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悲伤永在
克莱莉急喘着气，从天使在流血的梦里惊醒，床单螺旋似地缠在她身上。关在阿玛提丝这个黑暗的房间内，感觉就象是锁在棺材里。她伸手拉开窗帘，日光照了进来。她又皱着眉将窗帘拉上。
自从恶魔攻击过后，闇影猎人开始焚化尸体，因此城市西边的天际总是瀰漫着黑烟。克莱莉看到窗外的景象就觉得想吐，所以都把窗帘拉上。她在黑暗的房间里闭起眼睛，试着回想刚才的梦。
梦里有一个天使，还有天使伊苏瑞尔给她看的符印图样，像路口行人穿越灯号般在她眼底一再闪现。那个符印很简单，就像一个打起来的结，但是不管她怎么专心却无法看懂，想不出那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它似乎不甚完整，似乎创作的人没有把图案完成。
这不是我第一次让妳看见梦境，伊苏瑞尔曾经这么说过。她回想以前其他的梦：十字架在赛门的手上燃烧，杰斯长了翅膀，湖面上的冰裂如破镜玻璃。那些梦也都是天使传给她的吗?
她叹一口气，坐了起来。这个梦已经够糟了，但清醒时脑中浮现的影像也好不了多少。伊莎贝在「公约大殿」的地板上哭泣，一面用力扯着自己的黑发，克莱莉真怕她会把头发都揪掉了。玛蕾西对着嘉嘉‧潘哈洛尖喊着，说是他们带到家里的那个男孩下的手，是他们的外甥，而如果他跟华伦泰那么接近，那表示他们是怎样的呢?亚历克想安抚母亲，也请杰斯帮忙，但杰斯只是站在那里，一直到太阳升上艾岚坎迪的空中，光线从大殿的天花板照下来。
「天亮了，」路克说道，克莱莉从未见过他神情如此疲惫，「该去把尸体收进来了。」然后他就派人去把街头的闇影猎人及狼人尸体搬到大殿外面的广场上，也就是克莱莉与赛巴斯钦曾经走过的地方，那时候她还说这个大殿样子像一座教堂。当时广场看起来很漂亮，周边都是花坛与顔色鲜明的店铺，如今却摆满了死尸。
包括麦克斯在内。想到那个小男孩曾一本正经地跟她谈漫画，就令她难过得胃部纠结。她还答应过要带他去「禁忌星球」，但现在永远都不可能了。我本来想带书给他的，她想着，他想要什么书都行。倒不是说那是很重要的事。
别去想。克莱莉把床单踢开，爬了起来。快速冲一个澡之后，她换上从纽约来时穿的牛仔裤与毛衣。在穿上毛衣之前，她先把脸埋在了毛料上，希望能捕捉到一点布鲁克林的味道，或者洗衣精的味道也可以──让她想到自己的家──但那也已经被洗掉了，现在只闻到象是柠檬香义的气味。
整个屋子是空的，只有赛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阳光从他身后的大窗照进来。他变得像猫一样了，克莱莉想着，总是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窝在那里。不过，不管他晒多少太阳，皮肤还是白得像象牙。
她从桌上的盘子里拿一颗苹果，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双腿缩到身体底下。「你有没有睡觉?」
「一点点。」他看着她。「我应该问妳才对，是妳有黑眼圈。又做噩梦了吗?」
她耸耸肩。「同样的东西，死亡，毁灭，坏天使。」
「那倒还真像现实生活。」
「是呀，但至少我醒了以后就没了。」她咬一口苹果。「让我猜猜看，路克与阿玛提丝又到『公约大殿』去开会了。」
「对。我想他们聚在一起要开会决定还需要开什么会。」赛门懒洋洋地挑弄着一个抱枕边缘的穗子。「妳有没有听到马格努斯有什么消息?」
「没有。」克莱莉一直在努力不去想，见到马格努斯之后已经过三天，而他一点音讯都没有。如果他真的拿走「白书」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没有办法。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信任一个涂那么多眼线的人是一个好主意。
她轻轻碰一下赛门的手腕。「你呢?你怎么样?你在这里还好吗?」她原先希望赛门在战斗结束后就立即回家──在家比较安全。但他却很奇怪地一直不愿意。不管是什么理由，他似乎很想留下来。她希望不是因为他认为需要照顾她──她差一点想直接告诉他说她不需要他保护──但她还是没有说，因为她另一方面也不忍见到他离开。于是他就待了下来，克莱莉也暗自窃喜，尽管有一点愧疚。「你变得──你知道的──你需要什么吗?」
「妳是指血?呃，梅雅还是每天带一瓶给我，不过妳别问我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赛门住在阿玛提丝家的第一天，就有一个满面笑容的狼人出现在门口，带了一只活猫给他。「血，」他说道，口音相当重，「给你。新鲜的!」赛门谢过狼人，等着他离开，然后脸色发青地把猫放了。
「嗯，你总得从某个地方找血来喝。」路克带着笑意说道。
「我养了一只猫。」赛门答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会告诉梅雅。」路克承诺道。
于是从那天起，每天的血都是特别用牛奶瓶装着送来的。克莱莉没有概念梅雅是怎么做的，而且也跟赛门一样，不会想去追究。她从那晚战斗之后就没再见过那个狼人女孩──所有的狼人都在附近一处森林里扎营，只有路克住在城里。
「怎么了?」赛门将头往后仰，垂着眼皮看她。「妳好像有事情要问我。」
克莱莉有几件事想问他，但还是决定先挑比较安全的问题。「霍奇，」她说道，然后又迟疑一下，「你在牢里的时候──你真的不知道是他?」
「我看不到他，只能隔墙听见他的声音。我们讲了──很多。」
「那时候你喜欢他吗?我是说，他人很好吗?」
「好?我不知道。受尽折磨，很悲伤，有智慧，偶尔也有同情心──没错，我喜欢他。我想我有一点让他想到他自己吧，就某方面而言──」
「别这么说!」克莱莉坐直身子，差一点把苹果掉下去。「你跟霍奇一点也不像。」
「妳不觉得我受尽折磨而且很有智慧?」
「霍奇很邪恶，你不然。」克莱莉断然说道。「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赛门叹一口气。「人不是生来就有好有坏。或许天生有某种倾向，但重要的是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以及你所认识的人。华伦泰是霍奇的朋友，而我想霍奇其实在生活中并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激励他或者让他向善。如果我的生活是那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么样的人。但我的生活不是那样，我有家人，我也有妳。」
克莱莉笑看着他，但他的话却令她听得心痛。人不是生来就有好有坏。她本来也一直认为这是事实，但是天使让她看见她母亲说自己的孩子是邪恶的怪物。她但愿自己能告诉赛门，把天使让她看见的每件事都告诉他，但是不能。那表示她也得说出关于杰斯的事，她不能讲。那是他的祕密，说不说要看他，不是看她。赛门有一次曾问她，杰斯跟霍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说自己是怪物，但她只能回答说：杰斯真正的意思通常都很难明白。她不确定赛门相不相信她的话，但他也没有再问过了。
幸好有人大声敲门，使她不必再说什么。克莱莉微微皱眉，将苹果核放到桌上。「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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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开，涌进来一股冰冷的新鲜空气。爱兰‧潘哈洛站在台阶上，穿着一件暗粉色的丝外套，跟她的黑眼圈倒挺配。「我得跟妳谈一下。」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惊讶之余，克莱莉只能点点头，将门拉开。「好。进来吧。」
「谢了。」爱兰大剌剌地从她面前走过去，直接进入客厅。看见赛门坐在沙发上，她僵住了，惊愕地张开嘴巴。「那不是……」
「吸血鬼?」赛门咧嘴笑道。他这样笑的时候，那副非人似的尖牙就露了出来。克莱莉真希望他别这样。
爱兰转头看克莱莉。「我能跟妳单独谈吗?」
「不行，」克莱莉说道，然后在赛门的旁边坐下，「妳有什么话要说，都可以对我们两个人说。」
爱兰咬一下嘴唇。「好吧。听着，我有件事想告诉亚历克、杰斯与伊莎贝，但现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
克莱莉叹一口气。「他们透过关系搬到一间空房子里去了。原来的屋主回国了。」
爱兰点点头。自从遭受突袭后，许多人都离开了伊德瑞斯。虽然大部分人都留了下来──比克莱莉预期的多──但仍有相当多人就此搬走，留下一座座空房子。
「他们没事，如果妳是想知道这个的话。听着，从那晚打仗之后，我也没有见过他们。我可以透过路克传话，如果妳想──」
「我不知道。」爱兰咬着下唇。「我父母把赛巴斯钦的事告诉他的阿姨，她感觉好难过。」
「如果自己的外甥变得那么邪恶，一定会觉得不好过的。」赛门说道。
爱兰阴郁地瞪他一眼。「她说那完全不像他，一定是搞错了。所以她寄了一些他的照片给我。」爱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略微折到的照片递给克莱莉。「妳看。」
克莱莉接过来看，上面是一个含笑的黑发男孩，笑容有一点歪，鼻子有一点太大，但在某方面还算英俊，就像那种相处起来会很有趣的男孩。可是他一点也不像赛巴斯钦。「这是妳的表哥?」
「他是赛巴斯钦‧维拉可。这表示──」
「住在妳家自称赛巴斯钦的是另外一个人?」克莱莉翻着照片，感觉越来越不安。
「我想──」爱兰又咬着嘴唇。「我想如果莱特伍家人知道赛巴斯钦──或者不管他是谁──其实不是我们的亲戚，也许他们就会原谅我，原谅我们。」
「我确定他们会的。」克莱莉尽量清晰地说道。「但事情不只如此。『政委会』会想知道赛巴斯钦并不只是一个被带坏的闇影猎人男孩，他是华伦泰故意派来的间谍。」
「他很容易让人相信，」爱兰说道，「他知道一些只有我们家人才知道的事，还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
「这也会让人怀疑，」赛门说道，「真正的赛巴斯钦怎么样了。妳的表哥，听起来象是他离开巴黎要来伊德瑞斯，可是结果并没有真的到这里来。所以他在路上碰到了什么事?」
克莱莉答道：「是华伦泰。他一定计灵好了，知道赛巴斯钦要去哪里，要怎么样在半路上将他拦下来。如果他对赛巴斯钦下手──」
「那么可能还有别人。」爱兰说道。「妳应该告诉『政委会』，告诉路西恩‧奎马克。」她看见克莱莉面露诧异之色。「大家相信他，我父母说的。」
「也许妳应该跟我们一起去大殿，」赛门建议道，「妳自己告诉他。」
爱兰摇着头。「我不能面对莱特伍家人，尤其是伊莎贝，她救了我，而我──我却跑走了。我无法自制，只是一直跑着。」
「妳那时候太过震惊。那不是妳的错。」
爱兰不甚相信。「现在她弟弟又──」她说不下去了，又开始咬嘴唇。「总之，听着，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妳，克莱莉。」
「告诉我?」克莱莉感到困惑。
「对。」爱兰深吸一口气。「听着，妳走进去看见的，看见我跟杰斯在一起，那根本没什么。我亲了他，那是──一个实验，而且其实没有用。」
克莱莉感觉自己脸红了，而且一定是红得可怕。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听着，没关系，那是杰斯的事，不是我的。」
「呃，妳当时看起来相当生气。」爱兰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容。「而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克莱莉将嘴里的酸味呑下去。「妳知道?」
「听着，妳哥哥混得开，每个人都知道，他跟很多女孩约过会。妳担心他如果跟我乱来会惹麻烦。毕竟，我们两家人是──本来是──朋友。不过妳不必担心，他不是我喜欢的型。」
「我想我从来没听过一个女孩这么说，」赛门说道，「我以为杰斯是每个女生都喜欢的型。」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爱兰缓缓说道，「所以才会吻他。我是想知道是否每个男孩都跟我对味。」
她吻杰斯，克莱莉想着。他没有吻她。是她吻他。她与赛门在爱兰的头上方目光相接。赛门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嗯，那么妳的决定如何呢?」
爱兰耸耸肩。「还不确定。但是，嘿，至少妳不必担心杰斯的事。」
但愿。「我向来都很担心杰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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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战事过后，「公约大殿」的内部很快就重新整装好了。现在加德没了，这里就充作「议会厅」使用，也让大家来这里寻找失踪的家人，并探听有什么新消息。中央的喷泉水已经干了，两旁的长板凳排起来面对另一头的高讲台。有些亚衲人坐在板凳上象是在开会，周边拱门下与走道上则有几十个闇影猎人焦急地走来走去。整个大殿不再像一个会让人想跳舞的地方，而是充满一种特别的气氛，混合了紧张与期待。
尽管『议会』在中间开会，却到处都听得见有人在耳语。克莱莉与赛门经过时，听见零星的内容：恶魔塔的功能恢复了。防护罩又架设好了，但是力量比以前弱。城南的山丘上有人看到恶魔。乡间的房子都已经空了，有更多人离开这个城市，有些也一并离开了「政委会」。
讲台周围挂满本市的地图，台上站着执政官，像保镳般怒目站在一个穿灰衣的矮胖男人旁边。那个矮胖男人讲话时生气地比着手势，但似乎没有人在注意听。
「噢，糟糕，那是审问官，」赛门指着他，在克莱莉耳边低声说道，「木赤杨。」
「路克在那里。」克莱莉在人群间看见他。他站在干喷泉的附近，跟一个严重跛脚、左半边脸都是绷带的男人在专心讲着话。克莱莉环视周遭想找阿玛提丝，终于看见她默默坐在一张长板凳上，与其他闇影猎人离得远远的。她瞥见克莱莉，面露惊异之色，起身要站起来。
路克也看见了克莱莉，他皱起眉头，低声对那个裹绷带的人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他穿过大厅，朝站在柱子旁边的克莱莉与赛门走来，眉头越皱越深。「妳来这里做什么?妳知道『政委会』开会时不准小孩子来的，至于你──」他怒视着赛门。「你在审问官面前现身，大概不是最好的主意，即使实际上他也不能做什么。」他的嘴角挤出笑意。「不然他就会危害到未来『政委会』跟异世界人结盟的可能。」
「没错。」赛门对着审问官晃了一下手指，但木赤杨不理他。
「赛门，别这样。我们是有事而来的。」克莱莉把赛巴斯钦的照片给路克看。「这是赛巴斯钦‧维拉可，真正的赛巴斯钦‧维拉可。」
路克的脸色暗下来，不发一言地翻看着照片，一面听克莱莉重述爱兰的话。赛门不安地站在那里怒视远处的木赤杨，对方则拚命刻意不理他。
「那么，真正的赛巴斯钦很像这个冒充的家伙吗?」路克终于问道。
「不尽然，」克莱莉说道，「假的赛巴斯钦比较高，而且我想他可能是金发，因为他肯定染过发。没有人的头发那么黑的。」而且我摸的时候指头也沾上了颜色，她心里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她想或许他们知道他跟潘哈洛家并没有亲戚关系，「然后──」
「她还没告诉她父母吧?」路克指着照片问道。
「我想还没有。」克莱莉说道。「我猜她是直接来找我，想要我告诉你。她说大家会听你的话。」
「或许有些人会听。」路克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脸上裹绷带的人。「事实上，我刚才在跟派屈克‧潘哈洛讲话。从前华伦泰是他的好朋友，之后可能还有某种方式的联系。妳说霍奇告诉妳，华伦泰在这里有间谍。」他把照片还给克莱莉。「很不幸的，莱特伍夫妇今天不来开会，今天早上要为麦克斯举行丧礼。他们大概在墓园那里。」看见克莱莉的表情，他又说：「那是小规模的仪式，只有家人参加。」
可我是杰斯的家人，她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在抗议。可是同时又有一个比较大的声音意外地讥讽着，但他也说过，在妳身边让他感觉象是慢慢流血而死。妳真以为他在麦克斯的丧礼上还需要那样吗?
「那么，也许你可以在今天晚上告诉他们。」克莱莉说道。「我是说──我想这会是好消息。不管赛巴斯钦真正是谁，至少他跟他们的朋友没有关系。」
「要是我们知道他在哪里的话，会是更好的消息;」路克喃喃说道，「或者知道华伦泰其他的间谍在哪里。至少一定有好几个人参与破坏防护罩的行动，那只能从城里面动手才行。」
「霍奇说华伦泰想出来怎么做了，」赛门说道，「他说要用恶魔血才能瓦解防护罩，但是并没有办法把恶魔血带进城，不过华伦泰已经想出办法了。」
「有人在一座恶魔塔上用恶魔血画了一道符印，」路克叹一口气说道，「所以，显然霍奇说得对。不幸的是，『政委会』向来太信任他们的防护罩。但即使是最难的谜题，也都一定有解答的。」
「在我看来，就像电玩里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赛门说道，「你刚用一个『刀枪不入咒』来保护城堡，马上就会有人来破解。」
「赛门，」克莱莉说道，「闭嘴。」
「他说的也相差不远了，」路克说道，「我们只是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在不触动防护罩的情况下把恶魔血带进城里。」他耸耸肩。「这是我们目前最小的一个问题。现在防护罩恢复了，但我们已经知道它不是绝对安全的。华伦泰随时都可能再带着更多军队回来，而我怀疑我们挡得住。亚衲人的人数不够，留下来的人也已经毫无士气。」
「可是异世界人呢?」克莱莉说道。「你告诉过执政官说，『政委会』必须跟异世界人合力作战。」
「我可以跟玛拉齐和木赤杨讲到脸色发青，但那不表示他们会听。」路克疲倦地说道。「他们让我留下来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政委会』投票通过要我当顾问，其中有好几个人被我的族群所救，但那不表示他们希望伊德瑞斯有更多异世界人──」
有人尖叫起来。
阿玛提丝站起身，一手掩着嘴巴，眼睛瞪向大殿的前面。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背景衬着外面的阳光，只看得见他的身影。一直到他往前走一步，进入大殿内之后，克莱莉才看清楚他的脸。
华伦泰。
不知怎么的，克莱莉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是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这使他看起来年轻了一点，比较像伊苏瑞尔给她看的往事中那个生气的男孩。他没有穿战斗服，而是一套剪裁合身、高雅的条纹西装配领带。他没有带武器，看起来就像走在曼哈顿街头的一个平凡人，可能是任何人的父亲。
他没有看向克莱莉，彷彿根本不承认她的存在。他穿行过长板凳中间的狭窄通道，目光一直盯着路克。
他怎么能手无寸铁地这样走进来?克莱莉感到很奇怪，而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审问官木赤杨发出一种像受伤野猪的声音，一面挣脱想拦住他的玛拉齐，踉跄地冲下讲台，朝着华伦泰冲过来。
他直直穿透华伦泰的身体，就像一把刀副破了纸。华伦泰脸上带着颇觉有趣的神情，转头看着木赤杨狼狈地撞上一根柱子，然后笨拙地趴跌到地上。追过来的执政官哿腰将他扶起来──脸上带着隐藏不住的嫌恶神情，克莱莉不知道那是针对华伦泰，还是表现得像呆瓜的木赤杨。
大厅里又响起一阵细弱耳语。审问官像笼中老鼠般尖叫挣扎，玛拉齐紧紧抓住他的双臂，华伦泰则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继续走到大厅里面。聚集在长板凳边的闇影猎人纷纷往后退，彷彿红海从摩西的两侧分开，在中央留下一条清楚的通道。他走近她与路克和赛门时，克莱莉的身体一阵颤栗。他只是一个投影，她告诉自己，不是真的在这里，他伤不了你。
她身边的赛门也在颤抖。华伦泰在讲台的台阶上停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她，克莱莉握住赛门的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视她，彷彿在打量，然后整个略过赛门，最后落在路克的身上。
「路西恩。」他说道。
路克平稳地迎视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克莱莉想，这是在瑞尼克那里之后，他们第一次再见面，当时路克奋战得半死，浑身是血。现在比较容易看出他们两人的不同与相似之处──路克穿着破旧的法兰绒外套与牛仔裤;华伦泰则是一身昂贵华美的西装。路克头发灰白，脸上还留着一天未刮的胡碴;华伦泰的样貌彷彿还是二十五岁──只不过比较冰冷坚硬，彷彿他在这些年已渐渐变成了石头。
「我听说『政委会』现在把你安置在『议会』里了。」华伦泰说道，「对一个腐化又喜欢拍马屁的『政委会』而言，让堕落的异种人渗透进来是再适合不过。」他的声音平和，甚至还带着一点愉悦──让人很难察觉其中的狠毒，搞不好会真的相信他。他又转眼看着克莱莉。「克萝莉莎，」他说道，「我看，妳现在跟吸血鬼在一起了。等事情平静一点之后，我们真的应该讨论一下妳该怎么选择宠物。」
赛门的喉间发出低吼声。克莱莉抓紧他的手，用力抓着──要是在从前，他大概会痛得缩开了，现在却似乎根本没感觉。「不要，」她低声说道，「别动。」
华伦泰已经把注意力转开，爬上讲台的台阶，低头俯视着大家。「这么多熟悉面孔，」他说道，「派屈克，玛拉齐，阿玛提丝。」
阿玛提丝僵直地站在那里，眼里充满恨意。
被玛拉齐抓住的审问官仍在挣扎，华伦泰带着笑意的目光闪到他身上。「还有你，木赤杨。我听说你要间接为我的老朋友霍奇‧史塔克威德之死负责。真可惜。」
路克终于开口说话。「那么你承认了，」他说道，「你破坏了防护罩，派恶魔进来。」
「是我派它们来的，」华伦泰说道，「我还可以派更多来。『政委会』──即使是这么愚蠢的『政委会』──一定也会预期到吧?你也预料到了吧，路西恩?」
路克的蓝眼睛神色阴郁。「确实。但我知道你，华伦泰，你来是要谈什么交易呢，还是要吹嘘?」
「都不是。」华伦泰看着沉默的群众。「我没有谈交易的必要，」他说道，声音虽然平静，却像用扩音器般传得很远，「也不想要吹嘘。我不喜欢造成闇影猎人伤亡，我们的人数已经少得可怜了，而这个世界又迫切需要我们。但『政委会』就是这样子，不是吗?只会用一堆荒译的规定来糟蹋闇影猎人。我当初那么做，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政委会』听话。闇影猎人不是因为我而死，而是因为『政委会』不理我。」他隔着群众与木赤杨互视，审问官的脸苍白而扭曲。
「你们有这么多人当初都在我的『圆环会』里，」华伦泰缓缓说道，「我现在要对你们说话，也对那些知道『圆环会』但没加入的人说话。你们记不记得我十五年前预测的事情?我说，除非我们反抗『公约』，不然艾岚坎迪城，我们这座宝贵的首府，就会任低级下贱的异种人横行，践踏我们珍惜的每样东西。结果正如我所预测，所有情况都成为事实：加德被火夷为平地，『门户』遭到破坏，街上怪物乱窜，半人类跑来想领导我们。所以，我的朋友，我的敌人，我在天使翼护之下的兄弟，我要问你们──你们现在相信我了吗?」他的声音变成了大喊：「你们现在相信我了吗?」
他环视全场，彷彿期待有人回答。一个都没有──只是一堆呆瞪的脸孔。
「华伦泰。」路克轻柔的声音打破沉默。「你看不出来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吗?你所畏惧的『公约』并没有把异世界人与亚衲人视为平等，没有让半人类占有『议会』席位，心里仍然存着旧恨。你本来应该信任『公约』的，可是不然──你无法信任──现在反而给了我们唯一能让我们团结的东西。」他的视线盯住华伦泰。「一个共同的敌人。」
华伦泰的脸上闪现红潮。「我不是敌人，不是亚衲人的敌人。你才是，你想引诱他们做毫无希望的抵抗。你以为你们看见的那些恶魔就是我全部的手下吗?它们只是我召唤来的一小部分而已。」
「我们也还有更多人，」路克说道，「更多亚衲人，更多异世界人。」
「异世界人，」华伦泰不屑地说道，「他们一碰到真正的危险就先开溜了。亚衲人天生就是战士，要保护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憎恨你们这种人。纯银能烫伤你们，太阳光会烧死『暗夜之子』，这都是有理由的。」
「太阳光不会烧死我，」赛门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道，尽管克莱莉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我就在这里站在太阳底──」
但华伦泰只是大笑。「我见过你没有办法说出上帝之名，吸血鬼，」他说道。「至于你为什么能站在太阳底下──」他咧嘴一笑，「你大概是反常吧，怪胎，但仍旧是一个怪物。」
怪物，克莱莉想起华伦泰在船上说的话：妳妈妈说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怪物。她离开我，不让我对她的第二个孩子做同样的事情。
杰斯。想到他的名字就使她心痛。华伦泰做了那种事，竟然还站在那里讲怪物──
「这里唯一的怪物，」尽管她决心保持沉默，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就是你。我看见伊苏瑞尔了，」他讶然转头看她，她又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每件事情──」
「我很怀疑，」华伦泰说道，「如果妳真的知道，就会把嘴巴闭紧。就算不是为了妳自己，也要为妳哥哥好。」
你胆敢跟我提杰斯!克莱莉想大喊，但有一个声音突然打断她，一个女性的声音，冷静、无惧、怨恨。
「还有我的弟弟呢?」阿玛提丝走到讲台前，抬眼盯着华伦泰。路克愕然对她摇着头，但是她不理他。
华伦泰皱起眉头。「路西恩怎么样了?」克莱莉感觉到阿玛提丝的问题使他不安，也可能只是因为阿玛提丝站在那里与他当面对质的样子。他多年前就已经把她排除，认为她太弱，不可能跟他挑战。华伦泰不喜欢有人让他感到惊讶。
「你告诉我说，他不再是我的弟弟了，」阿玛提丝说道，「你也把史蒂芬从我身边抢走。你毁掉了我的家庭。你说你不是亚衲人的敌人，却让我们彼此对立、家人反目，你破坏了我们的生活却毫无羞愧之心。你说你憎恨『政委会』，但，是你使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眼狭窄又偏执。我们本来都互相信任的，我们亚衲人，但你改变了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她的声音在发抖。「也不会原谅你害我不把路西恩当弟弟。我不会原谅你这一点，也不会原请我自己听信了你。」
「阿玛提丝──」路克往前走一步，但他姊姊伸手挡住他。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但背挺得笔直，声音坚定毫不动摇。
「有一度我们都愿意听你的话，华伦泰，」她说道，「我们也都受到了良心的缱黄。但是以后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那种时候过去了。现在这里有谁不同意我的话吗?」
克莱莉抬头环视围在一起的闇影猎人，他们就像她平常画的群众草图，面孔白白的模糊一片。她看见派屈克‧潘哈洛紧绷着下颔，审问官抖得像快被风吹倒的树，玛拉齐的黑亮面孔却完全无法解读。
没有人说话。
如果克莱莉以为华伦泰会很气他们都没有反应，她倒失望了。除了下巴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下之外，他面无表情，彷彿本来就不曾期待回应，彷彿他早就计划好了。
「很好，」他说道，「如果你们不肯听我讲道理，就只好听从武力了。我已经证明给你们看我能瓦解城市的防护。我看你们又把它弄回去了，但没有关系，我很容易可以再把它毁掉。你们不是要接受我的条件，就是要面对圣剑召唤来的每个恶魔。我会告诉它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男人、女人或小孩都一样。随你们选择。」
大厅内响起一片耳语。路克瞪着他。「你要摧毁你自己的族人，华伦泰?」
「有时要把病株除掉才能保存整个花园。」华伦泰说道，「如果全部都生病了……」他转头看着惊恐的群众。「随你们选择，」他又说道，「我已经得到圣杯，必要的话，我会重新开创一个新的闇影猎人世界，我自己创造、自己教导。但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如果『政委会』把整个『议会』的权力交给我，并接受我至高无上的统治，我就愿意罢手。所有的闇影猎人都要发誓服从我，刻上一个忠于我的永久符印。这就是我的条件。」
全场鸦雀无声。阿玛提丝抢住嘴巴，整个大厅在克莱莉眼前转动成模糊一片。他们不可能那样。但是他们有什么选择呢?他们被华伦泰困住了，她呆呆地想着，就像杰斯跟我被他困住一样。我们都被血缘关系锁在他身上。
只过了瞬间工夫，不过克莱莉感觉却像一个小时那么久，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打破沉默──是审问官尖细的声音。「至高无上的统治?」他尖声说道。「你的统治?」
「木赤杨──」执政官想拦住他，但审问官的动作太快，脱身之后就冲向讲台，口中一再重复喊着话，彷彿得了失心疯，眼睛翻得只剩眼白。他把阿玛提丝推开，踉跄地冲到台阶上面对华伦泰。「我是审问官，你明白吗?审问官!」他喊道。「我是『政委会』的一部分!『议会』的一部分!规矩是我定的，不是你!是我统治，不是你!我不会让你做这种事，你这个爱恶魔的傲慢东西──」
华伦泰摆出无聊的表情，伸出一只手，彷彿真想抓住审问官的肩膀。但华伦泰碰不到东西──他只是投射出来的影像──克莱莉惊吸一口气，只见华伦泰的手穿透审问官的皮肤、骨头与血肉，钻到他的胸膛内。接下来的一秒钟──仅仅一秒钟──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张口结舌瞪着华伦泰的左手手腕插到木赤杨的胸腔里，然后华伦泰的手腕用力一抽一转──就那么扭一下，象是在转一个生锈的门把。
审问官只叫了一声，就像石头般倒在地上。
华伦泰将手收回，上面满是鲜血，像戴了一个长及小臂的红手套，把他的昂贵西装外套也弄脏了。他垂下手，环视着震骇无比的群众，最后目光落在路克身上，缓缓说道：「我给你们到明天午夜的时间考虑我的条件。那时候我会把全部大军带到布洛斯林平原。要是我还没有接到『政委会』投降的讯息，就会率军杀到艾岚坎迪。而这次我们就不会再留活口。你们只有这么长的时间来考虑我的条件，好好利用时间吧。」
说完，他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