮肤从身上撕下来啊,痛死我了!

  他将右手弯曲成兽爪状,贴在左手手腕上,约莫在动脉的位置,然后深呼吸……

  只能揉,不能搔。

  糟糕,指甲深陷在肉里!当搔痒感减缓时,他忍不住因放松而大声呻吟。这爽快的感觉甚至让他暂时忘却喉咙的干渴。不过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到了后来,他几乎无法停止搔痒,而那股鼓胀的灼热感又涌上来,简直跟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样,快把他逼疯了。

  「哈啰?」他叫了起来,却被自己的声音给吓到。

  鼻音很重,还哭得沙哑了。

  他不想哭的。等一下朋友们把他放出去后,会发现他便溺在裤子上,那就太糗了。顶多再撑个十分钟左右,颜斯跟凯文就会觉得这个恶作剧很无趣……当然啦,这是个讨厌、低级、烂透了的恶作剧。

  不然你想怎样啊?你这个屎孩子,别再哭了。

  凯文老爱拿他爸妈药局里贩售的的迷奸药炫耀。现在他们可能是把他当成试验品,顺便报一箭之仇吧。

  一定是因为先前游泳课的时候,我把凯文的内裤藏到女生更衣间里。但那件事情还满好笑的啊,不像现在这样……

  黑暗中,多俾亚试着伸展四肢,手肘碰到墙壁。他赫然发现手肘陷入壁面。那些白痴是把他关在帐篷里吗?

  不对。帐篷没那么深那么黑,而且墙壁摸起来不平滑,质感也不像橡胶或塑胶,触感更粗,像是粗糙的地毯、壁纸,或是……

  或是个袋子?

  多俾亚不由得又开始抽泣,他忽然想起从前颜斯在下课后播放的恐怖片。颜斯家里很有钱(爸爸老是说,他家靠汽车玻璃赚的钱,多到可以拿钞票来擦屁股),因此他是班上第一个拥有最新iPhone的人,还用手机下载了很多影片。

  颜斯拿到iPhone的第一天,就把大家聚集到体育馆,骄傲地放了一部电影的片段:一个裸体少女被几个年轻人装进袋子里,她极力挣扎抵抗,但终究还是被塞了进去,袋口紧紧捆起。起初多俾亚跟其他人一样大笑,因为那装少女的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蛇在布袋中扭来扭去。但当叼着烟的男人冷笑着把汽油淋到袋上时,他就笑不出来了。他独自溜出体育馆,回到校园里。

  也许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没有把影片看完,他们就想对我做一样的事。

  「好啦,你们赢了!」他在漆黑中大喊,想象凯文和颜斯正努力憋笑,不让他听到的样子。

  「快把我放出去啦。」

  没有回应。

  他死命用双拳顶起头上覆盖的布袋,感觉汗水从额头上滑落,呼吸急促,就像跑完四百公尺一样。但就连跑步时,他也没像刚才那么喘。

  在这里除了害怕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多俾亚吸了吸鼻涕,然后深呼吸,用手指触碰身边的软墙。他一直觉得手指刺痛,就好像打完雪球大战之后,雪融在手上的感觉一样。

  幸好墙壁不是湿的,闻起来也没有汽油味。他们没有完全按照影片的安排进行。

  至少到现在为止。

  忽然他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一小块金属,悬挂在布袋棺材边缘,大概位于肚脐的高度,大小就像父亲总在周末时灌油的Zippo打火机。

  妈的,感觉就像是个Zippo没错。

  不过那一定不是Zippo。因为那种打火机有盖子可以掀开,还附有可以转的打火轮。

  而且打火机不能挂在布边上。

  多俾亚屏住呼吸,才不会因为喘息的杂音分心。他摸索异物上缘,触碰到一处弯曲的把柄时,就知道手中是什么东西了。

  这是个锁。小小的、铜色的,是我用来锁脚踏车用的那种锁。

  他因激动而咳嗽,但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发现意味着什么。不过,可恶,至少这是个发现。在这个游戏里,他第一次掌握了些什么,而事实上,这把锁或许可以帮助他逃离这里。

  这是个测验吗?你们是拿我当白老鼠吗?

  多俾亚不耐烦地摇动着铜锁,往反方向猛扯,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要用暴力!母亲的声音响起。他采纳了她的建议,小心摸着那块锁,忽然间,他又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把锁了,因为……怪了,钥匙孔呢?

  凯文老把钥匙孔称作屄。

  ……没有钥匙孔,而是一道缝,不过很直很平滑,像个凹槽,把指甲放进去刚刚好,就像个大螺丝一样。

  好,集中精神!有没有钥匙孔都没差,反正我也没钥匙。但要是螺丝就好解决多了。也许只要把它松开,然后……

  他咳嗽起来。不知怎么的,里面的空气越来越少。

  ……然后光就会透进来,我就可以把这鬼袋子或布什么的撕开,好好呼吸。

  不过要怎么做呢?要怎样才能把这东西上的螺丝松开?

  他把拇指指甲放到凹槽里试转,结果在第四次尝试的时候弄断指甲流出血了。

  可恶,我需要一把螺丝起子或刀。

  他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废话,颜斯跟凯文最好会想到给你留一把刀来割破这玩意儿。

  多俾亚又开始咳嗽,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汗流浃背、喉咙灼热,而且感觉越来越虚弱—这里的空气快被我吸完了,可恶!如果我不快点找到个什么坚硬的东西塞进那个凹槽里,迟早会窒息……等等!

  他闭上眼睛试着调匀呼吸。

  坚硬的东西。

  他想起刚才塞在嘴里的那枚硬币时,手指又开始感觉刺痛。一小时前,因为感觉作恶,所以他把那枚珍贵的硬币吐落在黑暗中。

  62 倒数十小时又十九分钟 亚历山大.佐巴赫(我)我挽着雅莉娜的手,领着她走过阶梯跟和狭窄的木桥离开船屋。户外的风势小了一点。她说:「我不知道我把男孩带到哪里去了。」

  她真瘦。这是我们近距离接触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尽管穿着的罩衫厚重,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身材的纤细,只消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圈起她的手腕。走出船屋时,我们驻足了一会儿,好让我先调整手电筒光束的焦距。就在光束扫过她的裤脚时,我注意到她膝盖下缘的位置,有一道卡了污垢的裂缝。我在半暗的船舱时没发现到它,想必是来时因跌跌撞撞而弄出来的痕迹。

  「如果我知道那男孩藏在哪里的话,就不用大费周章跑来这里找你了,」她说。我尽可能地走在她身边,不过小径太窄,几乎做不到。「而且也可以向警方证明我没有疯。」

  离河堤越远,树林就越密,风雨几乎无法穿透,但雪从我们头顶的枝枒落下,遮住了前方危险的冰封小径。有两次我差点跌倒,还有一次我来不及将手电筒对准前方照明,害得雅莉娜被粗大的枞树枝打中脸而跌倒。我不禁自问,究竟要有多强的意志力,才足以让一个盲人走这样的路、冒这样的险?即使她身旁有一只受过专业训练的导盲犬,这条路走起来一样困难。汤汤缓慢前进,专注看路,不被枝枒或其他的声响给干扰。这里到处都是在冬日森林里觅食的野猪,而汤汤不受雄猪、狐狸或其他野生动物的影响,一路引领着我们平安回到车上。

  「就像电影一样。」雅莉娜脱离我的保护,自己上了车。我发动引擎,回头看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块手帕,把背包丢到汤汤坐的后座上。她用那块手帕先擦拭湿掉的脸,再笨拙地擦干被雪弄湿的头发。

  像电影一样?

  我缓慢倒车,没开几公尺,就下车去把挡路的树干推到路边去。她一直耐心保持安静,显然在等我回应她的说法。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看到的插叙画面。我把它想象成一部电影,只是没办法快转或倒带。」

  「那妳怎么想起那些记忆?」

  「没办法,我做不到。」

  我们开到一处荆棘丛前,那表示尼寇斯克路的路口近了。我踩了煞车。「我不懂。刚才妳明明巨细靡遗地描述,集眼者把男孩放到后车厢前所做的每一件事。」

  雅莉娜点点头。因为老旧暖气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车里热起来,她用双手环抱上身取暖。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能清楚记得一开始看到的影像,接着就像老电影磨坏掉一样,画面变得模糊不清,东缺一场戏、西缺一场戏……奇怪的是,有时我会在几天后想起那些遗漏的片段。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但我不能自发的想起那些漏掉的画面,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我不懂。我现在什么都不懂了。我不知道妳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成了史上最残忍凶案的头号嫌犯!

  我没有回答,又下了车,把怒气发泄在被我推到路边的树干上。

  该死,我本来是想来这里避风头,远离那些不知怎么陷进去的蠢事。结果现在比先前陷得更深了!

  我把手上的污渍抹在牛仔裤上,重新回到车上。车里充斥着香烟和潮湿的狗味。

  我恨不得按住雅莉娜的肩,把真相从她身体里摇出来:谁把妳送来这里的?妳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然而心底有个声音警告我,如果想从谜团中理出头绪,这是下下之策。

  她的那些画面一定其来有自,毕竟,就连菲利浦也证实了倒数计时中的关键细节。

  「让我们从头来过。」我把车开到街上。「妳看见的画面就像是一部电影,而影像在妳把男孩放进车里后就没了?」

  「不是。」

  「不是?」

  我转向她。雅莉娜又将双眼阖上,看起来十分平静,就像在睡觉一样。

  「后面还有其他的片段。譬如说我能清楚记得我是怎么上车的,发动引擎,广播响起。」

  她咬着下唇,接着继续说:「那是怪人合唱团(The Cure)的歌曲『男孩别哭』。我先用后照镜确认自己的脸部有没有受什么皮肉伤,不过倒影中看见的,只有我父亲微笑的脸。然后,我跟着旋律的拍子敲打方向盘……」

  她咽了口水。「妈的,我最恨的就是明明是那混账在伤害别人,但我所能看到的却总是我爸的脸。」

  在某个片刻,除了引擎的轧轧声之外,车里没有别的声音。我们往柴伦村的方向前进,开过一条无人的大街—这是一场难得被柏林人认真看待的暴风雨警讯。

  「后来呢?」我在红绿灯前停下时追问。

  「不知道。从这时候开始,影片有缺漏……喔,我还知道,我们开了好一阵子上坡路,经过几处转弯,最后我把车停下。」

  「妳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站在那里眺望。」

  「眺望?」我继续开车。

  「对。我手中突然出现一个重物,大概是个望远镜或类似的东西。总之,眼前的景物忽然拉近而清楚起来,接着我看到几百公尺外的山下发生什么事。」

  「妳看到了什么?」如果不是事实,我无法相信自己正认真地追问盲人看见什么。

  她转向呼呼喘气的汤汤,抚摸牠毛绒绒的后脑勺。「我看见一辆车冲出街道,在上坡前猛然停下。有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跌倒在地,他四肢匍匐在地,沿着覆满大雪的鹅卵石路爬,然后消失在一棵树后面,紧接着,又从仓库那里现身。我看见,他在我丢弃他妻子尸体的位置张嘴大吼,仰头哭泣……」

  她闭上眼睛,但没能忍住眼泪。我们前方有辆小型越野车,它红色的煞车灯光落在雅莉娜的脸上,脸颊流下的泪水很像是浓稠的血珠。

  「天哪,他一直用双手抱着头。但因为隔得太远,我听不见他喊什么,但是……」

  「但是?」

  「他忽然和我联系。」

  「怎么联系?」

  我们接近高速公路三菩提交流道,我决定继续往史泰克里兹的方向直行。

  「那个男人站起来,朝我的方向看。」

  「等等,」我摸着脖子。「他知道妳在哪里?」

  「对,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我们是共犯一样。毕竟我离他很远,而且当我吓得放下望远镜时,只看到一个小点,再也看不清他。」

  「但他看见妳了?」

  「我觉得是这样。」

  我太阳穴底下的疼痛感又加剧了。偏头痛药到现在一点用都没有。

  莫非集眼者和陶恩斯坦,也就是被绑架的小孩的父亲,他们有什么关联?

  我们经过亚福斯交流道,往夏洛登堡的方向开。我看后照镜确定后面没车,于是踩了煞车并且调头,尽快飞车前往波茨坦大道。

  「你有什么打算?」雅莉娜感觉到方向突然改变之后问我。

  「我们绕个路。」我打了右转方向灯,切到高速公路。

  也许集眼者不是一个人在玩这场变态的捉迷藏。

  要找出答案,只有一个方法可行。

  61 倒数十小时 菲利浦.史托亚(谋杀调查组组长)「根据好莱坞公式,连续杀人犯会比平常人聪明,不可能是非裔美国人,极少为女性。」

  亚德里安.霍佛特教授坐在轮椅上,看起来跟电视上完全不一样。他一丝笑容也没有,灰发分线得乱七八糟,也没像每次上谈话节目时一样打着黑色领带。他到现在还没刮胡子,大概是因为今晚的观众不会买他的书—《连续杀人犯与我》已经盘踞畅销排行榜一年多了。

  「他们只杀同种族的人,而且通常都是美国菁英,那些据说是奠基于FBI研究的鬼东西什么的,都是狗屁。」

  休勒坐在菲利浦左边,忍不住打了呵欠,菲利浦对他使了个警告的眼色。休勒认为犯罪剖绘只是一个把戏,但菲利浦不同,他信任这个六十岁同事的能力,他在其学术生涯亲自讯问过无数连续杀人凶手。

  比佐巴赫还多。

  私底下,菲利浦觉得这个半身不遂的心理学家很难搞。就工作来说,他的能耐无庸置疑。即使他们上个星期见面时收获不多,但他对以前的许多案子都助益匪浅。现在他们终于锁定了嫌犯,想要知道专家的意见。

  「霍佛特教授,上次你说我们应该要朝一般类型方向,找比较低调而且不常露面的人?」

  「是啊。可别把他想成汉尼拔了14。那只是作家笔下的产物,跟现实的落差大概就像我跟跨栏选手那么多吧。」

  霍佛特轻敲轮椅边缘,也只有他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

  「连续杀人凶手是社会的输家。我们不该找那种出类拔萃的英雄,而该找那种跟命运搏斗的人—我称为少数特殊份子—外表看起来不起眼,但内在却深不可测。」

  菲利浦写下毫无意义的笔记。「他有可能是个记者吗?」

  霍佛特耸了耸肩。「连续杀人犯有可能从事各种职业。在加油站上班,也有可能是公车司机或律师,在超商搬货的人,或是公务员……」

  教授对菲利浦的搭档使了个嘲弄的眼色。

  「甚至有可能是警察。」

  休勒闷哼了一声,转向他的同事。

  「好了,菲利浦,我看我们待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这位大叔的学问,大概跟我推算星座运势的程度差不多吧。」

  这些不敬的话激怒了教授,但是他并不随便发作。他的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对两位警察摊了摊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先生,我不是来这里完成你们的工作的。我不是探员,你们才是。」他对上菲利浦的眼睛。不用他说,菲利浦也知道,如果警方没办法找到集眼者监禁且杀害孩子的地方,就算是最好的犯罪剖绘,到头来也是白搭。

  「而且我手边也没电脑,没办法满足你们的胃口,按个按钮就跑出相符的凶手档案。」霍佛特补充说:「我只能给你们一片拼图,把它放到合适的位置是你们的工作。」

  菲利浦恶狠狠地看了休勒一眼,请教授继续说。不过他并不需要别人请求。如果要说霍佛特喜欢什么,那就是与别人分享他渊博的学识,且前提是别人不插嘴发问。

  「回到你刚才关于凶手职业的问题……」霍佛特盯着单调的天花板上看不见的一点,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我现在能说的只有:集眼者肯费心思计画,而且他的职业大概凡事都照表操课,有明确的进度。他习惯在一定的时间点结束一件事。」

  菲利浦不得不想起佐巴赫在编辑室办公桌上的咖啡杯,上面写着:创意没有工作时间,只有截止期限。

  「而且凶手至少具有基本的医学知识。」

  菲利浦勉强点头。被害者眼睛被挖出的手法称不上专业,但是也不业余。凶手注射麻醉药的剂量拿捏得刚刚好,效力直到倒数结束才解除。没有外伤,这点说明孩子在被淹死时是没有意识的……菲利浦试着以此安慰自己,不过没什么效果。

  「总之,他早就不用费心去计画接近被害人,」霍佛特继续说:「不然的话,过程不会那么规律而熟练。我们可以由此推断,凶手曾在几年前引人注目过。」

  比方说,当年在一座桥上枪杀一名女子?

  「我有疑问。」菲利浦在教授谈话的空档问道:「集眼者有可能是因为创伤而犯案吗?」

  霍佛特猛点头。「我敢打赌,凶手一定有心理疾病。可惜到现在他都没留下可用的DNA记录或指纹,我们别无他法,只能用传统的方式来锁定嫌犯,也因此凶手的动机成了关键问题!」

  教授笑得像在上电视节目一样,双手举高彷佛投降。「从这里开始,我要抛下学术的基底,投身推理的领域。」

  对休勒来说,这就像结束比赛的哨音响起,他作势要挪动庞大的身体,从椅子上起身。但菲利浦示意,要他的搭档再忍耐一下。他也想离开这里,主要原因在于十小时前吞的药已经逐渐失效,必须再次服药才行,但眼下还得多等一等。

  我必须先确定我们的侦办方向是对的。

  休勒认为凶手已经确定,菲利浦则不然。他没想过,那个离职同事有可能是他职业生涯所见最残忍的连续谋杀案凶手。只是,佐巴赫忽然出现在案发现场,虽然他身上的口袋都被连身防护衣给盖住,但他的钱包却在那里被寻获,再加上他知道凶手的事,眼下只有他嫌疑最大……可是他虽然知道倒数计时的具体时间,却没有提到以溺毙作为犯罪手法,确实是个矛盾点。

  休勒认为那是「神经病的伎俩,正常人的脑子无法理解」。但对菲利浦来说,这样下结论太过轻率。不过他当然还是支持通缉佐巴赫的行动,毕竟佐巴赫后来跑掉了。此刻正有人在搜索他的住处,也发出对驾驶汽车的通缉令,要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所以,现在菲利浦得把时间用来准备审问他。

  「请你下结论吧。」他请求教授,边注视着手表。

  剩不到十小时了。

  「集眼者想藉由凶案达到什么目的?」

  14汉尼拔.莱克特,是汤玛士.哈里斯(Thomas Harris)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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