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解决那个局外人> 5

5

  他指着那本现代图书馆版的《麦克提格》。“这是从亚马逊网站买的,用的是我的手机和信用卡。这家公司以前只卖图书,只是个夫妻店,但很快它会成为美国的知名企业之一。他们的微笑徽标会变得家喻户晓,就像雪佛兰的车标和我们手机上的品牌徽标。”他举起手机,给我看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图案。“垃圾广告很烦人吗?对。它正在成为美国商业的蟑螂,到处繁殖和乱爬吗?对。克雷格,因为垃圾广告很管用,它能拉犁耕地。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垃圾广告能够左右选举。假如我年轻个几十岁,我会捏住这个新现金流的卵蛋……”他攥起一个拳头。尽管关节炎害得他合不拢手,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使劲一捏。”我见过几次的那个眼神出现在他眼睛里,就是让我庆幸我不在他的记仇小本子上的那个眼神。

  “你还能活好些年呢。”我说。老天保佑,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但我想再感谢你一次,我很高兴你说服我留下了这东西。它给了我一个思考的理由。另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它也是个好伴侣。”

  “我也很高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得走了,哈里根先生,咱们明天见。”

  第二天我见到了他,但他没能见到我。

  我像平时一样穿过储藏室进来,大声说:“你好,哈里根先生,我来了。”

  没有回应。我心想他多半在卫生间。我只希望他别在卫生间摔倒,因为那天是格罗根夫人的休息日。我走进客厅,看见他坐在安乐椅里——氧气瓶放在地上,苹果手机和《麦克提格》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我放松下来。然而他的下巴耷拉到了胸口,身体也有点向一侧倾斜。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这是他第一次在下午这么晚的时候打瞌睡。他总在吃过午饭后休息一个小时,到我进门的时候,他永远眼神明亮,精神饱满。

  我朝他走了一步,发现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我能看见他虹膜的下半圈,然而那抹蓝色已经不再鋭利,他的眼睛显得雾蒙蒙的,像是褪色了。我开始担心了。

  “哈里根先生?”

  毫无反应。他骨节突出的双手松垮地迭放在大腿上,一根拐杖依然靠着墙,但另一根却躺在地上,就好像他想伸手去拿,结果却碰倒了那根拐杖。我意识到我能听见氧气面罩在持续不断地发出咝咝声,但他呼吸时的微弱哧哧声,我已经彻底习惯了的那个声音,此刻完全听不见了。

  “哈里根先生,你没事吧?”

  我又朝他走了两步,伸出手想摇醒他,但随即缩回了胳膊。我从未见过尸体,但我觉得此刻眼前恐怕就有一具。我再次向他伸出手,这次我没有畏缩,抓住他的肩膀(衬衫底下,他瘦得可怕)摇了一下。

  “哈里根先生,醒一醒!”

  他的一只手从大腿上滑了下去,垂在双腿之间。他朝一侧又瘫软下去了一点,我能从他的嘴唇之间看见泛黄的牙龈。但我觉得还是要百分之百确定他不仅仅是失去了知觉或昏迷了过去,再打电话通知别人。我有一段短暂但清晰的记忆,是老妈在念故事给我听,故事里有个喊“狼来了”的小男孩。

  我跑进走廊里的卫生间,也就是格罗根夫人所说的化妆间,觉得两腿发麻。我拿着哈里根先生放在架子上的小镜子回来,把镜子搁在他的嘴巴和鼻子前。没有呼吸时产生的雾气。这时我确定了(不过回头想想,见到他的手从大腿上滑下来,垂落在双腿之间的那一刻,我其实就已经确定了)。我在客厅里和一个死人待在一起,万一他伸出手抓住我怎么办?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他喜欢我,然而我也记得他昨天的眼神——仅仅是昨天!那会儿他还活着!当时他说,要是他年轻个几十岁,就会抓住这个新现金流的卵蛋使劲一捏。我记得他还攥起了拳头。

  你会发现很多人认为我相当无情,他曾经说过。

  只有在恐怖电影里,死人才会伸出手抓住你,这个我知道。我也知道死人并非无情,死人什么都不是,然而我还是先从他身边走开,然后才从裤子后袋里掏出手机。打给老爸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哈里根先生。

  老爸说我应该没弄错,但他还是叫了辆救护车以防万一。哈里根先生的医生是谁,你知道吗?老爸问。我说他没有固定的医生(只要看一眼他的牙齿,就会知道他连牙医都没有)。我说我会在哈里根先生家里等着,我信守了承诺,不过我只敢站在房间外面等。出去之前,我考虑要不要把他垂落的那只手放回大腿上。我几乎要那么做了,然而到最后我还是没能提起勇气。他的遗体肯定已经变冷了。

  我拿走了他的手机。这不是偷窃,而是出于哀悼,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失去他的痛苦。我想留下一件他的东西,一件有意义的东西。

  我猜那是镇上教堂举办过的最盛大的葬礼。前往墓地的车队从没这么长过,车队里几乎都是租来的车辆。当然也有本地人出席葬礼,包括园丁佩特·博斯特威克、承包商罗尼·斯米茨(哈里根先生的屋子基本上都是他建的,我猜他肯定发了一笔横财)、管家格罗根夫人,以及其他镇民,因为他在哈洛很受欢迎。大部分悼念者(假如他们真是来悼念,而不是来确认哈里根先生确实死了的话)是纽约来的生意人。哈里根先生没有家人。没有就是没有,是个大零蛋,一个都没有。他甚至连侄子或两代开外的表亲都没有。他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老爸刚开始对他叫我上去有所保留,很可能也是顾虑到这一点。他比他的亲属活得都久,因此发现他尸体的才会是住在山坡底下的那个孩子,一个他雇来为他读书的孩子。

  哈里根先生肯定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因为他在书房写字枱上留了一张纸,亲笔写下他对葬礼的要求。他安排得非常简单。海与皮博迪殡仪馆的账面上从2004年就多了一笔现金预付款,足以操办一切事项,在此之外还绰绰有余。他不要守灵仪式,也不要瞻仰遗容,只要求把他“尽可能打扮得体面一些”,可以让灵柩敞着盖出现在葬礼上。

  穆尼牧师主持仪式,我念了《以弗所书》的第四章:“并要以恩慈相待,存怜悯的心,彼此饶恕,正如上帝在基督里饶恕了你们一样。”我看见几个生意人听见这句话对视一眼,想必哈里根先生没向他们展示过许多恩慈,也没怎么饶恕过任何人。

  他要了三首赞美诗:《与主同行》《古旧十架》和《在花园里》。他要穆尼牧师布道不超过十分钟,牧师只说了八分钟,提前到达终点,创造了个人最好成绩。他基本上只列举了哈里根先生为哈洛镇做的好事,例如花钱整修尤里卡农庄以及翻建罗亚尔河上的廊桥。牧师说,他还资助了小区游泳池的建设,投入的金额远超所需,但拒绝接受为之命名的特权。

  牧师没有说原因,但我知道。哈里根先生说过,让别人用你的名字给一个场所命名,这种行为不但荒唐,而且不体面,注定会被忘记。他说,过上五十年,甚至二十年,你就仅仅是铭牌上的一个名字了,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履行完我的读经职责,我去前排坐在老爸身旁,望着灵柩及其前后花瓶里的百合花。哈里根先生的鼻子高高隆起,彷佛一艘船的船首。我对自己说,别去看它,别去想它很可笑或很可怕(或者既可笑又可怕),多想一想他在世时的样子。建议好归好,然而我的视线总会转回去。

  简短的发言结束后,牧师朝济济一堂的悼念者抬起双手,掌心向下,为他们祝福。祝福结束后,他说:“想和哈里根先生告别的人现在请到灵柩前来。”

  人们起身,房间内传来衣物摩擦的沙沙声和低声交谈的嗡嗡声,弗吉尼亚·哈特伦开始用管风琴演奏非常轻柔的音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当时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多年后我逐渐想通了,这种感觉名叫“超现实”。我意识到他演奏的是乡村歌曲大串烧,其中包括费林·赫斯基的《鸽子的翅膀》、德怀特·约卡姆的《我为南方歌唱》和塔米·威内特的《支持你的爱人》(当然了)。看来哈里根先生甚至定制了自己的退场音乐,我心想,算你厉害。人们排队与他告别,身穿运动上衣和卡其裤的本地人与身穿正装和漂亮鞋子的纽约客混在一起。

  “克雷格,你还好吗?”老爸悄声说,“最后再看他一眼,能行吗?”

  我想做的不只是最后再看他一眼,但我没有告诉老爸,正如我没法告诉老爸我有多么难过。此刻情绪淹没了我。读《圣经》的时候我没有动感情,就像我读许许多多其他的书籍给他听的时候一样,然而坐在那里,看着他的鼻子高高隆起,我意识到他的灵柩是一艘船,将要带他驶入最后的旅程,沉入无尽的黑暗。我想哭,我也确实哭了,不过是在葬礼后一个人躲起来哭的。我不想在一羣陌生人之间哭泣。

  “嗯,我想排在队伍最后,最后一个和他说再见。”

  老爸没问我为什么,上帝保佑他,他只是捏了捏我的肩膀就过去排队了。我回到前厅,运动上衣穿在身上不太舒服,肩膀有点紧,因为我终于开始长个了。我等到队伍只有主过道的一半长度,确定不会再有人加入了,才过去排在两个穿正装的男人背后,他们在用小小的声音聊天。你猜他们在聊什么?亚马逊公司的股票。

  等我走到灵柩前,音乐已经停止,讲坛上空无一人。弗吉尼亚·哈特伦多半从后门溜出去抽烟了,而牧师大概在圣具室里,忙着换掉长袍,梳理他所剩无几的头发。前厅里有几个人,他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教堂里只剩下了我和哈里根先生,就像先前的许多个下午,我们在他的山顶豪宅里,看着虽然好但不算秀丽的景色。

  他穿一身我没见过的炭灰色正装。殡仪馆给他上了点腮红,所以他显得挺健康,虽说健康的人不会躺在棺材里,闭着眼睛,让毫无生气的面庞沐浴最后几分钟的阳光,然后永远长眠于地下。他的双手迭放在一起,让我想到仅仅几天前走进他家客厅时那双手迭放在一起的样子。他看上去像个真人尺寸的玩偶,我真不愿意见到他这个模样。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想呼吸新鲜空气,想和老爸待在一起,想回家。但我还有事情要做,而且必须立刻就做,因为穆尼牧师随时都有可能从圣具室回来。

  我从运动上衣的内袋里掏出哈里根先生的手机。我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指的是活生生的他,而不是瘫软在椅子里,或者看上去像个装在昂贵包装盒里的玩偶的他——他说他很高兴我说服他留下了手机。他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手机是个好伴侣。手机有密码保护,如我所说,一旦兴趣真的被挑了起来,他就学得很快,但我知道密码是pirate1。葬礼前的那天夜里,我在我的卧室里打开过他的手机,还用过笔记功能。我想给他留句话。

  我想说爱你,但感觉不对。我喜欢他,但同时对他也有一点戒备。另外,我也不认为他爱我。我不认为哈里根先生爱过任何人,除了在他父亲离开后独自抚养他的母亲(我做过一些调查)。最后我输入的话是这样的:为你工作是我的荣幸,谢谢你的卡片和刮刮乐彩票,我会想念你的。

  我提起他的正装衣领,尽量不碰到崭新的白衬衫下不再呼吸的胸膛……然而我的指关节还是擦了一下,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感觉。很硬,就像木头。我把手机塞进他的上衣内袋,随后迅速从棺材边退开,时间恰到好处。穆尼牧师走出侧门,边走边整理领带。

  “克雷格,在和他告别吗?”

  “是的。”

  “很好,应该这样。”他用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膀,领着我从灵柩前走开。“你和他关系很好,我保证肯定有很多人嫉妒得眼红。你还是出去和你父亲待在一起吧。另外能帮我一个忙吗?去告诉拉弗蒂先生和其他抬棺人,我们过几分钟就会准备好了。”

  另一个人从通往圣具室的门里走了出来,双手互扣在身前。看一眼他的黑色正装和别在上面的白色康乃馨,就知道他是殡仪馆的人。我猜他的工作是合上灵柩的盖子,确保盖子固定好。见到他的瞬间,对死亡的恐惧忽然扑向我,我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地方,走到外面的阳光下。我没告诉老爸我需要一个拥抱,但他肯定看出来了,因为他用两条胳膊把我搂在了怀里。

  别死,我心想,求你了,老爸,你别死。

  榆树公墓的仪式要好一些,因为用时比较短,而且在室外举行。哈里根先生的事业管理人查尔斯·“奇克”·拉弗蒂简单地列举了哈里根先生的种种善举,他哈哈一笑,说他不得不忍受哈里根先生“可疑的音乐品味”。拉弗蒂先生的发言里只有这一句有点人味儿。他说他为哈里根先生工作了三十年,也与哈里根先生共事了三十年。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但他对哈里根先生身上人性的一面似乎一无所知,除了他对吉姆·里夫斯、帕蒂·洛夫莱斯和亨森·卡吉尔等歌手的“可疑品味”。

  我想走上去,告诉聚集在墓穴前的这些人,哈里根先生认为互联网就像破裂的自来水管,只不过喷出来的是信息,而不是水。我想告诉他们,他的手机里有几百张蘑菇照片;还想告诉他们,他喜欢格罗根夫人的燕麦饼干,因为这种饼干能让他的肠子动起来。还有,一个人到了八十几岁,就不再需要吃维生素和看医生了,一个人过了八十五岁,想吃多少腌牛肉就吃多少。

  但我一个字都没说。

  这次读经的是穆尼牧师本人,到了那个伟大的苏醒之晨,我们所有人都会像拉撒路一样从死里复活。他再次祝福众人,葬礼随即结束。等我们离开,回去过我们的日常生活,哈里根先生会被放进墓穴(和他口袋里的苹果手机一起,那是我的功劳),泥土会覆盖他的身体,这个世界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我和老爸离开的路上,拉弗蒂先生走了过来。他说他要到明天上午才飞回纽约,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来我们家拜访一下。他说有事情要和我们谈。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件事肯定和我拿走的手机有关,然而我不知道拉弗蒂先生怎么会知道是我拿走的,再说手机也已经回到了它真正的主人身上。要是他问我,我心想,我就说那部手机本来就是我送给他的。另外,哈里根先生的产业肯定值很大一笔钱,区区一部六百美元的手机能算得上什么呢?

  “好的,”老爸说,“过来吃晚饭吧,我会做相当难吃的意大利肉酱面。我们通常六点左右开饭。”

  “我就指望你的款待了。”拉弗蒂先生说。他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认识那个笔迹。“这封信也许能解释我想和你们谈的内容。我是两个月前收到的,里面指示我保留到……呃……现在这样的场合。”

  我们回到车里,老爸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狂笑着拍打方向盘,又狂笑着捶打大腿,他擦了一把脸,继续大笑。

  “怎么了?”我等他平静下来之后问,“有什么好笑的?”

  “我想不到这还有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他说。他不再大笑,但依然在哧哧笑。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克雷格,我猜你肯定在他的遗嘱里。拆开吧,看看上面怎么说。”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完全是典型的哈里根式公报语气:没有甜言蜜语,开头称呼里甚至连个“亲爱的”都没有,他开门见山。我大声念给老爸听。

  克雷格:

  假如你读到这封信,那么我已经去世了。我以信托方式留给你八十万美元。托管人是你父亲和查尔斯·拉弗蒂,后者是我的事业管理人,我去世后他将担任遗嘱的执行人。按照我的计算,这笔钱足够你念完四年大学和你选择从事的任何研究生工作,剩下的则足以让你在你选择的职业道路上起步。

  你提到过写剧本。假如这是你的愿望,那么你当然应该去追寻梦想,但我并不赞同。关于编剧,有个下流的笑话我不便复述,但你用手机很容易就能找到,关键词是编剧和小明星。其中隐含着一个道理,我觉得即便是你这个年纪也应该能领悟。电影是短暂的,但书——我说的是好书——是永恒的,或者接近永恒。你已经为我读过了许多好书,但还有其他好书在等着被写出来,这就是我想说的。

  尽管你父亲对信托基金的一切事宜拥有否决权,但他最好不要干涉拉弗蒂先生建议你做出的任何投资。奇克在市场方面的眼光非常好。即便去掉学费,等你长到二十六岁,这八十万应该也能增长到一百万甚至更多,到时候信托期限将会结束,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或者投资——这永远是最聪明的选择)。我们一起度过的下午时光使我非常快乐。

  你忠实的朋友

  哈里根先生

  又及:至于你收到的贺卡和里面的小礼物,不用客气。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