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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穆哈拜托小酒馆的老板从架上拿下一瓶酒,说他可以打开瓶盖,而且不用双手的协助就可以把酒喝光。现场出现抱持怀疑态度的人群观众,丢过来的铜币落在穆哈的帽里,如果不成功「庄家的赌本」就要送给小酒馆的主人了。

  我坐在角落嚼着刺多得让人受不了的鱼肉,冷漠地看着他们如何下赌。这把戏存在的时间比起穆哈自己的年纪绝对要大上许多,怪的是这里竟然没有人知道,穆哈不久前才学会它,但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失误。

  鱼头孤单地放在四面被啃得干干净净的一堆骨架当中,茫然地从空盘上盯着我看。穆哈把手搁在前面,酒馆主人把它抓住。客人们虽没有非常兴奋但也没全然冷漠,他们迅速转移注意力到赌注上头:

  「喝光。」

  「我能喝光,那打开瓶盖如何?」

  「喝光,喝光,这倒是不用钱……」

  「唉呀,你,小鬼,要知道我如果有一个差不多跟你一样大的小孩,在餐馆里我就会当场把他抓起来,用整条皮带把他绑起来……」

  穆哈独立又骄傲地笑着,拿着瓶子走到小柜子附近,用牙齿衔着把手,拧开了。瞬间他挑了形状最宽、瓶腹最大的那一瓶酒瓶,酒馆主人警告地大喊:「喂,不是那瓶!这真的太多了,你!丑角!……」

  观众对酒馆老板发起牢骚,他用牙齿发出吱吱响,但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要闭上嘴。

  惨叫的老板最终相信穆哈做了正确的选择。穆哈满意地哼了声,往前走并且嘴里咬着厚短的细嘴瓶,观众赞许地大吼。

  被些微耽搁了下的我突然想到方庆早就去睡觉去了,弗拉巴斯特完全不会出现在小酒馆,巴瑞安牙痛,而盖兹娜跟城里新认识的人去用晚餐,这意味着只剩我一个人要把酒醉的穆哈拖回家去。

  现在采取任何行动都已经为时已晚了,穆哈把酒瓶咬到酒馆正中间的空桌上,群众用生动粗鲁的笑话振奋他。我悲哀地看着这小坏蛋要怎么征服这个软木塞,他腰弯得很低,在膝盖间挤压瓶子并灵活地运用牙齿里面摀住的开瓶器;因为穆哈有这个本领,我在闹剧里扮演了弗拉巴斯特的位置,演出喜剧中开心快活的角色。然而,要不是钱还没赚够,谁会需要一个只会醉酒的木头人穆哈。

  瓶盖最后终于打开了,观众鼓起掌来,而穆哈则把开瓶器吐掉。现在最精彩的来了;酒的瓶颈有一半消失在穆哈的喉咙里,他仰头用力道把酒瓶翻倒过来,观众都吓傻了。穆哈细窄的喉咙有节奏地开始发出咕噜声并吞下那昂贵的饮料,在混浊酒瓶里的气泡和着节拍似地开始发出不礼貌的「咕噜、咕噜」声,有着尖下巴的高手开怀畅饮,尽管这动作很粗鄙。

  酒馆里头垄罩一片寂静,破坏宁静的就只有穆哈的吞咽声。我皱眉估量了一下从酒馆到今晚好客老板收留我们板车栖身处的距离。穆哈的重量……没有很重,但对我而言也够了,我是个优雅的女子,不是一个石匠,我没习惯在背上背一个醉酒的小孩……

  老板轻声地叹着气,穆哈满意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非常谨慎地把酒瓶放在桌上,费力地松开他的牙齿。观众往前走过去,有个性子暴躁的人还特别抓起酒瓶,并将瓶底朝下,地板上只滴下一滴酒。

  整个酒馆开始喧哗、鼓噪起来,大家开始拍起手来,哈哈大笑。穆哈小心地从帽子里掏出他应得的钱,他藏了起来,对着群众眨了眨眼,然后走向我。

  差两步就走到桌脚时他的脚已经瘫软站不住,脸上露出无意义的笑容,他就像一只完全意志薄弱的袋子倒在我身上。

  就这样,我咬牙切齿地想着。我带着厌恶把放有鱼骨架的餐盘推开,从腋下抓住穆哈。

  全部的人都看到穆哈如何藏钱且藏到何处,邻桌满脸皱纹、机伶的小老头已经不时地把贼眼投射过来。一把钱币虽是不怎么多,但我和穆哈的生命比它更廉价,因此我鼓起勇气抓住穆哈的后领,并把他拖向门口。

  雨又再度落下了,多雨、湿冷又令人不耐烦的雨已经下了好些天了。穆哈忽而心平气和又孩子气地吸吸鼻子,忽而喃喃自语,不是两条腿摇摇晃晃地走着,就是虚弱地倒下去。我沉默不语,保留力气。幸运的是这条不是最差的路,某些地方还有光亮灯火时而摇晃。

  我们费劲地走完一半的路途,穆哈笑了起来,要求我把他的头砍下来,他不知用哪只手指插进灯柱里说道:「什么东西……在我的肚子上爬?在我的肚子上爬着……混……混蛋……」

  我已经想好了明天要跟他说的话,而这想法稍微让我能继续支撑下去。我的视线无法从断桥上移开,尽力不要跌入特别深的水漥中,然后酒醉的穆哈是第一个看到那躺了个人,他说:「喔……在那边的人都睡着了……」

  我咬紧牙关,继续拖着他前进,这第二个醉鬼脸朝天躺着,张开双臂,彷佛准备要起飞的模样。向后仰的脸被一层面粉覆盖着。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我突然皱起眉头,躺着的这个人使我想起了路偃尔.梭尔。无论如何他也是这般年轻,只比穆哈大一些。

  多么糟糕的夜晚,我这样想着。明天我要从穆哈那拿走一半赢来的钱,这些挣的钱我也有出力,真是活见鬼了。下一次就算拿全世界的金子来我也不会用自己身体去背这个小坏蛋……

  围墙下的那个人试着挪动身子并呻吟了起来。他应该是第一次喝醉吧,我厌恶地揣想着。打死我也无法理解付钱买酒的乐趣是什么,之后又要再为自己的钱而发愁……穆哈此时还好,他还很开心,我们等着看你明天会说些什么,这小兔崽子……

  我们从这人身边走过。距离我们的临时居所已经几乎不远了,突然我停了下来,差一点就丢下了打嗝的穆哈。雨下个不停,四周昏暗路灯的灯光下闪耀着有如蚊子般不断飞溅的雨滴。

  「你等着。」我将穆哈靠在墙上。他在这时候慢慢往下滑进桥上的泥泞水里,尽管如此他仍维持着灿烂的酒醉笑容。我不管他,回头跑到躺在水漥里的男孩身旁。

  他没试图站起来,而旁边半蹲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孩,他正全神贯注地搜寻钱包。「卫兵!」我用可怕的声音扯着嗓子大喊,小偷消失在潮湿的黑暗中,而我后知后觉地才想起他有许多在附近走动的成年同行。

  年轻人躺着难以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下我凝视着他的脸许久,我的鼻子虽离他有一段距离,仍然闻到了浓厚的酒气而皱了起来。

  迅速逃走的小扒手会是王室成员?难道梭尔家族的继任人是在城市中骯脏的水洼中被找出来的?弗拉巴斯特最好快点买个农场给我,难道我还要在这个醉鬼身上浪费一秒宝贵的时间?就连盖兹娜都快写完哲学论文了。

  我咬着牙紧紧地在腋下抓住这个躺着的人,我的天啊,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我把他拉靠近灯光下。他的脚无意识地在泥泞的水洼中踏行,我想象自己找到并拉着一条巨大的死鱼。

  年轻人没有反抗,只有当黄色的光点落在他的脸上时,彷佛因为明亮的阳光而让他无法忍受地皱起了眉头。

  我站在他的上方,垂下双手。我的肋骨上上下下地晃动着,像极了服苦役的大战船上的船桨。

  现在我该怎么做?!跑到伊葛先生那里申援说:「快点,快点,梭尔先生,不然我一个人没办法拖动您的儿子,他靠着围墙瘫滑下来躺卧在那……」或是直接去找市长?还是去找卫兵首领?就让派遣巡警到这边来,就让巡警把路偃尔先生送回父亲家去吧……

  我打了个寒颤。这世上存在的不是只有卑劣的扒手,还有为数众多的强盗。在这世界上存在有众多的卫兵,他们可不愿和你谈些什么,他们未必可以用像是穆哈赢来那样少的小钱收买。

  我的天啊,要知道还有穆哈!他自己靠在墙上还灿烂地笑着……麻烦。有两个麻烦。

  路偃尔动了一下并抬起肿胀的脸颊。天啊!之前这年轻人的眼珠曾是亮灰色,而今它们看起来茫然痛苦及饱受苦难。这一眼使我稍微冷静了下来。很奇怪,我现在才想到要思考:梭尔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父亲突然怪异地离开家后,儿子倏忽落得如此难堪又悲惨的境地?!

  「我现在该怎么做?」我疲惫地问着自己。路偃尔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已是眼白外露。

  巴瑞安没有睡着,他的牙齿疼痛。温暖的围巾裹住了脸,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大众情人,比较像是疲惫不堪的农村小伙子。

  「嗯……」他呻吟着,抓住我同伴的衣领,正确来说应该要称做包袱的人,「傲慢自大的家伙起来,坏蛋,那会是……」

  他目瞪口呆,因为我手上这个酒醉的家伙比起他习惯的穆哈要高上且重上一倍半。

  我没力气跟巴瑞安说明一切。我浑身湿透,沾满脏污,我的舌头因不停咒骂而粗鄙不堪。穆哈躺在距离十步之遥的地方,我没力气同时拖着两个年轻人,我像接力赛般依序拖着他们。

  是弗拉巴斯特解决了我们的麻烦。开心的穆哈被送回到板车去好好睡一觉;巴瑞安和弗拉巴斯特则看着面如土色的年轻梭尔,苦恼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实际上有着丰富处置酗酒失败者的经验,弗拉巴斯特拖着半死不活的路偃尔到后院去,「所有多余的人全都到那里去」。巴瑞安不时地哼个几声,他托着脸颊告诉我说清晨前啥也做不了的,我们就让年轻人苏醒之后,那时他自己决定要跟他母亲说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由于放荡的路偃尔的父亲及母亲关系特别好,因此这件事在我脑里像是藏着好大的一根刺。

  弗拉巴斯特这位暴徒用了一个方法使路偃尔稍微苏醒了过来,即便他的双脚仍然无法站立,他们仍把他抬到巴瑞安的床位上,因为巴瑞安不管怎样都无法入睡,他打算明天一早直接去理发师(注)那边—拔牙……

  我独自一个人度过了失眠的夜晚,盖兹娜跟我共用一台板车,但是她与她的新朋友在晚餐过后仍彻夜未归。

  6最沉痛的是她无法回想起过去。朵莉亚丧失了理智而防卫着自我,她的理智选择了抹灭掉那些日子以来的记忆,否则她活不下去也无法生下被诅咒的儿子……

  她坐在燃烧的蜡烛前,从早到晚卷着那无止尽的羊毛线团,它奇迹般地还被保存放在了老旧的箱子底。朵莉亚就像是一只发狂的蜘蛛,把一圈的线团绕成另一个线团。她看着蜡烛的焰光并试图去记起过去。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火盆。奇怪的疏离感不是她自己本身,奇怪的感觉也不是来自于她,她只不过是个奉行者……她完全没办法相信这整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即便是用炽热的铁夹烧烫身体,当……

  模糊的记忆。救赎般的模糊。3

  追问她某件事情?多半不会。什么都别问,只要等着坦承……每一次她对于某些难以想象的罪过都加以坦承,可是刽子手没有就此停止,彷佛他们还想要些其他的自白。模糊的记忆。

  毛线团从麻木的十指中轻柔地掉落,无声无息地沿着地毯滚动。

  7穆哈睡到了过午,因为某人瞪大眼睛看着路偃尔,大家乍舌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小梭尔怎么会在这里?

  弗拉巴斯特完美地沉住了气,从各方面可以想成我们的剧团不断地提供了崇敬贵族醉酒的子孙一个栖身之处。巴瑞安急忙跑去理发店,方庆对这件事很好奇,而我清楚地告诉盖兹娜,要是她胆敢提出任何一个问题,我便会动手扯下她每一根金发。她噘着嘴,但终究才刚结束浪漫的约会她也不想破口大骂。

  路偃尔坐在弗拉巴斯特的板车里面,像一只病恹恹的看门狗似地非常苍白、羸瘦。弗拉巴斯特几乎是用强迫的方式倒了半杯酒给他。年轻的梭尔当然是回绝了任何食物,弗拉巴斯特点点头表示理解并用毯子裹住梭尔,他当然不是笨蛋。

  他和我都非常明白这位年轻人之所以感到难受并非单纯因为宿醉的关系。

  最后,我们忍不住提出了疑问:梭尔家的人不会担心吗?他们不急着搜寻失踪儿子的下落吗?

  对于这个无恶意、脱口提出的问题,路偃尔所做的反应证实了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年轻人像遭受苦痛般地把身体蜷缩起来,他转过脸面对墙壁,咕哝着一些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话。

  我和弗拉巴斯特面面相觑。弗拉巴斯特突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几个小时后就要演出。他急忙着手安排,留下我和路偃尔两个人。

  路偃尔侧身坐在我旁边,笨拙地把脚缩成一团,蜷缩身体,眼睛盯着某处看。他极为难堪又尴尬,或许我应该走开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但我不知为何没有离开。

  如果我的内心里没有跟平常人相同的卑鄙好奇心,那是骗人的。是的,我非常好奇,就像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一样,但有另一件事情制止我这么做,它也困扰着我。

  在他面前我是个罪人。再一次我是有罪;这感觉在过去几天在我心里孳生,现在带着一股新的力量回来,利用我对自身的那种质疑使我承受折磨:我有罪,但为何有罪呢?

  路偃尔沉默不语。在阳光下他脸上露出可辨视的紫青斑记,而脏兮兮手上的指甲被啃到都见肉了。我集中注意力回想,他以前没有这种习惯。从来没有,甚至在心不在焉的情况下,有教养的小孩也不会啃指甲……

  我这辈子未曾如此怜悯过谁,在此刻在我心中有个东西使我痛苦地瑟缩。这个事事顺利的男孩、幸福的少爷历经了突如其来的灾难……我想要给他一些热的东西喝。梳洗一下。密实地裹住他好让他暖和些。当然,再说些鼓舞的废话之类……

  可能有些什么反应在我的脸上,他斜眼看着我并哽咽着。我清楚这个受到委屈的男孩有着一股骄傲之气,暂时对周围的人都冷漠以对。好歹值得大家露出一点同情、理解及惋惜,他的眼泪几乎都快要忍不住流下来了……

  路偃尔倒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我,我明白现在他正煎熬着。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害怕起来,毕竟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是他已经无法抑制自己了。他一边说话和一边落泪。我以前就曾听过陌生人的自述,难道我有一副这样的脸,在孤儿院里几乎所有的女孩们最终都会在我的胸前哭泣。然而她们悲伤的命运是如此朴实且每一个都十分相似。路偃尔也说了相同的故事,这使我毛发直竖。

  我打算不去相信他说的话。不知怎么地我紧张了起来,你能想象伊葛.梭尔先生半夜满脸扭曲、不发一语地离开,我就是这个事情的见证者……但是朵莉亚女士打了自己的儿子?!朵莉亚女士骂自己的儿子是「怪胎」和「混蛋」,拿了烛台打他并把他赶出家门?……

  路偃尔不再说话。我突然意识到某些可怕的事情,在说完话后这年轻人让我有种似曾经历过的感觉。永远不要收留流浪狗,喂食牠们,对牠们表示亲切,之后再问心无愧地赶走牠们,还如此说道:流浪狗以前就流浪街头,然后又再回到街上,难道会有什么改变?……

  天啊!他难道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吗?连个爷爷、奶奶或姑姑也都没有吗?这是命运跟他开的恶劣玩笑吗?昨天我对他而言不过是跟仆役同一类的人,而今他在我面前难过,但哭泣?

  我坐在他身旁,紧紧抱住他,就像曾几何时我在孤儿院里安慰轮流出现的傻女孩们那样。他微微颤抖,有点骯脏又可怜,但是我感受到他的肩膀在我的手掌下稍稍放松下来了。

  我不记得跟他说过些什么。给他安慰的一定是一些无意义的话,但当时却特别有帮助。路偃尔平静下来不太哭泣了。我低声说了类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抚摸他那湿答答的头发,朝他耳边吹气,而我想着这一切就像一种攻击。这就是新的烦恼;现在他要嘛跟家人和解并因这些自我的泪水而憎恨我;要嘛不跟家人和好,那么绝对会更糟,不然让他加入剧团演出英雄情人的角色……

  不过路偃尔因为自己的眼泪想必不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我。

  天啊,我差不多比他小一岁,但感觉似乎比他大上一百岁……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他,他顺从地躺到弗拉巴斯特的箱子上休息。我在他的头下用一块破布垫高,最后低声说了一些安慰的语句,确保他已经进入了半昏睡状态之后,我才离开走出来。弗拉巴斯特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窄木头上守卫着,确保我们的隐密对话不会偶然间传到了隔墙去。我简短、粗略地告诉他事情的概要。他不断地抖着脚从脚趾晃动到脚跟,再从脚跟晃动到脚趾,吹着口哨,嘴角挤出微笑,搔了搔后脑杓。

  「这么说来,她把他的继任权取消了?」他最终还是感兴趣地问了。

  我耸了耸肩。看来担心继任权对年轻、不懂世故的梭尔而言是最不重要的。

  「要怎么克服公信力方面的问题?」弗拉巴斯特同时喃喃自语道,「是不是要贿赂书记……朵莉亚女士有没有招唤公证人?」

  我生着闷气。这就是一般人脑袋所能想到的。我照顾像小蝶般的路偃尔,也压根没想过他的继任权这件事。我对这个不幸的家庭感到惋惜……

  「那么上校上哪去了?」弗拉巴斯特担忧地询问。

  我耸了耸肩。唯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两位梭尔先生曾向我提过的—克斐隆城。

  「嗯,这样很好,」弗拉巴斯特下了总结,「就让他待个一两天,好吧,我们就挤一下……之后或是让他在卫兵队受雇工作……而现在,继续干活,观众很快就聚集过来了,而穆哈这个狗崽子,喝得烂醉如泥……」

  我疲惫地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

  8朵莉亚真的很想在黎明前死去。

  像这样的祈求已经不只一次在她心里萌生,但每次总是模糊不明、歇斯底里;现在死亡的念头鲜明、确切又真实地出现,甚至像是一种庄严可敬的念头。朵莉亚一整夜都坐在皱巴巴的床上,开朗又平静地微笑着。

  远处桌子抽屉里的小盒子存放了药品,深色玻璃宽壶瓶静置在棉花和零散的药丸间,朵莉亚早已遗忘了,他们善良的大学校医到底是写了什么样的病。小瓶里装的液体是牙疼时用的,药水极其昂贵且稀有,它真的非常神奇,不久前朵莉亚才让嗜吃甜食的女仆从极其痛苦的牙疼劫难中活了过来。配药的药剂师对草药十分了解,亲手交给了朵莉亚一小瓶,他重复了不下十次的警告:不能超过五滴!如果您觉得数目数错了,您就再数一次,就算是浪费了一些药剂也没关系,否则他—药剂师—要为不幸的中毒事件负责……

  朵莉亚面色苍白地笑了笑。药剂师在这世界上最害怕的是「不幸的中毒事件」;我们期望我们这位好好先生的名字不是因朵莉亚.梭尔女士早逝的关系而出名……

  她丢掉小瓶子,深色玻璃内浓稠黏密液体的波纹吃力地摇晃着。天啊,超过一半以上的……

  池塘底部的深色池水。泥底,小脚赤足踩着的踏踏声响起,在水里勾起一坨灰色黏土。温暖的污泥在粉红掌间挤压着,仅有脚抬得比膝盖还高,池塘表面阳光下的反光有时是来自于湿掉的幼童连身裙的下襬……

  池底满是盘根错节的树根。这样很容易踩到尖锐的东西而受伤,就像搅混那浑浊之水的不是别的,小女孩啊,是妳的血。

  朵莉亚打了个寒颤。她伸出手制止,但有时她仅是清醒过来。呓语。没有什么池塘;那个曾有伊葛取笑着她的夏天……

  没有池塘。但有艾拉娜,她甚至想不起来所有与艾拉娜相关的那些日子。她的小女孩,她的千金。

  即便没有可以扰醒的人,按惯例她还是静悄悄地穿好衣服。她拿着小蜡烛走进破晓前昏暗、沉睡中的家里。奶妈在房子入口的第一间房里打着呼噜。朵莉亚不声不响地走着,绕过耸起的棉被,稍微推开厚重的窗帘,然后走进那有温暖气味的儿童房。

  小床放置在变灰的窗台下,朵莉亚用手遮住蜡烛,看着躺在枕头上那颗有着深色头发的脑袋,一旁还有一尊瓷制娃娃的脑袋瓜儿,那娃娃有着一双总是张开像是不用睡觉的凸眼。

  在那—她的房间里,留着半瓶满的药瓶……她那该死的弱点。

  朵莉亚带着抽泣长长地叹了口气。艾拉娜颤动了一下,她仍未完全清醒,高举手肘,正要张嘴准备放声大哭起来之际,睁开惊喜的双眼并叫道:「妈妈?!」

  咬着嘴唇,朵莉亚坐到床上。她抓起女儿抱在怀里,用所有的力气紧抱她并吸取着她的气息—头发、衬衣、手掌、皮肤、手肘及腋下的气味,用嘴唇感受着她的眼睫毛及眉纹。娃娃掉落到地板上,艾拉娜低声叫了一声,瞬间她挣脱开来,朵莉亚看到了她那受到惊吓满是泪水的眼睛,艾拉娜问:「妈妈……嗯,爸爸……嗯,路偃尔回来了,是吗?」

  奶妈站在门边,她的衬衫下襬在地板上头徐徐摆动。

  9盖兹娜和弗拉巴斯特吵架,他没有理由地认为盖兹娜的新友情转变成为热烈的爱情,因此妨碍了工作。事实是盖兹娜养成了在快开演前才回来的不良习惯,而且她也在表演结束后就立刻消失不见。弗拉巴斯特对此事的情况十分不满,他认为他失去了一小部分的权威,所以非常急躁发怒。这状况也让我很不满,谁愿意做别人的工作多花时间去处理两倍量的戏服?

  丑闻一出轰动一时,显然,盖兹娜投入自己爱人的怀抱后变得相当大胆,因此她也不怕威胁。据说,她想要完全离开剧团嫁人,还唾弃我们所有人。弗拉巴斯特因这些放肆无理的话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男方处处表现出棉花糖般的顺从并用甜言蜜语立刻让盖兹娜深陷下去。动人的金发女郎相信周遭人所给她的极高评价,她非常高估自己,因此当弗拉巴斯特轻易就答应放她走,反倒让盖兹娜陷入震撼的状态。严厉的应允变成了哽咽声,之后变成了高声的怒吼,而后呈现歇斯底里的状态;残酷无情的弗拉巴斯特不允许有任何一丝的宽厚,盖兹娜用最激烈的手法取回应有的位置。这当然是为了事业的缘故。

  沉寂下来的女主角勤奋地想要夺回演出的机会,帮我整理戏服,已经晚上了,盖兹娜的眼神躲躲藏藏地,她带着卑微的请求出现在弗拉巴斯特面前说道:「只是晚间睡前……最后一次……」

  弗拉巴斯特等待时机来临,喔,喊停的专家,观众灵魂的折磨者!他真的宽容了。他准许了。

  到了早上我和盖兹娜的板车变成我专用的,因此情况就变成深夜时分时只有我和路偃尔单独两人。粗麻帆布入口的带子奋力地紧系在一块以抵抗寒冬逼近的冰冷寒风,蜡烛在装过舞台化妆用品的小箱子上头滴淌蜡油。

  我们前半段的谈话漫长而无结果的,阴郁的路偃尔试着要打探他前晚严重失态到什么地步。我笑得很甜,试图让他从这个左思右想的调查中摆脱,要怎么做才能成功呢?他这位麻木顽强的自杀者回到那个沉痛的问题,最终他一边神经兮兮地讪笑,一边感兴趣地问道:「难道,他还哭了?!」

  他这样的假设问法起先让我惊慌失措,之后我愤怒地说:「眼泪?路偃尔先生,显然至今您还未清醒过来,否则您打哪来这么奇怪的问题?没有什么眼泪,那根本不可能……」

  他小心翼翼地试着想了解我是否说谎,最后他相信了,疲惫地叹了口气并放松下来。

  在昏暗仅有烛蕊的光线中,他灰蓝色的眼眸看起来很神秘。全然哀痛、冷漠的眼眸。消瘦的脸庞并没那么成熟,但却有些凝重、聚精会神、紧绷着,彷佛非常需要回应某个重要的对话者,只是这问题却被忘记了……手指甲被啃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右手的掌背上有个微微发红肿起的半圆形—那是发狂紧咬的齿痕。我还来不及看到,他已经本能地抓起了我的手。

  他专心地听着我说,沉默了一会,注视着蜡烛的烛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后说道:「是的……我……想,但……我有权利吗?」

  我义愤填膺地说:「我有权利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您的亲生父亲,您没有跟他谈过几句话,什么都没有澄清过,有可能梭尔女士不是完全健康的,那么更重要的是同伊葛先生碰面以及……」在我激烈的长篇大论中他垂下了头。他疲惫地摇晃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朵莉亚女士……他不知为何地确信她是健康的。这又不能称做是……心灵上的失落……当然,这样说是比较容易让人相信,不过……

  他又再度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从外面骤然刮起一阵风,蜡烛的烛火摇曳起来。

  「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路偃尔无奈地说道。

  我很想给他个白眼,但忍住了。伊葛先生当然在克斐隆城,在他的故乡,还能在哪里啊?!

  他的神智清醒了过来,嘴角微微抬起,以他现在的状况来看这个微笑应该代表着感激的意味,他说:「意思是,您认为……」

  真是个令人吃惊的男孩子。在我的胸膛前尽情痛哭(嘘!没有眼泪这事),他依旧持续用「您」来尊称我。

  我用力地点点头。路偃尔必须要去克斐隆城一趟并和父亲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事愈快进行对双方愈好。

  路偃尔踌躇了起来。他认为事情可能会变成这样:自己突如其来动身前去会造成父亲切断可能会面的念头。无论如何,至今伊葛本人并未答复要归返并且解释一切。我试图说服路偃尔把那些可行或不可行的想法付诸实行。而后我出了一身的汗,像是头拉货的马匹。

  事情按照我所描绘的蓝图达成了:伊葛先生就坐在自己的城堡里(或是他在克斐隆城的某个地方),他坐着并把头埋在手中,极其想要见到儿子而饱受折磨,但无法拿定主意踏出前往会面的第一步,害怕遭受怨恨和不谅解。他孤独一人精疲力竭,胆怯地希望门能被开启发出吱吱响声,门槛上能出现……

  路偃尔的脸颊泛着红晕,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发生。他的眼神再度充满活力,跟随着我的描绘他相信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想象自己已经跟父亲见到了面并回家去了。观察着他心情的转变,我有些悲伤地想着,或许我现在这样可以补偿一些自己无名的部分罪过……但,也可能使罪过加重,谁知道对这小男孩而言这无法预料的期望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小男孩原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耗在这如此繁复的思维上头。路偃尔立刻冷静并思虑清晰了起来,这位重生又充满希望的路偃尔露出感激的神情,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把手放在我膝上说道:「唐塔莉……您……妳……一条命。妳拯救了一条命……妳……真是美丽。妳真漂亮。您真漂亮。」

  看着他的眼睛时,我明白他一点也没昧着良心说话。这一瞬间在他面前坐着的是天仙,一位在凹陷的双颊上带着残妆倦容的仙女。

  「唐塔莉……」他笑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真心地笑了,「我……可以吗?」

  他身体往前倾,当这个往某处倒下的动作做到一半时,我就果断地抵住了他,但我要往后退却已为时已晚,此刻的我十分讶异,在慌乱中他的嘴唇碰到了我太阳穴的部位。

  他马上就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后悔。大概孩子们之间的亲吻对他而言是最淫乱放荡的生活。他脸红了,在仅有烛火照映的微光之下他的脸变成了红褐色。

  我把背靠在隔墙。我的肌肤记住了这晒黑嘴唇滑过的触感。就在我的面前坐着一个小伙子,像初次萌生的幼草般无辜,因自己感激的冲动而感到痛苦羞愧。他的生命似乎充满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及困难,而坐在一旁的女孩距离是如此之近,所以他就像是一只刺猬坐在另一只刺猬身上那般坐立不安……

  他让我觉得既难过又好笑。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抓起他的手压着我的酥胸,紧紧地,如同宣誓那般。

  路偃尔吓呆了,也许我直接把他的手插进去热火炉里他可能还比较轻松些。他的掌心像鱼鳍一样冰凉,我同情这个可怜的孩子。

  「看,这里啥都没有,」我放下他的手疲倦地说道,「真的……很平常的事。所有人吃午饭,吃马铃薯和菠菜,但没有人会想要脸红或发抖:今天我第一次吃……品尝甜菜……真有趣,它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看起来似乎是不明白。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喂……一切都很简单,路偃尔。这比变成处女还要来得简单。你想不想试试看?」

  他瞪大眼睛注视着我。看来为了要让他把我当成妓女来看这样还不够。

  「好吧,」我挪开视线后说道,「别听我的……忘了我说的话。你需要饱眠一顿……明天就上路……」

  「好。」他用仅能听到的声量回答。

  「盖兹娜只有白天才会回来……所以安心地睡吧。」

  「好。」

  「不过……晚上将会非常冷,弗拉巴斯特这个吝啬鬼,他承诺过要搬到可停放马车的旅店去,这样才可以暖和些……我给你舒适的棉被。那,这还有温暖的雨衣。」

  我俯身到大箱子下头,用制式的声调隐藏突然产生的尴尬,路偃尔站在我的背后,有节奏闷声地回答:「好。」之后他便沉默不语了。

  我小心翼翼彷佛害怕不知会惊动什么似的,抬起身转过头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紧张的、困惑的,甚至是受惊的,但肯定没有任何一丝丝的淫念。别的怎样我不敢说,而我可以闻得到的淫欲却是隔得很远。

  「唐塔莉……」

  直到现在我才看出来他在发抖。不安地微微颤抖。

  「唐塔莉……」

  我叹了口气,表示鼓励地笑了笑,抓住他冻僵的手,吹熄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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