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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访客

“真无趣。”安妮嘀咕道,她点燃一支细蜡烛照亮她与奥丝姹的塔顶房间。
“是吗?”奥丝姹的声音不知何故听起来似乎很遥远,“我觉得很有意思啊。”
“我觉得连别致都算不上。”安妮回答。
“太离奇了。”奥丝姹点点头重复道。她走到窗前看外面的夜色。安妮叹口气开始换衣服。
“至少又穿了一次礼裙,勉强凑合。”她说,“虽然即使是这样一条品位极其让人怀疑的裙子。”她把礼裙摆在面前,耸耸肩,然后仔细叠好,再把粗糙的睡衣往头上套。
“明天又该上课了。”她努力想遣散滞留心底的失望,是卡佐不是罗德里克,还有由这厚颜的维特利安人所激起的心神不宁。“听说我们要学幻灵草的用法,我一直很期待。”
“嗯哼。”奥丝姹小声道。
安妮可疑地盯了她朋友一眼。
“我们还有一堂把婴孩变作小狗的课,也学小狗变婴孩。”
“真好,”奥丝姹点点头,“一定很有意思。”
“圣者啊,你怎么了?”安妮质询道,“你甚至都没听我的话。”
奥丝姹内疚地从窗口转过来。
“没什么,”她说,“没怎么,我只是有点困。”
“你看起来并不困。你看起来绝对兴奋。”
“呃,我没有,”奥丝姹坚持道,“我很困。”
“真的?那什么让你觉得那么有趣?”
“没什么。只是,夜色很美。”
“月亮都没出来,你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可以看到很多,”奥丝姹回答,“或许我能看到罗德里克骑马过来。”
“奥丝姹·利斯多特,你是在取笑我?”
“不,我没有。我是为你着想,希望他真的会来。你仍然爱他对不对?”
“对。”
“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
“卡佐?”
“对,就是他。你怎么碰到他的?你说你会告诉我。”
安妮想了想。“这是一个那些秘密之中的一个,奥丝姹。”她最后说,“是我们神圣秘密里的一个。”
奥丝姹把手放到胸口。“我以维吉尼亚·戴尔的名字起誓,绝对保守秘密。”
安妮解释了她如何发现井底岩洞的出口,又怎样遇到了卡佐,但对幻境里的神秘女人和自己被赐予的新能力等则有所保留。她觉得这样对待朋友很不够意思,但有些东西在警告她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所以你知道了吧,”安妮作出结论,“无论卡佐今晚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打骨子里仍是个毫无礼貌的流氓。”
“可是,他很帅。”奥丝姹说。
安妮张开嘴,又闭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你被他迷住了。”
“什么?”奥丝姹的脸被惊慌给揉皱了,“不,我没有。”
安妮抱着她的肩,怀疑地打量她。“你落后了我好一会儿,”她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跟你说了什么?”
奥丝姹羞红了脸,甚至在橘红的烛光下也看得见。“正如你说的,”她盯着屋子的某个角落,就好似丢了东西在那里一般,“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
“奥丝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生气的。”奥丝姹说。
“只有你坚持守口如瓶遮遮掩掩我才生气。告诉我。”
“呃——他给了我一个吻,我想。”
“你想?”安妮问,“你想是什么意思?只有他吻了你或者没有吻这两种。”
“那,他吻了我。”奥丝姹大胆了点儿。
“你被他迷住了。”安妮再次非难道。
“我甚至不认识他。”
“男人真是变化无常!”安妮扯着嗓子道,“他先想方设法追我,接着几天不见又对你谄媚。这种男人,你还能指望他什么?”
“没有!”奥丝姹说,“只是……”
“只是什么?”
“呃,那很不错。那个吻。他吻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怎么吻,也不想知道。”
“你不能知道,你有罗德里克。无论怎样,我肯定我们俩谁都不会再见到达·穹瓦提欧了。”
“如果圣者够仁慈的话。”
奥丝姹耸耸肩,又转向窗口。“噢!”她说。
“怎么了?他在下面?”安妮说,“跟踪我们到这里再烦扰人家,很有他的风格嘛。”
“不,不。”奥丝姹断言道,“除非是他带了朋友一起来。看那些火把!”
“什么?让我瞧瞧。”
安妮侧着肩也来到窗口,发现奥丝姹说的没错。一条长长的萤火虫似的亮光在朝着修女院逼近。安妮听见马蹄声响,还有马匹的鼻息声。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安妮惊奇极了。
“说不定是瑟夫莱商旅队。”奥丝姹假设道,“他们在黑暗里移动。”
“可能。”安妮疑惑地回答。
就在这时,修女院内钟声大作,是全体召集的信号。
“我猜我们会知道答案的。”安妮说。
 
卡西塔修女在中庭的楼梯口碰到了她俩,其他睡眼惺忪的女孩们已经开始集合,她们咕哝着,刚睡下就被吵醒的愤怒和困惑写在脸上。
“去酒窖,”卡西塔用柳条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待在那里,直到被通知可以回房间为止。”
“发生什么事了?”安妮问,“我们看见骑马的人从塔的方向逼近。”
“嘘,伊薇柯莎修女。保持安静并照吩咐的去做。快去酒窖。”
卡西塔用她的柳条扫了一下安妮的嘴,她根本来不及避开。她想叫喊,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
“不许违令。”卡西塔对所有的女孩说。
见到安妮的遭遇,没有一个人胆敢再问。安妮又怒又怕,但还是跟其他人一起走向酒窖。
卡西塔修女在安妮唇上的诺力封咒一段时间后自然解除了,只在嘴上留下一点奇怪的酥麻之感。这时,她和奥丝姹已经到达地下酒窖的楼梯入口处。其他女孩下楼去了,但安妮拽着奥丝姹闪进了一道侧廊。
“跟我来。”她说。
“去哪儿?”
“到围墙顶上。我要查个究竟。”
“你疯了吗?你还不吸取教训?”
“我们得躲着,不过我一定要查出来。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我想修女院现在处于被攻击的境地。”
“会有什么人来袭击一个修女院呢?”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去酒窖的原因。”
“安妮——”
“你要是不愿意就跟她们一起走,”安妮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转身走开。一小会儿后,她听见一声叹息,接着是奥丝姹跟上来的窸窸窣窣声。
她俩风一般穿过厨房以及上面的香草园,来到了一座有葡萄藤爬满岩石的小凉亭处。安妮记得那里有一条狭窄的梯子直通修女院的围墙顶。此处潮湿而疏松,她滑倒了两次,但还是尽可能快地到达了围墙顶部走道。她蹑手蹑脚地向前门移动,奥丝姹跟在她后面。有一次她们听到跑步声,于是急忙蹲下藏到一座塔的阴影里,看到一个穿长袍的影子正走进这座塔。安妮听见这含糊的足音越爬越高,接着疾速地跑开。
前门内的大庭院里布满了身穿黑色长袍的影子。瑟苦拉院长站在前门的墙顶上,跟旁边的纱薇特修女和科奈克斯修女一起注视着下面的人群。安妮能听见她在说话,但听不清内容。她爬近了些,奥丝姹仍跟在后面。她们一起发现了一个城垛的突出部分,在那里可以同时看到瑟苦拉和来访者们。
“圣者啊!”安妮喃喃道。
在火炬光下,她辨清大约有三十人,均全副武装雄赳赳地骑在战马上。但他们中没有一人佩戴表明身份的标志——甚至领头的也没有,他穿着金边铠甲,骑马立在其他人前两码远处。头盔面罩没有放下,但距离太远安妮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他在对瑟苦拉说话——或者说,是她在对他说。
“……问题是,”院长说,“我们处于教会和总管事的保护之下。如果你们无视警告,后果不堪设想。请回吧,马上走!”她的声音因命令显得苛刻,尽管其话语不是针对安妮,安妮也同样感到畏缩。她可不愿意成为那个骑士,无论他是谁。
然而,那骑士却显得浑不在意。“我不会走,女士。”他大声地说。其身后,马刺在咯咯作响,马儿在噔噔顿足。火炬上柏油燃烧的气味飘过城墙,整个场面都如梦一般朦胧虚幻。
“我起过誓,”那骑士继续言道,“把她交出来,我们就两清了。随你怎么抱怨。”
“你以为你们不戴任何标志或徽章,偷偷摸摸地来,我们就不知道你们是谁了?”瑟苦拉回答道,“走开。你们从这里什么也得不到,就别浪费圣者的诅咒了。”
“圣者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院长。”骑士不为所动地回答道,“我们的目标是神圣的,而且我也不怕任何的黠阴巫术。我再次警告你们。把安妮·戴尔交出来,否则就不要怪我们撒野。”
“安妮!”奥丝姹喘气道。
安妮抓紧奥丝姹的手,她的心扑通扑通,这个世界似乎在旋转,所有的事都在重新整合。
这一切是因为她。
“我再次警告你,”瑟苦拉对骑士说,“入侵绝不可饶恕。没有男人可以踏进这个修女院。”
安妮看不见院长的脸,但她可以想象得到,她实在好奇这个匿名骑士敢不敢直面她的凝视。
“很遗憾我必须这么做,”这人说,“但这是迫不得已。”
他做了个手势,于是他的骑兵队分散开来,从中走出十个弓箭手,木制箭筒里插着铁头利箭。他们把武器对准了墙头上的修女们。
“打开大门,”骑士说,“看在圣者的分上,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
瑟苦拉张开手指以作答,安妮瞬间感觉一种刺痛袭过肌肤,有些类似于面对火焰,但又不完全像。一根黑色细丝模样的东西从她指尖吐出,像是蛛丝,却更加轻飘没有实体。当它们碰到那些高傲的家伙时,他们尖叫着举起手来蒙住眼睛。安妮看见血从他们的指缝里喷射出来,她的胃因恐惧而紧缩。她听过有关寅恪诺力法术的传闻,但从未相信过它的存在。
作为回击,骑士举起手臂高声呼叫。安妮又一次感觉到力量狂涛汹涌而来,袭过全身像是冰冷的电击。院长的诺力被撕碎,飘散于夜空之中,继而消逝。
“好,”瑟苦拉说,“终于露出了你的真面目,我知道事实了。”
“事实之一,兴许,”骑士说,“这件事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院长大人。”
“请指教。”
“恐怕不行。”他做了个手势,其手下便一齐朝前拥,冲撞大门。与此同时,骑士的手掌间闪了一下白光,紧接着一阵巨雷声把空气撕裂,蓝色的火焰从围墙底盘旋着升腾起来。安妮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只见到火焰宛如卷曲延伸的蔓藤一般随着门上裂缝噼啪作响。
在第二次冲撞下,大门坍塌了。那个骑士首当其冲,其余的也跟着鱼贯而入。
安妮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躯体的存在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分崩离析,仿佛一个脆弱的亡灵在见证着这些匪夷所思之事。
修女们围成一群,念叨一些黑暗的字句。于是前排的骑士们倒下,扯开自己头盔,露出发青的脸。他们喉头痉挛着咬断自己的舌头碾碎自己的牙齿,在渡过死亡之海时流下绿色的泪。
领头的骑士仍旧阔步向前,没有受到影响。他举起沉重的利剑,只一瞬之间,一个修女便失去了头颅,她的躯体缓缓跪倒,脖子却似乎仍在伸展,如一朵盛开的红色兰花。他继续一剑剑砍向圣塞尔的修女们。起先,修女们还能保持统一阵线,骑士们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倒下,但这把血腥之剑的出现使得修女们阵脚大乱。铁箭黑雨般呼啸着蹿上瑟苦拉所在的城垛,横行霸道。纱薇特和科奈克斯倒下了,盯着插在自己身上之箭停止了念力。瑟苦拉神色恐怖地一拍手,像是滑进了一处本不存在的阴影之中。阴影也随即消失不见。
“噢,圣者啊!”奥丝姹尖叫道。
“这都是因为我。”安妮麻木地吐出这几个字,好沉重的几个字。
“我们得回酒窖去,”奥丝姹说,“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安妮,走啊。”
可安妮没有动。已经到处都洒满鲜血。她连做梦都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血存在,也没想过无头的躯干会抽动,更没想过死人的眼睛跟玻璃那么相似。
“安妮!”奥丝姹在她耳边再次尖叫。
领头的骑士听见了,抬头望过来。他的脸盔仍没有扣上。安妮只注意到他的眼睛那么蓝,几近雪白。
“在那儿!”他叫嚣着,戴着铁手甲的指头戳向她们。
“安妮!”奥丝姹悲吓交织,泪流满面,她吃力地拖着安妮的臂膀。
安妮找回了自己的脚,或者说它们找回了它们自己。匆促之间,她跑了起来,沿着城垛一路上跌跌撞撞。她的所有知觉都被恐惧所吞噬。奥丝姹紧跟在后面,几乎是在推着她走。她们找到来时的楼梯,蹒跚着下行。安妮滑倒了,膝盖狠狠地撞到石头上,但她几乎没注意到,因为她们进入中庭时又有一声男人嘶哑的叫嚣。
“酒窖!”奥丝姹哭叫着。
“去等着被捉吗?不!”安妮转入食堂,头也不敢回,她们身后紧跟着一串铁足甲敲击石板之声。当她们经过储藏室门槛时,奥丝姹再次尖叫。安妮被迫转过头。
她们的追击者——一个黑色长发束成马尾,身穿半身铠甲的男人——抓住了奥丝姹的头发,而他的剑则水平指向安妮。
“别跑,”他命令道,“跟我来。”
奥丝姹理智的伪装在此刻全被撕破,安妮的愤怒在忽然间超出了恐惧。
手边最近的物什是一个用于钉小桶的锤子。她顺手一抓扔了出去。
虽然力道不大,但确实意外之至。当棒槌砸中骑士的鼻子时,她瞥到他脸上写满惊讶。他咒骂着往后一倒,于是奥丝姹再度获得自由。
两个姑娘又开始跑。在她们后面,安妮听到骑士在顿足狂号,接着有什么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头。她开始觉得轻飘飘的,继而沉重万分,脸颊撞到地板。她喷出一口血,想站起来,但背上被一只靴子踩住了。
“小狗崽子,”这人说,“让我来教你——圣者啊!”
最后一个词音调升高成为一声尖叫,就好似垂死的马的嘶鸣,而安妮背上的重压忽地消失了。困惑中,她晕乎乎地用手和膝盖支撑着自己转过身,看见那个骑士躺在地上死了,嘴里有水蒸气在往外升腾。
“起来,快点。”
安妮转向这个新的声音,是瑟苦拉。她旁边的奥丝姹也在挣扎着站起来。
“跟我来,”她说,“姐妹们已经无法坚持多久了。”
安妮无声地点点头,用手摸了摸仍然嗡嗡作响的脑袋。瑟苦拉带着她俩离开,安妮把视线集中于院长背上的那片法衣,再次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
太快。所有的一切都太快。所有的物体都是模糊的影子。
后来,她终于注意到她们这是在哪里了,她们站在通往圣梅菲提殿的那个深井之前。
院长抓住她的双肩。
“我并不希望如此,”她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我没有完成对你的责任,而你也没有准备好,但也只有如此了。”
“那些人为什么抓我?”安妮问。
瑟苦拉的黑色眼睛眯了起来。“为了把希望从世上带走,”她说,“为了把你从世上带走。”她指了指绳索。“下去吧,你们俩。”
“等等。”安妮说。她觉得有事必须要问。
“没有时间了。”院长说,“紧紧抓牢绳子。”
“我应该怎么做?”安妮问,她和奥丝姹已经系好了绳索,“我不明白我该怎么做。”
“活下去,”瑟苦拉修女道,“其余的时机到来时你自然会知晓,是圣者的意愿。离开这里,快!否则他们会找到你。一直走,不要停留,不要相信任何安全的假象。”她开始操纵绞盘,把她们放下去,她的脸离安妮越来越远。有什么重重地击中了她们上面那扇门。
“你知道出路,”院长说,“走!一落地就马上走!”
“我知道?”安妮脱口而出。
瑟苦拉修女的唯一答案就是一声温和的笑。
她们下降得飞快,刚落地便听到上面传来一阵怒号,仿佛被诅咒的灵魂,还有一股淡淡的硫黄味儿。
接着便是沉寂。
黑暗中,安妮突然觉得坚强了些,她说:“奥丝姹,抓住我的手。”
“太黑了。”奥丝姹拒绝道,“我们会掉进地底裂口,或者被绊倒。”
“相信我,抓住我的手。你听见院长的话了吧,我知道路。”
男人的声音从上面飘了下来。
“听见了?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对,”奥丝姹说,“对,我们快走。”
两只手紧握在一起,两个女孩开始走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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