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骸骨之城6·鏡夢> 第二十章 天平两端

第二十章 天平两端

  湖水像一拳重击到克莱莉脸上,她呛着往下沉入冰寒的黑暗。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个「门户」已经消退得无法修复了,而她被困在中间带的黑色漩涡里。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她已经死了。

  事实上她大概只失去意识几秒钟,不过感觉却像世界末日。她醒过来时,彷彿感觉穿过一层冰时承受到撞击。她本来失去了知觉,突然又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冰冷的湿地上,瞪着撒银似的星空。她的嘴巴里满是微灭的液体,她转身将水吐出,一边咳嗽一边吐着喘气,直到终于能够顺利呼吸。

  等她的胃部停止抽搐之后,她翻身侧躺。她的手腕被一根发着微光的带子绑着,双腿感觉沉重而奇怪,整个有如针扎不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躺在针尖上,还是只是溺水的副作用。她的后颈也有一处像被蜂螫般刺痛。她惊喘一声坐起身,双腿笨拙地伸向前,然后环视周遭。

  她坐在琳恩湖岸的细沙上,背后是一块高起的岩壁,也就是她与路克见到的崖壁。身子底下是夹着亮晶晶云母石的黑沙滩,上面插着许多巫光火炬,在空中与水面反映着银光。

  在湖边距她所坐之处几呎外,立着一张用扁石堆砌成的矮桌,显然是仓促架起来的,石缝间塞着湿沙,有些扁石已滑歪了。桌面上的东西令克莱莉看得屏住呼吸──圣杯上面横放着圣剑,在巫光照耀下冒着黑燄。石圣坛四周是一圈用黑沙画的符印。她瞪着符印,但它们看起来凌乱得毫无意义──

  一个身影快速地走在沙滩上──一个长长的人影,被巫光火炬照得摇晃不清。等克莱莉抬起头看时,他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是华伦泰。

  见到他时,她的震惊强烈得近乎无法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抬眼瞪着父亲,他的脸宛如月亮衬着夜空,苍白严峻,配上两颗如陨石洞的黑眼睛。他的衬衫上跨着好多条皮带,上面挂了十几件武器从他背后冒出头,看起来象是刺猬身上的刺。他显得好巨大,魁梧得出奇,有如一尊准备毁灭世界的天神战士。

  「克萝莉莎,」他说道,「妳真的冒了很大的险,用『门户』跑到这里来。算妳幸运让我正好看见妳在水里。妳已经昏迷了,要不是我,妳就会淹死了。」他嘴边有一丝肌肉微微颤动。「而我倒不担心妳会触动『政委会』在湖周施放的防护罩,我一到这里就把它拆除了。没有人知道妳在这里。」

  我不相信你!克莱莉张开嘴巴想驳斥他,却没有声音出来,就彷彿她每次做的噩梦,想要尖叫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有一股空气从她口中吐出,像喉咙被切开的人试图尖叫时发出的喘息声。

  华伦泰摇摇头。「别想说话。我已经在妳的后颈画了一个缄默符印,就是缄默长老用的那种。妳的手腕上也有拘束符,还有腿上。换作我就不会想站起来──妳的腿撑不住妳,那只会让妳疼痛。」

  克莱莉怒视着他,想用目光刺到他体内,用恨意将他碎尸万段。但他完全不以为意。「妳要知道,情况本来还可能更糟。我把妳拉到岸上时,湖里的毒性已经开始作用。顺便提一下,我已经帮妳治好了,倒不是我希望妳谢谢我。」他淡淡笑着。「妳和我,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谈过,是吗?没有真正谈过话。妳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似乎对妳从来没有父爱。很抱歉如果这话让妳伤心。」

  她的注视从仇恨变成了怀疑。如果她连话都不能说,又怎么能跟他好好谈话?她拚命想把话挤出来,但喉间只能吐出细弱的气息。

  华伦泰又转身回到他的圣坛前,双手按在圣剑上,圣剑发出一阵黑光,恍如某种反击,将周边空间的光吸进去。「我不知道妳母亲离开我时怀着妳。」他说道。他在对她说话,克莱莉想着,他从未以这种方式讲话,语气平静,甚至有点像谈天,但事实不然。「我知道有事情不对劲,她以为她能掩饰自己的不快乐。我拿了伊苏瑞尔的一点血,弄干以后做成粉,混在她的食物里面,以为那样能治好她的忧郁症。要是我知道她怀孕了,我就不会那么做。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拿自己的骨肉做实验了。」

  你在说谎,克莱莉想对他尖喊。但她也不确定他是否在说谎。他说话的样子在她看来仍然很奇怪,不太一样,或许因为他是在说真话。

  「她逃离伊德瑞斯后,我找了她好多年,」他说道,「不只是因为她拿了圣杯,而是因为我爱她。我以为要是能跟她谈谈,就能让她明白道理。我那天晚上在艾岚坎迪一时愤怒得想毁掉她,毁掉我们共有的所有东西。但是事后──」他摇着头,转身看向湖面。「后来我终于找到她的下落,听说她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我以为妳是路西恩的孩子。他一直爱着她,总想带她离开我。我以为她终于放弃了,同意跟一个恶心的异世界人生孩子。」他的语气紧绷。「我在纽约妳们的住所找到她的时候,她仍有一点意识,骂我说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怪物,说她要趁我对第二个孩子下手前离开我,然后她就在我的怀里昏了过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结果只听到她这么两句话。就在那几秒钟内,她看着我的神情彷彿怀了一辈子的仇恨。我那时候终于领悟了。」

  他举起梅拉塔赫圣剑。克莱莉想起那把剑有多重,也看见华伦泰手臂上的肌肉凸起,纠结而坚硬,像皮肤底下蛇行的绳索。

  「我领悟到的是,她离开我是为了保护妳。她厌恶强纳森,但是妳──她愿意做任何事情保护妳,不要让妳受到我的伤害。她甚至住在蒙迪之间,我知道那一定让她很痛苦。不过让她依照我们的传统养育妳,一定会让她觉得很难过。妳本来可以长成怎样的人,现在只长了一半,妳有创造符印的天陚,却在蒙迪教养之下埋没了。」

  他放下圣剑,剑尖低垂,正指着克莱莉的脸,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反映在上面,像一只银蛾飘浮在视界边缘。

  「我也知道了乔瑟琳永远不会再回到我身边,都是因为妳。只有妳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爱得胜过我的人,而因为这一点,我看到妳就讨厌。」

  克莱莉转开头。如果他要杀死她,她不想目睹死亡降临。

  「克斑莉莎,」华伦泰说道,「看着我。」

  不要。她瞪着湖面。对面远处她可以看见一点火燄余烬似的红光。她知道那是战斗时发出的光,她的母亲在那里,还有路克。或许他们在一起是最佳拍档,即使她并不在场。

  我要一直盯着那个光,她想着。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一直看那里。那将是我看见的最后一个东西。

  「克萝莉莎,」华伦泰又说道,「妳看起来跟她好像,妳知道吗?就跟乔瑟琳一样。」她感觉脸颊刺痛,是圣剑的刃锋,他将剑缘贴着她的皮肤,想逼她转头看他。

  「我现在要召唤天使,」他说道,「我要妳看着这个过程。」

  克莱莉的口中尝到苦味。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迷恋我妈妈。因为你以为自己完全掌控她,结果她却反过来反咬你一口。你以为你拥有她,但是不然。所以你希望她在这里,此时此地,要她见证你获胜。所以拿我当替代品勉强凑合。

  圣剑又往她脸颊刺下去一点。华伦泰说:「看着我,克莱莉。」

  她看了。她不想要看,但是实在太痛了──她的头不听使唤地转向一边,大颗血滴下脸颊,落到沙地上。她抬起头看父亲,心头一阵恶心。

  他的目光顺着圣剑往下瞧着她,剑尖上也沾了她的血。他望向她的时候,眼中有一种奇怪的光芒。「这项仪式需要血才能完成,」他说道,「我本来想用自己的血,但是看到妳在湖里时,我就知道那是拉赛尔以他的方式告诉我要改用我女儿的血,所以我才将妳受到湖水污染的血清洁干净。现在妳已经纯净了──很纯净,而且也已经准备好了。所以谢谢妳,克萝莉莎,让我用妳的血。」

  他以某种方式,克莱莉想着,他是说真的,真的在表示感谢。他老早就失去辨别强迫与合作之间的分野,或者是恐惧与甘愿,爱与折磨。随着这点领悟而来的是一阵麻木──这样憎恨华伦泰这种怪物,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怪物,这种恨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华伦泰说道,「我还需要一点东西。」克莱莉想着,一点什么?他举起圣剑,火星绽开出来之际,她想着,当然啦,他要的不只是血,而是死亡。圣剑现在已经喝够了血。或许它只要尝一点就够了,就像华伦泰自己一样。他的目光顺着圣剑的反光一起朝她劈下──

  然后飞了出去,从华伦泰的手中脱落,飞入黑暗之中。华伦泰瞪大了眼睛,垂下目光看自己流着血的手──然后抬起头,与克莱莉同时看见了刚才是什么将圣剑从他的手中打飞。

  杰斯的左手握着一把熟悉的剑,站在一块高起的沙地上,与华伦泰的距离不到一呎。克莱莉由华伦泰的神情可以明白,他跟她一样,根本没有察觉杰斯接近。

  一看见杰斯,克莱莉的心跳停了下来。他的一边脸上带着凝结的血迹,喉间有一块鲜明的红印。他的眼睛明亮如镜,在巫光中象是黑色──黑得与赛巴斯钦一样。「克莱莉,」他说道,视线仍盯着父亲,「克莱莉,妳还好吧?」

  杰斯!她挣扎着想喊他的名字,但喉头彷彿被箝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感觉像被掐住了。

  「她不能回答你,」华伦泰说道,「她不能说话。」

  杰斯目光闪烁。「你把她怎么了?」他用剑朝华伦泰一指,华伦泰退后一步,脸上的神情只有警觉但无惧意,而且有一种她不喜欢的估算神色──真要说的话,她比刚才感觉更惶恐了。她刚才以为华伦泰要杀她──也认命了──现在杰斯出现,她的恐惧又将他也纳入范围。而他看起来那么……受尽摧残。他身上的装备有一边手臂被扯下,皮肤上交织着白色线条,上衣前襟撕开,胸口有一个消退的疗伤符印,下面的可怕红疤还无法完全遮掩。他的衣服上沾满泥巴,彷彿在地上打过滚。但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

  「缄默符印,伤不了她的。」华伦泰的眼睛盯着杰斯──非常饥渴地,克莱莉想着,似乎想把他吞下去。「我想,」华伦泰问道,「你不会是要来加入我吧?要与我并肩接受天使赐福?」

  杰斯神情未变,目光盯着养父,眼中什么表情都没有──没有一丝感情、爱意或者回忆。连恨都没有,只有……轻蔑,克莱莉想着,一种冰冷的轻蔑。「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杰斯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召唤天使,而我不会让你做的。我已经要伊莎贝去警告大军了──」

  「警告对他们也没什么用。那种危险是逃避不掉的。」华伦泰的目光移到杰斯的剑上。「把剑放下,」他说道,「然后我们再谈──」他的语声中断。「那不是你的剑。那是摩根斯坦家的剑。」

  杰斯笑了,笑容阴沉甜美。「是强纳森的。他死了。」

  华伦泰一脸震惊。「你是说──」

  「他把它掉在地上,我就捡了起来,」杰斯说道,语气毫无感情,「在我杀死他之后。」

  华伦泰变得目瞪口呆。「你杀死了强纳森?你怎么可能?」

  「不然他就会杀我,」杰斯说道,「我别无选择。」

  「我不是指那个。」华伦泰摇着头,仍是一脸震惊,像拳击手挨受重击倒地。「强纳森是我养大的──我亲自训练他的,不会有别的战士比他好。」

  「显然,」杰斯说道,「还是有的。」

  「可是──」华伦泰的声音沙啦,这是克莱莉第一次听出他声音里有瑕疵的一面。「可是他是你哥哥。」

  「不对,他不是的。」杰斯往前一步,剑尖逼近华伦泰的心脏。「我真正的父亲怎么了?伊莎贝说他死于突袭行动,但真的是那样吗?还是你杀了他,就像你杀死我母亲一样?」

  华伦泰仍然神情错愕。克莱莉感觉他在拚命恢复自制──抗拒悲伤?还是只是怕死?「我没有杀你母亲,她是自杀的。我把你从她的尸体里取出来,不然你就跟她一起死了。」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并不需要儿子,你已经有儿子了!」在月光下,杰斯看起来一副想杀人的样子,克莱莉想着,致命又陌生,像她从来不认识的人。他握剑抵住华伦泰胸口的手毫不动摇。「告诉我真话,」杰斯说道,「不要再说什么我们有同样的血统之类的。父亲会对孩子说谎,但你──你不是我父亲。我要知道真相。」

  「我需要的不是儿子,」华伦泰说道,「而是一个军人。我原以为强纳森能当军人,但他的本性中有太多恶魔成分,太野蛮、太冲动,不够细腻。即使在他刚脱离婴儿期长大的时候,我就担心他可能永远不会有耐心或感情要追随我,跟随我的脚步带领『政委会』。所以我改拿你试验。而在你身上我又碰到相反的问题,你太温驯、太有同情心,悲天悯人,连自己的宠物死你都不忍。你要明白这一点,我的儿子──我爱你这一点,但也正是这样使你对我毫无用处。」

  「原来你认为我太软弱无用,」杰斯说道,「那么我想你会很惊讶,因为你这个软弱无用的儿子要割断你的喉咙。」

  「我们已经试过一次了。」华伦泰的声音平稳,但克莱莉彷彿看见他的太阳穴以及喉头下方闪着汗水。「你下不了手。你在瑞尼克那里下不了手,现在也不会。」

  「你错了。」杰斯用慎重的语气说道。「自从上次放你走之后,我每天都在后悔没有杀掉你。我弟弟麦克斯死了是因为我那天没有杀死你。好几十人,或许数百人死了,都是因为我没有动手。我知道你的计划,知道你希望把几乎每个在伊德瑞斯的闇影猎人都杀死。我自问,还要死多少人,我才会做当初在布莱克威尔岛该做却没做的事?没错,」他说道,「我不想杀你,但是我会的。」

  「不要这样,」华伦泰说道,「求求你。我不想──」

  「死?谁都不想死,父亲。」杰斯的剑尖往下移,最后停在华伦泰的心脏处。杰斯的脸部平静,像在替天行道的天使。「你有什么最后交代?」

  「强纳森──」

  华伦泰衬衫上被剑尖抵住的部分渗出血滴,克莱莉彷彿看见在瑞尼克那里,杰斯的手在发抖,不想伤害他的父亲,而华伦泰在嘲弄他。把刀刺进去。三吋──也许四吋。现在不同了。杰斯的手很稳,而华伦泰显得很害怕。

  「最后交代,」杰斯由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有没有?」

  华伦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黑眼睛阴暗如坟墓。「很抱歉,」他说道,「我很抱歉。」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伸向杰斯,想摸他──但他的手一翻,手掌向上,五指分开──一个银色东西由克莱莉旁边一闪飞过,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子弹,经过她脸颊边时将空气分开,然后华伦泰凭空抓住它接着往下一刺,一根银色长舌般的火燄在他手中一闪。

  是圣剑。华伦泰将它刺入杰斯的心脏时,它在后面留下一道黑色的光影。

  杰斯瞪大眼睛,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低头瞄一眼自己,只见圣剑以怪异的角度由他胸口冒出──看起来既怪异又恐怖,像梦魇里面不合逻辑的道具。然后华伦泰将手收回,把剑从杰斯的胸口抽出来,彷如将一把匕首拔出鞘。而杰斯宛如本来就被那所支撑着似的,他双膝跪下,手中的剑滑落到地上。他困惑地低头看,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抓着它,或者为什么要松手。他张开嘴巴象是想发问,但血涌到他的下巴上,染红了残破的上衣。

  这一切看在克莱莉的眼里有如慢动作发生,时间彷彿自动延长了。她看见华伦泰坐到地上,将杰斯拉到怀里,彷彿杰斯仍是小孩,很轻易就抱了起来。华伦泰将他楼紧,轻轻摇晃着他,然后低头将脸贴在杰斯的肩上。克莱莉一时还以为他在哭,但华伦泰抬起头时眼睛是干的。「我的儿子,」他细声说道,「我的孩子。」

  华伦泰抱着杰斯,将他前额上染血的头发撩开,这段恐怖的时间像绳子勒住克莱莉。杰斯就在他抱着的时候死去,眼中的光采暗下去,然后华伦泰把这名养子轻轻放到地上,将他的双手交放在胸前,似乎想遮住流血的伤口。「再见──」他用拉丁文说道,彷彿想用闇影猎人的方式对杰斯道别,但声音嘶哑。然后他迅速站起身,走回圣坛前。

  克莱莉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呼吸哽在干涩的喉间。她由眼角仍可看见华伦泰站在湖边,让圣剑上面的血滴到圣杯里面,口中唸唸有词,但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她几乎有点庆幸。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爬到杰斯那里,如果她能躺在他身边等待结束就好。她瞪着他动也不动地躺在染血的沙土上,眼睛闭着,面容静止。如果胸部没有伤口,她还可以告诉自己他是在睡觉。

  但他不是。他是闇影猎人,死于战斗之中,应该获得临终祝福。祝福与告别。她用唇形说出这几个字,但在口中只变成无声的吐气。说了一半她就停下,屏住呼吸。她应该说什么?祝福与告别,杰斯‧威兰?那又不是他的真名。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被命名过,她痛心地想着,华伦泰以一个死去的孩子为他命名,只是为了满足当时的目的。而一个人的名字有多大的力量……

  她猛一转头,眼睛看向圣坛。周围的符印开始发光,那些是召唤符、命名符,以及拘束符,跟当初用来将伊苏瑞尔关在威兰庄园地窖里的符印不同。她不自主地想起杰斯当时看她的神情,他眼中灼热的信念,对她的信心。他一直认为她很强,做什么事、每个眼神、每个接触都显示这一点。赛门也对她有信心,然而他抱住她的时候,又彷彿她很娇弱,像易碎的玻璃。但杰斯抱住她的时候是用尽全力,从来不怀疑她是否承受得起──他知道她跟他一样坚强。

  华伦泰现在将染血的圣剑一再往湖水中浸下,低吟的速度很快。湖水漾起涟漪,彷彿有一只大手在用手指轻拂水面。

  克莱莉闭起眼睛,回想着那晚她释放伊苏瑞尔时杰斯看着她的神情。她不禁想象着他在看她爬过去躺在他身边的样子。他不会很感动,不会认为那是很美的动作,会很生气她这样放弃。他会非常──失望。

  克莱莉弯身躺在地上,拖着麻痺的双腿缓缓爬过沙地,用绑住的膝盖与手推着。手腕上的光束开始发热刺痛,上衣也被沙地磨破,沙子磨到皮肤,但她几乎毫无感觉。这样拖着身体是很艰难的动作──汗水滑落到肩胛骨之间的背部。终于,她爬到那圈符印旁,喘得很大声,她真担心华伦泰会听见。

  但他根本没有转身。他用一手拿着圣杯,一手拿着圣剑。她看着他将右手举起,说了几个字象是希腊文,然后把圣杯丢过去,它像流星似地飞落湖里,激起微微水花之后消失在水面下。

  那圈符印发出微热,像半遮住的火苗。克莱莉得拚命扭着身体,挣扎着伸手去搆插在腰间的符杖,终于握住杖柄时,手腕的刺痛也升到最高点。她将符杖抽出,吁了一口气。

  她无法让手腕松绑,只好笨拙地用双手抓住符杖,然后用手肘撑起身体,眼睛瞪着那些符印。符印开始发出巫光似的闪光,热力射到她脸上。华伦泰将圣剑高高举起,准备要丢出去,同时开始吟唸最后一部分的召唤咒。克莱莉使出最后一分力气,将符杖尖端抵住沙地,她不是要把华伦泰画的符印拨开,而是要在上面画自己的符印,将新符印写在象征他名字的符印之上。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符印,她想着,这么微小的改变──不同于她那个强大的联盟符,更不像该隐的记号。

  但她只能做到这样,然后气竭地侧身倒下,华伦泰也同时将手臂高举,把圣剑抛出。

  玛拉塔赫圣剑头尾转呀转着形成一道银黑色的模糊光影,然后无声地落在银黑色的湖中,啪地一声激起白金色水花。那水花越升越高,象是银色的熔岩喷泉,像雨般往上喷洒,伴随着冰河破裂的声音──然后湖水似乎爆开,银色水花有如冰雹逆升。

  天使也与冰雹同时升起。克莱莉不确定自己本来期待什么──像伊苏瑞尔吧,但伊苏瑞尔已经由于被关起来折磨多年而变小了,这个则是光华全盛的天使,他由水中升起时,克莱莉的眼睛灼痛得宛如直视太阳。

  华伦泰双臂垂下,眼睛眩惑地瞪着自己最大的梦想成真。「拉赛尔。」他吐出这个名字。

  天使继续往上升,湖水彷彿在往下降,中央露出一个大理石像。他的头先由水面冒出,头发如金鍊与银鍊散开。接着是白如石像的肩部,以及赤裸的上身──克莱莉看到天使身上覆满符印,就跟所有亚衲人一样,不过拉赛尔的符印是金色而且鲜活的,在白皮肤上如火星由火燄中绽放。不知怎么的天使看起来既巨大又如常人一般大小:克莱莉忍着眼痛想把他整个看清楚,然而也就只能看见如此。他升起时,双翼由背后展开,而且有着金色的羽毛,每根羽毛上都有一个闪烁的金色眼睛。

  实在美极了,同时也很骇人。克莱莉想移开目光却做不到,她想看见全部,想为杰斯而看,因为他已无法看见。

  就跟画里面的一样,她想着。天使由湖中升起,一手握着圣剑,一手拿着圣杯。两个圣器都在滴水,但拉赛尔身上却是干的,翅膀也是干的。他光洁的双脚踩在水面上,漾着小小的涟漪。他的脸美得非凡,目光俯视着华伦泰。

  然后他说话了。

  他的声音像叫声像喊声也像音乐,同时兼具,没有言词然而又可以全然理解。他呼出的气几乎使华伦泰翻倒,他将靴跟踩紧沙地,头往后仰着像在顶风行走。克莱莉也感觉到天使呼出来的风吹过身上:像火炉里吐出的热风,闻起来又带着奇特的香料味。

  从我上次被召唤到这个地方来已有千年,拉赛尔说道。是闇影猎人强纳森召唤我,求我将血与凡人的血在杯中混合,创造出一族战士消灭这个世界的恶魔。我遂他所愿,也告诉他不会再有。现在你又为何召唤我,亚衲人?

  华伦泰的声音急切。「一千年过去了,荣耀天使,但恶魔依旧存在。」

  那与我何干?千年对天使仅为瞬间。

  「你所创造的亚衲人是了不起的人种,多年来勇猛地与恶魔对战,却由于软弱及腐化而失败。我想让他们回复往日荣光──」

  荣光?天使的语气略带好奇,彷彿这个字眼很陌生。荣光仅为上帝所有。

  华伦泰毫不动摇。「最初亚衲人成立的『政委会』已不存在,他们与异世界人结盟,而那些受恶魔污染的非人类如腐鼠身上的跳蚤为患世界。我希望能净化世界,毁灭每个异世界人以及所有恶魔──」

  恶魔没有灵魂,但你所言的生物,月亮、暗夜、莉莉丝之子以及仙灵都有灵魂。似乎你对是人与非人的规则比我们自己的还严格。克莱莉可以发誓天使的声音带着讽刺口气。你打算像自己姓氏所缘的另一「晨星」族人般向天国挑战吗,闇影猎人?

  「不是向天国挑战,不是的,拉赛尔大人。我是想与天国联盟──」

  加入你制造的战争?我们是天国,闇影猎人,我们不打你们凡人的战争。

  华伦泰再度开口时,语气似乎觉得深受伤害。「拉赛尔大人。你如果无意接受召唤,当初就一定不会容许这种召唤仪式存在。我们亚衲人是你的孩子,需要你的导引。」

  导引?天使这时听起来颇感兴趣。这似乎不是你找我来的原因。你是为自己的名望着想。

  「名望?」华伦泰哑声回应着。「我为了这个目的已付出一切,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没有留下儿子。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付出了──一切。」

  天使只是飘浮在那里,用非人的怪异目光俯视着华伦泰,翅膀悠然轻晃着,恍如浮云掠过空中。终于,他开口道,上帝要亚伯拉罕在圣坛上牺牲自己的儿子,与现在这样相当像,想看亚伯拉罕比较爱谁,是爱以撒还是上帝。但是没有谁要你牺牲自己的儿子,华伦泰。

  华伦泰低头看自己的脚,上面沾着杰斯的血。然后他抬眼看天使。「如果必要的话,我就会强迫你做,」他说道,「但我宁愿你甘愿合作。」

  闇影猎人强纳森召唤我的时候,天使说道,我帮助他是因为我可以看见他梦想没有恶魔的世界是真实的,他想象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天堂。但你只梦想着自己的光荣,而且你不爱天国。我的兄弟伊苏瑞尔可以证实这一点。

  华偷泰的脸色变白了。「但──」

  你以为我不会知道吗?天使笑了,那是克莱莉所见过最可怕的笑容。确实你画出的圆环主人可以逼迫我做一件事,但你并不是那个主人。

  华伦泰愕然。「拉赛尔大人,这里没有别人──」

  但是有的,天使说道,还有你的女儿。

  华伦泰猛然转过身来。克莱莉半昏迷地躺在沙上,手腕与双臂剧痛,却仍不驯地回瞪着他。他们的目光交接片刻──他看着她,真正地看着她,她悟到这是父亲第一次看她的脸,真正地看见了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克萝莉莎,」他说道,「妳做了什么?」

  克莱莉奋力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脚边的沙上写着。她没有画符印,只是写下几个字:上次她尽符印毁掉他的船时,他对她说出来的字。

  上帝已经计算你国的年日,并将其终结。

  他瞪大眼睛,就像杰斯死前一般。华伦泰整张脸刷白,然后缓缓转身面对天使,举起双手想再说话。「我的天使大人──」

  天使张开嘴,吐了出来,或者至少在克莱莉看来是如此──天使口中吐出来一道白色火燄,象是一支燃烧的箭,直飞过水面,射入华伦泰的胸口。也许不能说是「射入」──而是穿透,像一块石头穿透一张薄纸,在上面留下一个冒烟的拳头大小的洞。一时之间,克莱莉竟真的能看穿,从父亲的胸部看见后面的湖,以及光华绽放的天使。

  这一刻过去了,然后华伦泰就像一棵树倒下,颓然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嘴巴张着似乎在无声地呼喊,双眼呆瞪着,显现出难以置信遭受背叛的模样。

  这就是天道。我相信妳不会难过。

  克莱莉抬起头,天使立在她上方,像高高的白色火燄之塔遮住天空。他的双手是空的,圣杯与圣剑都在湖岸上。

  妳可以要求我一件事,克蕹莉莎‧摩根斯坦。妳希望什么?

  克莱莉张开嘴巴,但没有声音出来。

  啊,对了,天使说道,他的语气现在温柔许多。符印。他两翼上的无数眼睛在眨动。某个东西拂过她身体,比丝或任何布料都软,比低语或羽毛都轻柔,她想如果云有实体的话,感觉可能就是这样。一股淡香随之而来──一种愉悦、眩然又甜美的气味。

  她手腕上的痛楚突消,双手也不再绑在一起,自动垂落身侧。她脖子后面的痛觉也不见了,双腿不再沉重。她挣扎着跪起来,一心只想爬过血染的沙地,到杰斯的身边躺下,用双手抱住他,尽管他已经死了。但天使的声音让她停在原处,抬头望着他的金光。

  布洛斯林的战门已经结束。摩根斯坦对恶魔的控制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已经有许多恶魔逃走,剩余的也很快将被消灭。此刻正有亚衲人朝湖这边赶过来。如果妳有要求,闇影猎人,就快说出来。天使停一下又说,记住,我不是精灵。妳许的愿要聪明一点。

  克莱莉犹豫一下──只是一下下,却似乎是世间最长的一刻。她可以要求任何事情,她昏昏然想着,任何事情──可以终结痛苦或者世界饥荒或者疾病,或者世界和平。但是话说回来,或许这些事情不是天使有能力承诺的,不然早就做到了。也或许这些事情应该由人类自己去追求。

  反正无所谓。她终究只能要求一件事情,只有一个最实际的选择。

  她抬眼与天使目光相接。

  「杰斯。」她说道。

  天使的神情未变。她不知道拉赛尔认为她的要求是好是坏,或者──她突然恐慌起来──是否有意承诺。

  闭上眼睛,克萝莉莎‧摩根斯坦,天使说道。

  克莱莉闭上眼睛。妳不能拒绝天使,不管他心里怎么打算。她的心在怦怦跳,心思在眼皮底下的黑暗中飘荡,下定着决心不去想杰斯。但他的脸仍出现在黑幕上──不是看着她笑,而是斜瞄着她,她可以看见他太阳穴上的疤、嘴角的不均匀曲线,以及脖子上赛门的咬痕──那些伤痕与缺陷组成她在世上的最爱。杰斯。一道白光将她的视界染成红色,她又倒回沙地上,不知自己是否会昏过去──或者要死了──但她不想死,特别是现在她可以看见他的脸那么清楚地出现在眼前时。她几乎也能听见他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名字,就像在瑞尼克那晚似的一再唤着。克莱莉。克莱莉。克莱莉。

  「克莱莉,」杰斯说道,「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睛。

  她躺在沙地上,穿着染血的破湿衣,还是同样的。不同的是天使不见了,刚才照亮黑暗的眩目白光也不见了。她瞪着夜空,白色星光在黑暗中像无数小镜子,而俯在她上方的是杰斯,眼中的光芒比任一颗星星都亮。

  她尽情地用眼睛望着他,把他的每一部分都看进去,从纠结的头发到染血的脏脸,以及污泥之后闪亮的眼睛,从他破袖子里显现的伤痕,到扯破的上衣里露出的皮肤──上面没有伤口,没有裂痕,没有圣剑穿透的迹象。她可以看见他脖子上的脉搏在跳,这一幕使她几乎想伸手抱住他,因为这表示他的心脏在跳,也表示──

  「你活了,」她细声说道,「真的活过来了。」

  他惊奇地缓缓伸手摸她的脸。「我在一片黑暗中,」他柔声说道,「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而我只是一个影子。我知道自己死了,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然后我听见妳的声音,听见妳在说我的名字,我就醒了。」

  「不是我。」克莱莉的喉头发紧。「是天使让你活过来的。」

  「因为妳要求他的。」他无声地用手指沿着她的脸摸过去,彷彿在确定她是真实的人。「妳可以要求世界上任何东西,而妳要了我。」

  她含笑看着他。他现在奇脏无比,又是血又是泥,却是她所见最美的东西。「但我不想要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

  听见这话,他本来已明亮的眼睛更是灼亮得令她无法直视。她想起天使如何灿烂得像千把火炬在烧,而杰斯体内也有同样的灿烂血液,那种光明此刻正照亮他全身,透过他的眼睛,像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爱你,克莱莉想说,还有,我会再做一遍。我永远都会要你。但她说出口的并不是这些话。

  「你不是我的哥哥,」她有点喘着说道,彷彿发现自己还没有告诉过他,就急着脱口而出,「你知道吧?」

  杰斯染着泥与血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嗯,」他说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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