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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老六

死神在白浪里追捕猎物,夕阳(Dusk)看着牠一步步逼近,蓝海深处那团黑影般的巨大形体,几乎有六艘绑在一起的窄舟那宽。夕阳收紧握着船桨的手,心跳加速,赶紧四下搜寻柯克利(Kokerlii)的踪影。
幸好那只鲜艳的鸟就站在牠习惯的位置上,在船首悠哉地啃咬一只抬到鸟嘴边的脚爪。随后牠放下那只脚,膨起羽毛,彷佛完全不在意徘徊在船底的危险。
夕阳屏息而待。每次倒霉的在开阔的大海上遇到这些东西时,他总是屏住呼吸。他不知道浪花下那些东西的模样,也希望永远都别知道。
黑影逐渐接近,就快来到船底下了。一群打从附近海域经过的细鱼跃出海面,形成一道银波,牠们显然是被前来的黑影吓到。吓坏的细鱼宛如阵雨般地落入海水里,激起的声音就像是下雨。然而黑影并未改变航道,细鱼太小,不足以填饱肚子,引不起牠的兴趣。
不过……一艘船倒是能满足牠的胃口。
牠直接从船底游过。瑟珂(Sak)在他肩膀上低声啁啾,这只鸟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像黑影(shadow)这类动物就不倚靠气味或视力,而是以猎物的心思意念来进行猎杀。夕阳又瞥了柯克利一眼,牠是夕阳唯一的护身符,能帮他避开整艘船被吞噬的危险。他没有剪掉柯克利的羽毛,但每次遇到这种恐怖时刻,他就能理解为何许多水手喜欢灵羽(Aviar)不能飞。
小船微微晃动,飞跃的细鱼静止了,海浪轻拍着船身。难道黑影停下来了?牠察觉到不对劲,感应到他们的存在了?柯克利的守护灵气向来足够应付的,但……
黑影缓缓消失。夕阳明白过来,原来牠往下潜入海里了。一会儿后,海里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他迟疑一下,然后强迫自己拿出刚买来的新面罩。这个现代的时髦品是他在之前仅有的两次补给之行购买的,是一副四周包着兽皮的玻璃面板。他把面罩放在海面上,倾身下去朝海洋深处望去,眼下的深深海水变得像宁静无波的舄湖一样清澈见底。
什么也没看到,只是无止境的深。笨蛋,夕阳想着,收好面罩,再把船桨放入水中。你刚才不是在想,最好永远都别亲眼看见那些东西?
尽管如此,他再次摇桨前行时,心里很清楚在接下来的航程中,都会觉得那个黑影在下面跟踪他。这就是大海的本质,你永远都不知道海里潜伏着什么。
他继续行程,一面划着他的悬臂独木舟,一面观察浪涛以判断目前的方位。对他来说,海浪就像指南针一样精准,曾几何时,海浪对每一位伊拉津人(Eelakin)——也就是他的族人——都精准好用。但现在,只有捕兽人(trapper)会运用这些古老的技巧了,不过坦白说,就连他也携带了最新型的指南针,背包里还卷着一套新的航海图,后者是上人(the Ones Above)今年稍早前来拜访时,送给族人的礼物。大家都说航海图比最近一次的勘测更准确,于是他买了一套,以防万一。他母亲说过,你无法阻止时代的改变,就像阻止不了浪花的翻卷滚动。
观察浪涛后,过不了多久,他就看到第一座小岛。索莉岛(Sori)是潘席恩群岛(Pantheon)的一座小岛,也是最常被光临的小岛。索莉的意思是「小孩」。夕阳清楚地回忆着当初在那里的海岸接受舅舅训练的日子。
尽管索莉岛在小时候很照顾他,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焚烧祭品供奉它了。或许一个小小的祭品,不算过分吧,帕特吉(Patji)不会嫉妬的,不会有人忌妒索莉这个最小的岛屿。索莉欢迎所有捕兽人,据说潘席恩的每一座岛屿对待它也同样温柔亲切。
即便如此,索莉岛上拥有的珍禽异兽并不多。夕阳继续往前划去,沿着被族人视为潘席恩群岛的一条小岛群前进。从远处望去,潘席恩群岛和伊拉津人居住的本岛差不多,而本岛现在已在他背后三个星期航程之外了。
不过这只是从远处望去的印象而已,一旦靠近,差别就大了。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夕阳经过了索莉岛,以及它的三个近亲岛屿。他从未踏上过那三座岛屿,事实上,潘席恩有四十多座岛屿,而其中许多小岛,他都未曾光临过。在学徒生涯的末期,捕兽人要挑选一座岛屿,从此终其一生在那座岛屿上工作。他选了帕特吉,现在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却又感觉好像才刚发生不久。
他没再在海浪里看到任何黑影,但仍然保持警惕,其实他并没有能力自保,必须完全仰仗柯克利的保护,而那只公鸟现在正悠哉地站在船首,眼睛还半闭着。夕阳喂过牠种子,比起果干,柯克利更爱吃种子。
没人知道黑影之类的野兽为何只在潘席恩附近的海域活动,又为何不会穿越海洋洄游到伊拉津人的岛屿或本土大陆,那里的食物充裕,连柯克利之类的灵羽也少很多。以前从没有人问过这些问题,大海就是大海,然而现在,人们开始深入挖掘所有的事,他们问:「为什么?」;他们说:「我们应该搞清楚来龙去脉。」
夕阳摇摇头,船桨摇进了海水里,木头在水中划动的声响,是他一生大部分时刻的同伴。比起人类的语言,他更了解这个声音。
即使是在他们的问题钻进他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时候。
经过那三座表亲岛屿后,大部份捕兽人会转向北行或南行,沿着群岛的支线航行到他们挑选的岛屿。夕阳则继续往前航行,进入群岛的中心,直到一面阴影朝他逼过来。帕特吉,潘席恩最大的岛屿,楔子形状的它拔海而起,岛上布满冷峻的山峰、陡直的悬崖和深广的丛林。
哈啰,好久不见,毁灭大王,他在心里想着,哈啰,岛屿之父。
他收起船桨,放到船里,先坐在船上咀嚼昨晚抓到的鱼,并且把鱼肉碎块喂给瑟珂。那只黑羽鸟以一种正经八百的态度啄食着,而柯克利仍然坐在船首,不时地啁啾几声,牠迫切地想上岸,瑟珂则似乎从来都没有因为任何事而迫不急待过。
想要接近帕特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就连专门在它的海岸上猎捕的人也必须全力以赴。独木舟在浪涛中起伏,夕阳盘算着该从何处登陆。他终于把鱼放到一旁,拿起船桨放入海中。尽管已经接近陆地,海水依然深邃湛蓝。潘席恩有些小岛拥有受到屏障、风平浪静的海弯,以及平缓的海滩,但帕特吉才没有耐心装清纯,它全是石砾海滩,还有陡降的海床。
在它的海岸上,你永远别想安然无事,其实,这里是岛屿最危险的区域,因为一旦上了岸,不只陆地的可怕会伸出魔掌,同时还站在地底怪物的地盘上。舅舅曾经一次又一次这样警告他:只有笨蛋才会在帕特吉的海岸过夜。
浪潮的方向与小舟一致,他小心地不被卷入汹涌的浪涛中,以免船被带着撞上尖锐的石岸。他接近了一处特别隐蔽、风浪比较平静的开阔区域,这里的奇险石崖和崎岖的石滩是帕特吉典型的海岸样貌。柯克利振翅飞走,一边大声嘎嘎叫,一边朝森林飞去。
他立即朝海里瞥了一眼,幸好没看到任何黑影,但仍然感到自己一丝不挂地曝露在危险下,他跳出了独木舟,把小舟拉上石块,温暖的海水冲刷着双腿。瑟珂依然留在他肩膀上,没有飞走。
他看到一具尸体在附近的浪涛中,载浮载沈。
他瞥了瑟珂一眼,心里想着:这么早就开始显示异象了,朋友?这只灵羽母鸟通常会等到完全登陆后,才开始祝福他人,提供保护。
黑羽鸟只是望着海浪。
夕阳继续手边的工作。他在浪涛里看到的那具尸体,是他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他,要避开那个海域。那里或许有会刺人的多刺海葵,也可能有狡猾的暗流正等着他。瑟珂显示的异象并不会透露细节,只是提出警告。
夕阳把独木舟拉出了水面,拆下浮木,把它们牢牢地绑在船的主体上,然后谨慎地把独木舟拉上海岸,以免尖锐的石块刮伤船壳。他要把独木舟藏在丛林里,如果被其他捕兽人发现小船,他就要多困在岛上好几个星期,另外打造一艘,那样将会——
他倒退拉着船上岸,后脚跟撞上一个柔软的事物,于是停下脚步,往下瞥了一眼,以为会看到一团海草,结果是一团湿布,难道是衬衫?捡起湿布后,又看到其他的对象,更多精致的暗示遍布在海岸上,其中有断裂的磨光木头,以及在漩涡里打转的纸张。
那些笨蛋,他心想着。
他回头去拉独木舟。奔跑,在一座潘席恩岛上不是明智之举,不过他的确加快了步伐。
他来到树林外时,看到自己的尸体吊挂在附近一棵大树上,树冠层的类蕨叶中,埋伏着燕尾藤。瑟珂在肩膀上低声嘎嘎叫着,他从石滩上搬起一块大石头,朝那棵树丢去。大石头撞上树干,想当然尔,燕尾藤就像布满尖锐倒钩的网子掉了下来。
藤蔓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完全退回原位,于是夕阳拉着独木舟走过去,将小船藏在那棵树附近的灌木丛内。希望其他捕兽人够聪明,知道避开那些燕尾藤,这样也就不会在无意间发现他的船。
他在用树叶覆盖小船做最后伪装之前,从船里拿出了背包。尽管百年来,时代的变化并未改变捕兽人的职责太多,但现代文明的确带来了福利。他不再克难地以粗布包裹身体,任由双腿和胸膛曝露在外,而是穿上厚厚的裤子,裤管部位还有几个口袋,再加上有扣衬衫共同来保护肌肤,防止被尖锐的树枝和树叶划伤。脚上穿的,也不再是凉鞋,他绑好了厚实耐用的靴子的鞋带。手上拿着的武器不再是狼牙棒,而是用上好钢铁打造的大砍刀。背包里的装备提升档次,诸如带有钢钩的绳子、提灯,以及一副只要把两个把手放在一起,就能产生火花的点火器。
他看起来和家里画像中的捕兽人差距甚大,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他离开独木舟,背上背包,把大砍刀插入腰侧的刀鞘内。瑟珂移到他另一侧的肩头上。在离开海边之前,他停下脚步,望着自己半透明的尸体依然吊挂在隐藏于那棵大树里的藤蔓上。
他真的会笨到被燕尾藤抓到吗?不过就他所知,瑟珂只会向他揭露大概的死状。他宁愿相信大部分的预警都是靠不住的,瑟珂的异象只是向他展现自己粗心的下场,或是如果他舅舅对他的训练不足的后果。
他以前都会避开尸体出现的地方,而现在也不是因为勇敢,才故意唱反调,他只是……需要正面迎战各种可能性。他需要知道他能应付燕尾藤,有能力成功离开海边。如果总是避开危险,很快就会荒废了求生技巧。他不能太过倚赖瑟珂。
因为帕特吉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必定想方设法杀了他。
他转身,步履艰难地跋涉过遍满大石块的海岸。这么做违反了他的本能,他通常希望尽快进入内陆。但今天不得已,必须多耽搁一下,他必须去检视刚才看到的散落物,查明它们的出处。他有个强烈的猜测,知道这些散落物是从哪里来的。
他吹一声口哨,头顶上传来柯克利的啼叫,牠从附近一棵大树振翅飞出,来到石滩上空。牠在天空提供的保护不像在身边时那么的强固,但岛上依靠读心术猎杀的野兽,在感应力上并不像海里的黑影那么强大,因此对那些野兽来说,他和瑟珂等于是隐形的。
他从岸边往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发现一个庞大的残破营地。破碎的盒子、半沉在起伏水潭里的磨损绳子、破烂的帆布,以及曾经可能是围墙的碎木头,散落一地。柯克利落脚在一根折断的木柱上。
附近没看到他的尸体,表示这个区域没有立即的危险,也可能意味着杀害他的凶手,把他的尸体整个吞下肚。
夕阳轻手轻脚地行走在残破营地边缘的湿石头上。不,这里比所谓的营地还要大。他的手指画过一块碎裂开来的木块,那上面印着「北方同业贸易公司」的字样,那是他家乡大陆、一股实力雄厚的商业大军。
他告诉过他们,他告诉过他们,千万不要来帕特吉岛。笨蛋,他们甚至就在海滩上扎营!那家公司的人,都没耳朵吗?他在石砾里一组半圆形的凹陷旁边停下来,跟他上臂一样宽的凹陷,往前跑了十几步那么远,朝海洋而去。
是黑影,地底野兽的一种,夕阳在心里想着。他舅舅说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头。这种庞然大物会突然从地底迸出,单单一头,就杀掉十几只正在咀嚼岸边海草、来不及带着大餐退回海里的奎尔。
夕阳打了一个寒颤,想象着在这座石头上的营地里,男人们忙着卸下箱子,准备打造曾向他描述过的堡垒。但他们的船呢?他们不是信誓旦旦地夸耀那艘硕大的蒸汽船鉴包着铁皮,足以对抗从最深的地底窜出的黑影?它现在在保卫海底吗?变成细鱼和章鱼的家了吗?
他没看到幸存者,甚至连尸体也没有,必定全被黑影吃掉了。他往后退到稍微安全的丛林边缘,扫视着树叶,寻找有人经过的痕迹。攻击是最近发生的事,不超过两天,大概就是昨天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从口袋拿了一粒种子喂瑟珂,视线扫到蕨叶丛里有几道生物穿行而过的痕迹,一路通往丛林去。所以有幸存者,而且可能有六个之多,他们分别往不同方向奔窜逃过突袭。
穿林而过等于自寻死路。这些商人以为自己够强悍,以为做了万全的准备,根本错得离谱。他跟那家公司的一些人谈过,试着尽量多说服几位他们的「捕兽人」放弃这趟旅程。
但行不通。他想把这种追求进步的愚蠢行为归咎于「上人」的造访,但事实上多家公司早在计划于潘席恩设立据点,已经好多年了。夕阳叹口气,这些幸存者现在很可能已经没命了,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只是……一想到外人待在帕特吉岛上,他就全身发抖,心里又是反感,又是焦虑。他们在这里,真是不应该。这些岛屿是神圣不可冒犯的,捕兽人则是小岛的祭司。
附近的草叶窸窣作响,他挥动大砍刀,平举在胸前,并伸手拿口袋里的弹弓。然而从草丛中现身的,不是逃亡者,甚至也不是掠食者,而是几只类似老鼠的小生物爬了出来,四处嗅闻。瑟珂嘎嘎叫着,牠向来讨厌驯客(meekers)。
食物?三只驯客传来无声的讯息。食物?
动物最基本的需求直接射进夕阳的脑海里,虽然他不想分心,但不打算拒绝这个机会,于是拿了一些肉干喂驯客。牠们朝肉干聚集过去,并传来感谢的讯息,他看着牠们尖锐的牙齿,以及嘴尖上单一的獠牙。他舅舅跟他说过,驯客对人类有危险,咬一口就足以要命。几世纪来,这种小动物已习惯捕兽人的存在,牠们比那些呆笨的动物有想法,他甚至认为牠们跟灵羽一样聪明。
你们还记得吗?夕阳透过心电感应传达问话。还记得你们的任务吗?
其他人,牠们开心地响应他。咬其他人!
捕兽人通常忽略这些小野兽,不过夕阳认为或许稍加训练,驯客就能出其不意地震慑住牠的对手。他在口袋里搜寻着,手指碰到一根旧羽毛硬挺的部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从背包里拿出几根亮绿和鲜红色的长羽毛。这几根羽毛是配种鸟羽,是柯克利最近一次换毛时,他收起来的。
他走进丛林,驯客兴奋地跟在后面。来到牠们的巢穴附近,把配种鸟羽塞进树枝之间,伪装成是自然掉落的样子。路过的捕兽人若是看见这些羽毛,会以为附近有灵羽的鸟巢,可以偷些新鲜的鸟蛋。这些羽毛必定能引诱捕兽人。
咬其他人。夕阳再次指示驯客。
咬其他人!牠们回应着。
他迟疑了一下,细想着。牠们会不会看到从残破营地逃出来的人?于是朝右边指去,无声地询问,你们有看到其他人吗?最近在丛林里?
咬其他人!牠们回应着。
牠们的确聪明……但没有那么聪明。夕阳向牠们道别,转身朝森林走去。沉思一会儿后,才发现自己正朝内陆走去,还意外碰上逃亡难民的脚印,正在跟踪脚印前行。他选择追踪的那排脚印,看起来很可能会经过并侵犯他在丛林深处的一处安全营地。
虽然有树冠层遮荫,丛林里的气温依然比外面高,很舒服的闷热。柯克利加入他的行列,在前方绕来绕去朝一根树枝飞去,栖息在那里啁啾的灵羽数量明显少了一些。柯克利飞到牠们上方,热情地对着牠们歌唱。由人类养大的灵羽,很难真正融入野外的同类;同样的,在灵羽群中长大的人类也是。
夕阳跟着难民留下的脚印,以为随时会发现那个人的尸体,但他没有,倒是偶尔看到自己的尸体出现在他行进的路途上。他看到被吃得剩下一半的尸体躺在烂泥中,还有一具被掉落的木头砸到,只露出一只脚。有瑟珂站在肩膀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得意过头。瑟珂提供的异象是否真实,并不重要,他需要的是实时提醒,警告他帕特吉是如何对待粗心大意的人。
他迈开熟悉却不舒服的潘席恩捕兽人式的大步快走,抱着十万分的小心,不要触碰到爬有咬人虫子的树叶,只在必要时,才挥动大砍刀,尽量不留下行走过的痕迹,以免被其他捕兽人跟踪,随时竖耳聆听他的灵羽,他不能走得太快超越柯克利,也不能让牠超前飞得太远。
那位难民并没有遭遇到小岛上常见的危险,因为他并没有跟踪猎物的足迹,而是直接穿越它们,毕竟遇上掠食者的最佳方法,就是碰见牠们的食物。那个人不知道掩盖自己的踪迹,但也没有莽撞地侵入火爆蜥蜴的巢穴,也没触碰到死腐树皮,或踏进地上铺钉般的饥饿泥浆。
难道他是捕兽人?尚未完成训练的少年捕兽人?这很像那家公司会做的尝试。资深捕兽人不会接受聘用,谁会笨到带领一群办事员和商人到岛上乱逛。但尚未选择自己岛屿的少年捕兽人呢?一位不满只能待在索莉岛上受训的少年捕兽人?一位不耐烦等到师父判定他出师那天到来的少年捕兽人?十年前的夕阳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样看来,那家公司终于雇请到自己的捕兽人了。难怪他们胆子大到组成探险队。但帕特吉自己的捕兽人呢?他在小溪边跪了下来。这条溪流并没有名字,但夕阳很熟悉它。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是商人。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岛屿就是最好的,何必浪费时间在面积较小的岛屿上,何不直接找「岛屿之父」?
飞在头顶上的柯克利降落在一根树枝上,开始喙食一颗水果。那个难民曾在溪边逗留,他快追上那位少年了。他能根据软泥里的脚印描绘出男孩的体重和身高。十六岁?可能更小?捕兽人十岁开始学徒生涯,夕阳简直不敢相信,就算是那家公司也不可能雇用训练不足的捕兽人啊。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一边思考,一边转动一根折断的茎条,嗅闻它的汁液。男孩的路径继续朝夕阳的安全营地而去。怎么会这样?他从没跟别人提过那块营地。或许男孩是在来过帕特吉的捕兽人手下受训的,而那位捕兽人发现了他的营地,向男孩提及过。
夕阳皱起眉头思考。在帕特吉捕兽的十年之间,他只有少数几次面对面遇到其他捕兽人。每一次的相遇,两人都立刻转身,不发一语地朝不同方向离去,这是大家的默契。他们会试着杀掉对方,但绝不会亲手对着干,最好交由帕特吉动手解决敌人,也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起码舅舅是这样教他的。
夕阳有时候发现这个默契令他很挫败。帕特吉岛最终都会收拾到所有捕兽人,所以何必多事,助岛屿之父一臂之力呢?但默契就是默契,所以他只好顺其自然。无论如何,这个难民倒是笔直地朝夕阳的安全营地而去。那个男孩可能还拿捏不准轻重。他或许是来求救的,又害怕去师傅的营地,不想被责罚。又或者……
算了,别再钻牛角尖了,他脑袋里已塞满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他会找到答案的,现在必须专心对付危机四伏的丛林。就在迈步离开溪流时,他的尸体突然在面前冒了出来。
他单脚往前一跳,随即飞快转身,耳中听到一阵微弱的嘶嘶声。这特殊的声音,是地上一个破裂小缝的漏气声,一大群小黄蚁从裂缝里涌出来,每只都像针头那般的小。是新的死蚁穴?刚才只要他再站久一点,就会毁掉牠们隐密的巢穴,死蚁会蜂拥而上他的靴子,被咬一口就会没命。
他死盯着那滩乱成一团的爬虫,盯得太久了,死蚁因找不到猎物撤回到巢穴里去。地上有时候会有微微的隆起,泄露死蚁穴的位置,但今天他并没有看到隆起,全赖瑟珂的异象救了他。
这就帕特吉岛的生活,即使是最谨慎的捕兽人,也会犯错,然而就算没有出错,死亡依然会找上门。帕特吉是一位跋扈霸道、有仇报仇的父亲,在岛上四处找寻索取登陆者的鲜血。
瑟珂在肩膀上啾啾叫,夕阳搓揉牠的脖子道谢,不过母鸟的叫声听起来带着歉意,刚才的警告差一点就太迟了。没有瑟珂,帕特吉今天就会解决他。夕阳收回心神,不再胡思乱想,继续往前走。
黑夜降临,他终于来到他的安全营地。两条绊绳被砍断,营地的前哨防线被破坏了。这并不稀奇,那两条绳子本来就是故意设置在显眼的地方。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另一个死蚁穴,这个较大的蚁穴向来有一条裂缝,死蚁可以从裂口蜂涌而出,但裂缝现在被一枝冒着烟的焦黑细树枝堵住。过了蚁穴后,就是他多年培植的晚风蕈,现在蕈菇被浸泡在水里,真菌孢子无法飘走,起不了作用。接下来的两条绊绳被他藏得很隐密,却也被砍断了。
不错嘛,小鬼,夕阳心里想着。这个人并没有躲开而是破坏陷阱,以防突然需要从这个方向飞速撤离。但真的需要找人教教男孩,如何不泄露自己的行踪。当然,那些足迹本身很可能就是陷阱,企图诱使夕阳失去戒心。于是他更加警惕,步步为营,继续前行。没错,男孩在这里留下更多的足印、折断的叶柄,以及别的痕迹……
有东西往上面的树冠层移去。他迟疑下来,瞇眼往上望去。上面的三根树枝吊挂着一个女人,水母丝藤做成的网子包裹住她,那种藤蔓能令人麻痹,动弹不得。终于有一个陷阱发生作用了。
「嗯,哈啰?」女人说。
一个女人,夕阳心想,突然觉得自己好蠢。较小的脚印、轻盈的步伐……
「我先把话说清楚,」女人说。「我不想偷你的鸟,也不想侵犯你的地盘。」
天光昏暗,夕阳走近大树,他认得这个女人,她是那家公司的职员,夕阳和公司会谈时,女人也在其中。「妳砍断了我的绊绳。」夕阳说。词语在嘴里的感觉,好奇怪,把它们说出来时,也结结巴巴,粗嘎难听,彷佛他刚吞下好几把的泥土。这是几个星期没开口说话的结果。
「呃,是,是我砍的。我以为你会修复。」她迟疑了一下。「对不起。」
夕阳往后退开。女人缓缓地在网子里转身,他注意到网外有只灵羽紧抓着网线,那只鸟跟他自己的一样,也是大约三个拳头迭起来的高度,但羽毛的颜色较淡,是白绿相间的。是北极光,不属于帕特吉岛的品种。他对这种鸟类的了解不多,只知道牠们也像柯克利一样可以罩住心思意念,不被掠食者发现。
落日余晖投射出一道道阴影,天色逐渐黑暗下来。要不了多久,他就必须蹲下来,因为黑夜即将引出岛上最危险的掠食者。
「我发誓,」蜷成一团的女人说。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他确定有人跟他说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好像不是什么传统的名字。「我真的没想偷你的东西。你记得我,对吧?我们在公司走廊见过的?」
他没有回应。
「拜托,」女人说。「我真的不想被吊在树上,身上涂着厚厚的鲜血当饵料会吸引掠食者过来。你应该也不希望吧。」
「妳不是捕兽人。」
「嗯,对,」她说。「你应该注意到我的性别。」
「捕兽人也有女人。」
「就一个,勇者雅阿拉妮(Yaalani the Brave),我听过她的故事上百次了。几乎每个社会都有女英雄的神话故事,真是奇怪。她女扮男装上战场,率领父亲的军队冲峰陷阵,也能在小岛上设陷阱捕兽。我坚信这类故事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让父母教训女儿『妳不是雅阿拉妮,只要做个乖女儿就好了。』」
这个女人的话真多。回到族人住的岛屿,那里的人也很多话。女人的肤色跟他一样黑,说话的音调也跟族人一样,只是那微微的口音……他在造访本土大陆时,听到越来越多的人那样说话。那是受过教育的人的口音。
「我可以下去了吗?」她的声音微颤。「我的手没有感觉了,我觉得……很不安。」
「妳叫什么名字?」夕阳问。「我忘了。」太多话了,他的耳朵好痛。这里应该很安静的。
「法缇(Vathi)。」
没错,就是这个不成体统的名字。名字里既没有排行,也没有出生的时辰,就是那些本土人会取的名字。现在,这种情形在族人之间也很常见。
夕阳走过去,抓起旁边大树上的绳子,把网子放了下来。女人的灵羽振翅飞下,嘎嘎的尖叫声很刺耳,牠一边的翅膀不太敢用力,显然受伤了。法缇撞上地面,他看到一团的黑色卷发和亚麻绿裙。女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又摔了回去。她的肌肤因为接触到那种藤蔓,至少要麻木十五分钟。
她坐在地上,摇摇手,似乎想甩掉麻木的感觉。「所以……嗯,不把我吊起来了?不涂鲜血了?」她满怀期望地问。
「那都是父母亲哄小孩的故事,」夕阳说。「我们并不做那种事。」
「噢。」
「如果妳是捕兽人,我会直接杀了妳,以免妳将来报仇。」他朝女人的灵羽 走去,鸟儿张嘴摆出嘶叫的姿势,并且抬高双翅让自己看起来更大。瑟珂在他肩膀上啾啾叫,但那只鸟似乎没把牠放在眼里。
没错,一只翅膀上都是血。法缇蛮清楚如何照顾她的鸟,这点,令他很欣慰。有些本土人根本不在乎自己鸟儿的需求,只把牠们当做摆设,而不是聪明的生物。
法缇把伤口附近的羽毛都拔掉了,包括一根浸了血的羽毛,并用纱布包住伤口,不过伤翅的情况并不乐观,可能有骨折。夕阳想把两边的翅膀都包起来,阻止牠拍动翅膀飞翔。
「噢,米里斯(Mirris),」法缇终于站了起来,「我试着帮牠。我们摔倒了,怪物——」
「抱好牠,」夕阳说,抬头看了看天空,「跟上,走我走过的地方。」
法缇点点头,虽然手脚的麻木尚未完全褪去,但她没有抱怨,赶紧捡起藤蔓中的一个小包包,再拍拍裙子。裙子上方,是紧身背心,而小包包里插着某种金属长筒,长筒的一部分露在外面。难道是地图的套子?她抱起灵羽,鸟儿开心地待在她的肩膀上。
夕阳在前面带路,女人跟着,并没有趁他转身背对时发动攻击。很好。夜幕覆盖下来,不过他的安全营地就在前面了,对于通往营地的路径,他也一清二楚。两人步行前进,柯克利振翅飞下,停在女人另一边的肩头上,张嘴友善地啾啾叫着。
夕阳停下脚步,转身看到女人的灵羽移到裙子上远远避开柯克利,紧抓着她的背心下襬。牠发出低微的嘶嘶声,但柯克利显然和往常一样继续开心地啾啾叫。幸好牠这种鸟能够隐藏心思意念,就连死蚁都以为牠跟木头一样不能吃下肚。
「这只……」法缇看着夕阳说。「是你的鸟?噢,当然是。你肩膀上那只,不是灵羽。」
瑟珂放低身子,把羽毛撑胀开来。对,牠不是灵羽。夕阳转身继续带路。
「我没看过捕兽人携带非岛屿的外来鸟种。」法缇在后面说。
那不是问句,因此夕阳觉得没必要响应。
这座安全营地是他在岛上的三处营地之一,弯弯曲曲的小路爬上了小山丘,来到山丘顶上。一棵矮壮的古拉树上,安置着单间建筑物。在帕特吉岛上,树上是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之一。树顶上,是灵羽的地盘,而大部份的大型掠食动物都是在地面上行走的。
夕阳点燃提灯,把灯举高在半空中,橘黄色的光芒浸染了他的家。「上去。」他对女人说。
女人回头张望着越来越黑暗的丛林。夕阳在灯光的照耀下,看到女人的眼白因睡眠不足而发红,不过在爬上夕阳钉在树干上的木桩之前,她仍然给了夕阳一个无所谓的微笑。她肌肤上的麻木感,现在应该已经消退了。
「妳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法缇怔忡一下,这时,她已经快接近通往夕阳家的地板门。「知道什么?」
「我的安全营地位置。谁告诉妳的?」
「我是跟着流水声走的,」小溪从山坡泊泊而出,女人的下巴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一发现那些陷阱,我就知道来对地方了。」
夕阳皱起眉头,小溪流淌几百公尺后就消失不见,之后再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人是听不到流水声的。跟着流水声来到这里……根本不可能。
难道她在说谎,又或者只是运气好?
「妳来找我。」夕阳说。
「我来是想找个人,」女人推开地板门,爬了进去,说话声也变得闷闷的。「我想找到捕兽人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机会。」上面的她朝一扇加了网子的窗户走过去,柯克利依然停在她肩膀上,「这里真好。在这个野兽环伺的偏僻小岛上,在危险致命的丛林中的山坡上,这样一个木屋,算是很宽敞了。」
夕阳咬着提灯,爬了上去。上面的正方形小屋长宽大约四步,高度仅仅让人能够直立而已。「把那些毯子抖开,」他的下巴朝那堆毯子扬去,并把提灯放下。「再拿起柜子上的每一个杯碗,好好检查杯里碗里。」
女人睁大眼睛问。「检查什么?」
「死蚁、蝎子、蜘蛛、血爪子……」夕阳耸耸肩,把瑟珂放到牠在窗边的栖息处。「这个小屋盖得很严密,但这里是帕特吉,岛屿之父向来喜欢给人惊喜。」
女人犹疑地把包包放到一旁,开始动手做事。夕阳则爬上另一道梯子,继续往上爬去检查屋顶。屋顶上,有一群尺寸跟小鸟一样大的盒子,盒里筑有鸟巢,还有小洞让鸟儿自由来去,所有盒子被整齐地排成两列。除非有特殊原因,鸟儿通常不会飞太远,而现在牠们由他豢养和管理。
柯克利降落在其中一个盒子的盒顶上,颤音啼叫,不过叫声轻柔,因为天色已经全黑。其他盒子也跟着传出了更多的咕咕和啾啾叫声。夕阳爬出屋顶,检视每一只鸟的翅膀和双脚是否有受伤。这一对对的灵羽是他维持生计的工作,每一只孵化出来的小鸟是他主要的资产。没错,他仍然会在岛上设置陷阱、寻找鸟巢和野生的小鸟,不过还是自己饲养比较有效率。
「你叫老六,对不对?」法缇在下面问,同时还伴有抖动毛毯的声响。
「对。」
「大家族。」法缇说。
一般普通家庭都是这样,又或者说,曾都是这样。他父亲在家排行十二,而祖母是十一。
「什么老六?」法缇在下面进一步追问。
「夕阳。」
「那你是傍晚出生的啰,」法缇说。「我一直觉得传统名字像在……嗯……记事。」
夕阳心想,好无聊的看法。本土人干嘛一定要没话找话说?
他继续下一个鸟巢,检查里面两只昏昏欲睡的小鸟,又看看牠们的粪便。小鸟开心地回应他的存在。人类饲养长大的灵羽,特别是早年就已经奉献天赋给人类的鸟儿,会把人当成同类。这些鸟跟瑟珂和柯克利不一样,不是他的同伴,但在他心里依然占有特别的地位。
「毛毯上,没有虫。」法缇把头探出夕阳身后的地板门,她自己的灵羽停在肩膀上。
「杯子呢?」
「我待会就去检查。牠们是你的繁殖亲鸟,对不对?」
答案一看就知道了,所以他觉得没必要响应。
女人看着夕阳检视鸟儿,夕阳也察觉到女人正看着他,他最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妳的公司为什么听不进去我们给的忠告?一旦上岛,就是一场灾难。」
「对。」
夕阳转过去面对她。
「对,」女人继续说。「这整个探险计划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一场带着我们跨出一步、往目标更靠近的灾难。」
夕阳接着检视西西鲁。月亮缓缓上升中,他在月光之下继续工作。「愚蠢。」
法缇在小屋屋顶上交叉双臂在胸前,她的下半身依然埋藏在下面地板门的方形光环中。「你以为祖先在海上闯天下时,都没灾没难的?还有捕兽人的先辈们不也是一样?他们从苦难和错误中累积经验,再把学习来的知识代代传承下来给你。如果当初的捕兽人先辈认为探险很『愚蠢』,你以为你现在会在哪里呢?」
「他们都是单打独斗、训练有素的男人,不是一整船的职员和码头工人。」
「夕阳老六,世界正在改变,」女人轻声说。「本土人对饲养灵羽作伴的需求越来越大。原本专属于上流富豪的嗜好,现在连普通平民都能尽情享受了。虽然我们对于灵羽的了解已经很多,但牠们依然是谜。为什么本土养大的灵羽有祝福他人的天赋?为什么——」
「狡辩,」夕阳说,把西西鲁放回鸟巢里。「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歪理。」
「那上人呢?」女人问。「他们的科技和创造的奇迹,怎么说?」
夕阳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双厚手套,再指着女人的灵羽。法缇看着白绿相间的灵羽,轻柔地对牠卡嗒卡嗒打舌头,用双手抱住了牠。鸟儿忍着痛,不开心地轻啄着法缇的手指。
夕阳戴着手套谨慎地接过小鸟,对他,鸟儿就不客气了,不再羞怯地轻啄。他解开法缇之前缠的绷带,在小鸟的抗议之下清理伤口,小心地为牠换上新绷带,最后另外拿了绷带将小鸟的翅膀固定在身体上,但没有缠得太紧,以免小鸟无法呼吸。
小鸟显然不喜欢全身被缠住,但飞行会让骨折的翅膀伤势恶化。绷带最后还是会被咬掉,但牠至少能得到短暂休养的机会。夕阳把小鸟和自己的一只灵羽放在一起,他的灵羽友好地轻声啾啾叫,试着安抚慌张的小鸟。
法缇兴味盎然地全程观看,但似乎很愿意让她的鸟儿暂时留在上面。
「妳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夕阳转回来对她说。
「然后呢?」女人问。「把我赶到丛林去等死?」
「妳有办法找到这里,本事很大。」他不情愿地说。这个女人不是捕兽人,是个学者,不应该有这样的本事。「所以妳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
「那是我够幸运。我才不可能自己穿越整座小岛。」
夕阳愣了一下。「穿越小岛?」
「去公司的主营。」
「更多你们的人在那里?」
「我……当然。你不会以为……」
「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默问自己,现在谁是笨蛋?你早该先问清楚的。交谈向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
法缇躲开他的视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是他看起来太有杀气吗?可能是他问话时,太凶了。没关系,法缇爱说话,他会得到他要的答案。
「我们在另一头的海岸设立了营地,」她说。「还有两艘配备大炮的铁皮船守护海域,必要的时候,大炮足以解决掉海底行者(deepwalker)那样的凶神恶煞。再加上两百个士兵,一百位的科学家和商人,我们决心找出答案,一劳永逸,了解为什么只有在潘席恩岛屿群出生的灵羽,才能运用天赋祝福他人。
「我们派出一个小队,沿循这个方向寻找设置另一座基地的合适地点。公司决心独占帕特吉岛,阻止其他有兴趣的同行上岛。虽然我认为小型的考察队成不了大事,但我有自己的理由希望能环岛一圈,所以我跟来了。结果,海底行者……」她一脸恶心。
夕阳心不在焉地听完她下半段的解释。两百个士兵?像蚂蚁占据掉下来的水果般在帕特吉四处爬行。真是要命!他想象人们的叫喊、金属的碰撞声,以及到处都是的沉重脚步声,把安静的丛林搞得像城巿一样的杂乱吵闹。
拍动的黑色羽毛从眼前划过,宣告瑟珂从底下飞了上来,牠降落在法缇身旁的地板门门沿上。黑羽母鸟一瘸一拐地走过屋顶朝夕阳而去,张开的双翅,展露出左侧的几处伤口,单是一公尺的飞行,对牠也都相当的吃力。
夕阳弯身搔抓牠的脖子。该来的还是来了,外人侵犯了小岛,他必须想办法阻止。但不知怎么的……
「对不起,夕阳,」法缇说。「捕兽人一直让我很着迷。我做了很多研究,我了解你们的行事风格,也很尊敬你们。但改变是迟早的事,躲不掉的。总有一天,这些岛屿会被人类征服,灵羽是非常值钱的珍品,不可能留在几百个猎人的手里。」
「酋长们……」
「参加协调会的二十位酋长一致通过赞成这项计划,」法缇说。「我当时也在会议上。如果伊拉津人不能保卫这些岛屿和灵羽,就会由别人保护。」
夕阳抬眼望了出去,凝视着黑夜。「下去检查每一个杯子,杯子里不能有虫。」
「可是——」
「下去,」夕阳重复。「检查每一个杯子,杯子里不能有虫!」
女人轻叹一声,退回到下面的房间,让夕阳和他的灵羽独处。夕阳持续搔抓瑟珂的脖子,透过这亲密的动作以及瑟珂的陪伴寻求安慰。他可以把希望寄托在黑影身上吗?期望黑影向那家公司,以及公司的铁皮船舰显明牠们的可怕威力?但是法缇似乎信心十足。
法缇没说出她加入考察队的理由。那个女人亲眼见过黑影,也目睹黑影屠杀其他队员,但依然镇定地找到他的营地。法缇是个意志强大的女人,他必须记住这点。
不过法缇同时也是个商人,这些人跟夕阳曾经打过交道的士兵、工匠,甚至是酋长们完全不同,这些圆滑的抄写员,凭借着一把货易之剑就能悄无声息地征服全世界。他被他们打败了。
「岛屿之父,」他低声求问。「我该怎么办?」
耳里依然只有夜晚的声响,只听到动物行走、猎食的声音,以及黑夜的窸窸窣窣,帕特吉并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灵羽睡着之后,岛屿最凶狠的掠食者终于有机可乘,准备大展身手。远方一只夜喉(nightmaw)放声哀嚎,骇人的凄厉回声在森林里穿梭不散。
瑟珂张开翅膀,倾前放低身子,头部来回转动,四下张望。那凄厉的叫声总是令牠发抖,夕阳也有同样的反应。
他叹口气,起身把瑟珂放到肩膀上,转身正打算离去时,瞥到脚边的尸体,差点失足绊倒,他立刻全神戒备。危险在哪里?是树枝里的藤蔓,还是静静从上面滑下来的蜘蛛?他的安全营地不应该有致命的危机存在。
瑟珂尖声大叫,似乎很痛苦。
他的另一只灵羽也放声大叫,叫声尖锐粗厉。不对,不只是牠们两只!四周围……鸟叫声从远方回荡而来,不论远近的野生灵羽全都嘎嘎狂叫。树枝上的鸟群骚动不安,听起来像是一阵强风穿林而过。
夕阳左转右看,抬手摀住耳朵,睁大双眼看着周围冒出来的尸体。它们一个迭一个,高高迭起,有几具全身肿胀,几具鲜血淋淋,还有些只剩下骨头,几十具尸体无止境地往上迭,纠缠不散,挥都挥不去。
他砰然跪下去,惊声尖叫,结果却和自己的一具尸体对望。只是这具……这具并没有死透,它张口想说话,鲜血顺势从嘴唇流了下来,夕阳读着它的唇语,却无法理解。
然后,尸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尸体都不见了,一具都不剩。夕阳疯狂转身,四下搜寻,却没看到任何尸体。灵羽安静下来,他饲养的鸟儿也都恢复平静,待在各自的鸟巢里。夕阳深深地吸气和吐气,心脏剧烈跳动。他全身紧绷,等着黑影随时从营地四周的黑暗中窜出来,把他生吞活剥。他等待着,感觉它正步步逼进,恨不得拔腿就逃,逃到天涯海角。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和瑟珂在一起的这些年来,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同时惊动所有的灵羽?是之前听到的夜喉?
他心想,别傻了,这次的情况不同,和之前经历的都不同,是他在帕特吉从未见过的。但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改变了……
瑟珂并没像其他小鸟那般镇静下来,牠凝视着北方,法缇所说的入侵者的主营就在那个方向。
夕阳站了起来,爬下树梯,回到下面的小屋,瑟珂依然停在他肩膀上。「妳的人做了什么?」
法缇听他口气不对,转过来面对夕阳,而她原本正在窗前,望着北方。「我不——」
夕阳一把抓住她的背心前襟,双拳用力把她拽到面前,瞪着仅隔几公分远的她的眼睛说。「妳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法缇眼睛睁得大大的,夕阳都能感觉到拳头下的她在发抖,不过女人咬紧牙关,目不转睛地回应他的瞪视。抄写员不应该有这份胆量,夕阳曾见过他们在不见天日的封闭房间里振笔疾书。他收紧拳头,背心布料陷进女人的肌肤里,夕阳发现自己低吼了出来。
「放开我,」女人说。「我们可以好好谈。」
「呸!」夕阳松开了拳头。女人掉落在十几公分之外,随后砰的一声摔倒在地板上,夕阳这才发现他刚才把女人抓得双脚离地。
女人往后退开,尽可能在小小的空间中拉开两人的距离。夕阳大步朝窗户走去,望着纱网之外的黑夜。他的尸体从屋顶掉了下来,撞到下方的地面。他往后跳开,担心尸体再一次掉下来。
尸体的确不再像刚才那样掉下来,但他转回去面向屋内时,他的尸体就躺在正中央,鲜血淋漓的嘴唇张开,双眼无神地瞪视前方,所以无论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它都尚未消失。
法缇已经在地板上坐正起来,双手抱着头,全身发抖。是他把女人吓成那样的吗?不过法缇的确看起来精疲力尽了。女人抱着自己,当她看着夕阳时,夕阳觉得她的眼神跟之前不太一样,彷佛正看着一头被解开链子的野生动物。
其实,她的感觉还满准确的。
「你对上人的了解有多少?」女人问他。
「他们住在星星上。」夕阳回答。
「我们公司曾跟他们会谈过。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事风格。他们的外表跟我们一样,有时候也跟我们一样交谈,但不愿跟我们多谈他们的……规矩和法律。他们拒绝把精妙绝伦的产品卖给我们,不过似乎也被禁止带走我们的东西,就算是用金钱交易的,也不行。他们承诺,等我们的文明更进步的那天到来,就能互相交易做买卖了。他们好像把我们当成小孩子了。」
「我们干嘛在乎他们?」夕阳问。「大家各过各的,他们不要多管闲事,我们自然会变得更好。」
「你没看过他们制造出来的产品,」女人低声说,眼神似乎飘到遥远的天边去。「我们还研究不出如何打造一艘能够逆风而行的无人驾驶船艇,但是上人……他们已经能驾着飞船航行在天空星际之间。他们懂得那么多,却一点都不愿意透露给我们。」
女人摇摇头,把手放进裙子的口袋里。「他们在找某样东西,夕阳。我们握有什么筹码是他们想要的呢?根据会谈时我所听到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跟我们一样的文明存在,一样都不能在星际之间航行。既然我们不是唯一的文明,不过上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回来造访我们,看来,他们真的想要某样东西,这在他们的眼神里表现得一清二楚……」
「那是什么?」夕阳的下巴朝女人从口袋里拿出的物件扬去。法缇手掌里躺着一个蚌壳,它的上半部有个镜子一般的壳面。
「这是一种机械,」她说。「就像时钟,只是它不需要上发条,而且……会显示影像。」
「什么影像?」
「它会翻译,把我们的语言翻译成上人的语言。它还会……显示灵羽的位置。」
「什么?」
「它就像地图,」女人说。「指出找到灵羽的路径。」
「妳就是靠它才找到我的营地。」夕阳朝她走去。
「对。」女人的拇指磨擦着机械的表面。「我们本来是不可能得到它的。它属于一位被派下来跟我们合作的特使,但那位特使几个月前吃东西时噎死了。看来他们也是会死的,而且死因也可能跟我们一样平凡。这……改变我对他们的看法。
「他的族人会来要回他的机械,我们很快就得把那些机械还回去,不过这个机械告诉我们,他们在找的东西就是灵羽。上人一直很着迷灵羽。我猜他们在想一个不违背规距的办法跟我们做灵羽的买卖。这样看来,不是每一个上人都遵守他们的法律,这暗示我们并不一定安全。」
「那刚才灵羽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夕阳问,转回去望着窗户。「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看到刚才的异象?现在异象依然出现在眼前,依然是无穷无尽呢?无论视线落在哪里,都是他的尸体,有瘫倒在外面一棵大树旁的、房间中央的,或者吊挂在屋顶活板门之外,全身肿胀。他刚才应该把那扇门关起来的。
瑟珂钻进他的头发里,平常只要有掠食者靠近,牠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还有……第二台机器。」法缇说。
「在哪里?」夕阳问。
「我们船上。」
也就是灵羽刚才望的方向。
「第二台机器比这个大多了,」法缇说。「我手上这个的侦测范围有限。另外比较大的那台,能画出很大的地图,可以画出一整座岛屿的地图,并且能在纸张上写下纸版地图。地图上会有黑点,标示出每一只灵羽的所在位置。」
「还有呢?」
「我们打算今晚启动机器,」法缇说。「它需要好几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就像预热烤箱一样需要缓缓加热后才能使用。公司排定今天太阳下山后开始预热,这样明天早上就能正式启用。」
「其他人,」夕阳问。「没有妳,他们也照样会启动?」
法缇苦笑一声。「他们刚好称心如意。看到我没回去,尤斯托(Eusto)船长肯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一直担心我会掌控这次的探险。不过那台机器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它只会定位灵羽的位置。」
「上次也这样吗?」夕阳指着黑夜问。「你们上次启动那台机器,它也惊动了所有灵羽,让牠们躁动不安?」
「喔,倒是没有,」她说。「不过刚才的骚动一下子就过去了,不是吗?所以没事的。」
没事?瑟珂还在他肩膀上发抖吶,四周也到处都是夕阳的尸体。他们一启动那台机器,尸体就不断层层迭高。他打从心底知道如果再启动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感觉得到。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夕阳说。
「什么?」法缇问。「今晚?」
「对。」夕阳说着,朝隐藏在墙上的一个小柜子走去,打开柜门,在柜里的补给品、另一盏提灯和备用油之中翻找着。
「别傻了,」法缇说。「没有人会在这些小岛上夜行。」
「我以前夜行过一次,和我舅舅。」
他舅舅就是死于那趟夜行。
「你在开玩笑吧,夕阳。夜喉已经出洞猎食,我听到牠们的叫声了。」
「夜喉凭着意念猎捕,」夕阳一面说,一面把补给品塞进包包里。「牠们几乎全聋,眼睛也差不多全瞎了。我们动作快一点,从岛中央穿过,天一亮就能抵达你们的根据地,阻止他们再次启动那台机器。」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阻止他们?」
夕阳背上背包。「如果不阻止他们,那台机器会毁了这座岛。」
法缇皱眉歪头看着他。「你不懂就不要乱说。你为什么以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妳的灵羽受伤了,必须留在这里,」夕阳没理会她的问题。「如果我们遇到麻烦,牠无法飞走逃生。」其实瑟珂也是,但夕阳不能没有牠。「等阻止了那台机器,我会把牠还给妳。走吧。」他走到地板门前,拉开了门。
法缇站起来,不过却往后退到了墙边。「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妳公司的人不会听我的,」夕阳说。「妳得去叫他们关掉机器,妳必须跑这一趟。」
法缇舔吮双唇,她似乎一紧张就会舔唇。她瞥瞥四周,想找路逃掉,最后视线又回到夕阳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夕阳看到自己的尸体吊在下方树上的梯桩,赶紧跳开。
「你看到什么?」法缇问。
「没有什么。」
「你的眼睛老是瞟来瞟去的,」法缇说。「你到底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夕阳?」
「我们出发吧,现在。」
「你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人待在这座岛上,」法缇显然很努力地放柔了声音。「我们的到来让你很不高兴,所以你现在的思路不够清晰。我了解。」
夕阳深吸一口气,「瑟珂,给她看吧。」
鸟儿起飞,从夕阳的肩膀飞了过去,降落在法缇的肩膀上。法缇转过去看着瑟珂,眉头皱了起来。
她随即倒抽一口气,跪倒下去,又慌慌张张地退回到墙边,眼睛来回张望,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夕阳等了一会儿才抬起手臂,瑟珂拍动黑色翅膀飞了回来,一根黑色羽毛掉落在地板上,牠再次停落在夕阳的肩膀上。这样短距离的飞行,对牠依然辛苦。
「那是什么?」法缇问。
「出发。」夕阳背上背包,爬出小屋。
法缇慌乱地朝打开的地板门爬去。「我不走。告诉我,那是什么?」
「妳看到的是妳自己的尸体。」
「到处都是,全都是我。」
「那是瑟珂的天赋。」
「天底下没有那种天赋!」
夕阳抬头看着她,人已经爬下到半途。「妳看到自己死掉了。一旦妳的朋友启动那台机器,那就妳的下场。大家都死路一条,这也包括灵羽,以及岛上所有的生物。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异象必定成真。」
「你发现新品种的灵羽,」法缇说。「你怎么找……什么时候……?」
「把提灯给我。」夕阳说。
她呆呆地顺服,把提灯往下递过去。夕阳咬着提灯手把,爬下树,踏上地面,然后拿高提灯朝山坡下望去。
夜里的丛林,像深海那般的漆黑一片。
他打了一个冷颤后,吹一声口哨,柯克利从上方飞下来,停在夕阳另一侧的肩膀上。这只鸟能遮住大家的心思意念,有了这样的保护,他们才有一线生机,但前途依然困难重重。虽然丛林里的飞禽走兽大多依靠心思意念猎捕,但仍然有许多凭着气味或其他感官猎食。
法缇跟着他的脚步爬下了桩梯,肩上斜挂着包包,那根奇怪的长筒就直挺挺地露了出来。「你有两只灵羽,」她说。「你同时运用牠们的天赋?」
「我舅舅有三只。」
「怎么可能?」
「牠们喜欢捕兽人。」问题真多。这女人在发问之前,能不能先想一下可能得到的答案?
「我们真的要出发了,」她低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夜晚的丛林。我应该留下来,应该拒绝……」
「妳可以留下来。妳刚才已经看到自己的死状了。」
「我刚才看到的,是你所谓的我的死状。新品种的灵羽……已经好几百年了。」虽然她听起来仍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依然跟着夕阳走下山坡,穿过陷阱,再度进入丛林。
夕阳的尸体坐在一棵树树下,他赶紧四下寻找足以致命的危险,但瑟珂的感应似乎消散了。小岛毁灭的危机迫在眉睫、来势汹汹,这让其他的小危险变得毫不起眼。在销毁那台机器之前,他不应该老是倚赖瑟珂的异象。
浓密的树冠层吞没了他们两个,即使在夜晚,气温依然炽热,轻柔的海风吹不到遥远的内陆地带,所以这里空气停滞,盈满了菇菌、腐叶和花香等丛林的气味。伴随气味而来的,是热闹起来的小岛声响。灌木丛里不停的沙沙声,像是有蛆在枯叶堆里蠕动。提灯的光芒并没有往常那样照得远。
跟在后面的法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紧紧地跟着他。「你上次为什么夜行?」女人低声问,「为什么挑在黑夜远行?」
又问问题。不过,幸好声音并不是太危险。
「上次我受伤了,」夕阳低声说。「我们必须到另一座安全营地,拿舅舅存放在那里的毒蛇血清。」因为夕阳颤抖的双手,把另一个烧瓶弄掉在地上。
「你活下来了?噢,你显然活下来了,我很吃惊,就这样。」
法缇似乎打算用谈话填满空气。
「牠们可能在看我们,」女人望着黑夜说。「那些夜喉。」
「牠们才没有。」
「你怎么知道?」女人压低声音问。「黑夜里可能藏着任何出洞猎食的生物。」
「如果夜喉看到我们,我们已经死了,所以我知道。」夕阳摇摇头,抽出大砍刀,砍断前方的树枝。每根树枝上都可能有死蚁在树叶之间移动,夜幕之下很难发现牠们,所以从树叶之间穿行而过是个很蠢的决定。
我们避不开死蚁的,夕阳这样想着,带路下到一条填满厚泥的小沟,他必须踏着石头才不会陷进去。法缇跟着他,手脚出奇地敏捷。要想赶路,就不能这样一路砍下去。
他跳下石头,踏上沟边,刚好跨过他沉入泞泥里的尸体。不远处,又是一具尸体,如此的透明,几乎快看不见了。他拿高提灯,希望不要再看到尸体。
再没出现其他尸体了,就刚才那两具,而那具非常模糊的……对,那里有个水坑。瑟珂轻轻鸣叫,夕阳从口袋里拿了一颗种子喂牠。瑟珂已经找到向他示警的方法,模糊的尸体代表迫切的危险,他必须特别留心。
「谢谢。」夕阳低声对瑟珂说。
「还有其他鸟,」法缇在阴沉沉的黑夜里轻声说。「跟你的鸟一样吗?」
他们爬出小沟,继续往前走,然后穿过黑夜里一道奎尔的足迹。夕阳在走进一块死蚁区之前,示意停下脚步。法缇看着一长串、呈直线爬行的小黄蚁。
「夕阳?」他们绕过死蚁时,法缇开口问。「还有别的鸟吗?你为什么没带雏鸟出去卖?」
「我一只雏鸟也没有。」
「所以你只找到这只?」她问。
问、问、问,像嗡嗡的苍蝇一样缠人。
别傻了,夕阳告诉自己,克制住不耐烦。如果你看到有人带着新品种灵羽,也会问同样的问题。他一直想办法保密,不让瑟珂曝光;多年来只要离开这座小岛,他都不会带着牠,但现在母鸟的翅膀受伤,他不想丢下牠不管。
他其实很清楚他不可能永远守住这个秘密。「还有很多跟牠一样的,」他说。「但只有牠有祝福别人的天赋。」
夕阳持续在前面以砍刀开路,法缇忽然停下脚步,夕阳转身看着她单独站在刚开出来的新路上,手里拿着夕阳交给她的提灯。
「牠是只本土鸟,」她拿高了提灯。「我一看就知道,而且应该不是灵羽,因为本土鸟不能运用天赋祝福人。」
夕阳转回去,继续挥刀开路。
「把本土雏鸟带到潘席恩群岛,」法缇在后面低声说,「牠就会得到天赋。」
夕阳挥刀砍断一根树枝,继续迈步前进。还是一样,女人并不是在发问,所以他不需要回答。
法缇快步跟上去,提灯的光芒随着她的靠近将夕阳的影子投射到他前方。「一定有人试过。一定……」
他不知道。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低声继续发问,似乎在自问自答。「灵羽很特殊。大家都知道本土的和岛屿品种之间的差别。为什么以为把鱼带上陆地饲养,牠们就能学会用鼻子呼吸?为什么以为把非灵羽的鸟带到帕特吉饲养,牠就能变成真正的灵羽……」
他们继续在黑夜中前行。夕阳带路避开许多的危险,不过他发觉他需要大量依仗瑟珂的帮忙。不要沿着那条溪流行走,你的尸体在溪水里载浮载沉。别碰那棵树,树皮有毒,会腐蚀肌肤。转弯离开那条小径,你的尸体上有一个死蚁咬的伤口。
瑟珂并没有跟他说话,但每个讯息都清清楚楚的。夕阳停下来让法缇饮用她水壶里的水时,把瑟珂合抱在双掌中,却发现牠在发抖。每次夕阳把牠圈在双掌中,牠都会轻啄他,但这次并没有。
他们正站在一块小空地中,纯粹的漆黑包围着他们,天空覆盖了厚厚的云层。夕阳听到远方传来雨水拍打树林的声音。夜间大雨,在这里并不稀奇。
夜喉一只接着一只出声尖叫。牠们只在合力猎杀或吓唬猎物时,才会那样尖叫。奎尔群通常在灵羽的鸟巢附近过夜,只要把鸟群吓走,就能察觉到奎尔的位置。
法缇已经抽出那支长筒,但那东西不是装地图的长筒,也一点书卷气都没有,因为她正把某样液体从底部筒口倒进去。倒完后,她像拿着武器那般举起长筒,而她脚下,躺着夕阳被乱刀砍死的尸体。
夕阳并没有询问法缇关于那支武器的事,甚至在她拿着某种细短的利矛从长筒顶端放入时,也没有多问。没有任何武器能穿透夜喉厚厚的皮肤,你只能想办法避开牠们,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柯克利飞下来停在夕阳的肩膀上,啁啾鸣叫,似乎被黑夜搞迷糊了。牠们为什么在晚上出来乱叫?鸟类通常不会在夜晚出声。
「我们不能停下来。」夕阳一面说,一面把瑟珂放回到肩膀上,然后抽出大砍刀。
「你很清楚,你的鸟改变了一切。」法缇轻声说,跟了上去,把背包背上肩膀,另一只手拿着那支长筒。
「未来会有新的灵羽品种出现。」夕阳一面低声说,一面抬脚跨过他的尸体。
「不可能。夕阳,我们都以为把雏鸟带离这些小岛饲养,就无法培养牠们的能力,是因为牠们远离了训练者。我们以为牠们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人类的语言能力,都是天生的,但需要别人的协助来发展。」
「新品种的灵羽还是可能出现,」夕阳说。「别的鸟种,例如瑟珂这种,只要接受训练就能说话。」
「那你的鸟呢?牠被别人训练过吗?」
「可能吧。」他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那是捕兽人之间的秘密。他注意到前方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但尸体不是他的。
他立即竖掌示意停步,正要开口发问的法缇随即闭嘴。这是什么?尸体大部分的肉都被吃掉了,剩下骨头,衣物也被享用他的动物扯破,散布在四周。尸体附近的地上,有小小的菌状植物发了芽,细小的红色卷须探出来包住部分的骨骸。
尸体躺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夕阳仰头张望,幸好花朵尚未绽放。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是什么?」法缇低声问。「死蚁?」
「不是,是帕特吉的手指。」
女人皱眉问:「那是……某种咒语?」
「是一个名字。」夕阳一面说,一面谨慎地靠近检视尸体。大砍刀、靴子、粗糙的工具,这些配备证明了他的一个同行倒下了。从衣物看来,他想他认得这个人,是一位名叫「天空老大」的年长捕兽人。
「人的名字?」法缇从他肩膀上方瞥过去。
「树的名字,」夕阳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戳着尸体的衣物,以防里面藏有虫子。「拿高提灯。」
「我没听过这种树。」女人怀疑地说。
「只有帕特吉才有。」
「我读了很多关于这些岛屿上的植物……」
「妳在这里,只能算是个孩子。灯。」
女人叹口气,替他拿高提灯。夕阳用一根树枝戳着破烂衣物的数个口袋。这个人是被一群獠牙兽杀害,那是身形几乎跟男人一样壮硕的中型掠食者,大部分都在白天觅食。但牠们的行为模式是可以事先预测到的,除非那个人刚好在帕特吉的手指绽放时打从树下经过。
在这里。夕阳在男人的口袋里找到一本小书。他拿起小书,往后退开。法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前看着那本小书。本土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都是这么靠近。这个女人有必要靠着他手臂站吗?
夕阳翻阅过前几页,上面写着一串日期。没错,从最后的日期看来,这个人是几天前才过逝的。后面几页详细记录了天空的安全营地位置,以及每个营地的陷阱说明。最后一页则是告别记录。
我是天空老大,我终于被帕特吉接走了。我有个兄弟在苏鲁窟。请照顾牠们,我的敌人。
就这几个字。几个字,很好。夕阳也随身携带类似的小书,而他最后一页的留言字数更少。
「他希望你照顾他的家人?」法缇问。
「别傻了,」夕阳一面说,一面把小书塞进背包里。「是他的鸟。」
「你们好贴心,」法缇说。「我听说捕兽人有非常强烈的领域性。」
「我们是。」他注意到她的语气。那种口气又一次听起来像是把捕兽人看成是动物了。「但我们的鸟失去照顾就会死。牠们已经习惯和人类相处了,所以把鸟送给敌人,总比任由牠们死掉来得好。」
「就算那个敌人杀了你?」法缇问。「你们设置的陷阱就是在阻止彼此的……」
「那就是我们的相处之道。」
「很糟糕的理由。」她仰头看着大树。
她说得没错。
那棵树硕大无比,有着下垂的树叶,每片树叶的顶端挂着一个含苞待放的大花,花苞的长度有两只手放在一起那么的长。「虽然这棵树应该就是杀了那个人的凶手,」女人说。「但你好像都不担心。」
「只有开花时才危险。」
「孢子?」女人问。
「不是。」夕阳捡起天空的大砍刀,把其余遗物留在原地。就让帕特吉收拾他吧。岛屿之父这么做,就好像是在谋杀亲儿。夕阳迈步继续带头前行,没去理会横挂在木头上的自己的尸体。
「夕阳?」法缇问,一面拎高提灯,快步跟上。「既然不是孢子,那棵树是如何杀人的?」
「妳的问题真多。」
「我的人生目的就是发问,」女人回答。「和找答案。如果我的人要在这座岛上工作……」
夕阳挥刀砍着某种植物。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她的声音更轻柔。「抱歉,夕阳。你不能阻止世界改变。也许我这次的探险会失败,但还会有其他探险队过来的。」
「就因为上人!」夕阳怒骂回去。
「他们只是刺激我们加快脚步的马刺,」法缇说。「真的。只要证明我们进步到足以跟他们做交易,就能跟他们一样星际航行。不过就算没有他们,改变依然会发生。世界在不断进步中,一个人无论再坚决,也不能减缓改变的速度。」
夕阳停下脚步。
夕阳,无论你再坚决,也无法阻止改变的浪潮。这是他母亲的话。记忆中残存的母亲的话只有几句,这是其中之一。
他迈步继续前行,法缇也跟着走。尽管邪恶的念头不断向他低语这个女人很好解决,但他需要她,需要她继续发问,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答案。他猜她很快就能找到那些答案了。
你不能改变……
他是不能,他好恨这个事实。他极度渴望像百年来的前辈一样保护这座岛屿。他在这片丛林里工作,他爱丛林里的飞鸟,喜欢这里的气味和声响,尽管它危机重重都无所谓。他好希望能向帕特吉证明,他和其他捕兽人配得上这块土地。
也许,也许到时……
呸,算了,杀了这个女人也无法真正保护这座岛。更何况,他怎么能无耻到狠心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抄写员?就算是捕兽人,他也不会下这样的狠手,除非他们接近他的安全营地,并且不打算退走。
「那些花能够思考,」夕阳带路绕过一个显然刚被獠牙兽群翻过的土堆,发现自己正在为女人解说。「帕特吉的手指,树木本身没有危险性,就算在开花期间也是,但花朵会模仿受伤动物的痛苦和焦虑,吸引掠食者前来。」
法缇倒抽一口气,「一棵植物,它会向外发送心理特征,你确定?」
「对。」
「我需要带一朵回去。」法缇灵机一动,立即转身回去。
夕阳飞快转身,抓住她的手臂。「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
「可是——」
「妳还会有机会的。」夕阳做了一个深呼吸。「妳的人很快会像腐尸上的蛆一样侵犯这座岛,妳有的是机会再遇到别的树。今晚我们不能停,必须一直往前走。快天亮了。」
他放开女人的手臂,转身继续带路。他觉得就一个本土人来说,这个女人算聪明的,应该会听从他的话。
法缇听从了,跟了上去。
帕特吉的手指。那位死亡的捕兽人,天空老大不应该死在那里。那些树其实并不致命,它们求生的方法就是依靠许多绽放的花朵吸引掠食者前来猎捕。然后掠食者互相扑咬打斗,大树就等着享用牠们的尸体。天空老大必定是在无意间经过一棵正在开花的大树,逃不过这必然的结果。
老人的灵羽无法一次隐藏那么多绽放花朵的意念。谁会想到自己是这样的死法呢?没人会想到在岛上工作多年,逃过了许多更可怕的危险,却死在那些平凡的花朵手中。帕特吉简直是在嘲弄那位可怜的老人。
夕阳和法缇继续前行,没多久后,小径陡峭起来。他们得爬一段山路,才能抵达通往小岛另一面的下坡路段。幸好这条路线避开了帕特吉的主峰,否则就必须应付那座耸立在小岛最东边的高山。他的营地靠近南边,而法缇的营地在东北方,所以他们要从山脚绕过去到另一边的海岸。
他们的脚步声形成了一种节奏,法缇也暂时安静下来。两人终于爬上那片特别陡峭的坡面后,夕阳点头示意休息,随即蹲下拿起水壶喝水。在帕特吉,没有人胆敢大剌剌地坐在树木残干或木头上休息。
因为沉浸在忧虑和不算轻微的挫败情绪中,夕阳并没有及时发现法缇的动作。法缇看到有东西塞在树枝里,原来是一根长长的彩色羽毛,是配种鸟羽。
夕阳吃了一惊,弹起身。
法缇的手朝那棵树、较低处的树枝伸过去。
她拉动那根树枝,一组绳钉从附近一棵树上掉下,挥了过来,夕阳赶到她身旁,挺出一只手护住法缇。一根针撞了上来,细长的钉子刺进肌肤,又从另一头穿出去,血淋淋的钉子尖端就停在法缇脸颊边。
法缇放声尖叫。
虽然帕特吉有许多掠食者的听力都很差劲,但尖叫依然不是明智之举。夕阳没理会她,只是拔出钉子,也没设法止血,径自去检视绳钉陷阱上的其他钉子。
无毒,太幸福了,钉子没涂上毒药。
「你的手!」法缇说。
夕阳咕哝一声回应。伤口并不疼痛,至少现在还感觉不到。法缇在背包里翻找出绷带,夕阳没有抱怨,哼也没哼一声,默默地接受女人为他照护伤口,尽管疼痛的感觉已经涌现了。
「我真的很抱歉!」法缇劈里啪啦地说。「我发现一根配种鸟羽!那表示有灵羽的巢,所以我走过来想仔细看一下。我们是不是闯进其他捕兽人的安全营地?」
她一面喋喋不休,一面包扎,一般人似乎都会有这样的表现,不过夕阳自己倒是越感到紧张就越沉默,而这个女人则相反。
这个女人倒是擅长包扎,这又令夕阳感到意外。钉子没伤到主动脉,他会没事的,只是左手受伤不便会造成一些困扰。女人结束了包扎,脸上的表情既顺从又内疚,夕阳弯身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配种鸟羽。
「这个,」夕阳低声粗哑说,将羽毛拿到女人面前。「象征着妳的无知。在潘席恩群岛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容易和简单这种事。这根羽毛是别的捕兽人放在那里,为的就是引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和自以为中大奖的人。妳不要成为那个人,以后在动手前,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太容易了。」
女人脸色惨白,伸手接下了羽毛。
「走吧。」
夕阳转身带路前行,突然意识到刚才那番话是师傅在教训徒弟,是徒弟犯下第一件大错时例行的训话。他是中邪了,居然在对她训话?
女人跟在后面,低垂着头,显然感到很惭愧,并没注意到夕阳刚才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来对她的赏识。两人静静地往前走,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继续前行。
等到法缇开口说话时,夕阳不知怎么的,反而为她打破丛林的喧闹而高兴。「对不起。」
「妳不用跟我道歉,」夕阳说。「只要小心就行了。」
「我明白。」法缇做了一个深呼吸,跟着他踏着小径前行。「我的道歉不只是为了你受伤的手臂,还为了这座岛,为了不可逆转的事实。我认为改变是必然的,但我真的不希望那表示如此了不起的传统会因此而消失。」
「我……」
词语,他讨厌掏空心思找词语来表达想法。
「我……不是在黄昏出生的。」他终于说出来了,大刀一挥砍断一根沼泽蔓,随即闭住呼吸等待藤蔓释出的毒气喷过来。这些藤蔓的危险性只有一瞬间。
「抱歉?你是说……」法缇问,与沼泽蔓保持了一段距离。「你出生……」
「我母亲并不是以出生的时间为我命名,而是因为她看到族人的命运已经走到黄昏。她经常跟我说,我们的太阳就快要落下了。」他回头看着法缇,并示意她先行进入一块小空地。
法缇的表情有些怪怪的,给了夕阳一个微笑。他怎么会跟这个女人说那些话呢?夕阳跟着进入空地,不由得担心起自己。他没跟舅舅提过这件事,只有父母知道他名字的来由。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告诉这位恶魔公司的抄写员,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一只夜喉从法缇背后的两棵树之间,冒了出来。
那头巨大的野兽若是直立起来,就跟大树一样高,不过牠现在前倾呈觅食姿态,有力的后腿承受身体大部分重量,两只带爪前腿撕扯开土地。牠长长的脖子往前伸来,张开的鸟嘴宛如刀锋般锐利且致命。牠看起来像只鸟;一头狼看起来也像宠物狗。
夕阳丢出大砍刀,这是本能反应,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害怕。那咔嗒响的鸟嘴,像一扇门那般高,两三下就能杀死他们。
大砍刀擦过鸟嘴,实实在在地劈中野兽的侧脑。这引来了牠的注意,也令牠迟疑了一下子。夕阳踪身朝法缇跃去,但法缇往后一退躲开他,把长筒底端放到地上。夕阳想把她拉走——
砰的一声爆炸,震耳欲聋。
白烟包围了法缇,而她圆睁着眼睛站在那里,提灯已被扔在了地上,灯油都洒出来了。突来的爆炸声惊吓到夕阳,他差点和法缇撞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夜喉晃了一下,倒下滑行,地板砰地一声巨响。
他意识到自己摔倒在地上,赶紧爬了起来,连忙退开正在几公分外的地上抽搐的夜喉。在提灯晃动的光芒照耀下,夜喉全身的肌肤简直就是一张凹凹凸凸的皮革,像一只掉光羽毛的大鸟。
牠死掉了,法缇杀了牠。
法缇说了一些话。
这个女人杀了一头夜喉。
「夕阳!」她的声音好遥远。
夕阳抬手抚摸额头,现在才感觉到那里刺痛起来。受伤的手臂也阵阵作痛,不过身体其他地方都绷得紧紧的,他应该转身逃跑,他从来都不想如此接近一头夜喉,从来都不想。
那个女人真的杀了牠。
夕阳转身面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法缇在发抖,但掩藏得很好。「所以它可以杀掉夜喉,」她说。「我们特别为了对付夜喉而准备这个,原本还不确定它管不管用。」
「它好像大炮,」夕阳说。「像船上那些大炮,只是这支架在妳双手间。」
「对。」
夕阳转回去面对夜喉。牠其实还没死,奄奄一息,全身抽搐,还发出一声悲伤的尖啸,吓到了夕阳,即使他仍然在耳鸣中。那武器射出的利矛,笔直插入夜喉的胸口。
夜喉不断颤抖,一只无力的腿晃来晃去。
「我们可以杀光牠们。」夕阳说。他转身朝法缇冲去,用未受伤的右手抓住她。「有了这些武器,我们可以杀光牠们,杀掉每一头夜喉,或许也能杀光黑影!」
「对,我们有讨论过,但牠们在小岛的生态系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消灭了顶端掠食者,会造成不良的后果。」
「不良的后果?」夕阳抬起左手耙过头发。「牠们都该死,全部!我才不在乎妳所担心的后果,牠们全都该死。」
法缇哼了一声,捡起提灯,踩熄燃烧起来的灯油。「我以为捕兽人和自然是一体的。」
「我们是,所以才知道消灭了那些东西,对大家比较好。」
「我本来对你们抱有很多浪漫的幻想,现在都被你毁了,夕阳。」法缇说着绕过那头垂死的野兽。
夕阳吹一声口哨,抬起手臂。柯克利从高高的树枝振翅飞下;刚才一阵混乱,再加上爆炸,夕阳并没看到那只鸟飞走。瑟珂仍然死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到爪子都穿透衣料刺进肌肤里,但他刚才并没注意到。柯克利降落在他手臂上,带着歉意的啾啾叫了一声。
「不是你的错,」夕阳安慰着。「牠们是夜间觅食,而且就算感应不到我们的意念,也能嗅闻到我们。」听说牠们的嗅觉十分灵敏,这头从后面而来,必定刚好经过他们走过的路径,闻到气味,跟了上来。
真危险,他舅舅老是说夜喉越来越聪明,知道不能只靠读心术猎食人类。我应该带大家横越更多的溪流,夕阳在心里盘算,抬手搓揉着瑟珂的脖子安慰牠。只是没有时间了……
无论视线落在何处,都有他的尸体躺在那里,有横卧在石头上的,有吊挂在树藤上,有瘫倒在垂死夜喉爪子下的……
那头禽兽又抖了一下,居然把那颗可怕的头颅抬了起来,发出最后一声尖啸,尽管不像平常夜里听到的宏亮,依然令人胆颤心寒。夕阳克制不了心里的害怕往后退开,瑟珂紧张地啾啾叫。
黑夜传来其他夜喉的嚎叫,听起来是在很远的地方,那叫声……他接受过训练,认得那是死神啼声。
「我们走吧。」夕阳说,大步过去拉着法缇离开那头奄奄一息的禽兽,而牠已经垂下头,悄然无声。
「夕阳?」法缇任由夕阳拉走。
黑夜又传来一头夜喉的嚎叫,牠接近了吗?噢,帕特吉,拜托,夕阳心想,不要,别又来了。
夕阳一面拉着她加快步伐,一面伸手去拿腰侧的大砍刀却摸不到,才想起他刚才拿刀射中夜喉。他抽出从死去敌人接收来的大砍刀,拉着法缇走出空地,再次进入丛林,加速行进,不再担忧会不会碰触到死蚁。
更大的危机,逼近了。
死亡啼声再次响声。
「牠们要追上了?」法缇问。
夕阳没有回答。法缇这次是在问他,但他并不知道答案,不过起码他的听力恢复了。他放开法缇的手,行走得更快,都快跑起来了,速度比平常无论日夜小心翼翼地穿林而过都要快。
「夕阳!」法缇压低嗓门沙哑地叫唤他。「牠们会过来吗?会被那头垂死的夜喉召唤过来吗?牠们都会这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就我所知,牠们从未被杀死过。」夕阳看着那根长筒,法缇又把它扛在肩上,在她手中提灯的照耀下发亮。
于是他停下脚步,尽管逃生的本能在大嚷催促他快走,他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妳的武器,」他说。「能再射击吗?」
「可以,」法缇说。「再一次。」
「再一次?」
黑夜传来六声尖啸。
「对,」法缇回答。「我只带了三支矛,以及足够发射三支的火药。我试过朝那头黑影射击一次,但作用不大。」
夕阳不再说话,尽管伤口的绷带需要更换了,他依然忍痛拉着法缇穿林而去。一声声的尖啸传来,十分激动,人怎么可能逃出夜喉的魔掌?分立两肩的灵羽,收紧爪子用力抓住他。在他们横越一道沟谷时,他跳过了他的尸体,来到沟谷的另一边。
如何才能逃过夜喉的追杀?他快速思考,回想舅舅训练他时的教导。一开始就不要引起牠们的注意!
牠们速度飞快,柯克利可以藏住他的心思意念,但如果牠们从死去的伙伴身上追踪到他的气味……
水。他在黑夜之中停了下来,转向右边,然后左边。要去哪里找溪流?帕特吉是座岛屿,淡水主要来自雨水,最大的湖……唯一的湖……在那座高山通往主峰的路上。沿着小岛的东边有几处四面全是峭壁的高地,雨水在那里聚集形成帕特吉之眼,而河水就是它的眼泪。
带着法缇上去那里,相当危险。更何况他们已经绕过通往高地的山坡,正要斜切过小岛朝北方海岸而去。他们快接近……
后面的尖啸像马刺一般,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帕特吉一定会原谅他接下来的行动。夕阳握住法缇的手,拉她更往东边深入。法缇没有抱怨,只是不断地回头张望。
尖啸快速逼近。
夕阳大步奔跑,他从没想过会在帕特吉如此不顾后果地狂奔。跳过小沟,绕过布满青苔的横倒树干,穿过阴暗的灌木丛,吓得驯客四处乱窜,还惊醒在枝头上昏睡的灵羽。这么做很荒谬,也很疯狂,但重要吗?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知道其他危机无法取走他的性命。现在追杀他的可是帕特吉之王,小小的危险不敢在强者面前造次,抢走牠们的猎物。
法缇辛苦地跟上他的脚步,她的裙子是个麻烦,但每次夕阳停下来砍树开路时,她都能赶上来。情况危急,夕阳只能期待她能跟上,而她也做到了,在万分恐惧之下,夕阳内心涌起一丝丝的敬佩。这女人会是个出色的捕兽人,但她也可能亲手毁掉所有的捕兽人。
尖啸再度响起,如此接近,夕阳一呆,法缇倒抽口气,夕阳把注意力转回到手上的工作,已经不远了。他挥刀在浓密的灌木林中开出一条路,汗水滑下脸旁。从后方法缇手上的提灯投射而来的跳动光芒,在他前方呈现出一个可怕的影子,在交错的树枝、树叶、蕨类和石头上舞动。
都是你的错,帕特吉,夕阳莫名愤怒起来。尖啸几乎是从头顶上压迫而来,后方的声响是那些野兽穿林而来吗?我们是你的祭司,但你却恨我们!你恨一切。
夕阳冲出丛林,来到了河岸边。按照本土大陆的标准,这是条小河,不过足够了。他带领法缇走进河里,涉过冰冷的河水逃亡。
他往上游而去,还有别的选择吗?若是朝下游走,等于是朝那些尖啸、死神的召唤而去。
夕阳,夕阳,他心里想着。
河水只到小腿,冰冷彻骨,是小岛上最冰的河流,不过他不知道原因。两人尽全力往上游跑去,又滑又爬地狼狈不堪。跑过几处两岸都是覆着苔藓、两个男人高的石岸狭谷,最后冲出来到那个大水塘旁。
这里鲜少人迹,他也只造访过一次这个偏僻的翠绿色冰湖。
夕阳拉着法缇往旁边跑去,出了河流,朝灌木林而去。也许法缇会看不到。夕阳和她一起蹲下,竖指就唇,再熄掉她手中的提灯。虽然夜喉的视力极差,不过微弱的灯光依然可能以某种方法曝露他们的行踪,绝不能冒险。
两人在小湖边等待着,希望河水能冲掉他们的气味,瞒骗过夜喉,甩掉牠们。因为这里湖壁陡峭,除了河流,没有别的出口,一旦夜喉追上来这里,夕阳和法缇就无路可逃了。
尖啸响起,野兽追到河边了。夕阳在几近全黑的黑夜中等待着,干脆紧闭上眼睛,向帕特吉,这令他又爱又恨的岛屿之父祈祷。
法缇轻轻倒抽口气。「什么……?」
所以她看到了,她当然会看到。她是个探险家,热爱学习,喜欢发问。
人为什么会问那么多问题?
「夕阳!这里有灵羽,就在树枝之间!好几百只。」法缇压低声音说,语气惊讶。即使死到临头了,她仍然有心情观察周遭环境,而且还是忍不住要说话。「你看到了吗?这是什么地方?」她犹豫了一下。「好多幼鸟,几乎都还不能飞……」
「每一座岛屿的每一只鸟都会来这里,」夕阳小声说。「牠们幼年时必须来这里。」
夕阳张开眼睛,往上看。虽然熄掉了灯火,天光依然足以让人看见栖息在那里的幼鸟,有些被刚才的灯火和声响惊动了,但下游夜喉的尖啸更进一步造成了骚动。
瑟珂在他肩膀上啾啾叫,相当害怕。柯克利有生一来第一次安静无声。
「每一座岛屿的每一只鸟……」法缇整理思绪中。「牠们全部来这里,来这个地方,你确定?」
「确定。」捕兽人都知道这件事,在小鸟尚未到过帕特吉之前,不能捕捉牠们。
否则鸟儿就得不到天赋。
「牠们来这里,」法缇说。「我们知道牠们在岛屿之间迁徒……为什么要来这里?」
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隐瞒下去吗?她终究会找到答案的,不过夕阳并没有响应,任由她自己去思索。
「牠们是在这里获得天赋的,对不对?」法缇问。「怎么得到的?牠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你就是这样将非灵羽训练成灵羽的?你把幼鸟带来这里,然后……」法缇皱起眉头,拿高提灯。「我认得那些树,它们就是你说的『帕特吉的手指』。」
许多小鸟在这里成长,是这座岛屿雏鸟最密集的地方。鸟群栖息处的下方,布满牠们吃剩的果实残渣,大部分的果肉都被吃光了,但有些只吃掉一半,剩的果肉上有被小鸟啄成的一条条纹路。
法缇看到夕阳正看着她,于是皱眉问。「那些水果?」
「虫子。」夕阳小声地回答。
法缇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原来不是小鸟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是寄生虫。牠们体内带着拥有天赋的寄生虫!所以在岛屿之外饲养长大的小鸟,没有天赋才能,但把本土鸟带来这里,就可以。」
「没错。」
「这个事实改变了一切,夕阳,一切!」
「对。」
夕阳,他到底是在夕阳时分出生的人,还是将一切带入夕阳的人?他到底做了什么?
下游夜喉的尖啸越来越接近了,牠们决定往上游搜寻,真是聪明,比岛外的人以为的更聪明。法缇倒抽口气,转头面向小河谷。
「躲在这里不是很危险吗?」法缇小声问。「树正在开花,夜喉会被吸引过来的!等等,这里有这么多灵羽,足够像掩藏人类心思一般藏住这些花朵?」
「不,」夕阳说。「在这个地方,所有心思都是隐形的,跟灵羽无关。」
「可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那些虫吗?」
夕阳不知道答案,此时此刻也没心情去在乎答案是什么。我在保护你,帕特吉!夕阳朝帕特吉的手指望去。我必须阻止那些人启动机器。我知道我必须阻止!为什么?你为什么猎杀我?
也许就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太多了,比别人知道的更多,因为他问了那些问题。
问了关于人类,以及他们的问题。
「牠们往上游追来了,对不对?」法缇问。
答案显而易见,所以夕阳没有响应。
「不,」法缇说着,站了起来。「有了这个发现,我不愿束手待毙,夕阳,我不愿意。一定有办法。」
「的确有。」夕阳说着也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是时候,接受惩罚了。他轻柔地抓起瑟珂,放到法缇的肩膀上,再抓起柯克利。
「你要做什么?」法缇问。
「我会尽可能跑远,」夕阳把柯克利递过去给她。柯克利气恼地啄着他的手,但力道永远不足以啄出血。「妳必须抓住牠,牠会想办法跟着我。」
「不,等等,我们可以躲到湖里,牠们——」
「会被牠们找到的!」夕阳说。「湖水不够深,藏不住我们的。」
「但你不能——」
「牠们快到了,女人!」夕阳说,硬把柯克利塞进她手中。「妳公司的人不会听我的话。关掉机器。妳很聪明,会有办法阻止他们,妳可以回到营地,有柯克利的协助,妳可以回到营地。现在做好准备逃跑。」
法缇看着他,一脸的震惊,但似乎也很清楚这是唯一办法。她双手抓着柯克利站在原地,夕阳则抽出天空老大的日志,以及他自己记录灵羽所在的小册子,把两本册子塞进法缇的背包里。最后,他终于再次踏入河水中。听着下游传来的奔跑声,他必须尽速赶在牠们抵达前,冲到河谷口。只要能把牠们引到丛林里,甚至只是往南一点也可以,法缇就有机会溜掉。
他一进入河流里,死亡异象终于都消失了,他没再看到自己的尸体在水里载浮载沉,或者躺在河岸上。瑟珂明白了发生什么事。
对他啾啾叫了最后一声。
夕阳迈步奔跑而去。
一棵帕特吉的手指就耸立在河谷口,花朵盛开。
「等等!」
他真的不该应声停下脚步,应该继续奔跑,情势太紧急了。但一看到花朵,再加上法缇的叫喊,他犹豫了。
花朵……
他灵机一动,法缇必定也想到了。法缇朝背包跑去,放开了柯克利,鸟儿立即飞到夕阳的肩膀上,啾啾叫着责骂他。夕阳没功夫聆听,抬手摘下花朵。那朵花有人头那么大,中央有个大大的隆起。
它在这个水塘跟他们一样,心思意念都被掩护住了。
「一朵会思考的花,」法缇的呼吸急促起来,赶紧在背包里翻找着。「一朵能引诱掠食者的花。」
夕阳拉出绳子,法缇拿出武器来填装弹药。他把花朵绑在微微突出长筒的箭矛的尾端。
夜喉的尖啸在河谷之间回荡而来,夕阳看到了牠们的影子,也听到牠们踏水而来。
法缇蹲了下去,夕阳赶紧后退几步,法缇把长筒底端放到地上,拉开基座上的控制杆。
爆炸声又差点把他震聋。
水塘边的灵羽全被吓得咶咶乱叫,纷纷冲天飞起,瞬间激起一阵羽毛风暴,与此同时,法缇束着花朵的箭矛弧形般划过天空,穿过河谷,冲进黑夜之中。
夕阳抓住她的肩膀,拉着她回头沿着河流,朝湖水冲去。他们悄悄溜进浅浅的湖水,柯可利抓着他的肩头,瑟珂抓着法缇的肩膀,早已点亮了的提灯,给忽然空荡荡的水塘凭添了一分静谥的柔光。
湖水很浅,不到一公尺深,就算趴在水中,也藏不住他们。
夜喉在狭谷中,停了下来。提灯的火光透露出两头的黑影,小屋一般大的夜喉转身望着天空。牠们是很聪明,但跟驯客一样没有人类聪明。
帕特吉,夕阳在心中祈求,帕特吉,拜托……
夜喉转身沿原路,跟随花朵发送的意念追去。夕阳盯着牠们,他在附近水面上载浮载沉的尸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最后褪去得一乾二净。
他数到一百后,悄悄走出水塘。法缇浸在湿透的裙子之中,紧抓着提灯,不发一语。那支武器射出了最后一发箭矛,再无用途,他们把它留在了原地。
夜喉的啸声越来越远,夕阳带路出了河谷后,朝北方笔直而去,一路净是徐缓的下坡。他满心等待着尖啸声突然掉过头,又追了上来。
幸好没有。
那家公司的堡垒,令人大开眼界。就着海岸用圆木搭建而起,营地中配备了多架大炮,海边一艘庞大的铁壳船舰守住了水路。白烟袅袅,早餐正在炉火上烹煮着。不远处,显然是头死掉的黑影在太阳下腐烂,巨硕的尸体一半沉浸在海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
到处都没看到他的尸体,倒是在即将抵达堡垒的最后一段路程见到过几次,每次都是在最紧急的当下看到。瑟珂的异象恢复正常了。
夕阳将注意力转回到堡垒上,他并未进入堡垒,宁愿留在这熟悉的石岸上,这里距离堡垒入口大约六公尺,他忍着受伤手臂的疼痛,看着公司的人冲出大门迎接法缇。塞墙上的守卫紧盯着他,在外人眼中,捕兽人是不可信的。
即使站在这里,距离那扇宽阔的木头大门约六公尺远,依然能嗅出那个地方大错特错。浓浓的人类气味,包含了汗臭味、汽油味,还有别的,是他最近前往本土大陆时认识的新颖气味。那些新气味,令他身在族人之中更是感到格格不入。
那些队员穿着耐磨实用的衣服,他们的长裤和夕阳的一样,但更合身,衬衫和坚固耐穿的外套也是。外套?在酷热的帕特吉穿外套?他们对法缇鞠躬行礼,夕阳知道她身分不低,但没想到大家会那么尊敬她。那些人和她交谈时,会比手画脚,那是尊敬的象征。笨,任何人都会像那样比手画脚,那并不表示什么。真正的敬意,比抬手在空中挥动更深刻。
不过他们对待她的态度,显示她绝非一个普通的抄写员。法缇在公司的地位,比他以为的更高。但无论如何,那都不再是他的问题了。
法缇看看他,又看看公司的人。「我们快到机器那里去,」她对他们说。「就是上人的机器,我们必须关掉它。」
好了,她会做她该做的事。夕阳转身走开,心里想着该不该去道别?他从来都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今天,就是觉得……不说些话,很怪。
他迈步走开。言语,他从来都不擅长言语表达。
「关掉?」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什么意思,法缇小姐?」
「你别装天真了,文德斯,」法缇说,「我知道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启动了机器。」
「可是我们没有啊。」
夕阳停下脚步。什么?那个人听起来是认真的。不过话说回来,夕阳并不是很了解人类的情绪。从他认识的本土人看来,他们虚伪做作,轻易就能心口不一,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那你们做了什么?」法缇问他们。
「我们……把它拆开了。」
噢,不……
「你们为什么拆开它?」法缇问。
夕阳转身看着他们,但不需要听他们的答案了,答案就在眼前,在被他误解的小岛死亡异象中。
「我们想,」那个男人说。「应该拆开来看看,或许能研究出机器的运作原理。法缇,它的内部结构……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但机器里有种子,我们可以——」
「不行!」夕阳朝他们冲过去。
上方一个哨兵射来一枝箭,就插在他脚前。他猛地剎住,狂乱地看看法缇,又往墙上望去。他们都看不出来吗?鼓起的土地,宣告了死蚁的巢穴所在、猎物的踪迹,以及燕尾藤与众不同的卷须,这些都在警示我们哪里有危险,难道还不明显吗?
「那样会毁了大家,」夕阳说。「千万不要研究……你们看不出来吗?」
他们愣愣地看着他,他有机会说话了,词语,他需要词语。
「那台机器是死蚁!」他说。「一个蚁穴,一个……啊!」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们听懂?
他做不到,越是焦急,词句越是像灵羽那般飞走,飞入黑夜中。
那些人终于回过神来,拥护着法缇朝表面安全、其实危机四伏的堡垒而去。
「你说尸体都不见了,」法缇被带进大门时喊着。「我们成功了。我不会让那台机器启动的,我保证,夕阳!」
「可是,」他喊回去。「问题不在启动它!」
堡垒巨大的木门咯吱咯吱关上,他看不到法缇了。他低咒一声,为什么不能把话说清楚呢?
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与人交谈,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了语言的重要性。
他气急败坏,迈开步伐离开那个地方和可怕的气味,朝丛林而去,但是走到半路时,又停了下来,转了回去。瑟珂飞下来,停在他肩膀上小声咕咕叫。
问题,那些问题想要钻进他脑袋里。
他并没有对哨兵大叫,反而要求他们把法缇还给他,他甚至哀求他们。
但没有用,他们连话也懒得跟他说,他终于明白自己像个傻瓜白费力气了。他转身朝丛林而去,继续自己的路程。他的推测很可能是错的,毕竟尸体都不见了,一切都会回归正常的。
……正常,背后那座堡垒阴森森地耸立在那里,能正常吗?他摇摇头,走进树冠层的庇荫里,帕特吉丛林的浓厚湿气,应该能平抚他的情绪。
结果他反而更烦躁了。他朝他另一个安全营地前进,但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进入索莉岛那般心乱,静不下来,甚至还差点踩到一个有裂口的死蚁穴,他完全没看到瑟珂显示的异象。这次他真的走狗屎运了,当脚趾踢到一个东西时,低头一看,才同时看到他的尸体和那个爬满沙粒般小黄蚁的裂口。
怒从中来,冷笑一声,抬头对着树冠顶仰天大叫。「你还是想杀了我?帕特吉!」
寂静无声。
「你费尽心力,就是想杀掉保护你的人!」他大叫。「为什么?」
大叫声消失在密林中,被吞噬了。
「你活该,帕特吉!」他说。「你的下场,是你自找的。你的山林被破坏,是你活该!」
他大口喘气,汗水淋漓,终于把心里话喊出来了,真是心满意足。也许语言还是有它的用处的。有时候他也跟法缇和她的公司一样无情无义,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帕特吉毁在那些机器手中。
当然,紧接着灭亡的就是那家公司本身,然后是上人、他的族人和整个世界。
在树冠层的浓荫下,颓然垂下头,汗水从脸庞两侧滴下,他跪了下去,没注意到只有三步之遥的巢穴。
瑟珂磨蹭着钻进他头发中。头顶上方的树枝间,传来柯克利不安的啾啾声。
「你看,这是陷阱,」他喃喃自语。「上人的规矩,是要等我们的文明进步到一定程度,才跟我们做生意。这逻辑就像有良心的成人,要等孩子长大了,才会跟他们签定商业合约。于是他们留下机器协助我们探索和研究,那个死掉的人不过是作戏罢了,况且法缇也早就打定主意要把那些机器弄到手。」
「一定还有假装不小心留下的说明书,给我们挖掘和学习。所以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依样画葫芦打造出他们的机器,我们进步的脚步会加快。我们仍然会像孩子一般的无知,但上人的法律会通融让这些访客跟我们做交易,接下来,他们就会霸占这片土地。」
他刚才应该这么说明的。保护帕特吉是不可能的任务,保护灵羽,也是。想保护整个世界,也同样的不可能。他刚才为什么说不出这些话呢?
也许是因为说与不说,都一样。就像法缇说的……进步的脚步必定会到来的,如果那是所谓的「进步」的话。
夕阳抵达了安全营地。
瑟珂飞离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夕阳看着牠的背影,暗骂一声,母鸟并没有在附近降落下来。虽然飞行对牠是辛苦的,牠依然拍着翅膀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瑟珂?」他呼唤着,起身踉踉跄跄朝牠消失的方向追去。他跟着瑟珂的嘎嘎叫声,挣扎着往来路走去。一会儿后,他蹒跚地走出了丛林。
法缇站在堡垒前方的石头上。
夕阳在丛林外缘犹豫不决,法缇是一个人,就连哨兵也退回到堡垒里。难道他们把法缇赶出来了?不对,他看到大门是开着的,一些人正从门里向外张望着。
瑟珂停在下方法缇的肩膀上。夕阳皱眉,侧抬起手让柯克利降落在手臂上,然后往前大步走去,冷静地朝岩岸走下去,来到法缇的面前停住。
法缇换上了一套洋装,但头发依然打结,闻着有花香味。
她的眼神,充满恐惧。
夕阳曾跟她冒险穿越夜幕下的岛屿,一起对付过夜喉,清楚她就算在生死一瞬间,也没像现在如此焦虑。
「什么事?」他问,发现自己的声音好沙哑。
「我们在那台机器里找到说明书,」法缇小声说。「那本手册说明了操作步骤,就放在那里,假装成之前操作它的人不小心丢下的。手册上的语言是他们的,但我手上那台小型机器……」
「它翻译了。」
「手册详细记载了机器结构,」法缇说。「它好复杂,我勉强能理解,但它不只解释了那台机器的运作模式,似乎还说明了构想和概念。」
「妳不高兴?」夕阳问。「妳很快就会有飞行器了,法缇,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快。」
法缇默默地拿高一个物件,是一根羽毛,配种鸟羽。她一直把羽毛留在身边。
「以后在动手前,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太容易了?」法缇小声地说。「我抽走它时,你说那是个陷阱。我们发现手册时,我……噢,夕阳。他们对我们的计划……就如同我们对帕特吉的,对不对?」
夕阳点点头。
「我们会失去所有的。我们无力反抗。他们会找个借口霸占灵羽。对,这一定就是他们的计划。灵羽利用虫子,我们利用灵羽,最后上人利用我们。躲不掉的,不是吗?」
对,夕阳在心里回答。他张口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但瑟珂啾啾叫着。夕阳皱起眉头,转身面向岛屿,这座突起于海面,既自大又无助的岛屿。
帕特吉,岛屿之父。
他最后终于想明白了。
「不对。」他轻声说。
「但是——」
夕阳解开长裤的口袋,伸手到最里面翻找着,终于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是一根羽毛的残骸,如今只剩下了羽轴。这配种鸟羽是舅舅送他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在索莉岛第一次掉进陷阱内。他拿高羽轴,想起舅舅当时的教导,每一位捕兽人都会领受的教导。
这象征着你的无知。在潘席恩群岛上,没有容易和简单这种事。
法缇拿高她的羽毛,新旧羽毛并列。
「不,他们不会得逞,」夕阳说。「我们看穿了他们的阴谋,不会中计。因为岛屿之父亲自训练我们,就是为了这一天。」
法缇凝视着他的羽毛,然后抬眼看着他。
「你真的这么想吗?」法缇问。「他们相当狡猾。」
「他们也许狡猾,」夕阳说。「但他们并不住在帕特吉。我们去召集其他捕兽人,绝不让自己掉入陷阱中。」
法缇迟疑地点点头,似乎不再那么害怕了。她转身朝站在背后的人挥手,示意他们打开堡垒的大门。人类的气味再次迎面扑来。
法缇转回来,朝他伸手过去。「你会帮忙吗?」
他的尸体出现在法缇脚旁,瑟珂啾啾警告着:危险。没错,前方的路将会是危机重重。
无论如何,夕阳牵起法缇的手走进了堡垒。
〈夕阳老六〉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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