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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Ⅰ

  我脑海最先浮现的正面意念就是伊葛.梭尔还活着。

  其他的念头纠缠在一起,就像是纠发病,怅然若失、痛苦的—费基瑞、梭尔……某个故事的片段,灰色兜帽,伊葛苍白的脸,有着难易置信美貌、傲慢的女人……

  路偃尔在被遗弃的坟前待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然而,我完全忘了时间。我在市城墙下自己的躲藏之处瑟缩发抖,未能决定要靠近一点或是离去。没人知道路偃尔在想些什么。在他的面前我想他猜中了我的罪过。

  无人知道的罪过现在众人皆知了。指派路偃尔穿上勒胥使徒传统服饰的兜帽斗篷,我无意中探出了这个发现。伊葛.梭尔知道了可恨费基瑞的儿子,我徒劳无益地反复告诉自己,没有我早晚都会发生的。这秘密跟在怀里的木炭一样,可是现在罪过在我身上,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管怎样,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我因此站在邪恶命运的背后并把工具递给了它……

  路偃尔回到了城里,他没有发现我,即便我没有刻意隐藏起来,只是像依恋他的人跟在他后面……

  之后彷佛有人用袋子打了我的头般提醒了我:弗拉巴斯特!表演!

  我疲惫的双脚只走了两步就绊了一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带着酸溜溜的笑容想着,梭尔和费基瑞—死掉的父亲和别人的儿子—这之间跟我有什么关系?等着我的是我每天的日常生活—有许多裂痕的舞台、有赏钱的盘子、大车店的主人—同时也是掌握局势的老大……

  路偃尔的背影和稀疏的人群融为一体。

  ……在抵达大车店的一个街口前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们的两台板车停在马路中间歪歪地挡住了通道,某个推车的小贩咒骂并试图从旁边用力推过去,不满的嘴龇牙咧嘴,第三辆板车笨拙地从大门移出来,花斑马责备般地看着我。

  帆布幕帘被撩起,披头散发又生气的盖兹娜伸指尖声地斥责我说:「她在那,妳还真好啊!」

  穆哈费力地爬上马车前座的驾车位置,阴沉地看着没吭声。

  「感谢啊,」盖兹娜扯破嗓子喊着,她响亮的声音里充满了整个街道,甚至盖过了推车被卡住的小贩的抱怨声,「谢谢,唐塔莉!多亏了妳,我们被赶到了街上,真是感谢妳啊!」

  我开始理解我铸下了大错。穆哈看向另一头;整个幸灾乐祸的饲马员铿锵一声关上了大门。

  「那么骄傲,看见了吧……」

  弗拉巴斯特走在最后面,自行吐了口口水在脚边。他抬起冰冷、瞇起的眼神怪异地看着我说:「进去板车里,赶快。」

  我默默地听从了。

  表演告吹了。接近夜晚时明显变得更冷了,盖兹娜发着抖,她立刻用身上所有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用憎恨的目光看着,像要杀死我一般。弗拉巴斯特连续走遍了五个大车店,所有的店主彷佛互相约定好似地,借口说寒冬时节及大量涌入的住客,因此要了荒谬至极的高价。很快就看得出来,今天是找不到栖身之处了。

  没有人看我一眼。即使连穆哈都不吭一声并把视线移开。甚至好人方庆皱了皱眉头,对此他无可救药的天生恶脸变得更加地凶恶。寒风彻底发狂,没有一个布帘能够对严寒的袭击幸免。

  城门前的广场上篝火堆燃烧着。弗拉巴斯特跟怠惰又睡眼惺忪的守卫交涉过后,我们允许在这边待到天亮。三辆板车在篝火旁并排在一起好不让风吹进来。从官方的篝火堆偷来的木炭在铁制托盘上燃烧,用以取代我们的烤炉。

  所有人都聚集在一个板车里面,布帘紧紧地放下遮住。五双手贪婪地伸靠近托盘里的木炭,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角落,刻意孤单、阴郁的一个人把手塞在腋下。

  很冷,十分寒冷。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弗拉巴斯特剩余的良心不允许他直言不讳地在所有人面前告知我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要是巴瑞安的身体暖活过来,他或许会为我辩护。穆哈或许会同情我,可是太冷了,冷到骨子里了,要是能在温暖当中过着非常舒服的生活……要如何容忍这些呢?!

  所有人一下子就忘记多亏了谁才解决了冬天可以留在城里的状况。很冷,罪魁祸首就坐在这里,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个人有什么功劳。她有罪,就是这样……

  我沉默地坐在角落,估量着谁会第一个忍不住。

  木炭灰蓝色的火焰在托盘里不时一点一点地扯动,盖兹娜冷到上下牙齿打颤着,她开始喃喃自语,起初是声音低哑地,之后越来越大声地说:「娇里娇气的人……妳瞧妳……已经到出嫁年龄的老处女……彷佛是第一次……如此的珍贵……哼—哼—哼……镶花边似的高不可攀的女人……贵族血统……如今在围篱下……在围篱下骄傲得太过分了……」

  所有人都沉默,彷佛没听见般。盖兹娜的声音之前是有如银铃一般,而现在却略带沙哑,她变得勇敢且强烈起来:「一群狗,就是说……她一个人是公爵夫人……其他人全是狗、尸体……而她是高贵的人……这算什么……不是这样的,就是说…… 娇里娇气的人……谁装腔作势了,请问……那样每只母狗都可以扮成皇后了……每只母……」

  我冷到发青的拳头向上揍了盖兹娜的下巴。

  冒着热气的木炭散落在地板上,幸运的是他们及时把它踩熄了。我的左手俐落地揪住盖兹娜茂密的金发,我的右手就在一瞬间满足地划过那陶瓷娃娃般的小脸,因此下一秒钟他们突然把我从受害者那边甩开并拖了出去。

  盖兹娜嚎啕大哭,温柔又浪漫的双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话,厚颜无耻的说话声调被最笨拙的人压制住。巴瑞安默默地把我按在大箱子上,我也默默地挣脱着,暗地高兴着这个口角加速了血液循环,这样可以让身子暖和一点也好。

  弗拉巴斯特咆哮着,盖兹娜呜咽地不再说话,穆哈坐在角落像只生病的麻雀向外歪斜,方庆忧郁地踩熄所有还在冒烟的木炭。

  「也好,那你们全部都沉默吧?!」盖兹娜流着泪发出呜咽声。

  一片安静无声,只有皱着眉头的方庆苦恼地就在自己的鼻子下连发出喘息声,还有蒙受痛苦的女主角偶尔啜泣着。

  「已经天亮了,」穆哈嘶哑地宣布,「卖牛奶的人叫喊着……黎明即将到来……」

  巴瑞安仍旧抓着我,他大力地勒住了我的手腕。

  「你放开我!」我愤恨地急忙说出。他顺从了。盖兹娜轻声抱怨。没有一个人看着我,我突如其来绝望地想到,平静的生活永远地结束了,我已经没办法在这群人之间如此自在、心平气和地像以前的日子一样生活着。一切都毁了……

  透过布幕的缝隙冒出不明亮的灰色光线。城门被打开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花斑马可怜地嘶叫起来。

  「马匹被冻坏了,」穆哈小声地说道,「应该要……出发了。」

  「喂!」守卫高声叫喊着,马车车厢拦板上的金属片威风地发出撞击声。

  所有人都颤栗了一下并往那上头望过去。我筋疲力竭地闭上眼睛……我彷佛看见……

  路偃尔.梭尔站在板车面前,长剑豪气地在他的斗篷边缘凸起,他说道:「欸……唐塔莉在你们这里吗?」

  他们让出一条路来—愁眉苦脸的巴瑞安、凶恶的弗拉巴斯特、无精打采的穆哈,而盖兹娜在后头咕哝些什么。路偃尔拉过我的手,我扶着它,跳到地面上,差点没把冻僵的脚扭伤。

  「走吧。」他说道,毫不惊讶地看着我那冷到发青的脸。

  也许我应该要问要去哪里,但我没问出口。我想我最后是睡着了,而且正看到一个梦境……

  在梦里只要是跟他走,到哪里去我全都无所谓。

  2路偃尔已经很多天过着与人疏离的生活,他用自己独特的行为及思维观察着各方面。这种孤寂感甚至不能改变他出现在父亲坟前那奇怪不安的感受。现在他—一个冷漠地观察走在城市马路上的年轻人,有个非常激动的黑发女孩陪伴着他。

  瞧,石块,他告诉自己视线不要离开结冰的路面。城市、石块和冰。现在像右转,「铜门」饭店……

  女孩说了些什么,那是唐塔莉,路偃尔心想。为何他需要她,在饭店他会想起来为什么的。女孩有一双闪亮的眼睛,而且有个发圈戴在太阳穴的地方,但路偃尔怎么样也不明白,他的旅伴漂亮还是不漂亮。

  一阵阵的风不时晃动那在门上用来装饰的铜制门扉。「铜门」被认为是最体面的饭店。有些时候路偃尔感兴趣地研究着那弯下腰、身穿金边银饰制服男仆的头顶。不,我不需要一个侍女……我谁也不需要。早餐?晚一些。

  男仆像是用发蜡把头发抹平的木制娃娃般地再次鞠躬致意。这让路偃尔觉得好笑,让这个孤傲的观察者觉得好笑,还很年少的路偃尔先生用像冰块一样面无表情的面孔走向他的私人房间。

  螺旋阶梯。唐塔莉的呼吸就在他背后。观察者看着她的嘴唇如何颤动。她磨蹭壁炉、笑着并打了个喷嚏。她又再度说了什么,路偃尔从自己身上脱下斗篷、手套及长剑的佩刀带,走过去直接坐在壁炉前的木制地板上。

  矛盾性继续持续下去,但是观察者不再冷静,他在路偃尔的灵魂里来回徘徊,没能替自己找到位置,温暖火苗的光线参杂了阴沉的白日光线。唐塔莉笑着伸出白皙的小手靠近火焰,路偃尔淡漠地心想,她的纤指似乎从没有碰过任何粗重的工作。它们大概也没碰过镶有宝石、贵重的戒指……

  她停止微笑。女孩坐在地板上,在自己身下蜷起赤足。她那双湿透的矮跟皮鞋立在壁炉炉篦上方,而下方热气缭绕。

  他回想起了更早以前那个久远的早晨,在河岸边长了青苔的绿色长型湖泊,在平静湖水的下方,热气—芬芳的夏日热气,很快太阳就要升起了……

  她不带微笑地看着他。

  路偃尔伸长手触摸她的唇角,干干的,就像他自己的唇角一样。他把她的嘴角往下一拉,那张脸同时变得既委屈、悲伤又滑稽好笑。

  壁炉里半圆形的木头绷裂开来,劈啪作响。

  他突然停止注视唐塔莉,因为她俯身向前并紧靠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辆板车,有风吹进帆布墙里,些微闻到蜡烛熄灭后的烟味,路偃尔记得鼻孔那强烈搔痒的气味。当时在板车里面,女孩曾是较为勇敢;现在却仅有些微的勇气羞怯、腼腆地恳求触摸。

  她散发出烟的味道。

  感到惊讶的观察者成功地捕捉到在路偃尔眼前的壁炉有黄色光影投射着,它以温和的光点形式荡漾开来。之后观察者不再出现,因为他的冷静陷在有如火烧般无法预料的知觉洪流中。

  他以为自己看见了熄灭蜡烛的黑色烛蕊在自身身后冒出灰白色的烟缕,远方的合唱团有一百个嗓音缓缓地唱着一个又长又高的声调,他整个身体像一条细带,紧系着唐塔莉的紧身洋装,神秘不解的力量痛苦地拉住他,而现在把他撕裂成一半……

  蹦开的钮扣沿着地板跳跃。

  3在路的另一端、河流转弯处,曾经立着一个磨坊。主妇们按照传统不会把孩子们带到那边去,为了什么原因?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想追问。半腐烂的木桩本身就危险,这里可是容易被破坏或沉没……

  艳阳高照下,岸边的冰块几乎都融化掉了,行人选了块较干燥的石块坐下,疲惫地伸展着双脚。

  他还记得当时磨坊的水车轮还曾在此处愉快地转动着,把自己弄得满身白面粉的工人非常忙碌,而且老板严格地命令着。因为那一瞬间他无法置信地彷佛回到了古老时光,路人苦笑了一下。

  在他的掌心上躺着带有棕色锈斑的金坠。

  他不仅疲惫,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有着他人难以想象的疲倦。事实上,所有这一切都不应该会让他担心才对。金色圆形颈饰上的锈斑像是征兆,象征即将到来灾难,这一切都曾出现过,他累了,不愿再重来一次。

  灰色冰块上停着一群墨黑色的乌鸦,一开始他未注意到,现在他看见并某种程度上感受到鸟类的某种动机,牠们似乎伺机而动。

  他聚精会神拿起一块石头朝乌鸦最集中的点丢过去,为的就是要让乌鸦向上飞去,嘶哑地咒骂,挥舞着翅膀盘旋,泻下鸟粪……

  先知咒符在他的手掌中,他终究没有用如此贵重的物品丢乌鸦。而那东西是所交付的势力?没错,咒符的势力完全不是为他而生的,不是为一位大马路上的路人而生。咒符找寻着自己的先知,哦!找寻被耽搁了,而且已是七十年之久……咒符有充裕的时间,咒符能够等待无数世纪,不论如何它都比各任拥有者活得还要长久……而它暂时性的守护者也同时存活着……

  总之,到底要把乌鸦赶走值不值得这么做?……

  世界同样也是危机临头。这个有生命之物从外面出现,再度站在门槛上并等待着将它引入…… 您看,它无法自己进入。这些先知能给予它……

  他叹了口气。由于他们利用第三元力起了个头召唤了拜访者,从那时起,就像他一样,现在就坐在河边的干石块上,几乎要成为第三元力的主人和牺牲者—自从他亲身感受到它那几乎是亲属般的感觉。无疑地,他的感觉像是个备受折磨的媳妇痛恨暴君婆婆那样……

  ……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谁知道?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假使让它进来的话?……

  避开他的目光,乌鸦飞离开了—离罪恶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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