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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5

  他被阻挡于城门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不久便有人把城门打开,两个卫兵恭敬地迎接路偃尔,克斐隆城是光荣家族的故乡,就让尚且年少的后裔进来吧……

  年少的后裔不明白在迂回曲折巷道中往何处找寻祖父的屋子。城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然而窄窗的昏暗灯光、稀少的罩灯和巡逻卫兵手上的火把破坏了黑暗的完整……

  巡逻卫兵引领路偃尔直抵大门旁。梭尔家高大的屋子发出火焰亮光,好似生日蛋糕般。

  路偃尔站在街上许久,疲惫不堪的母马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左右脚替换站着。稀疏的路人吃惊地看着黑暗中站着静止不动的人和发出鼾声的马匹。他试着尽力回忆起一些景象:虚构的唐塔莉及旅途上用鞭子催促的路偃尔,他的父亲就正坐在桌旁,把头埋在手掌里,父亲等着他站在门槛前……

  街上传来低沉嘈杂的喧哗声。所有这些灯火通明的窗户、梭尔家里外人的说话声,这一切都无法与他历尽艰辛的氛围相衬。现在这情形似乎有些荒谬,而且无法让人置信。路偃尔首先惊恐地想到他的父亲不在克斐隆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屋子里很欢乐,那么父亲在哪里,不知道,不知道,他还活着吗……

  他很想要放声大哭,可是眼睛太干了,尽管这里是一片漆黑,但不用担心、害羞被人看见。费力地从位置上挪开僵硬的双脚,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深色布幅的世族旗帜在正门上方飘扬。从增建的房子里有个人突然出现,像是饲马员,路偃尔什么也没解释,牵着历尽千辛的马匹,同时确认心中的想法:梭尔先生等候过久,所有人都已经聚在一起了。仆人把门打开,路偃尔犹豫了一下之后踏进一片柔和温暖中,自童年起就非常熟悉的气味、衣架上潮湿撑平的斗篷……

  仆人帮他脱去外衣,开心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的害怕及扭捏不安。路偃尔在一个巨大的落地镜里看到自己,被风吹刮而变得粗糙的脸颊、发黑干裂的嘴唇、狂热闪耀的红肿眼睛。他看见了自己并明白为什么仆人会发窘了。

  蜡烛烛芯在昏暗中飘浮。路偃尔沿着阶梯爬上去,回想起了他跟着父亲和已过世爷爷的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他跟在着仆人后面走着,那一瞬间那看起来像是钟塔的物体,沿着它的沟槽紧接着又有另一个物体,因此既不能前进却也无法后退……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餐厅,祖先与世隔绝的脸从墙壁上看着,火焰在两个壁炉中勤劳地烧得炽旺,长桌不可思议地直从入口处延伸出去,被包围凸出的眼睛、刀柄、油亮的嘴唇、闪亮的肩章、紧绷的粗红脖子、打手势的双手、制服以及几十个声音宏亮的陌生人。一大群人喝酒大笑,赞美又争论,在远处、在昏暗烟雾中、在模糊意识里,桌子前头坐着一位静止不动彷佛像是只剩骨头做的人。他坐着并看着桌布。

  蜡烛燃烧过的长径沿着桌子延伸,灯火在听不清的笑声及吶喊声中抖动。老天啊,路偃尔怅然若失地想着。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干嘛来到这里……我在哪里?为什么?

  之后他的脑袋里彷佛有一层膜崩破,刺耳的声音立刻蜂拥而来:「……去告诉其他人吧,对着老头子吧!滚开,我有野猪,这些就是天上的惊雷……可以打死你一打的猪崽子……」

  「……然后用不着记得这些……你们会看到打架将如何……」

  「……然后他辗平火药桶……」

  「……军团的荣耀,军队的荣誉,军队的骄傲……」

  这一刻父亲颤抖了一下并抬起头来。

  蜡烛烛芯晃动。

  他们父子穿过桌子、越过喝酒的人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路偃尔所有的期望在那一瞬间死而复苏,但立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与一位坐在桌子前头年纪很大的陌生人眼神交会,不过父亲面白如骨的脸突然在一旁露出,青铜烛台碟子里的小火焰晃动起来,路偃尔向后退,好像他在等待下一个剑击。

  父亲望着他的眼神吓到了路偃尔,那像是母亲的眼神—紧张学习的、具有透视力的,所以让他想用手把脸遮起来。

  他向后退,几乎撞到拿着托盘的仆人,大厅倾向一侧,彷若希望半躺下来,就在这个时刻父亲严厉地抓住路偃尔的肩膀说:「你出了什么事?」

  拉开的窗帘开始发出沙沙声来。又再度散发出温暖混浊的空气味,像极了家里老旧箱子的气味。在路偃尔的眼前是有着铜条扶手狭窄的大理石石阶,然后是一块有裂痕、满是斑点的地板,然后是一张厚重堆迭、泥泞如沼的绒毛地毯。

  背后的门无声地打开了。宴会的噪音突然远离了些,已死去的落水者在深而静的水底,其海浪拍击岸边的隆隆声远离了。

  路偃尔抬起头,墙上那编绣在老旧双面地毯中的纯种野猪凶猛地盯着。从厚重框的肖像画里可以看到两个不认识的脸孔—女人和小男孩。

  父亲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路偃尔在地毯上看到一个动也不动的影子,之后影子缩短成了臃肿的模样,父亲把烛台重新摆下。一阵寒风吹过窗户的玻璃,如诉般地发出叮当响声。路偃尔回想起自己疯狂的跃马跳跃,他也感到十分诧异。冰冷的风打在脸上……旅店……就这样他抵达了。就这样。也许,他应该要转身的,但他就只是站着并低下了头,而眼前缠绕弯延的道路飞奔起来,毫不停止。一些干枯的草束、裸露的树干、无穷无尽的光秃秃的原野,彷佛是在旋转的鼓轮侧边胡乱绘画的……

  「妈妈……如何?」父亲从背后问道。

  路偃尔很想要大叫出来,但他却走到了柔软的扶椅旁,蜷缩着身子蹲在椅子的边缘,没有叫喊。

  「她……身体好吗?」

  路偃尔坐了下来,他那湿淋淋的外出用短筒靴把昂贵的地毯给弄脏了。现在他感觉到背脊如此隐隐作痛着,被风吹刮而变粗糙的脸颊犹如火烧般疼痛,发黑的嘴唇如此的刺痛不已。在他眼前出现连绵不绝的跳跃道路。

  「儿子……」

  在父亲的声音里有个东西滑过,强迫路偃尔从痛苦的呆愣中跳脱开来。他抬起了头。

  父亲站在房间中央,他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摩擦着右手。路偃尔不知为何觉得父亲很想要用手掌擦去碰触过儿子肩膀的痕迹。

  「儿子……」他低沉地重复说着。路偃尔彷佛看到阴森的一笑。

  「她很健康,」路偃尔说,「她……」

  他突然从另一边看到了自己,全然孤独冷漠的目光,一个蜷缩在柔软扶椅边缘的人,当他孤傲地听完所有从他非常干燥的嘴唇中费力吐出的话,他感到如此地寒冷。

  父亲沉默了。他的眼睛在苍白如骨的脸上睁得更大,直到这时候路偃尔在黑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此刻路偃尔开始沉默了起来。

  父亲伸直了腰,像个醉鬼般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在桌子前停了下来,把头垂向肩膀,聚精会神地把手指伸入蜡烛的火苗当中。

  「朵莉亚,」他低声念着,「朵莉亚……」

  火焰从两端舔舐着他的手指,然后汇集成一个火苗向天花板延伸过去。

  「朵莉亚。」静止不动的红点火焰立在伊葛的双眸里。

  「爸爸。」路偃尔低语道。

  「原谅她,」父亲用手掌掩住蜡烛,火苗呈现裂痕而后熄灭了,「你原谅了吗?」

  路偃尔讶异地沉默着。他并没有仔细想过应不应该原谅谁这件事。

  「她……我有错……对她……」父亲用烟灰涂满手掌相互磨擦,「比起我……她还更痛心……虽然很难形容……但是……」

  「那跟我比呢?」路偃尔惊讶地问。

  大饭厅里传来一阵不和谐但声调一致的宏亮歌声。

  「对不起,」父亲一口气说完。路偃尔此时看着他宽阔的背,肖像画里的鬈发男孩从父亲的肩膀后露出脸来,「我对不起……她。但是……没办法见到你。你……一天比一天……益发长得更像父亲了。」

  饮酒歌被年轻小伙子的笑声给打断了。在窗户附近号角嘶哑地吹起,远处还有另一个号角回应着。巡逻卫兵骑马绕遍整座静谧城市的安静街道。

  肖像画里的鬈发男孩调皮又安静地笑着。

  「像谁?」路偃尔轻声地问道。

  伊葛呻吟起来并转过了身。路偃尔对上他的视线,身子往前倾。

  「像你自己的父亲……像费基瑞,勒胥修会的使徒,他……折磨你的母亲。」

  楼下的门被重重碰的一声关上了。宾客散去,他们没等主人下来,或是他们根本没期待过这事,有人的马叫了起来,某人骂了仆役,然后同样的笑声、酒醉的吹嘘……

  路偃尔看着一秒前伊葛.梭尔所站的那位置上头的绒毛地毯直挺了起来。

  他立刻明白也立刻就相信了。在他肩后母亲的眼睛曾是发了疯般的,在寒冷酒醉的夜晚,他自己因莫名的期待而疯狂跳跃。

  地毯上的绒毛有如挺直的草儿一般直挺起来,就像是绿草地,那里有无数多的蜻蜓,那里有红中带黑的甲虫上下飞舞着,小男孩躺在那愉快地张开双臂看着云朵。

  ……他张开双臂背躺着,而一旁,在草墙后,他的双亲嬉戏解闷。绿色的穗花蔓生弯向地面,之后缓缓地伸展开来。

  母亲的乌发与桔秆以及如黄色钮扣、长尖的叶子缠绕在一起,父亲笑着抓过她的手腕,推倒了混杂的绿色杂草后自己躺了上去,他那头像路偃尔一样的金发也和桔秆混杂交织在一块了……

  路偃尔无忧无虑地笑着并看着他们,在他的脸上两只红黑蝴蝶无边无际、隐密地盘旋着,有如光滑如缎带般的螺旋。

  父亲与母亲在那厚实且几乎触摸得到的云朵中旋转,小路偃尔觉得这云朵散发出令人沉醉的花粉气味……他躺在那儿看着蔚蓝的天空,在天空的顶端装饰着弯曲的秆茎及黄绿色的毛毛虫。他想象着毛毛虫像是这件空中霓裳上的扣子……

  而后越过草墙伸出了两只手,一只纤细、白皙带有透明脉线,另一只黝黑、粗糙又有力;一只搁在路偃尔的额头上,另一只手认真地搔着他的耳朵痒。

  看起来,父亲和母亲的牙齿上都各咬着一根草秆。路偃尔不发一语,拽下一根柔软的穗花,一样把它衔在嘴里。

  云朵也盖住了他。彷佛像毯子一样……

  他们躺在草堆中,母亲的肩膀成了路偃尔的枕头,而父亲的后背则是床铺。

  一直不停歌唱的蚱蜢以及林中草地边某人迷失的小猪仔……

  还有天空。

  ……路偃尔抬高眼睛。高耸拱形的天花板取代了云朵。天花板上再度出现了影子,他和父亲的……

  父亲的。世界还没有解除烦恼,世界完全脱离原本的位置了,以不自然的姿势站稳着。

  为了不紧随着父亲的生活因此放荡起来,路偃尔再次从另一头看见了自己。而且他想死了可能还比较好。脸朝着地毯方向倒下……

  但是同样异常冷静的理智提示着他自己并没有死去。不会因为「这样」而死掉的。

  「你怎么知道的?」他听见了自己有如死人般呆板的声音。来自另一头的声音。

  他的对话者静默不语。顺带一提,孤傲的路偃尔思考着: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他?就叫伊葛?伊葛先生?

  「我长得跟他很像?是吗?我很像?」

  「我的错……」那位曾是路偃尔父亲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着,「可是……我没法子看见你,我的小男孩。原谅我,孩子……我没办法。」

  15随着寒冷的到来我们迁到大车店屋檐下的小房间里,直接对着小窗户邻房的风信旗发出吱吱响声,干裂的地板咿哑作响,还有女仆和厨师大声地互相对吵。当地的饲马员第一晚就爬上了盖兹娜的床,弗拉巴斯特把他押到后院,穆哈出席审判时很高兴地宣判要饲马员「现在永久消失」。

  饲马员的确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饲马员不过就是个饲马员。

  我感到更加沉重,因为旅店老板把眼神放在我身上。个子不高、身材瘦弱,有着像蚱蜢一般尖形的膝盖,头有点秃,而眼睛充满狡猾神色的老板无视盖兹娜丰满酥胸的魅力,我经常捕捉到他小小的黑眼里那狡猾、锐利的眼神游移在我的身上。弗拉巴斯特变得阴郁起来,但却沉默不语。我知道我们该感激老板,他对我们的房间只收半价,所以他有权期待我们的谢礼。

  我极尽可能地尽量不去看他。每当我看到瘦小的身影在走廊的尽头,我便开始驼背,然后一拐一拐地行走。这样做也是徒劳无功,从间谍穆哈的脸上带来非常不妙的消息:他在打探我。他对我何时离开及何时回来感到兴趣,连续问了两次,真是前所未闻!他对于我们在石块铺砌的大院子里演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每天我不间断地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满脑子都充满着不妙的念头。

  到克斐隆城的路途需要花路偃尔多少天的时间?根据我的推算,他应该已经跟伊葛先生的谈过话了……当然,前提是路偃尔已经毫发未伤地成功抵达那边而且同时伊葛先生也确实在那里……

  我试着不去想其他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与机率。我在路上游荡着,在城门前溜达许久,遗憾着一件事:我们没约定好再见面。路偃尔要怎样找到我?当然,前提是他想要找寻我……

  大车店的老板很快就意识到我是故意躲开他。有一天早上弗拉巴斯特叫我去谈话,他愁眉苦脸显得更为阴郁。前一晚老板和他做了一次长久、友好的谈话。咬着牙并转移视线后,弗拉巴斯特冷冰冰地告诉我,在讨厌一位令人感到愉快且尊敬的人之前,至少应该要先更亲近地认识他。

  在房间里有份礼物等着我:一朵纸玫瑰和一盘馅饼。盖兹娜若无其事地说她已经吃掉了一份馅饼,问说是否我觉得被得罪了?

  我把纸玫瑰放在手指间转来转去。从沙沙作响的沉淀物中浆硬的花瓣彷佛散发出浓郁的芬香油脂味,盖兹娜翻了个白眼。

  ……老板坐在饭厅中间的深扶手椅上,连一只老鼠都没办法从他正前方一溜而过,她脑袋中出现了一个主意:要是可以从开场表演的门离开。幸运的是,透过精雕细刻的螺旋阶梯栏杆我及时看见了瘦弱身影,因此我走了回来并且没理会震惊的盖兹娜的抗议,我选择透过爬窗户到隔壁的屋檐。

  从厨房烟囱里吸着香味的黑猫像看着疯子一样地看着我。我笨拙地降到了地上,奇迹般地没有因为这样而弄断手脚。我用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密,随着我的眼睛所到之处进行移动。整座城市上头升起团团新奇古怪的烟雾。因为冻僵了,所以我走进某家小铺,我花很久时间询问一只造型优美的石造钳子的价格。终于店家降价并同意我开的价格,我失望地叹了口气,耸耸肩离开了。

  稀疏的阳光露了一下脸,沿着结冰的路面马蹄驾驾声响亮地响起。从马的鼻孔里喷出大量的热气。我边走边想着弗拉巴斯特。

  他把我从刑问室—那被称为贵族阶层的贫困少女所居住的孤儿所的地方给拯救出来,完全别无私心,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在舞台上会替他和剧团带来相当大的收入!他从来没有强迫我接受什么,总是允许我独自一人留下,甚至在那个唯一一次混乱的夜晚我得到同意可以一个人,出于好奇心……我过分紧张的呻吟声没骗过他这人,但他称赞了我的演技,仅此而已。他知道关于「马铃薯」及「菠菜」的寓意。他看透了我,他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一切,直到我的生命中出现了路偃尔.梭尔的那个时刻。弗拉巴斯特不见得会把我当作买卖的交易物品。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牵连……但毕竟他不应该答应旅店老板办这件事。我就是知道,他给了老板希望……干嘛这样?

  我放缓脚步,我眼底的泪水凝结。替老板说情得以获取这现在的一切……为了钱?为了这可恨的折扣?

  我认为我被出卖了。路面上的脏水凝固变成了冰,我没有抬起头,因此一开始看到的仅是一双出外穿的低筒靴。

  之后彷佛有个什么东西碰了我的后脑杓一下,我抬起红红的双眼,路偃尔.梭尔从容不迫地直接走到我的面前来,他饱经风霜的脸是一派平静,就像一个人完成每天令人厌烦的闲晃那般。

  「路偃尔!」

  他毫不讶异地转过身,彷佛大家常常这样叫他。在冷漠眼睛上方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他说:「啊……唐塔莉……」

  我敢发誓,他费力地想起了我的名字。

  然而,在那一刻我是顾不得喜悦。我很勉强地克制住自己不要抓住他的袖子,我说:「你好……」

  他点头致意。似乎,他经常点头,而且头脑里像是常算着算术那般。

  我们走在一块,他显然没打算把他自己的大步伐和我的比较一下,于是我几乎必须要用跑的。

  「路偃尔……」

  他稍微转过了头来,他的嘴角隐约可见类似是笑容的东西。很奇怪,只因为一个想法让我的喉咙发紧,我在想如果能碰碰他、跟他走、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而且永远地睡在同一张床上,那就太好了……为什么—不行吗?

  他扭过脸去。不,那不是笑容,不过是干燥的硬壳让嘴唇皱起罢了。

  「路偃尔……你……」

  我应该要问他是否到过克斐隆城了,是否跟父亲说过话,但一个字也没从嘴里说出。不能如此直接了当地询问……他应该懂我正等着一个答案……

  他不懂。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把我从透明的小天地区隔开,把我和载货篷车、帆布屋里、秋风下的那夜隔开……

  突然间我因为迷信的恐惧而打了个冷颤,是因为路偃尔的关系吗?难道是在大马路上死去男孩的幽灵,长大成了大人冷漠的幽灵?

  「对不起,」他一样冷漠地说道,「我讲的不是这个。」

  我如此惊讶,甚至一瞬间就被他落在后头,我问道:「顾不上……讲的不是这个。」

  「晚一些,唐塔莉。」

  他走得更快了,这跟下令疾行的意义相同。我不明白自己要做些什么,我像被拴住一般在一旁跑着,然后停了下来在他背后大喊:「『树酯牛』4!住房大院。『树酯牛』。」他没有转过身来。

  有段时间我吊挂在天空和土地之间,选择是否要撞疼肩膀,还是要臣服于院子主人的报复,比方说再采取一些行动。路偃尔的背在前方远处耸立着,他越走越远了。咬紧了牙根,我决定歇斯底里以后再发作。

  他显然不是焦急不安地胡乱行走,他好好地走向某个他熟悉的目标,他的双脚几乎是我的两倍长,可是我有路偃尔做梦也想不到的固执。

  我紧跟着他走。寒冷怎可能袭击得了我。我的后背沁湿,我的脸颊发烫,热气从嘴里均匀地喷出,不知情的人想必会认为在他们面前是一只化身成为少女的喷火龙。不能把路偃尔的背影搞丢,我同时还要留意脚下的状况,以免在结冻的污水冰层上滑倒。路偃尔来到了城门口,身后拖着一个流着汗、气喘吁吁的拖油瓶,他从大马路拐了个弯,然后沿着城墙行走。

  记得我以前从未来过这里。狭窄的小径绵延伸展,却常有人行经不会令人害怕,很快地在前方出现某种类似铁栅栏的东西,我明白我来到了墓地。

  路偃尔停了下来并张望着,我想到了要躲藏起来,很快地便躲进了市城墙的凸起处。不过,路偃尔完全都没有发现我,他「顾不上这些」。

  守卫从歪斜的房子缓慢无力地走了出来,路偃尔还远远地对他秀出有硬币的钱袋并弄得叮当响,老头儿的举止立刻俐落起来。

  「我来找个坟墓。」路偃尔说道。

  我警觉起来。

  老头儿弯着腰,头都快碰到地上了,他说道:「当然啰……不然干嘛来这……少年人你找谁的墓?」

  「父亲的。」路偃尔随口扔出一句。

  我把脸颊缩进墙里。伊葛……天啊……伊葛……这到底是什么?天啊,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什么……

  「喔—喔,」老头恭敬地拖长声音回应,「您不是本地人,这么说来……怎么称呼您的父亲?」

  我用双手环抱着肩膀。可怜的路偃尔……现在一切都明朗了。那双空洞、冷淡的眼睛……

  纠缠在一起的柳枝随风摇曳,整条光秃秃的黄枝条,从薄浅的雪层中冒出了有如蓬乱羊毛的褐色枯草。

  「喂喂……」老头再度拖长声音说道,「怎么称呼……您的父亲……」

  「费基瑞。法尔.费基瑞。」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恶意扯谎。显然老头子也这样觉得,他问:「啊……」他受到惊吓地嘟哝着,「什么—什么?!」

  「费基瑞,」路偃尔冷静地重复说道,「勒胥修会的使徒。您知道的。」

  老头子的身体往前倾斜,我从远处看见他抖着双手问道:「他……那位?」

  路偃尔从钱袋里掏出一枚新的硬币。老头子仍又往后退了一步问道:「所以……正是那一位……费基瑞?」

  他费力地把名字说了出口,就像令人恐惧、禁止说出口的诅咒。

  「没错,」路偃尔已是激动地回答着,「他被葬在哪里?」

  「在围篱后面。」老头轻声地回应。他还补充说了些什么,可是我没听见。

  路偃尔把钱袋弄得叮当作响,说道:「指给我看。」

  老头踌躇了几秒钟,之后他畏缩了一下,收下了递过来的硬币,像蜘蛛一样侧着身蹒跚地从栅栏处走开。

  路偃尔跟随在他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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