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墨水戰爭2:禁書陷阱> 8

8

  摩根看起来太苍白,杰斯心想,但同时又美得令人屏息;她散落的发丝凌乱卷曲,披挂在肩头;身上穿着朴素的深色洋装,长及皮靴上缘。她唯一穿戴的首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环绕在喉咙上那枚俗丽的雕刻项圈。

  杰斯握刀的手垂落身侧——他不知道多想立刻环抱住她;他的全身上下都吶喊着想这么做。

  可是从她全身紧绷的模样和闪烁的眼神,杰斯看得出来自己不能这样做。但在那头晕目眩的一瞬间,他仍想象自己抱住她、吻她;想象她的双唇被他覆盖,触感跟呼吸一样真实。她身上的气息——玫瑰和香料——洪水般涌向他。

  杰斯深吸一口气,用她的存在、她的真实填满自己。

  「妳来了,」他说:「妳真的……来了。」这感觉太不真实了,不对,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怎么想都是这样:她不能离开铁之塔。如果她能离开,一定会逃跑,不会在这里。

  但她的手扫过他的,而他知道,这不是梦或幻觉,是真的。她真的在这儿。是活生生的她。摩根露出微笑,他的心瞬间碎成千万片——因为那是个带着防卫的微笑,不是真的高兴。「我不会待太久,」她说:「为了找到你,我已经在外头待了快一整天。你的确把行迹藏匿得很好。」

  「那妳能离开更久吗?远离这里?」

  话没说完,她已先摇头。「不行,我没离开过亚历山大。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我还没找到把这东西脱掉的方法。在那之前,他们都有办法追踪到我。」她举起手,手指抚过项圈:那是她被图书馆奴役的象征。杰斯稍微恢复理智后,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质疑。也许他们已经吸收了摩根……也许她是诱饵,要阻止他掀起另一波更严重的威胁。他没在这里看到任何人,也没感觉到别的东西,但她本人就让他非常分神。他没办法将视线离开她太久,没办法好好注意周遭。

  他有好多话想问她,但只问出口一件事。「妳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才会在此时此刻出现,怎么了吗?」

  她的脸色一沉,看起来有点像……恐惧。「原因有很多,但最主要是因为……因为汤玛士。杰斯,我觉得他可能在罗马!我找到一份资料,提到一座很古老、很隐密的监狱——」

  「——在朱利亚圣堂下方,我知道。」杰斯把话接完。「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但……妳有证据证明汤玛士真的在那里吗?」

  摩根看起来很惊讶,然后有点生气。他不怪她。「证据吗?没有,但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我以为这件事可以给你一个调查的方向。我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给你的资讯,你却已经知道了?」

  她看起来真的好苍白,他心想。就算是在铁之塔里面,应该也能让他们晒到点阳光才对。可是她真的晒得不够,而且看起来也变得更消瘦了。就算有这能粉饰一切的夜色,他都看得出她脸上的憔悴,还有那种挫败。

  「妳有找到任何跟他有关的纪录吗?他还好吗?」杰斯问道。但在这一刻,他真正想关心的其实是她。她究竟在铁之塔里忍受了什么?但不论是什么,他都知道这是因为他害她被关进去导致的——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就横在两人之间,像道漆黑、幽怨的阴影。

  「我知道他还活着,」她说:「艺作部似乎深信他还有可用之处,应该跟设计图书馆电动机械有关。从报告上看来,汤玛士的法典里有些笔记内容可以改善电动机械的能力,用以抵御纵火手的攻击。他们最起码会想从他身上得知这些讯息。如果他真的证明自己有用,他们就会留他活口;如果他们觉得可以相信他,甚至还可能会……」

  「……放他走?」

  「不可能,但可能会把他移到没那么糟糕的地方……那地方肯定很糟,杰斯,根据我看到的内容……」她的声音发颤,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沃夫在那里吃足了苦头,他们本来要杀掉他,是他母亲最后出手干预,这件事才没有发生。我从不知道人类可以这么……冷血又残忍,而且还不是出于服务图书馆的目的。」

  不幸的是,杰西本就觉得这世上有各种可怕得出乎你意料的事。「他们还有多久会找到妳?」

  「我不确定。他们会先在铁之塔内部找一遍,这大概就要花快一天。如果有秘法师的参与,就不用等太久。」

  「那我们没什么时间了,」杰斯立刻觉得身体发冷,肚子传来的感觉就跟站在高处往下望一样。他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摩根,拜托,我得知道妳有没有原谅我的可能。」

  「原谅你把我送进铁之塔吗?」她问道。这话直接又尖锐,但他点点头。「大多数时候我不怪你,但也有些时候会。我告诉自己他们终究会抓到我,你只是让我不用在抵抗这必然结果的过程中经历痛苦、受伤甚至死亡。但这还是让我很痛。只要这痛一直存在,我就没办法……」

  「……没办法回到从前,」杰斯替她把话说完,她慢慢点头。就这样,他觉得自己开始坠落,在漫长的漩涡里感受避无可避的痛苦冲击。「好吧,这很合理。」他手上的所有神经似乎都感受着她的肌肤,敏感得令人发疼。那柔软、那温度,以及她微阖着手、握住他手的方式。

  「不对,这一点也不合理。」她说:「对不起,杰斯,我不是不在乎你。我在乎,只是——」

  「我想弥补。跟我来,」他说。这是冲动之举,是他完全控制不住的疯狂行为。「我带妳离开。」

  「去哪?」

  「离开啊,去哪都好。」

  「杰斯,他们还是会找到我。」

  「那我们就跑。」

  「他们会找到我。在我把项圈弄掉之前你连试都不用试了!」

  「如果妳能弄掉项圈呢?」

  「那也许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她说。眼里的泪水闪着刺眼的光芒。「这没那么容易,对不起。」

  杰斯走上前,她没有退后。他把她的发丝从脸庞往后拨,任凭指尖流连。这么久以来,他不断在脑海里想着她。现在她真的出现,一切感觉反而像一场梦,只有她肌肤天鹅绒般的触感证明这是真的。慢慢来。可是他对她的情感没办法慢;他知道自己爱她,然而这件事也长满危险的荆棘:罪恶、嫉妒,和恐惧。

  在那当下他便明白,之前自己对摩根的思念都是寄托于一种幻象。就像葛莲说过的:她对他而言是挑战,既有距离感又安全;但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如此真实、诚挚又复杂。

  他从没这么想得到她。

  他们距离好近——太近了。摩根睁大双眼,后退一步,把对话往现实面带。「我差点忘了——朱利亚圣堂有传动室。这间传动室是非公开的,只有监狱可用,而且只能往返亚历山大赛拉潘神殿。」

  「沃夫记得传动室,」杰斯说:「尼克不相信他。」

  「这间传动室很隐密,但如果我能再次脱离铁之塔、加入你们,我认为我可能可以改变目的地,让我们去亚历山大以外的地方。」

  「妳现在就脱离铁之塔了啊。」

  「但你们还没准备好去救他吧?」

  「是还没,」杰斯承认。「我们甚至还无法完全确定他就在那里;我们还在找证据。」

  「我也希望能多给你一点资讯,」她说:「我会继续查,我知道我一定能再多破解一些艺作部用的密码——」摩根突然倒抽一口气,伸手摸着颈上的项圈。她注视着他。

  「他们要来了。」杰斯说,她点点头。

  「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否则你就会被逮捕。我自己脱逃是一回事,但你会受到的罚责……」

  「也许他们会把我关在汤玛士旁边的牢房,这也是调查的一种方法。」

  「不好笑!杰斯——」但杰斯吻了她。在那惊讶的瞬间过后,她也回吻;温暖、甜蜜,还有一种疯狂的激情,超乎任何言语能形容——然后她将他推开,力道极大。「快走,他们不能看见我跟你在一起——拜托你快走啊!」

  杰斯转身拔腿就跑。等他回头,只看见摩根冷静地走往街口反方向,一辆蒸气马车紧急煞车,武装护卫队员从马车上冲出来包围她。她没有反抗。

  回头看我一眼。回头看我一眼啊,摩根。

  她没有回头。

  ◆

  杰斯花了一整个晚上等摩根、卡莉拉或达利欧回法典讯息。

  可是他什么都没收到。

  破晓时,他已经绝望到企图用自己的法典亲自传讯,就算明知会遭到监视,他也想这么做。他先试着连络卡莉拉,然后是达利欧,但两人都没回复。出事了,杰斯心想,一阵恐惧涌上背脊,让他脑门发凉。他们被抓走了。搞不好……情况更糟。档案长会冒险在短短几天内让惨剧再次发生吗?还是直接让他们凭空消失,任意编个故事给爱他们的人?

  杰斯想象着,如果是自己出事,属于他那客套又好听的故事会是什么内容。一封档案长正式签署、充满哀悼之情的信件会寄到家里,不过内容绝对不会是事实,比方说,贵子弟惨遭电动机械肢解——真心遗憾,而会写成一段平静又普通的死亡讯息。可能是病逝吧。他有点病态地想象家里的情景:母亲和父亲会坚忍地接下他的死讯,就像当时迎接哥哥黎安的死讯一样。搞不好布兰登会因为失去他而有点难过呢。

  杰斯还在思考爸爸到底会不会为他流眼泪,法典却亮起一条讯息。他的护卫队派令下来了。早上他得去尼克罗.桑堤队长的队伍报到,这就是他明年的派驻职位。他盯着讯息,心情复杂地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档案长让他如愿以偿到底有何目的,但接着就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从椅子上跌落。

  葛莲站在门外。杰斯开门时,她把手上翻开的法典塞到他面前。「桑堤。」她说。他则默默对她举起自己的派令。「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杰斯说:「反正不是好事。」他把达利欧和卡莉拉的状况告诉葛莲,她晒成古铜的肌肤立刻一片惨白。「我们得去一趟灯塔。」

  「不行。」她说,然后再次指着他的派令。他看到桑堤的名字后就没继续读下去,但她没有错:讯息还没完。「我们现在就得去报到。」

  杰斯和葛莲及时赶到训练场,然后被他认得的某人拦了下来:在海茷受伤、塔瑞克丧命的训练中出手相助的百夫长——波塔。

  波塔挡在两人面前时,完全没有表现出认得他们的模样,甚至连一点感兴趣的神情都没有。「派令。」他恶狠狠地说,葛莲立刻翻开法典,杰斯也连忙照做。波塔检查过派令和底下的印玺,把法典塞回他们手上。「百伍二号①,蓝色小队。稍后跟小队长报到。」

  杰斯往波塔身后望去,看见桑堤队长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位中尉说话。现在的他看起来跟那个保护着沃夫的人完全不同,任何情绪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他就像戴上了王冠一样高贵,可没空理会新兵。

  葛莲已向波塔举手行礼,转身离去,杰斯也迅速照做,大步跑着跟上。他们都很清楚连队的结构组织,要找到百伍二号、再接着找到蓝色小队不是什么难事。小队长用冷漠且批判的双眼看着他们两人入列。「新制服很不错啊,新兵。」他说:「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让上头的褶子都消失。欢迎加入蓝色小队。」

  他们身边的其他小队成员整齐一致地发出低沉的吼叫;小队长露出微笑。「别人都叫我们『蓝狗』。我看过你们的分数,还不差。当然,我们期望你们有更好的表现。」

  这名年轻男子短暂地打过招呼后,转身走入队伍最右侧。他应该只比我们大两、三岁吧,杰斯心想,但他却散发出两倍强的气场。杰斯站在队伍最尾端,能清楚看到桑堤站的高台。现在他跟他手下那群百夫长站在一起,只见桑堤点点头,百夫长便各自跳下平台,走到队伍之中。

  波塔的嗓门大到都能传到中国去了——而他也把这个能力应用得淋漓尽致,大声喊道:「百伍二号,以小队为单位过去补给车再回头!动作快、照顺序移动!」

  百伍中的第一小队立刻脱队,跑向停在不远处的补给车。杰斯试着在不转头的状况下看着他们,但忙了半天却没看到什么,只弄得自己头一阵阵痛。不到五分钟,每个小队就已跑去又回到原地;他发现他们都拿了武器和远行配备。

  远行配备。

  换他们跑到补给区时,杰斯尽可能悄声对葛莲说:「我们要移动了。妳知道——」

  「——不知道,」她恶狠狠地回答。「闭嘴。」

  「但是达利欧和卡莉拉——」

  「闭嘴!」

  每个人只有几秒时间从军械士手上抓起武器和远行配备,杰斯不习惯这么迅速地穿戴上身,但他仍想办法在只稍微延迟一点的情况下扣好扣环,回到蓝狗队伍中。小队长因此探头出来瞪了他一眼。杰斯一直维持完美的立正姿势,直到对方别开视线。

  他不知道有多想开口问目的地,但现在他已正式成了护卫队的一员,而护卫队士兵是不发问的。葛莲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要他把私人日记带上,也穿上走私背心,因此偷来的书就放在里头。他永远不会回新兵宿舍了。等他回来,他留在房里的少数物件就会被移到正式连队宿舍的新寝室里。他终于就定位了。在走到这一步之前,杰斯意识到,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种预先准备——只是学校作业,而非真实人生。但从现在开始——身穿整套战斗制服,背着沉重的背包,装备上必须使用的武器,这一切感觉就……不一样了。不祥感更真实。这就是我的位置,这是我的人生。货真价实的武器,而且能够致命。而他知道自己将会用上这些武器。

  达利欧和卡莉拉……我们失去了他们的联系。在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他不能离开亚历山大。杰斯以为他们会有时间弄清楚,可是现在……现在他们在没有一声警告的情况下被送走,也许还要上战场。

  他很难不想起牛津,以及去拯救书籍和图书馆员的途中那场突然降临的战争。杰斯花了好几个月对抗噩梦,他在梦里看见大屠杀、看见绝望,看见自己的请愿者同伴尤肯.波提洛死亡。他们透过残忍又可怕的方法认识了大图书馆的存在目的,以及它对抗的对象。在那场混乱中,的确很难把图书馆视为反派,即便杰斯非常清楚,图书馆对杀戮、镇压和残忍也绝对不陌生——他们抓走了汤玛士、囚禁摩根,把他和他在乎的一切都隔离开,现在可能连他所剩无几的朋友也偷走了。

  光是想到自己得为其而战,就让杰斯觉得难以接受。他想问问,知道那么多的桑堤又是怎么做到的。

  一排运输车喷着白色蒸气驶来,蓝狗队成员一一接受检查。进行检查的人不是桑堤,而是他手下顶尖的中尉之一。女子有着一张圆脸,慑人的绿色双眼,肤色很深。那双眼睛能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她的视线在杰斯和他的背包打转,杰斯只觉得自己被看得浑身发冷。「你,」中尉说道,往他比了比。「跟我来。」

  葛莲的专注神情突然被打断,惊恐地看了杰斯一眼。杰斯跟着中尉脱队,来到运输车后方某处。空中飘过一片浓密的白色水雾,在他脸上留下潮湿的痕迹,还有刺鼻的金属气味。「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中尉用那双吓人的眼睛瞪着他。「你是布莱威尔,」她说:「对吗?」

  「报告长官,是的。」他感到脸颊侧面有汗珠滚下。「请问长官有什么问题?」

  她突然倾身向前,杰斯只能倾尽全力站定不动。她没有眨眼,只是在近得几乎要与他鼻尖相碰的距离瞪着他。「你跟桑堤队长有交情。」

  「是的,长官!」

  「那你就给我听清楚:如果你以为可以继续这种过往交情,我就会好好『处理』你,听懂了没?只能在他对你讲话时才开口,不准主动接近他,也不可以传讯息给他。这里的长官层级很多,你算是位在这串链结屁眼的位置。」她的一字一句都清楚而尖锐,像一把剃刀,而且她从头到尾都没眨眼。「如果我听到任何传言,让我发现情况不是这样,我会毁了你。听懂了没,布莱威尔?」

  他吸了口气说道:「报告长官,听懂了!」

  「很好。」她停了片刻,然后才后退、点点头。「我奉命来告诉你,不要再找你的朋友。他们很安全。这讯息来自队长本人。如果我听说你有任何越线行为,我就会让你被整死——而且死上两次。归队。」她用力往小队长的方向一指;他在每个小队成员冲上运输车时一一报数。果不其然,杰斯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这串链结屁眼的位置,跟中尉说的一样。但他忘不了她那番话的另一个部分。

  他们很安全。这是桑堤说的。这是什么意思?达利欧和卡莉拉躲起来了吗?他们受到了什么威胁吗?可他不能问。光是要吞下去就让他觉得快死了。

  杰斯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在车里其他士兵身上。除了葛莲以外他谁也不认识,每张脸看起来都很陌生,甚至一点也不友善。车上的座位呈两排,面对面,中间的空间用来放背包。杰斯挣扎着解开扣子,把背包放在两靴之间指定的位置。

  运输车一晃,开始移动,重重将他往铺了垫子的座位甩。面对高温,空调的冷空气只能勉强冲淡车内那股气味,却无法抵挡,也藏不住:汗水、鲜血和长时间累积的那抹恐惧。这就是战场的味道。他就像回到了牛津。即便天气炙热,仍觉得浑身发寒。

  「那个金手环的找你干么?」葛莲问道,杰斯才发现:那位中尉手上戴着的是金手环,是终生职。直到葛莲提起他才注意到这件事。

  「没头绪。」他不能跟她说——在这里不行。她似乎也接受了,径自点了点头。

  「嗯,你跟『没头绪』这三个字倒是挺搭的,合理。」

  「妳觉得我们要去哪?」运输车的数量够多,把桑堤的整支连队都载走了——杰斯心想,这不太对劲。通常任务都是派遣小队执行,偶一为之会派出百伍。就连去牛津那次,桑堤也只带上半支百伍的人随行。带走整支连队通常代表遇上了真正的麻烦。

  「主战场在英格兰。」杰斯对面的男子说道。他年纪比较大,深金色的发丝带着一点灰白,脸颊和上唇的胡须修得整齐。他的口音听来熟悉——英国人,杰斯想,可能是曼彻斯特。「威尔斯人还在北上,往伦敦推进。」

  「我们不是要去英格兰。」他身边的矮个儿说道:「我们是要去罗马。」

  罗马。杰斯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无法克制地望向葛莲,而她脸上则是一如往常的冷漠面具。「为什么?」她问道:「罗马也要败在威尔斯手下了吗?」她特地让说出口的每个字彻底展现出威尔斯口音。

  笑声在车上散开。但杰斯对面那个英国人脸上连一点微笑都没有,眼神深沉。小心点,杰斯心想,这些人可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是受过训练的杀手。

  「我听说艺作部长去巡视当地的赛拉潘神殿,」有人说道。有些人点点头,还有好几个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们都知道艺作部是纵火手的首要目标,也就是这段时日他们最该害怕的敌人。

  艺作部长也是档案长的亲信。他也许不是图书馆中第二有权势的人(沃夫的母亲秘法部长才是),但他紧跟在后、位居第三。如果档案长下令要谁死,安排刺杀的就是艺作部。

  而他们还要保护他不受威胁?真是讽刺啊。

  杰斯闭上双眼片刻,无视身边的谈笑,伸手到包里拿出法典。他打开书页,停在某一页上——这是摩根的讯息出现过的书页——然后拿出铁笔。他们要派我们去罗马,是陷阱吗?请回答我。我需要妳的答复,拜托。

  文字停了一会儿,慢慢淡去,书页恢复空白。

  书页一直保持空白状态。

  「收起来。」他对面的男子说道:「出任务的时候不可以传讯息。」

  杰斯其实是知道的。他点点头,把法典收起来。他只能希望这个时间点被派到罗马只是个幸运又愉快的巧合。

  然而杰斯太悲观,无法抱持这种信仰。

  「全部起立!」

  一直到小队长的吼叫从头上传来,那种突兀感才被放到最大,杰斯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他倏地醒来,却因动作太快,脑袋直接撞上低矮的车顶。运输车已经停下,不过他仍能感觉到蒸气引擎还没熄火,正传来微弱的震动。杰斯这一撞,大力到令他眼冒金星,疼痛宛若强酸般从头顶扩散到全身,但他仍紧跟着葛莲下了车,踏上一片空地。这里四周围着高墙,空间大得能容纳所有车辆和从车上下来的士兵——但也就是刚好装得下而已。天空变成了青蓝色,杰斯知道夜幕即将降临,这天就快要结束了。他睡了很久。杰斯想着,自己大概真的很需要睡一场,但他也错过了餐点,还有就现在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厕所。

  不论他们在哪儿,都不是罗马,但感觉也不像亚历山大。细沙随风吹拂,空地表面光滑平整,在靴底下嘎吱作响。杰斯回过头,能看见高耸的金字塔型建筑。那是赛拉潘神殿,图书馆的分支。这一座是用刺眼的白色石砖砌成,顶端一抹金光闪烁。他瞇眼望去,发现塔顶是图书馆的印记。笼罩住半个空地的阴影看起来比平日更显深沉。

  杰斯与小队成员一齐整队,蓝狗队的小队长(杰斯仍不知道这名年轻男子叫什么名字)迅速走过队伍进行检查。他的个子比杰斯矮,但散发出一股威严,让杰斯不自觉又站得更挺了些。

  「报告长官,请问我们在哪?」——结果提问的竟是葛莲。

  更令人惊奇的是,小队长也愿意回答。「我们在港口城,德尔纳。已经有船只准备好接走连队大多数人,不过少数幸运的家伙会直接随队长行动。」

  「『直接』,」葛莲说道:「你是指传动。」

  小队长咧嘴一笑,多年累积起来的权威感在露出牙齿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一开口说话,那感觉又回来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开始动作。这件事是我们的荣耀。今日,我们是艺作部长的前哨护卫。」

  那个傲慢的老家伙竟然叫尼克罗.桑堤去保护他?这绝对是刻意羞辱,不会有错。艺作部长就是把沃夫送到监狱、并监督他……转化过程的人。带走汤玛士的也是他。桑堤一定常常陷入天人交战,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要在他背后开枪。

  如果桑堤都能忍下来,那我也可以,杰斯这样跟自己说。他把背包的带子拉紧,跟上葛莲,走进赛拉潘底下宽敞的斜坡隧道。

  这座巨大的金字塔无庸置疑是个宽广、美丽的区域,让民众得以在此查阅法典、在空白书页载满文字。图书馆员在此静静工作、协助众人。在收藏馆内文件资料的秘密档案室,可能会有一、两位学者忙着做自己的研究;这里也会有阅读空间、灯光,窗外还有优美的景色。这就是民众眼中的图书馆,也是杰斯一直以来的认知。

  但这不是他在这条地道里看见的图书馆。桑堤的大多数手下继续沿着位于金字塔底下的石砌长廊往码头走去,桑堤则带着他们右转,走上一条比较窄小、上方照明闪闪烁烁的通道。照明的光线来自化学药剂,这是一种比较老式的手法。药水时不时地喷溅着,发出绿光照在他们身上,让杰斯的连队伙伴个个看起来毫无生气。

  传动前什么都不要想。上次他经历这一切时,目睹同学因此一死一伤。但他成功过一次,心里知道自己还能再撑过一次。我现在是一名士兵,他对自己说,身为士兵要懂得承受风险。

  跟着桑堤的这组人马包含那位被派来恫吓杰斯的绿眼中尉、杰斯的小队、还有另一组看起来比较有经验的老兵。他们对于眼前的状况似乎十分自在。其中一人(就杰斯的看法,他已经是古董级人物了。不过实际上他年纪跟杰斯的父亲差不多)看见了杰斯脸上的神情,笑了起来。「别担心,孩子,你会完整地被传过去的。」那位士兵说道,然后把他往一扇打开的双开门推去。「旅途可能不会太舒适,但至少我们的移动方式很新潮。还有很多比这更糟的状况呢!」

  那老士兵说得没错。这里的确不一样——比起杰斯在亚历山大看过的传动室,还有上次的传送目的地,也就是英格兰的传动室,亚历山大的传动室看起来乱七八糟,塞满了机械、蒸气、管线、引擎、火花,看到的瞬间只会觉得老旧又脏乱,一副还没完工的模样——搞不好根本真的在整修中。

  英格兰的传动室则是空荡又脏乱。他原本以为亚历山大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他一踏进德尔纳的传动室,就被这地方的时髦风格吓了一跳。这里的地板铺了光裸的石板,从杰斯的靴底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天花板挑高,唯一肉眼可见的机械就是栅栏后或屋椽上方能瞥见的一点痕迹。一条铜色电缆线从隐身在后的机械垂下,落入一圈灯光中。那里面放了一张石材打造的曲线型躺椅,跟地板同材质;旁边放了一顶头盔。

  「真希望能多了解一点这玩意儿。」杰斯对葛莲说,葛莲则瞪了他一眼。「不行吗?我都要被撕裂成碎片再组装起来了,能了解的话心情就能舒坦点啊。」

  「你炼金术的课堂上都没在听吗?」

  「我上的课比较……实际一点。」

  「原则很简单:秘法师运用精华元素带你通过流体,让你的躯体从甲地净化到乙地。精华存在于所有地方,同时同刻。一切事物都建构、解构于其中。」

  「妳这是在背书吗?」他问她,只见葛莲嘲讽地一笑。

  「怎么?反正你根本没看过啊。」

  「我错了,这个小教学完全没帮助。」他停了一下,环顾四周。「这个艺作部长——他在吗?」

  「他晚点才会到。我们先过去守卫传送点,」她说:「我以为你早该想通了。」

  当然,那邪恶的老家伙必定会优先考量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会等桑堤的护卫人员都就定位,才从安全的亚历山大过来加入他们,然后直接被护送到罗马——去做那件重要到他非得亲自去一趟的事——是要去见汤玛士吗?是因为这样他才要去那里吗?杰斯的脑中浮现艺作部长那张满是胡须又严肃的脸,感到自己不禁握紧了拳头。如果艺作部长在传动过程中骤死,杰斯恐怕不会流太多眼泪。但他还是会认真执勤;他不得不。

  但这不代表他喜欢这么做。

  桑堤队长在前方对着中尉说话,对方全神贯注听完以后,点点头,转身面对剩下的人。「立正!」她的话声使得所有聊天声立刻终止,所有人马上直挺挺地站定为检查姿态。「我们会以传动方式移动,所以叫到你的名字的时候就去坐在那张椅子上,戴上头盔、听从指令。以下回答各位的疑问:没错,你们绝对会很痛——还有,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大叫——而我们之后也绝对会取笑你到死。」她露出微笑,老兵之间也传出笑声。「蓝狗队里有两位新成员。」

  小队再次发出低沉的躁动声响,这次,杰斯和葛莲也加入。没人下令,但两人已同时出列。

  「新狗,让这些狗看看过程是怎样进行的。你先,」中尉指向杰斯。当然,他也注视了她一下,然后无声地举手行礼,走向椅子。葛莲低声说道:「别给我漏气。」

  杰斯没有流露任何听见她说话的反应。他走到那张冰凉而坚硬的躺椅坐下,双腿抬上椅子尾端。他背上的背包又大又硬,但他无视那个不舒服感,伸手拿起传动头盔。头盔意外地轻,跟亚历山大的不同。这顶感觉比较像是已完成的作品,更加完整,虽然上头还是有管线突出,亮着奇怪的光芒。头盔戴上去尺寸恰好,衬垫压下去后,杰斯感到冰凉的金属探针抵着他的头皮,不过不会尖锐到让人受伤;感觉像是碎冰抵着他冒汗的皮肤。

  一名身穿金色图书馆长袍的男子走上前。他比杰斯想象中更年轻,是华裔人士;他脖子上戴着一枚秘法师的金色宽项圈。「你之前传动过了。」他用聊天的口吻,边说边伸手把从天花板垂降下来的铜缆线拉过来,与头盔顶端连接。扣上扣环的声响彷佛回荡在杰斯的每根骨头里。「很好——那你就能想象情况如何;深呼吸。」

  「In bocca al lupo。」桑堤队长说。

  「In bocca al lupo。」杰斯答道,并向秘法师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那句话的直译就是「在狼口中」,另一意思是「祝你好运」。秘法师把双手放上杰斯的头盔,启动他们身旁的机器——而杰斯的确有那种感觉。电流涌入头盔的导体,就像被野狼咬住、从内而外将他吞噬。像风暴、像饥饿的野兽,慢慢用一种折磨人的方式炸裂血液、骨骼、器官和肌肉,让他粉身碎骨。杰斯听见自己发出短促的一声痛苦喊叫……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以及一阵悠悠慢慢的反胃疼痛——接着他就像这辈子从没呼吸过一样用力大吸一口气。一切彷佛都不太对劲,每根神经都像火烧般痛着,他滚成侧身,觉得非常想吐。他躺在一张跟刚刚的躺椅很像的椅子上,但身边没有头盔,而是个金属桶。

  他抓起桶子把早餐全吐了出来。一名穿着图书馆长袍的医官在旁边稳着他,动作飞快地帮他做了一遍检查。「你会没事的。」她说:「那里有水,如果你之后头痛,要记得回报。噢对了,桶子带着;那边有个水槽,倒掉后洗一洗。」

  她在椅子旁摆了另一个桶子,后退一步,开始等待,杰斯已经不算在她的管辖范围内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槽边,把桶子倒掉、冲洗,等他完成,便听到葛莲在他身后大口呼吸的声音。他放下桶子转过身,只见她一脸恶心、脸色发白。但过了一会儿便调匀了呼吸,站起身。她没有真的呕吐,但杰斯从她扁着的双唇可以看得出来,她正在认真思考这个选项。医官想扶她起身,但葛莲立刻就挥手拒绝。「布莱威尔?」她眨眨眼,杰斯知道,现在她还没办法看得太清楚。

  他走到光线下。「我在这里,葛莲。」

  「很好。」她挤出微笑,不过看起来还没恢复正常。「你只叫了半声,进步了喔。」

  「妳也是啊,」他说:「恢复得很快。」

  虽然不符规定,但屋里除了医官外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当她抬起手,杰斯也伸手握住示意。「达利欧和卡莉拉,」他对她悄声说道:「桑堤的中尉告诉我,他们安全无事。」

  「暂时?」

  他耸耸肩。「不知道。还有:沃夫记得,秘密监狱就是在罗马。摩根确认过了。我们只是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汤玛士在里头。」

  葛莲有千百个疑问——杰斯看得出来——但现在不是发问的时候。他们在墙边稍息站好,等其他人到来。

  看着大家抵达的感觉几乎跟亲自体验一样令人反胃。杰斯闻风不动地看着小队成员陆陆续续在血肉模糊的漩涡中现身,然后在椅子的支撑下慢慢变回本来的模样。大多数士兵都顶得住反胃感,安然抵达。

  桑堤的中尉到了后,没几秒钟就将双腿踩到地上,一口气站起身,好像刚刚只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桑堤紧跟在她身后,调适的时间更短。两人都没有丝毫不适。

  「整队!」桑堤向前走,中尉便吼道。她跟着桑堤,队伍则整齐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又上了运输车。杰斯记得桑堤的描述:罗马的传动室距离圣堂至少有一英里,而他说得没有错。不过至少这段路程很近。杰斯还没来得及觉得不舒服,就又要听命下车、整队,踏上一条由石板与高柱组成的长走廊,朝被夕阳照亮的拱形入口前进。过了拱门后有一连串长长的旧石阶向下延伸,阶梯上有一整群图书馆的狮型电动机械在休息。它们坐在那里不动,就是石像该有的模样,跟英国的狮子也不同。这些狮子的鬃毛比较大把,硬硬地往外戳;垂下的鬈毛披盖在更宽阔的胸膛上。如此雄壮,如此巨大——当然致命程度也不在话下。

  桑堤打开法典,草草往里头写下几个字。杰斯看见那十只狮子动作一致地用流畅又怪异的动作转过头,看着他们。狮子的眼睛从漆黑转红,然后一只接一只站起身,开始沿着边缘走动。有五只停留在阶梯上,其他则往更远处巡视。

  走完这段进入罗马的阶梯,杰斯本以为亚历山大的美早已让他对其他事物失去感觉,眼前的城市风光却让他震慑。广场——不对,古罗马广场的一角——意外地小,却满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奇景:白色大理石盖成的神庙已被夕阳染上粉色和金色光芒,巨大的金色罗马神像耸立,市民就在其脚下熙来攘往,对于上方的大师杰作视若无睹;鸽子站在朱庇特的宽肩和朱诺女神伸长的臂膀,这两座神像比其他纪念碑都要高。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山丘林立着,后方还有无数宫殿和豪宅;越往远处延伸,越是辽阔气派。

  ——就连这里的空气闻起来都比亚历山大浓郁。新鲜的松树气息,富饶的土壤,汗水,路上摊贩卖的腌鱼刺鼻的醋味。最后这气味让杰斯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不论看往哪个方向,都能见到夕阳的光线把大理石和黄金照得闪闪发亮。古迹的美和现代的技术加总,真是美不胜收,难以相信是由人类的双手打造的。

  「惊叹完了吗?」其中一名老兵问道,杰斯这才一愣,突然想起自己是谁、又是什么身分。他可不是有余裕花时间欣赏景色的游客,而是有任务在身的士兵。老兵突然朝他咧嘴一笑。「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罗马,孩子。每个人第一次来都是这么惊讶。」

  「以后再来也是一样。」桑堤的中尉在他们身后说。但她的语气不像是惊艳或愉快。「绿色小队,下到广场上;蓝狗,你们守上面这里。所有通过绿色小队和电动机械后的事物就是你们的责任。保持警觉,罗马的纵火手无所不在。」

  一想到有纵火手藏在这壮丽、古老的罗马古城阴影中,杰斯的胸口就感到一阵货真价实的疼痛。他见过纵火手能利用一罐罐的希腊火药达到怎样的破坏程度。单是一小瓶就足以把成年人烧到见骨,假使是大玻璃瓶做的炸弹,就能把这片美景化为焦土、将神像烧融,摧毁这世上最美好的城市。

  他很厌恶图书馆为了自保所做的一切,但也有些时候,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在那样的恨意之下,有太多东西会被摧毁,而且是轻而易举。

  杰斯被指派的位置离他们出来的拱门不远。桑堤的中尉走进去时关上了厚重的金属大门。门锁扣上的铿锵声重又响,杰斯听得一清二楚。

  ——而他突然灵光一闪,回头去看这座他们守护的巨大方形建筑,双眼花了一会儿才成功聚焦。等到他终于看清,只感到肾上腺素热烫烫地冲到全身上下。

  他就站在朱利亚圣堂的阶梯上,面对古罗马广场。虽然他们没有证据,可是汤玛士的监狱真的很可能就在脚下——此时此刻,在他所站之处的下方几英尺。这念头让他不禁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脚下古老的岩石。

  「专心点。」葛莲说道。她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们就把事情做好,当作是任务的勘查行动。」

  她说得对,他得专心投入,把汤玛士和所有与之相关的可能先抛到脑后。这里的确有很大可能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但现在绝对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把脑海中的思绪都弥平,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势。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身后没有撤退的路线;十头罗马电动机械狮在他们之中散漫走动。杰斯知道狮子的运作方式,知道它们的思考模式,也知道只要有东西触发警报,它们可不会太在乎无辜人士。亚历山大的电动机械老是特别关照他——但这些会吗?目前为止,没有一只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市民穿过下方的广场,人潮来来去去,朝神庙、政府建筑、公司行号、法院、商家、餐厅移动,似乎都没注意到安全人员的数量增加,然而杰斯还是发现了其中模式:朱利亚圣堂附近都没有人,凡是可以从前方走过的人都改绕远路。没有人朝狮子、士兵或甚至圣堂本身多看一眼。

  他看见恐惧。没有谁真的被恐惧控制行动,可是大家都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

  你不是来保护艺作部长或任何人的,他对自己说,你是在保护自己的士兵同袍、朱利亚圣堂里的学者。你是在保护这些需要被守护的原版书。这念头让他定下了心神。

  杰斯还记得与纵火手交手的经验——都是些令人难过的事。这种经验在他一生中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他开始扫视下方的人群。经验告诉他,狂热分子脸上都会带着某种毅然决然的神色。要自我牺牲没那么容易,而每个纵火手都必须接受的事实,就是如果他不舍身取义,任务就会失败告终。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姿态。

  他一趟又一趟来回扫视,最后被一个无法辨识的目标吸引目光。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么一群显然是在看地图的人。仔细观察,其实他们看起来就像一般的游客,只是想要找出怎么前往景点。

  ——然后他发现这些人一个个——但不是同一时间——都在偷瞄朱利亚圣堂。而每个人只要瞄过一眼,就会倾身向前,对其他人说几句话,接着换下一个人瞄。

  他们共有五人;四男一女,每个年纪都比杰斯大,不过没有大很多。他们年轻、理想,特别适合以信仰之名招募进来。

  杰斯的皮肤冒出警报般的鸡皮疙瘩,他一边继续注意,一边朝葛莲打讯号,葛莲朝他走来,移动的速度不疾不徐。这点杰斯永远学不会。「怎么回事?」她问道,姿态放松,不过视线一刻也没松懈。

  「墨丘利神像脚下,」他说:「五人团体,我不喜欢。」

  她看了那群人后说:「我也不喜欢。盯好。」

  她转身离开,走向小队长。葛莲真的很厉害,杰斯心想,她让自己移动的姿态看起来很无害,像是一般查哨。他们没人露出警觉的表情。

  葛莲拿出法典,写了些东西,然后快速盖上。她是在通知桑堤的中尉,杰斯猜测,她是要告诉她可能有麻烦了。他不知道艺作部长抵达了没,也不知道桑堤是不是还在等他——但恐怕是后者。艺作部长绝对是个把自己看得很重要的家伙。

  又出现了其他人加入那五人小组,现在有七人——不,八人。每个人都背着某种包包,而且对那玩意儿十分小心翼翼。他们到底有多少希腊火药?如果每个背包都装满瓶子和容器,真的是太多了。

  杰斯下方正在阶梯前走动的罗马电动机械狮停下了脚步,以优雅的姿态流畅的一个转头,盯着那群站在墨丘利神像脚下的人。杰斯看着狮子矫健的身躯蹲低。

  他们身后,朱利亚圣堂门打开了。他没有转头去看,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头狮子;狮子踏出了高贵的脚步往下走,然后又踏出一步。狮群的其他成员也注意到,开始往广场移动。

  「跑啊,」杰斯听见葛莲悄声说道:「快跑,你们这些白痴。」

  但八人小组仍站在墨丘利神像的阴影中,离神像脚上的金色翅膀很近,哪儿都没有去,就这样看着狮子靠近。

  他们就要被宰杀了——

  「不太对劲,」杰斯说:「葛莲——」

  「我知道,」她说:「他们该逃跑才对。」

  那本就是计画的一部分。

  而他发现计画生效了。

  杰斯只消一眼就明白:此时狮子开始包围广场上的八个人,士兵都站在阶梯上,看电动机械锁定猎物。

  没人看向其他地方。

  第一波攻击发生时,杰斯正好转身看见:呈拋物线飞出的瓶子不是广场上那群人抛出,而是来自上方,从距离朱利亚圣堂最近、也是在广场对面的朱庇特神像丢出。「希腊火药!」杰斯大声喊道,意识到玻璃瓶正直直飞来。那个越过杰斯头上的玻璃瓶里有冒着泡泡的液体,他立刻反射性地蹲低身子——但那瓶子离他们可远了。

  玻璃瓶在二十英尺外的阶梯上撞个粉碎,落在刚刚还有一整群蓝色小队站的位置。但杰斯的大喊起了作用,士兵已经散开,只有一人遭落下的物体击中。他倒地后,另一位新来的小队成员立刻从包里扯出紧急工具包,赶在火焰烧穿他的大衣前把粉末撒在上头。

  十分难得的是,杰斯觉得自己很冷静,也很专注。他兀自拿出武器,拇指拨开开关,等武器充电后的震动传来。这枪能以一般模式在近距离进行攻击,可是投掷玻璃瓶的纵火手高高站在朱庇特肩上,远超一般设定的射程。

  ——然而这把枪的能耐不只如此。它需要一双稳定的手和好眼力,而杰斯两者兼备。为求稳定,他单膝跪下,枪口直接瞄准蹲踞在神像肩上、正在准备下次投掷的男子。

  下方广场中,狮群的怒吼和警告的尖叫开始往上移。更多枪枝开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杰斯只有一个目标:这名男子。他看得见这名纵火手汗涔涔的面孔——因为太热、使力和激动的情绪,他满脸通红——杰斯看见他手上握着一个大瓶子,准备要投第二次。

  杰斯的子弹打中他的肩膀,瓶子从纵火手手上滚落,没往图书馆的士兵掉,而是沿着披了托加袍的神像双腿撞碎在古老的广场石板。这一摔掀起了熊熊绿焰,还有一阵恶心的黑色浓烟,不过没有无辜之人受害。他们早已为了闪避扩散开的剧毒逃离了现场。

  纵火手在朱庇特肩上站起身,右手臂血迹斑斑,可是左手高举着私人日记——就是所有人都有的那本日记,跟杰斯包里那破旧的小本子一样。「跟你们敬爱的艺作部长说!人命比书籍更珍贵!」他喊道:「Vita hominis plus libro valet!」

  杰斯一阵反胃,见他刻意往后一倒,消失在下方霹啪作响的烈焰中。若他跌下去没摔死,希腊火药的火焰也会把他烧得只剩白骨。

  「蹲下!」葛莲喊道,往他身边的大理石阶梯一趴,同时伸手把杰斯往前推;一抹黑影越过他们上方,杰斯抬头,发现是其中一头巨大的罗马电动机械狮,此时就站在他们前方,面对广场。它铜制的脚掌站定,发出一声巨吼,杰斯差点被震聋。

  等杰斯抬头,整个过程已经结束了。

  广场上空无一人——只剩突然没了人烟的老旧石板路,到处散落人潮逃跑时留下的个人物品。朱庇特身后的希腊火药熊熊燃烧,火舌往神像双腿一半高度探去。在那闪烁又病态的火光中,神像彷佛就要跟着烧融——不过这件事没有发生,一切只是光影的把戏。朱庇特可是很坚韧的。

  墨丘利神像脚下倒了八具尸体,全被压个粉身碎骨、没有半点生命迹象。杰斯再把那一区慢慢扫视了一遍,不过没有见到其他受伤或被杀的人。

  「死了九人,」他对葛莲说:「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同样的目的,」她回答杰斯的问题。「一段声明。」她已经站起了身子,伸手要拉他起来,杰斯很乐意接住她伸来的手。怪了,现在他突然感到有点虚弱,站不住,而刚刚他竟能冷静如冰、全神贯注。「他们知道艺作部长要来;这是要给他的讯息。」

  「只不过这讯息是直接朝我们扔来;这感觉似乎更有针对性。」小队长边说边走向他们,一面看着两人。「做得好,新狗。之前没机会介绍:我是汤姆.罗里森,但大家都叫我巨怪(Troll)。」

  「报告长官,我是葛莲.薇森;这是杰斯.布莱威尔。」葛莲替两人答话。

  「我知道你们是谁:沃夫的小狗崽。有传言说你们很爱惹事,」他看着他们身后,也就是神像后方的火焰。「看来传言有点问题;你们做得很好。」

  「布莱威尔擅长用枪。」葛莲说。

  「不错。」巨怪同意道。他瞥向杰斯身后,微微皱了下眉。「看来你交了个新朋友。」

  杰斯转身。

  一头罗马狮站在杰斯正后方,明明四脚踩在地上却还比他还高。那双邪恶的红眼睛盯着他,铜色鬃毛的狮头低下,感觉是在闻他身上的味道,然后从体内发出闷声低吼。

  「杰斯?」葛莲开口,一边退后。「退下——慢慢的。」

  杰斯试着后退,而狮子也向前踏出了一步。

  「你到底对它们做了什么?」巨怪在他身后问。小队长语气听起来很紧张,杰斯不怪他。他完全不敢把视线移开那张金属脸孔,不敢不看那双可怕的红眼。「薇森!机器要是故障妳就快点离开!」

  可是她不愿意,杰斯意识到这件事。葛莲就站在他身旁,即便直觉告诉她应该快点撤退。「快走,」他对她说:「这是我的事,妳走!」

  她退开,向下走了五阶,站在小队长身边。我要是跟着他们,会害他们身陷险境,他心想,然而他也是用尽了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跑向其他人、寻求保护。他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想起在圣保罗外头逃出伦敦狮爪的记忆。那些狮子恍如石头雕像,看起来更壮硕、更残暴。这些罗马狮比较纤细,体态更修长;红铜的光泽使得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美……也很致命。

  如果开关在一样的地方……我可以把它关机。

  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尝试。

  「又来更多了!」下方有人喊道。杰斯冒险瞥了一眼,发现广场上的狮群全都跃过士兵身边,回到阶梯上。

  它们朝杰斯过来,包围了他。

  完了,他心想,我要死在这里了。不知怎么,杰斯彷佛早就知道命运会这么安排。

  面对他的那头狮子把隆隆作响的狮吼压得更低,他还没看见其他狮子靠近,倒是先感觉到了。杰斯听见葛莲喊了几句话,但她不在这缩得越来越小的包围里面。狮子靠上来用鼻吻顶他胸膛,杰斯感到它的鼻口喷出热烫烫的气。

  它要他逃。这是当然的,如果他做出反应、如果他拔腿奔跑,它们就有了大开杀戒的理由。因为纵火手的攻击事件,狮子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真是失策啊,如果那个新兵没有乱了阵脚……

  这就是艺作部长玩的把戏;一如护卫队指挥官办公室外头的埃及神像。杰斯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像一瓶希腊火药在脑袋里炸开:要是他跑,这一切就能结束。

  艺作部长就是要他自乱阵脚。

  他倾身向前,凝视着那头狮子残暴的双眼。「来啊,如果要下手就快,快上钩吧。但如果真这么做,那么所有人就都会知道这不是意外。」

  杰斯听见葛莲倒抽一口气,感到灼热、带铜臭味的气体从狮子内部往他身上喷,只见那头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牙齿……打了个哈欠。

  然后它闭上了嘴,再次令人心惊胆跳地瞪着杰斯好一会儿,然后转身迈步,烦躁地在阶梯上下走动。

  ——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回去守着这栋建筑。

  杰斯站直身体。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开得了口。他宁可看起来坚强且沉默,也不愿意开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跟双腿一样抖个不停。

  巨怪盯着他看的表情彷佛不敢相信自己刚目睹了什么。「我不知道你是疯了还是走运,」他说:「但你铁定有颗铜打的心——这我绝对可以确定。」

  杰斯点点头,回到岗位。其他狮子也一一脱队去做自己的事。直到最后一只狮子离开杰斯身边,他才终于感觉到甜蜜又冰凉的松懈之情。

  艺作部长想要杰斯的命,这点绝对没错,但他还没打算走公开行刑的路线——还不到时候。他需要杰斯露出破绽,不论多小都可以,好让他能为电动机械的行为开脱,而今天就是绝佳的机会,尤其又是在纵火手事件的混乱之后。杰斯知道,如果他当下做出了错误的反应,今晚就会成为阶梯上另一个待清洗的污渍。

  罗马是陷阱。太缜密、太刚巧,恰恰就在他们发现秘密监狱的资讯之后,就这么突然被派到这里来。艺作部长一定是知道了他们的计画——或者至少对他们起了强烈的疑心。卡莉拉和达利欧失踪……也许他们已经被关起来了。

  外派葛莲、杰斯和桑堤是合理的预防措施:把会抵抗的人先甩掉,将学者从群体里面独立出来,在艺作部长的盘算中——他们说不定还能被拿来控制、拿来利用。这一切都合理得令人反感。

  医疗部的护理人员在下方准备收拾遗体,还有一组消防队员来扑灭希腊火药的火焰。开始有零星的民众独自或两两一组回到广场,没两下就再次充满人潮,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有朱庇特身后石板上的焦黑化学污渍和墨丘利神像脚下的血痕,透露出这平凡的一天曾发生些许意外。

  巨怪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漠然而冰冷的视线来回扫视群众。「看起来很没用,对吧?」他问道:「他们把我们放在这里——纵火手对我们发动攻击——然后他们就死了。」

  「这是两败俱伤。」杰斯说道:「但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赢。他们想要摧毁图书馆。」

  他知道这说法并不完全正确,他曾被一群纵火手包围,跟地方的纵火手领导者说过话;他们想要图书馆做出改变,就跟杰斯希望的一样……只不过却是使用令人无法接受的暴力手段。

  巨怪稍微移动了下重心。「知道狮子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吗?」

  「不知道。」

  「嗯。」巨怪显然一点也不买账。「你知道我得上报吧。就算我不上报,还是有其他小队长会这么做。他们可能会把你带走,调查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玩意儿惊动了它们。」

  巨怪彷佛在套话,杰斯不喜欢。他转过身,直视着这位年轻男子。「我不是纵火手,如果你是这么认为。」但我认识几个。这也是艺作部长噤口不言的秘密之一。杰斯的同学吉翁就是来自纵火手家族。那位痛失爱子的父亲曾经在法国抓住杰斯。如果艺作部长想让杰斯看起来像是中间人,不用费什么心思就能做到。「无意冒犯,长官,但是你为什么要在意?我只是个刚加入一天的新兵,照理来说,你应该炒了我、换个新人来才是。」

  「没那么简单。」巨怪说道:「相信我,我也希望有这么容易。」

  他移动脚步,像个优秀的管理者那样前去查看每个小队成员的状况。杰斯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人——也可以说他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整件事。

  杰斯还在琢磨其中含意,又立刻想起在这次纵火手攻击的混乱中有讯息传到他的法典来。

  讯息内容简直是一堆胡说八道。杰斯皱眉看着文字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认得这密码。这是他家族专用、极为严谨的紧急密码,只会用在最关键的资讯上。他从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被教导了解码的方法。

  上面写道,你的朋友住在七丘之城。没有署名,但密码最后头有一个鸟的象形符号。这不是他家族的密码,然而却让他想起阿红.伊伯拉罕的女儿安妮特项链上的刻纹——就在她其中一个兄弟的戒指上。

  讯息是她传的,因为他免费提供电动机械的资讯。果然是个互惠的交易。因为这条讯息终于让杰斯确认了一件事:汤玛士还活着。

  而且就在这里,在杰斯脚下。在罗马。

  注释

  ①罗马军队的编制,一个百伍为一百人。

  即时内容本篇内容为一名蒙面的纵火手领袖一七八九年在美国的演说。内容限黑色档案馆所有——

  你们还在犹豫不决吗?不知道该不该举起双手和武器、对压迫你们的人动手?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我们身上,他们期望看见我们打断这些锁链,看我们崛起、站稳脚步,挣脱多年来一直箝制着我们的惨况。

  他们告诉我们说,装订好的书、纸张上的墨渍,比男女老幼的性命还要珍贵。我们被迫为被称为「知识」的虚假偶像付出、奉献太久了,早忘了自由是什么感觉。我们忘了怎么为自己着想,忘了怎么相信我们原本就有呼吸的权力,还有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权力。

  我要在此直接且大声地说出口:图书馆是残忍又邪恶的暴君。长久以来,我们都假装一切不是这样。但时候到了。时机已至,我们早该崛起、自己掌握知识,而非让许久以前就只会躲在权力之墙后头、畏畏缩缩闭门讨论的机构施舍我们。

  我们有优势。

  崛起吧!就算会死,就算我们的故事无法源远流传、永远不能被放入大图书馆的书架;就算我们会丢了性命、丢了国家,也不会放弃这个伟大的事实:生命比书本更有价值。

  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