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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从自己的私人收藏中拿到布莱克的书,又送到安妮特手上,以换取解码方式,时间已过深夜、来到凌晨。杰斯接着又花了数小时沉浸在该书的内容,小心翼翼把转译一页页写下。

  结果非常惊人。他很想继续进行,但时钟显示凌晨三点,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脑袋都麻木了,无法思考。杰斯终于承认自己败下阵来,倒在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直到一连串敲门声把他叫醒。

  「起来了……」他喃喃说道,然后侧身翻下床。他实在很想再次躺平睡死。由于前天训练受的伤外加半夜的大冒险,他全身上下简直可以数出九种不同酸痛。他睡的时间远不足所需。那本书,他想着,一面伸手抓起书本和那一小迭写满转译的纸张。为了安全起见,他把东西全都塞进走私背心,结果搞得有点太胖,然后随手披上一件浴袍就去应门。

  葛莲站在门外,一身制服平整俐落。她说:「临时操练。快点准备好,是最后一场了。三十分钟。」

  「葛莲——」但她已经走到下一间寝室去敲门。他一直想找个时间跟她谈谈,但现在又不是适合的时机。也许晚点讲比较好,等这一切结束后再说,他就能带着她缓缓度过他已经历的惊吓、哀恸与愤怒。

  杰斯穿好衣服,用一杯甜腻的埃及咖啡打起精神,与队友小跑步移动到训练场,站在指定位置上列队待命。其他队伍的人也陆续来到,不过杰斯环顾四周,没有人比他们更早。

  葛莲没跟他们一起跑步。

  她不在。

  直到大家都整队好,立正等候,杰斯才注意到这件事。葛莲不在场这件事不只奇怪——这根本从没发生过。他与右手边的年轻人交换了个眼神——塔瑞克,就是前一天开枪打他的家伙——他身上每一条肌肉都没有半点动摇。塔瑞克看起来依旧冷静,但已经开始冒汗。大声的晨号由护卫队看守塔顶播放出来……葛莲还是没出现,其他小队已检查完解散,杰斯的队伍还是无声地站在烈日下立正等待。如果其他人有跟杰斯一样的担忧,应该是因为受过良好训练才没有开口。

  终于,杰斯看见一辆护卫队的装甲车快速开过,他的视线一直跟着车子,看车朝他们开来。蒸气动力车才刚停下,葛莲.薇森立刻从车内跳出。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杰斯勉强认得的人:护卫队队长冯。这天早上,他面露微笑,不过双眼仍如两块冷酷的黑冰。冯从没出现在阅兵场过,也从没跟他的小队有过互动;据说他是个难以取悦的男子。

  杰斯听见身后的队伍里有人惊恐地倒抽一口气,但他仍尽可能专心站定不动。冯一边走进队伍,眼神(冰冷又无情)扫过每个人。他打量杰斯的程度跟其他人完全是一样的;没有比较久,也没有比较快——然后什么都没说,直到他评估完毕,回过头,跟葛莲一起站在他们面前。他和这位年轻的小队长在无情而刺眼的阳光下成了两道剪影,有效地藏匿了他们脸上的神情。

  「分数。」冯对葛莲说。她立刻取下腰带上扣着的防水盒,将其掰开;盒里面有一本空白书页,那是一本与大图书馆深不可测的馆藏有着紧密连结的书。不过,这本的封面上印了图书馆闪闪发亮的金色印记,以及真理女神的羽毛——这是她的记录本,每天会自动把映射内容传到另一本放在护卫队指挥官办公室深处书架的空白书页。这是根据军事方面的考量。

  葛莲用双手把空白书页递给冯,他也用一样的方式接过书页——这是对书籍本身尊重的表现,不是对她。他一页页翻过,看着她的报告和笔记,然后以一样的谨慎态度把书页还给葛莲。「做得好,薇森中士。」他说:「做得好,小队;稍息。」

  大家松了口气,终于能让双腿和脊椎放松点了,杰斯也听到队伍中传来不少小声的叹息。但这完全是他搞错了——冯继续说道:「你们在新生中分数领先,因此我们决定派给各位一项特殊任务:这项任务将会提供你们足够的挑战,达到我们希望你们达到的水平。新兵,准备好更上层楼了吗?」

  「是的,长官!」众人同声答道。大家都不需要人教他们怎么回答。在葛莲.薇森的队中,所有人本来就会不断精益求精——如果他们不这么做,大概只能求上天保佑。葛莲也跟着答话。她的站姿更挺、更直,全神贯注。

  杰斯很羡慕她这点。此时此刻,他纯粹是非常想念书本安静的慰藉。这任务,他心想,一定会很艰辛。冯设定这特殊任务可不是为了找乐子。杰斯坚信自己即将面对残酷的挑战。

  「小队!」葛莲喊道,众人异口同声以丹田之力喊出长官来回应,连杰斯也一样。「我们在排名上领先两分,这样不够。我们一定要利用这次操练,取得更有保障的五分领先,我们也一定会以最高分结束训练!明白了吗?」

  「是,长官!」杰斯吼道,他的声音与其他人融为一体。他跟葛莲一样希望能用第一名结束这该死的训练期,但关于是否能得到冯队长欣赏,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也是喜忧参半。

  冯缓慢地走在队伍中,走到一半时,他便看着空白书页说道:「今天的任务是征收充公,你们的工作就是进入一处走私书籍的住宅搜索,如果发现任何书籍,就加上标签、送回图书馆。对方可能会反抗,请各位做好准备。」

  ——听起来简单得很有鬼。在葛莲和杰斯还是请愿者、仍在争取现在的位置时,就参与过真正的书籍征收充公任务,小队上的每个人也经历过比这听起来更艰难的任务。事实上,这任务感觉太过教育性质,在现有的训练强度下显得极为突兀。

  杰斯往右手边看了一眼。北欧女孩海茷全神贯注地站在那儿。她扫来一道视线,让杰斯知道有人跟他一样不安。非常不对劲。不过,即便葛莲跟他有一样的想法,也没有露出半点痕迹。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跟秘密有关,杰斯所知最能够面无表情的人就是她了。

  葛莲转身面对小队。「上车,」她说:「动作快!」

  众人鱼贯上了装甲车,里头空间很狭窄,不过这车本来就设计成能装得下一整支队伍和装备。引擎开始嘶嘶冒出蒸气,齿轮开始转动,带着车子向前走,这时杰斯才刚坐下。车子在平地上很快加速。车上没有窗子,所以除了距离远、车子开得快以外,杰斯猜不出目的地在哪里。阅兵场本身就很大,场地外缘不远处还有二十个不同的用地。训练期间,这些地方他大多去过,其中也包含一区照着亚历山大街道打造的场地。他心想,大概就是要去那里吧。

  他错了。

  装甲车再次停下,小队全跳下车。杰斯发现他们来到护卫队营区最西侧:这里是场地的边缘,属于限制地区,新兵不可穿越。小队排列成葛莲训练出的方正队伍,杰斯心中的不安又开始拉扯。不对劲,他想。这整个地区都被高耸的石墙包围,眼前所见只剩一扇闸门。

  在众人身后,装甲车又开始发出一阵嘶嘶响,齿轮再次转动,车子应声高速驶离。轮胎往小队身上喷了一片烟雾般的沙尘,杰斯正忙着眨眼,把风砂挤出眼睛,此时,一名身穿护卫队制服的壮硕男子出现——他领口有两枚鹰头女神荷鲁斯的天眼,那是官阶中的百夫长。男子用冰冷无情的眼神看着他们。「好了,」他说:「装备在右手边,去穿上。你们有六十秒。」

  杰斯跟众人一起急忙跑向堆在一旁的装备。这是护卫队的活动盔甲大衣,背上绣着图书馆的印记,还有重装武器,没有弹匣。杰斯对这枪实在太熟悉了。在还是请愿者的时候,他就曾带着一把到牛津去。然而,即便过去这几个月已跟这把武器一起训练了这么多次,它握在手中还是像热烫烫的外星生物,陌生又充满敌意。

  那些不好的回忆再次被唤醒。

  「实弹?」杰斯检查武器时,身后有人问道。

  「你们会拿到震撼弹的实弹,以及减弱为一半力道的普通子弹。」百夫长说。他的口音有点南非腔,杰斯心想,这也跟他晒得焦黑的肤色相符。「不过这些弹药还是很危险,所以选择目标时小心点,尽量不要杀掉彼此。」

  杰斯摇摇头。他们都不是初学者,早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也很熟悉彼此移动的方式,单靠肢体动作和周边视觉就能理解指令。自从组队第一周,他们就没有错失过任何目标——嗯,除了塔瑞克那次之外。但那也是上面下的命令,不算意外。

  火力减半的子弹并不算正常。这些子弹还是会留下真正而且永久的伤害,如果打中盔甲以外的地方——要是位置正确——还是会打断骨头、损伤器官。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子弹?这又是另一件突兀的事。指派的任务太简单、地点太偏远、弹药太怪异。事有蹊跷,虽然葛莲无动于衷的模样装得很完美,他仍能从她移动的方式看出她多紧绷。她知道一些事,可是她没有说。杰斯很想直接去问,但心里明白这不是明智之举。在这里、在整支小队面前,她只会一拳把他直接打倒在地。

  他无声地检查手上的武器,点头表示准备好了,并等其他人都做出信号,小队便移动到门边。百夫长把闸门开了个小缝,一波令人窒息的沙尘吹了进来。这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只是模拟街道而已,是某个工作人员制造出的声光效果,外头还是很安全的。但他从没来过这种场地做训练,不知道场面会是怎样。这个任务竟是最后的挑战,他因此全身都很不自在。

  「你们有三十分钟可以完成任务,」百夫长说:「这里是你们的唯一出口,所以记好位置、眼观四方。祝好运。」

  他看起来还算是好人,杰斯心想。不仅如此,感觉还很有能力。他身边有位更安静、更不起眼的同事,就站在阴影处。基层人员吧,杰斯好奇地想,假使情况不妙,他们有什么资源可处理。应该不多吧。

  而这又是令人读不透的整面拼图中不对劲的一片。

  他没有空去拼凑拼图,因为整个小队已经开始朝着危险移动。

  「好,这件事够简单了。」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葛莲对他们说:「我要看到你们最完美的表现。自己小心,不要假定任何人事物是安全的,明白了吗?」

  杰斯本来就没在管这世界表面看起来如何,永远都预设为危险状态,因为……嗯,因为本来就是这样的。他很清楚这点,从他年纪大到可以在胸口绑上一本走私书籍、跑遍整个伦敦起就很清楚了。她为什么还要提醒大家这种事?他们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啊。指导人员会扣分的向来是小地方——队形、速度——而非警觉程度。她一定跟他一样紧张。

  如果我的妄想再严重下去,就没办法好好做事了,杰斯心想。这点小幽默在口中散发的滋味苦涩又陌生,像是金属。他用力咽下口水,跟着葛莲踏上贫瘠又曲折的街道。

  模拟街道训练场完全与他想象中不同。这里不是亚历山大真正的街道——真正的街道宽广、干净,而且规划得很美。这里的建筑物在杰斯眼中看起来更像英格兰:历尽沧桑又拥挤的建筑,光线阴暗,到处充满碎石,商店橱窗被阴影笼罩。杰斯瞥见黑暗深处,净是杂乱低廉的景象。有只骨瘦如柴的狗,毛皮底下的肋骨清晰可见,像电动机械般站在窄巷的阴影里。杰斯突然有点替这可怜的动物难过。牠本来就在这里吗?如果这不是什么认真的测试,他一定会停下来丢点吃的给牠。但这念头才刚出现在脑海,小狗就缩身转头,静静地跑回黑暗。

  他没见到任何演员在这里做角色扮演。他根本谁也没看到。

  葛莲边走边逐步检查商店和出入口,杰斯和右手边的年轻女孩海茷则注意耸立在街道旁的黑暗窗口。没有分配工作的必要,小队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众人动作流畅且安静地走过街道,到了末端,杰斯看见一个身影独自站在转角。男子身着沙色的图书馆学者长袍,长袍底下露出黑色衣物,及肩的发丝黑灰混杂。在他们接近到看清楚五官前,杰斯已经知道等着他们的人是谁。

  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

  杰斯感觉到身旁正在消化着这个全新资讯的葛莲身子一僵,才意识到:没有人提醒她这趟任务会有学者随行,更不用说告诉她这人是沃夫。这个男人本该躲藏在某处才对。毕竟,图书馆最高层真心希望学者沃夫消失或没命。沃夫这样公然现身——还是在一场训练活动……这又是另一件极度不对劲的事。

  杰斯清楚记得为什么本来三十人的班上会死三个人:因为图书馆迫切地希望克里斯多弗.沃夫闭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也许连沃夫自己都没得选。而今天在阅兵场上完全没见到他的伴侣桑堤队长,他去哪儿了?若威胁到桑堤的人身安全,肯定能让沃夫做出一些事。之前就是这种情况。

  但如果沃夫真的受到胁迫,那么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一如往常,除了面对这世界那苦涩的毅力外,什么都没流露。从他一脸嫌恶地望向众人时,那股力量便展露无遗,即便是看见杰斯和葛莲也一样。

  「你们的速度简直像在逛大街,」沃夫对葛莲说,葛莲朝他点点头,彷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会面。「我还以为你们是护卫队士兵。他们是要训练你们扶老太太过大马路是不是?」

  「安全起见,长官,」她说道:「您也很清楚的。」

  「是这样吗?」他的脸孔,杰斯心想,看起来比之前更面无表情、神情严肃;他的眼底下甚至出现了以前没有的黑眼圈。「好吧,那么请想办法保我一命,一起完成你们的任务吧,死尸小队。」

  杰斯向右望,看见海茷听见这话时身子一缩。对于沃夫这种残酷的幽默感,她还不熟悉。新兵通常会被老兵喊做死尸小队——但从来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沃夫像甩鞭一样直接了当地说出口,一定是要提醒他们保持警戒。

  「您不会有危险的,学者,跟在我身后,走布莱威尔和苏凡朵特中间。」就算沃夫的挖苦让葛莲烦躁,她也没有表现出来。跟刚来这里时相比,她真的学到很多,杰斯想——她眼中甚至还闪过一抹幽默。不过等她回头扫视街道,这抹幽默就马上消失了。沃夫挤进杰斯和海茷中间,杰斯迅速瞥了他一眼,确认学者不只完全没有随身武装,丝绸长袍底下也没有盔甲。就算是减半力道的子弹,直接打中还是会马上倒地,且有重伤的可能。为什么他们没给他准备跟小队一样的装备?

  不对劲,他又开始想。但他也不能把问题丢给沃夫,他想问的问题都不能问,打个比方:谁要你来做这件事?你当下有得选吗?因为对方身为学者,杰斯没有资格要人回答这种资讯。他有任务在身,只需要完美执行就好。这回没有任何出错的空间。

  葛莲带着他们走过街道,速度稳定又冷静,一面检查出入口和商店;杰斯和海茷看着楼上和屋顶。截至目前为止,除了那条骨瘦如柴、饥肠辘辘的狗以外,这地方好像完全没有人迹。除去被风吹得在鹅卵石上头拍打的布料,没有任何会动的物体。这地方散发死亡与弃置的气味。

  沃夫开口说话时吓了杰斯一跳。「屋子在右手边第三间,在那里就能找到宝藏。我想,这件事越快完成应该越好。」杰斯差点控制不住冲动,想转头去看沃夫指的是哪里,但他的视线得维持在高处,只能让其他人去看。「你们要去征收,恐怕会遇到一些抵抗。」他的语气干涩,几乎一离开嘴就会在空气中蒸发。当然会遭到抵抗啊,原版书可是严重违法的物品,人人想要,也会被拿来交易、贩卖和走私,无论如何,绝不会有人耸耸肩就放弃。

  这是护卫队的职责中杰斯最不喜欢的一项:把书从爱书人手中拿走——当然,除非是变态的噬墨者。那些人最喜欢吃罕见的原版书,藉此占有书本,并因此感到狂喜。如果是那种状况,杰斯很乐意把他们铐上、拖进图书馆的监牢。整体来说,图书馆让杰斯最不舒服的行为就是征收充公,还有它们为了保护所有知识、确保所有学习都来自图书馆的大门,愿意使出什么手段。那种行为看在他眼里不是什么信仰的象征,也不是单纯之举。

  沃夫沉默不语,杰斯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告诉他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这段时间以来,图书馆对他的信任如此之低,他知道的资讯说不定跟他们差不了多少。看见沃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令人不太自在地感觉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有多脆弱。

  众人继续走在街道上。葛莲可能没注意,但她的脚步加快了。没人跟她说他们还得保护沃夫——杰斯可以从她变得更紧绷的肩膀看出来。她跟杰斯一样不喜欢街道这么安静无声。

  ——攻击发生时速度极快,而且来自上方。杰斯几乎没注意到。攻击方刻意让自己与早晨的刺眼阳光方向一致,杰斯只注意到那么点泄漏踪迹的微小闪动,看起来很可能只是鸟,但他打从心底清楚一定不是,杰斯大声喊出「左侧注意!」同时间听见海茷也大喊「右侧注意!」这个瞬间,第一波子弹已朝他们射来。两人开始往屋顶的阴影开枪,子弹铿锵的声响盖过了其他人的喊叫。

  有人抓住杰斯的制服大衣后方,把他用力一扯,害他踉跄三步。他的攻击方向严重失准,但这动作救了他一命。从这个新角度看去,杰斯看见一只玻璃瓶正朝他们滚过来,里头的绿色液体闪闪发亮。

  众人立刻四散逃窜,玻璃瓶在街道上应声破裂,葛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沃夫,一面把他推向门边,一面向上开枪。杰斯感到自己汗涔涔的后颈扫过一种奇怪的吸气感。那本来装在瓶里、被称为希腊火药的黏稠物质已「轰」一声点燃。高温朝他扑来。在那瞬间,他恐惧地以为自己被卷入火舌中,等他回头,只见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燃烧火柱往天空窜。

  这不是测验,那东西的威力可没减半。一瞬间,百万个疑问涌入杰斯脑海。但这一切在当下都没有帮助。桑堤肯定不知情,也没有答应过这种事。如果沃夫有机会拒绝,他一定也不会答应。

  这都不重要了。屋顶上的敌军除了希腊火药的吓人战术,还有他们自己的武器。他们的人看来全都闪过了那次攻击,现在杰斯的小队在门边窄小的遮蔽物下找掩护,那些子弹——一样也不是威力减半的火药——在四周的砖头上打出洞来。葛莲打破一大面骯脏的橱窗,叫掩护沃夫的海茷进去检查,此时沃夫正缩着身子,让自己占的面积小一些。他一如往常全神贯注,紧绷戒备,一副做足准备的模样。

  可他没有武器,而且整个人暴露在危险中。

  杰斯想要压下颤抖。虽然他知道自己本来就该害怕,但他身体的颤动却是来自肾上腺素和那股想跟敌人对战的冲动。杰斯很愤怒——他意识到这件事,痛恨自己再次被丢进这种超出自己能力的情况;他的生死被置之不顾,他气的是葛莲、沃夫和这些他努力不去在意的同伴可能会再次付出代价。

  他见到屋顶出现一个目标,便瞄准、扣下扳机,目睹子弹击中目标。有人倒下了,在刺眼的光芒中,那只是个不清楚的人影。很好。他再次瞄准、扣下扳机——这次没打中,但击中了下一个出现的身影。

  他很快地瞄了葛莲和沃夫一眼,确认他们还很安全。葛莲的状态绝佳,神情冷静,瞄准目标的双眼明亮清澈,每发子弹都没有白费。希腊火药的绿光映照在她的肌肤,让她看起来活像一尊按她模样打造的电动机械……只有脸上微微一抹满意的笑容不像而已。

  看来葛莲找到了最适合她的位置。

  杰斯一开始没理会塔瑞克在自己的岗位上做什么,只是想说这位同伴大概在找更好的射击点。但对方竟是在他身后开枪——这让杰斯还是直觉地望向塔瑞克,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塔瑞克并没有瞄准上方的攻击者。杰斯的这位队友正直直盯着葛莲和沃夫,寻找掩护的脚步也只是为了不被葛莲看见,好让他能直接攻击沃夫未受保护的身躯。

  杰斯简直不敢置信。他虽理解,却是在过了一秒、塔瑞克举起武器时才真的相信这个事实。身上没有盔甲的沃夫没有任何保护。若是上次的情况发生在沃夫身上,他可不会有杰斯那种好运——而且这也不是电击武器训练。减半力量的子弹还是能使目标重伤或致命……前提是塔瑞克真的是用减半力量的武力。不知怎么,杰斯心里马上知道塔瑞克的弹药没有减半。

  塔瑞克接令杀掉沃夫。

  杰斯从心底深处涌现强烈的信念,强到他甚至不质疑这信念是打哪儿来。他相信,之前就曾听命朝自己队友开枪的塔瑞克搞不好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他可能是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然而他还是可能会使一位学者丧命。

  杰斯发现自己已没有时间跑到塔瑞克身边警告他,或是阻止他开枪。他别无选择。

  杰斯举起武器、瞄准,在塔瑞克扣下扳机前开了枪。

  他的队友——他的朋友——靠墙倒下,嘴巴张大成惊讶的圆形,武器从他手中滑落,掉在鹅卵石地面上。

  塔瑞克瘫倒成坐下的姿势,缩成一团,杰斯打在他胸口的那一枪让他喘不过气,接着脸色变成了可怕的乳白,眼一翻,闭了起来。别死啊,拜托,我的天啊,别让他死。如果希腊火药是真的,说不定弹药也是真的。但杰斯是朝着盔甲开的枪,不是身体。他没见到鲜血,这是唯一的好事。我没得选。那个当下不是塔瑞克就是沃夫了。

  杰斯急忙从岗位上跑到塔瑞克身边,伸出手指压住这年轻人的颈部。他找到了脉搏,立刻把他拖到门边的遮蔽物下,以之字路线往葛莲和沃夫的方向移动。

  葛莲目睹了整个经过,一看见他接近,立刻把枪管转过来对着他。「站住!」

  「我救了沃夫一命,妳这白痴!」杰斯吼回去,然后无视她的警告,冲向学者身旁的墙面。他面对外侧,挡住可能从所有角度射来的友方火力。「这不只是训练!」

  「是吗?」葛莲断然说道,语气听起来有点不悦,好像有人赶在她之前把早餐车上最后一个牛角面包拿走。「我看见了事情经过:塔瑞克本来瞄准沃夫。所以你杀死他了吗?」

  「没有。」

  「很好。那他就能回答问题,还能尝尝我靴底的滋味。」她的语气如此和蔼温厚,反而有点吓人。葛莲闪电般回头望向阴暗的店铺深处,开口大喊。「海茷!里面安全了没?」没人回答。她瞥向杰斯。「带他进去——小心点。」

  「妳确定?」

  「不论里面有什么,都比外面安全。他们又换位置了,不用多久就会把我们全打倒。」

  两名队友倒下——若不算上塔瑞克,毕竟塔瑞克可能根本不属于他们的队伍——一动也不动。杰斯抬头扫视对面屋顶,发现她说得没错:上方的枪响已经停了,不过他们又丢了一瓶希腊火药,现正朝着天空喷出剧烈的火焰和毒气。这只是障眼法,攻击者能趁机取得新的开火位置,还是店铺内比较安全。

  杰斯抓住沃夫的肩膀,但这名年长男子却露出一个他已经太熟悉的苦涩神情,甩开杰斯的手。「我没事,布莱威尔。」他说。

  杰斯拿起自己的小型武器递给他。沃夫注视着——杰斯几乎确定他露出的是渴望的神情——但他只是摇摇头。「我如果没有武器,要是挂了他们才更难解释。」他说,然后一个转身轻盈地穿过破窗,躲开所有锐利物,跳进屋内。杰斯低低咒骂一声,把手枪塞回原位,跟了上去。他没能成功避开碎玻璃,跳进屋内时玻璃吻上脸庞,传来一阵热痛的触感。

  ——然而他发现沃夫只在屋内一步的位置,整个人站得直挺挺。杰斯本来要直接前进,沃夫却伸出手来挡住他的路。「不,」他低声说道:「等等。」

  「为什么?」杰斯立刻意识到身后的沃夫是背对大街。他稍微靠上前,打算要是子弹一来,就用自己的身子来挡。「快去找掩护啊!」

  「听。」

  此时杰斯才听到那声微弱的痛苦呻吟。他记得进来这里的是海茷,而他也没听到她确认此处是否安全。「快趴下!」杰斯大吼,然后把沃夫往一张倒下的桌后塞,算是给他找个勉强堪用的掩护。「你待在这儿!葛莲,海茷受伤!」

  葛莲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听起来清晰冷静。「学者安全优先。」

  「学者安全。」他说,然后用力看着沃夫。「长官,请不要动。」

  杰斯拿出一只小小的密封瓶,扭转瓶盖摇一摇。只见里头的化学药剂混合后开始散发微弱的黄色光芒。这是温和版的希腊火药——能产生光线,但不会爆炸。他高举瓶身往旁边伸,以免有人对着光源瞄准。虽然外头还是有一些往来开火的声音,倒是没有朝这里来。

  杰斯看见海茷倒在狭小而混乱的屋子后方。她的双眼还睁着,还在呼吸;他看得见她的胸口有起伏。「海茷!」可是她一动也不动,连回头转向他都没有。不过杰斯觉得她的眼神朝他的方向动了一下。不论她出了什么事,一定很严重。杰斯指指沃夫。「你待在这里。」

  沃夫点点头。杰斯小心翼翼地穿过杂物前进——被灰尘覆盖的破家具、破烂的布料,生活中各种零碎的物品成了无法辨识的残骸,被人丢在这里当成舞台布景,好让他们的任务难度变高。他没看到任何敌方,这里没空间让他们埋伏;后面只有一扇门,而且还关着。不过他想,应该是有人从门外开枪射中了海茷,再把门关上。保险起见,他抓着门把摇了摇。门锁上了。

  他在她身旁跪下,放低了光源,检查她受伤的状态。没有血……不,等等,有一丝血迹从她手中流下……

  海茷的臂弯中有东西在动。在那古怪又疯狂的一瞬间,杰斯以为她长出了第三条手臂,直到他脑海深处的直觉朝着他大叫,他才认出蜷在她胸口滑来滑去的是什么。

  眼镜蛇。

  杰斯不由自主一缩,眼镜蛇马上做出反应,高高耸起身,与杰斯视线齐平。那光滑脑袋旁的皮折猛地鼓起,黑色双眼在金色光芒中闪烁。有那么一瞬间,那东西看起来彷佛古老的法老王重生。牠轻轻地摆动身躯,看着杰斯。

  杰斯身后某处传来沃夫的低语。「不要动。」杰斯没动。他尽可能维持静止,跟这条在面前摇晃的爬虫类互瞪。杰斯对蛇的了解不多——英格兰没有什么蛇,更别说这种致命的种类。但他知道,突然的动作绝对是个烂主意,即便他只是想往后弹也一样。杰斯记得好友卡莉拉跟他说过,眼镜蛇发动攻击的距离等同自身身长,而眼前这条蛇看起来可能就等同杰斯的身高。他唯一庆幸的是至少埃及眼镜蛇不会吐口水。杰斯也很惊讶,他明明上课不太专心,竟然还记得不少在新上任的学者卡莉拉.谢芙课堂听到的知识。最重要的是,他记得中了这种毒液若没立刻接受治疗,很容易就会致命。

  「慢慢后退。」杰斯听见沃夫开口——谢天谢地,这名学者完全没有移动。「脚步要谨慎。原生埃及眼镜蛇不是那么有地域性的动物,牠只想逃,不想跟你对峙。给牠离开的机会就好。」

  「牠有过机会了,」杰斯说:「但牠没走。」

  「牠是被她的体温吸引。你不要讲话了——照我说的做!」

  海茷也凝视着他。她的脸庞灰灰脏脏,布满汗珠。杰斯觉得她这么费力才能呼吸着实不妙。眼镜蛇仍专注地瞪着杰斯,也许这样最好。如果牠又回头找海茷,她肯定完蛋。我可以试试对牠开枪,他想。如果他的枪法够准确,可能有机会把牠杀掉——可是如果没射中,牠可能就会咬他或海茷。而且就算是被减半火力的子弹打中,海茷依旧可能没命。

  「后退,」沃夫又说:「快点照做,布莱威尔!」

  沃夫的口气突然冒出命令意味,杰斯不禁听命行事。他在学生时期已经学会在前脑出现其他想法前,后脑先下令遵照学者的命令行事。他一次移动膝盖一点点,蛇颤动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攻击,但最后决定观望,就这样看着他撤退。

  只见蛇鼓起的皮折缓缓松下,然后牠(滑溜溜又快速)溜下海茷的身子,往屋内更阴暗的角落去。杰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牠的身影,直到确定牠真的逃走,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往前冲到海茷身边。她挣扎着想起身,但他要她继续躺着。「多久?」他问她。她朝他露出个虚弱、没有血色的微笑。

  「几分钟。」她说:「我很怕牠会再咬我一次,所以不敢大喊。谢了。」

  「谢什么?我连那东西都没杀掉。」我实在该杀的,他低头看着同伴那张汗涔涔的苍白脸庞,心里想着。

  由于眼镜蛇太令人惊讶,杰斯完全忘了外面的枪战,此时才意识到枪声已经停下,立刻全身警戒,每条神经都绷紧。他回头一望,看见葛莲正要破窗进入店内。她的注意力仍锁定着街道,但至少此时此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她怎么样了?」她没回头,直接问杰斯。

  「被眼镜蛇咬了。」他说,心里知道这样她就能懂。如果这是真正的任务,他们应该要有一名医官随行。可是就训练而言,他们只会带上简单的紧急医疗包,而那是没办法处理毒液的。「我们得带她离开这里。」

  「不行。」葛莲说。她的语气冷静,但很阴沉。「杰斯,我要你去找救兵——去找桑堤,带医官回来照顾海茷和其他需要医治的人。」

  「你觉得我们遭受了真正的攻击。」

  葛莲用力点头,但他看见她咬牙的模样和肩膀的角度:她很愤怒。「去闸门口,」她说:「去找桑堤,不要找冯,小心背后。快去,杰斯。」

  他不想留她在这里独自保护沃夫,但到头来,如果要交付这件事,他也没有其他更信得过的人。而且他猛然意识到:除了自己,葛莲也没有其他更信得过的人。杰斯从小就在伦敦那恍若迷宫的危险街道跑来跑去,替父亲走私书本。她很清楚这点。

  「给妳。」杰斯把武器抛给她。「我用不上,带着只会拖慢我。」

  葛莲单手接下武器,交给沃夫,他正要拒绝,她用力地望向他。「拿着。我认为现在的状态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武器在沃夫手上看起来十分格格不入,但杰斯知道,如果情况真有必要,无论是打斗或杀戮,这位学者都不陌生。

  他低头看了海茷一眼,海茷勉强一笑。她手上已经握好自己的武器了:一把较小的手枪——她说:「跑快点。」

  「一定。」杰斯说完(心里谨记眼镜蛇还躲在阴暗角落),便往关着的后门移动。他打开后门,检查状况:看起来都安全。跟阴暗的店铺比起来,巷弄间十分明亮,杰斯吸了口气,让眼睛适应光线,然后踏出门外,再回头扫视屋顶。没有人影,这代表他可能有机会成功。

  逃命的感觉就像穿上一件老旧而熟悉的衣物,他并不怕。他整个童年都在闪躲伦敦护卫队,而在那座迷宫一样的广大城市里奔跑。比起在这直线与直角交错的街道难多了。不过这也代表这里的掩护比较少,较难利用死角和窄巷甩掉追兵。因此他只能用速度来弥补了。

  杰斯三度深深地吸气到腹部,用太阳的位置和他们从入口进来走了多远的印象找好方位,然后拔腿就跑。到了下一条巷子,他转过转角、跑上主要干道——这里就是百夫长在闸门口提醒过的唯一出路。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第一个街区很容易,他的突然出现让那些敌方的人吃了一惊,从小巷冲出来的时候,他的速度快得只看得见残影。杰斯隐约听见呼喊声,感到屋顶上的骚动,可是那些人的位置还差得远了。有人朝他开枪,但是完全打偏。他再跑了五步,有更多子弹朝他射来,但一样又失准。

  上头看来有人算准了时机,又或者只是走了运。杰斯看见一瓶希腊火药往他前方两个人距离抛过来。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转向,就会失去现有的速度,而且他没办法判断开火的方向会是哪边;直接穿越也不是办法,黏稠的液体会黏附在身体和衣物上,那是没办法抹掉或洗掉的:他会烧起来。

  只见瓶子撞上地面、火焰燃起,杰斯直接往最近的一面墙跑去。他在腿上加了把劲,违反地心引力地沿墙面跑了两大步,然后双脚一蹬,让身子像一根箭那样穿过路中间的绿色烈火。他的肩膀重重撞在鹅卵石地面,由于距离太近,使得热烫烫的毒气钻进肺里。可是他只是把气体咳出来,站起身继续跑。身后不断有子弹射来,但都没有打中目标。看来那团险恶的烈火也成了掩护之一——而且非常有用。

  只剩最后一个街口就可以到出口闸门了,杰斯转过弯,继续加速。他的心脏跳得简直要痉挛,肺部因为拚命抵抗烟雾发出抗议。但目标已经进入视线范围了。

  就在此时,一颗子弹打中他的正后背,击中图书馆大衣底下的活动盔甲,力道足以使杰斯倒地。他痛得整个肺都要瘫痪,无法呼吸,疼痛刺入骨髓。杰斯滚倒在地,无助地像是掉在陆地上的鱼那样翻滚,一边企图吸入空气,一边全身抽搐。打中的是塔瑞克打到的地方啊。他看见视线开始出现黑红斑点,痛楚一波波袭来,热烫烫得像是希腊火药。我要死了,他心想。杰斯觉得难以理解,因为闸门就在那里而已。他要救沃夫、葛莲、海茷——所有人。这些都要靠他。

  他做不到了。

  你可以。他不顾自己的状况,在心里嘶吼。有一股盲目的恐惧对自己说:你得做到!快起来!起来啊!快点!

  突然间,他的肺部就这么松开了。杰斯吸到空气的速度之快,使他像烫伤般全身发疼,然后又把空气咳出来,嘴里尝到血的铁锈味。痛无所谓,总之有空气了。痛也无法阻止他,疼痛阻挡不了他的。

  杰斯跪着起身,然后站了起来。他一边向前冲刺,心里却也清楚流失的时间及敌方追击的状况。只剩半个街口了——不算什么,只有几步距离。快,快去。

  又一发减半火力的子弹与他擦身而过(他觉得一定是减半了火力,否则第一次中弹后他肯定爬不起来),距离近得他都能感到热气烤过脸颊。街道像是要拉住杰斯一样,沙漠的高温沙子往他脸上扫,但他仍继续向前冲。现在他的脚步协调力只剩一半,沉重又不稳的步伐一步接着一步。杰斯在身后留下一条血迹。有那么一瞬间,他惊慌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伦敦街道,担心会给图书馆狮子留下追踪的线索……

  专心。

  他低下头,逼自己的肌肉无视痛楚,挤出最后一股绝望的加速力。

  杰斯冲到了街道尾端。他们进来的闸门现在是关上的。他直接撞上木板,软弱地拍打闸门,可是肺还是太痛,没办法大叫。

  他的行踪曝光;他像放在木板上的昆虫一样被钉死。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刻,任何想要瞄准这个完美目标的人,现在马上可以开枪。

  杰斯深吸了一口痛苦不堪的气,然后放声大喊:「打开闸门!开门!立刻开门!」

  出乎意料,闸门在几秒钟内便大大敞开,杰斯差点踉跄跌出门外。不过让他们进入闸门的那位百夫长接住了他,男子大声问道:「里头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这些白痴是发动战争了吗?」

  「桑堤,」杰斯气喘吁吁地说:「桑堤队长。去找他,快点。」

  「听好了,新兵,你没立场随便要求护卫队的菁英队长出面,只因为——」

  杰斯抓住百夫长的衣领,把他拉到面前,近得都能闻到他早餐的味道。「去找他!我们有人受伤了,如果你不立刻移动你的大屁股,还会有个学者没命!」

  「学者?什么学者?你没资格下令,你这个小——」这位军人话没说完,因为杰斯已抽出了匕首,刀锋轻轻抵着男子的腹部,正对着能留下最重伤势的位置。

  「有人背叛,」杰斯说:「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那人不是你。」

  百夫长的神情难以看穿,但看起来应该是愤怒,不是愧疚。「如果你以为我会让新兵去冒生命危险,那你就把你的武器拿来用吧。怎么个背叛法?」

  「希腊火药,真的子弹。你都听到了,这不是训练。」

  百夫长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杰斯隐约感觉到有其他东西改变了。他的脚步稍微移动,眼角的紧绷程度也改换了。「放下匕首,孩子,免得我的同伴不高兴。」

  同伴。杰斯感到背后的动静,知道有另一名军人在那里,准备扣下扳机。

  「告诉我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杰斯低声说道。

  「我不是。」百夫长望向他身后,点点头。「退下。」他的眼神回到杰斯身上。「你也得退。」

  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杰斯退后一步,把匕首收起来。他把音量压得更低。「我还需要眼镜蛇血清给其中一名队友,去拿。」

  在那可怕的一秒之间,百夫长没有移动,但后来他望向杰斯身后的士兵。「把讯息传出去。我们需要冯队长。」

  「不要冯,」杰斯说:「找桑堤。」

  「桑堤不是负责这——」

  「找桑堤!」

  百夫长可能不相信他,但他还是愿意配合。杰斯心想,自己可能马上就会接到惩处,但是他没空理会这些事。百夫长的脑海中肯定也出现了这些念头。只见他突然点点头。「我包里有血清,让我去拿。」

  「不要动。」杰斯说:「我信不过你。」

  「孩子,我本来可以像从婴儿手中抢走玩具一样抢下你的匕首,」男子说道:「我要去拿包了。」

  随着刚刚急涌而上的肾上腺素慢慢消退。杰斯心想,那名士兵刚才的确能轻松拿下他,所以他点点头。那士兵往下伸手,抓了个背包,背在身上,然后拿起自己的重装武器——比杰斯的更强,而且里头还不是减半火力的子弹。这点无庸置疑。

  「怎么?」看到杰斯盯着他,他说:「走啊。你带我进去。我得评估状况。」

  「那我会需要武器。」

  「你的武器呢?」

  「我留给学者了。」

  士兵用力看了他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枪交给他。「要是朝我开枪,我就直接了结你。」他说道:「我是百夫长泰巴尼.波塔,先告诉你一声,以免我阵亡。」

  「报告长官,我是布莱威尔。」

  「好。现在我们是伙伴了,走吧。」

  杰斯还是很疲倦,而且身体很痛,但他没有反抗,只是转过身,领着波塔走进闸门,眼神紧盯屋顶。屋顶现在静得出奇,没有子弹朝他们飞来,不过希腊火药仍烧得很旺。现在再看,杰斯很惊讶自己居然能闪过。那火焰占据远端那面墙唯一的安全通道。两人尽可能加快脚步、挤身通过。在脱离希腊火药的火焰之后,波塔低声且严肃地说:「没人告诉我你们的征收任务中会有模拟纵火手的情境。」

  「如果不是模拟情境呢?纵火手进得来吗?」

  波塔没有回答。他可能是不知道,或只是不想说。但杰斯很怀疑攻击他们的那些敌人真的是纵火手的一分子。这件事是护卫队内部干的,他心想。毕竟塔瑞克的确背叛了他们。等这一切结束,一定会有很多问题得好好问一问——一些不太好问的问题。

  波塔举起拳头,杰斯立刻停步。他们站在转角处,波塔四处张望,然后回头看向杰斯,瞇起双眼,眼神变得冰冷。「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屋顶上有人影……大概十个?」

  「有希腊火药?」

  「还有枪。」杰斯说,虽然他知道波塔一定没忘,但突然升起防御心。杰斯咽了咽口水,说:「如果你有看到我的队友,也要小心他们,我认为有些人可能是——」他没把话说完,他实在不想直接说出「叛徒」二字,不过这话里的含意已明明白白地悬在两人之间。

  波塔耸耸肩。「我总会特别小心新兵。他们可能会因为太慌张就开枪打我。」

  杰斯当下便觉得自己欣赏这家伙。「那你最好跟着我。至少我相信你的准度。」他踏上街道,有一秒的时间,他感到头晕目眩,等着无法闪躲的子弹射来——但什么都没有。除了风沙的嘶嘶声响,还有身后轰轰燃烧的火焰外,只有一片静默。眼前街道上那堆引发整起事件的火焰已经烧到只剩余烬。杰斯以此为指标,寻找塔瑞克的身影。他就在那儿,还躺在原本倒下的地方。杰斯想停下脚步,但葛莲、沃夫和海茷是他的第一优先。他晚点会再来找其他人。

  葛莲踏出破窗、走出阴影,武器对准杰斯身后的波塔。「止步。」她断然说道,杰斯和波塔马上警戒起来。「放下武器!」

  「他是来帮忙的,」杰斯说:「他有给海茷的血清,桑堤在路上了。」

  「你带过来,杰斯,」葛莲说:「我不认识那家伙。」

  波塔笑了,而且听起来是真的被逗笑。「聪明。」他说道,背包重重落在杰斯脚边。「新兵,你拿进去吧。」

  葛莲的姿势更僵直了点。「先检查背包。」她告诉杰斯,杰斯跪下身子,打开背包上盖往内看:标准背包装备,里面还有完整的医疗工具。他回头望向百夫长。「你是医务兵?」

  「交叉训练过,」波塔说:「我是负责现场医疗的。但这件事不需要我出手,你只要帮她打针就好。」

  「去,」葛莲说:「快点。」

  杰斯找到了血清,经过盯住百夫长的葛莲。他发现学者沃夫就在海茷身边,正在替她测量脉搏。沃夫没抬头,只是举起手,杰斯把针筒交到他手中,看着沃夫扎针。气体胶囊启动的时候,针筒发出了细微的嘶声,里头的透明液体就注入了海茷的血管之中。她没有移动,也没有出声。若不是因为苍白的眼皮还会跳动,杰斯一定会以为这位伙伴已经没命。她的脸色很糟——感觉已经不能更糟。杰斯心想,再糟的话,死神阿奴比斯就要亲自来把她抓到地底世界了。「太迟了吗?」杰斯问道。他不想在乎,他很努力谁也不在乎。

  「我不认为。」沃夫说。他把手放在这名年轻女子的额头上,停了一会儿。这么做没有医疗效果,只是安抚。杰斯想。这是善良的人会做的事,只是沃夫不喜欢被别人这样看待。他总是表现出一派冷酷、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混账模样。「我见过状况更糟的人被这东西救活。」

  几次呢?杰斯想问,但没有开口。他不想知道。所以他回头找葛莲,她还在原地,拿着武器瞄准波塔。波塔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她,但扬起的嘴角上方是严肃至极的双眼。「我要去检查其他人,」杰斯说道,走出破窗,脚底发出踩到碎玻璃的声音。「百夫长,你跟我来。她应该是不会朝你背后开枪的。」

  「只是应该。」葛莲说,口气里不带任何感情,直到杰斯把百夫长带到塔瑞克身边前,她都没有放松那副威吓的姿态。

  波塔把塔瑞克翻过身检查脉搏,然后坐下摇摇头。「他走了。」他说。这话让杰斯非常震惊,但他很快稳住自己的心情。塔瑞克瞄准学者,我得出手,我一定得出手。

  「他们说我们带的是减半火力的武器,」杰斯说,这话让对方朝他露出了一抹神情。一个同情的眼神。

  「不是你,新兵。」波塔把塔瑞克瘫软的身躯翻到侧面,杰斯看见肋骨间有个红色的洞。「这枪打穿了他,从另一面射出来——穿透盔甲。从角度来看,这枪是在他倒地后从上方射出的。绝对不是你。」波塔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盯着上方看。杰斯也抬起头。可是眼前除了天空和刺眼的朝阳外什么也没有。「从那个角度来的一枪。你的队友还不知道什么东西打到他,就瞬间没命了。走吧,我们去找其他的迷途羔羊。」

  杰斯只希望其他人不要像塔瑞克一样成了被屠宰的羔羊。

  他们在另一家店铺前面发现一人,躲得很好,而且没有受伤。其他人则在街尾组成防御队形。他们跟塔瑞克不一样,最严重的伤只有被减半的火力击中留下的瘀青和肋骨裂伤。塔瑞克是遭到刻意处决,杰斯心想,因为他杀沃夫的任务失败。

  「看在阿拉的分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齐拉勒姆,他们队上其中一位成员,他身高比波塔还高、瘦得跟骷颅一样。「这算哪门子测验?」

  「通过或死当,」波塔说:「全员集合。」三人一边从勉强可做为掩护的半倒墙边站起身,一边咕哝抱怨。齐拉勒姆像风中的芦苇那样摇晃欲倒,杰斯赶紧扶住他。「我是说集合,不是扑倒。动作快,我要所有小鸭都归巢。」

  先是羊,现在又是小鸭。波塔上辈子一定是农场来的。杰斯本想说出口,不过他觉得这人现在八成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众人移动到店铺前方,街尾突然一阵骚动,众人立刻反射性地往门窗边寻找掩护、举起武器。

  事实证明这只是多此一举。原来来人是尼克罗.桑堤队长和他手下半支百伍,所有人都保持高度警戒状态。

  百夫长走出去朝桑堤示意。「报告长官,这里都安全了。」波塔喊道:「我们要出来了!」

  他朝其他人挥挥手,杰斯加入队伍,小跑步前进。葛莲从破窗走出来,一手撑着海茷,沃夫则负责另一边。

  尼克罗.桑堤举起拳头,让部队止步,他望向沃夫的神情深刻而难以解读。「学者,」他说:「有受伤吗?」

  「我没事。」沃夫说:「这位需要医官协助,眼镜蛇咬伤。我们已经帮她注射血清了。」

  桑堤挥挥手,两名队员立刻从队伍中踏出来,快步上前接过海茷。杰斯心里的一颗大石稍微减轻了些。她不会有事了。

  杰斯以为桑堤会提出一堆问题,或至少会担心沃夫的安危。

  所以,当克里斯多弗.沃夫的多年伴侣兼爱人尼克罗.桑堤转向波塔,说出「扣押学者沃夫,他被逮捕了」时,惊讶二字甚至无法形容杰斯心中的感受。

  最怪的是,沃夫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即时内容来自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的私人日志(由黑色档案室拦截)——

  有些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像是又回到了牢房,我的眼前除了漆黑外什么都没有,除了痛楚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些个早晨的我,确信自己从没逃出过那地方,曾经拥有过的人生则只是美妙的幻觉,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该离开你才对,尼克。这我明白,因为我在跟不在根本没有两样。我该就此消失,再也不回来。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崩溃、让你失望,或害你为了救我违背你对图书馆的誓言。

  但我做不到。离开你将会摧毁我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真实与美好。离开你就代表我放弃了那个比较好的世界。

  对不起,尼克,我对你的爱胜过你能了解的程度。我希望自己够强大,能保护你不受我的愚蠢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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