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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巡礼路

宜罕修士双手叉腰,一脸忧虑地看着斯蒂芬收拾。
“留心德思蒙跟他那一帮子人,”小个子如是说,“他们没有一个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踏上巡礼路。”
“我知道。”斯蒂芬耸耸肩,“可我能怎样?他们要跟踪我就跟踪。如果让他们发现我独自一人在森林里,无论他们是否发难,我都不能怎样。”
“你可以跑啊。”
“那他们会在下一座圣殿前等着。我还是不能走完巡礼路。”
“但你可以活下来。”
“那倒是。”斯蒂芬同意。
“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这次奖赏啊。”
“有心事烦着他呢,”爱普林修士说。他刚刚从葡萄园回来,头上仍戴着一顶遮阳的宽檐帽,“但并不是德思蒙修士的事。”
“难道想家了?”宜罕略带嘲弄地问。
“不。”斯蒂芬回答。虽然他的确在想。想的是这个还有存在价值的世界,而非某个固定的家。
“那你怎么了?”宜罕继续问道。可斯蒂芬没再吭声。
“他愿意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爱普林说,“对吧,兄弟?无论怎样,不要再担心德思蒙,主教大人昨天已经把他打发了。”
“打发了?”斯蒂芬说,“你是说离开这里了?”
“没那么好运。只不过被派去做点儿教会的工作。”
斯蒂芬忽然记起那晚在山坡上,德思蒙放过自己,奇怪而安静地走开。
“去采购生活品或者其他?”
“哼,”宜罕咕哝道,“不是。他派他们去照看什么东西。德思蒙走过圣满瑞斯巡礼路。他差一级就成为教会的骑士了。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身强体壮?都是圣满瑞斯所赐。你来这里的前些天,一群山贼袭击弥登的贝德尔修道院,那个时候主教大人也是派了德思蒙跟那一伙去。”
“他们摆平了那些山贼,而且是压倒性的胜利。”
宜罕的眉头皱起来。“那可能更糟。万一那些残部还滞留附近,出没于林间野地怎么办?如果你被山贼大卸八块,他们还有托词呢。”
“等等,”斯蒂芬说,“我不信主教有那么大的权限。他只能在自己的修道院范围内安置防护人员。而派人前往这种命令只能来自护法。”
“伊斯冷的赫斯匹罗护法大人所派的信使昨天刚刚到达。”爱普林说。
“哦。”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德思蒙,”爱普林说,“他很中意这次旅行。反正他想什么时候杀你都行。”
“那最好不过。”斯蒂芬说。
爱普林笑了:“另外,要走完巡礼路,你必须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才行。”
“我尽力。”斯蒂芬说,“你能告诉我一些可以期待的事吗?那感觉怎样?”
“不能。”宜罕与爱普林异口同声道。
“但你会变得不一样。”宜罕加上一句,“那之后,没有任何东西是相同的。”
宜罕大概是想借此说法鼓励他一下,但在斯蒂芬听来,却像腹部给开了个口子一样。自从离家以来,他就接连不断地遭遇意外,一次比一次过分。他以前所熟知的世界被整个颠覆,内心的忧虑也在逐步加深,无论这第一次巡礼路会怎样,事实都将会全然不同。更何况还存在着这些讨厌的经历再次上演的可能性。
所以,尽管他努力虔诚地寄希望于圣者,尽量以一种深思冥想的心绪踏上旅途的第一步,可当他脚踩巡礼路,到达十二座神殿之一的圣德克曼殿时,还是忍不住地浑身颤抖。
 
踏入修道院中殿的脚步声,在斯蒂芬自己听来竟然有些入侵者的味道。他从没感受过这样的空旷和静寂。他只希望有普通的回响,能跟其他人说说话。但不可能,直至巡礼结束,他都将是孤独一人。
他站立了一会儿,审视支撑起天花板的拱壁,惊异于脆弱而充满缺陷的人类竟然可以创造出如此的美。这是否就是圣者们在人类身上发现的所谓潜质?这些美的价值是否就值得那些恶人大动干戈?
这些问题他找不到答案,这里没有任何启示。
他在阶前站定,口中念念有词。十二尊微型壁龛里镶嵌着圣德克曼的塑像或浮雕,神态各异。雕像本身并没有力量,但它们却让他想起了即将肩负的东西,因为巡礼路跟这些小雕像很类似,都是被夸大的东西。
在点上各处的蜡烛后,他准备进入首殿。它就在中殿背后,由一扇小门相连。此门周围的石头看上去要比别处的年代久远得多。肯定没错,在神殿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建成之前,在可怕的司皋斯罗羿还没被打败之前,圣者就已经在这里做下了标记。
除了一座小山外,此地曾经什么也没有。建神殿或修道院虽不能起到增强圣堕力量的作用,但可为那些拜访之人服务,同时与圣者沟通,以预见未来。
当他的手触及门柄之时,胸中忽然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痛,而他明白,要不是自己斋戒了三天,就将错过里面的东西。
他站着,目不转睛,不情愿扭动门柄。
他没有准备好:思绪与目标不统一,血肉与灵魂不统一。有太多非神圣的东西阻挡。
所以,他只好跪倒在门前,想进入冥想。
有时,夜里他会无法入睡,那是因为当天的所见所闻一直缠着他不放,就跟老鼠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一样。他应该怎样,不应该怎么样——会反反复复无数次地在他脑海里重现。而此刻的状态也跟失眠一样。他竭力要把那些想法赶走,想像沸水煮盐一样把它们消溶,但它们还会重新成形,且一次比一次顽固。
而这些想法中最要紧的只是个简单问题:在他做完那样工作后,他还配得到圣者的祝福吗?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斯蒂芬意识到空洞的冥想毫无用处,于是改变了策略。与其辛苦地让脑子化作空白,不如去回忆。如果能在记忆中找到几处平和,或许就能拾回进入首殿所需要的沉着。
所以他闭上眼睛,打开追忆之门,将里面的影像逐一浏览。其身形冻结,宛如一幅画。
他看到吉夫瑞修士站在贵族学院的讲厅里,阴郁的光线从狭长的窗棂射进,照在那挺直而高大的身形上。吉夫瑞修士在阐述圣堕的神秘,措辞激昂,宛如吟唱。
他父亲,罗瑟因·戴瑞格,跪拜于凯普·查文海角的断崖边,头上有蓝天,身后有吐着白沫的海水。那是父亲给他上的第一堂课,教他在教堂的行为举止。那年斯蒂芬八岁,既敬畏于父亲的学识,又对即将参拜祭坛这件事感到无所适从。
他的姐姐凯依,在整个圣特诺斯欢庆宴上都一直牵着他的手,而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头戴骷髅面具,手持枫脂香炉的人。海岸线上排列着人形的营火,就跟焚祭的泰坦一般。瑟夫莱演奏者与杂技小丑们浑身都涂得跟骷髅似的,一旦太阳西沉,便发狂般围着人群蹦跳雀跃。而祭司们都穿着黑衣,拖着镣铐,站在他们身后高唱挽歌。凯依告诉他说瑟夫莱会抓走小男孩儿,而被抓的孩子从此就会永远消失。那是他生平最为震撼的体验之一,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类世界里圣者与鬼魂的存在,并且是如此活生生的有血有肉。
在这些记忆图片之中,有一位老主祭——柏登,是引导斯蒂芬逐步接近自身所需的年长祭司。斯蒂芬此刻能够看清他青灰的面庞,一瞬即逝的悲怆笑容,还有他的眉宇,几乎跟老迈的蜥蜴皮一样——时间在他身上的走势,似乎跟普通人大不一样。
但他的声音还算平常,那日他领着斯蒂芬进入祭坛后室的小藏书阁,语调十分柔和。
斯蒂芬集中精力,接着放松下来,直到记忆之图开始转动,他才重新使用属于十二个夏季之后的耳目,去审视聆听那段过去的岁月。
 
他环视着阁内的盒子与卷轴,见到父亲的笔记,见到母亲在腰带上绣着的祈祷文,但都无法理解。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圣者所授予的最大礼物便是知识。”柏登主祭抽出并打开一个褪色的牛皮卷轴对他说,“最优雅的礼拜方式就是学习那些知识,就像呵护风中摇曳的火苗一样,要让它们活着并传递到下一代。”
“里面讲的是什么?”斯蒂芬指着卷轴问。
“这个?我是随便抽的一卷。”祭司凝视着内容,“啊哈,看,这是有关圣米切尔所有称呼的抄录。”
可斯蒂芬一点儿也不懂。
“圣米切尔有不止一个名字?”
柏登点头:“更确切地说,圣米切尔是一种无名力量的许多名称中的一种——这种无名力量就是圣者的本质,我们称作圣堕。”
 
“我不明白。”
“有多少圣者,斯蒂芬?”
“不清楚,几百个吧。”
“如果我们以名字来数,”他沉思道,“的确是几百个。比如圣米切尔——他同样被人们称作圣泰武、圣诺德、圣满瑞斯、圣特文——而这只不过是四十种里面的四种。同样,雷神还被叫做丢沃、法刚、冰斗湖等等。”
“噢!”斯蒂芬回答,“你是说在其他语言里的叫法啊,就像莱芮语或者克洛塔尼语。”他笑着仰头朝祭司看去。“我跟一个海船船长学过莱芮语,你想听听吗?”
祭司咧嘴一笑:“你是个聪明孩子,斯蒂芬。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的语言天赋,是它把你交付给了神职。”
“父亲也这么说。”
“你好像不太高兴。”
斯蒂芬低头看地板,并尽量不再扭动身子。父亲不喜欢他老是扭来扭去。“我——我不认为自己想成为一个祭司,”他承认道,“我宁愿当个船长,可以驾船航行到许多地方,去看许多东西。或者当个画地图的也成。”
“好,”柏登主祭说,“那是以后的事。而现在,你刚做了一次敏锐的观察,一些圣者的名字的确就是其他语言里的称呼。但实际上比那还要复杂得多。圣者最真实的本质——也就是圣堕——是没有任何名字或者形式的。我们的体验与称呼只不过是圣堕变化多样的表征,而每个圣堕都有着许多表征。在王国言语里,我们给每种表征都加上一个称呼。比如在寒沙,他们叫其安苏,或者天神,但在维特利安却被称作领主。在荷瑞兰兹,叫安吉鲁。无论怎样叫都无关紧要,教会允许他们对表征拥有符合地方风俗的叫法。”
“那,圣米切尔和圣诺德是同一位圣者?”
“不。只能说两者都是同一个圣堕的表征,但不是同一位圣者。”
望着斯蒂芬困惑不解的小脸,他吃吃地笑起来。
“到这里来。”他说。
柏登主祭领他来到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前,从桌上的一个木质小保险箱里取出一块罕见的水晶来。此水晶呈三棱条状,很乖巧地平躺在主祭的手掌里。
“这是棱镜,”柏登说,“是镜类的一种,知道吗?来看看当我把它放在阳光下会发生什么。”这时正好有一束光线从敞口小窗射进来,落在小桌上,于是他把棱镜对准了这束光线。开始斯蒂芬并未注意到有什么不一样——但随后他立即明白了。变幻的不是水晶,而是桌面。其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彩虹。
“怎么做到的?”斯蒂芬问。
“白光里包含着这所有的颜色,”老祭司解释道,“在穿过水晶时,它们便被分离开来,于是我们就能见到这许多不同色彩了。圣堕也跟白光一样,而圣者就好比这许多不同的色彩。很明显,是同一事物的一部分。明白了吗?”
“嗯,可不是很有把握。”斯蒂芬回答,一阵令人眩晕的兴奋抓住了他。
“通常,”柏登主祭继续说,“对于任何圣堕的实质,我们都无法体验。我们所知的仅仅是他们的表征,他们各种各样的名字,还有每种形式里的特性。但如果我们细心一些,懂得那些色彩,并把他们归回原状,我们就可以暂时地体验一下白光——真实的圣堕。而在这个过程中,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自己也可以成为那神圣力量的某个辅助性的表征。”
“怎么做呢?阅读那些书籍?”
“我们可以通过书籍来理解他们。”柏登敲敲自己的脑袋回答道。“但要从这里来理解他们——”他指指自己的心,“哪怕只是给自己添上一件最薄的袈衣,我们也必须得巡着神殿走访礼拜。”
“我听说过。那是祭司们做的事。”
“对。那就是我们成为神职人员的方式。也是我们了解他们的方式。”
“神殿是怎么来的?”
“有一些地方是圣者们休憩或居住之地,抑或埋葬之地。我们称其为圣堕。大抵是一些小山丘。所幸教会拥有足够的学识去发掘那些圣堕,并鉴别是哪位圣者的力量集聚其上。而后我们修建神殿来识别他们,所以,人们才知道去哪儿能拜祭自己想恳求或祈祷的圣者。”
“那如果我去神殿,我就会被祝福?”
“如果是那位圣者首肯的话,你会得到些微的祝福。但走巡礼路却不尽相同。因为那得走访许多神殿,每个都是同一圣堕不同表征的遗留。而且必须按照指定的顺序前进,才能沿途得到洗礼。”
“那圣者——呃,圣堕——授予您力量了吗?”
“他们赠予了我们天赋,对,用于为他们服务——如果我们被认为是值得的话。”
“那我——我可以去走巡礼路吗?我可以学书里的知识吗?”
“如果你愿意,”柏登主祭语声柔和,“你很有潜质。如果勤于学习,并决心献身教会,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很多幸福。”
“我不太明白。”斯蒂芬说。
“我说过,你父亲也很赞成这点。”
“我知道。”
那句话第一次听起来似乎并不那么坏。世间的神秘开启了他的幻想之门。棱镜与那束被分解开来的色光让他迷醉。仅仅用几句话,柏登主祭就把一个未知的国度呈现在了斯蒂芬的面前,如寒沙国一般遥远而陌生,却又跟光束一样近在咫尺。
柏登一定已经从他脸上察知了什么,于是沉下声来:“那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几乎无人能按自己的意愿去走,但又是一条让人愉快的路。”
就在那一瞬间,斯蒂芬信了这个老人。这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对父亲是应该表示反抗还是表示顺从。而那时他被一种惊愕的情绪所控制,他清楚地记得柏登主祭是怎样从空中召来亮光,怎样从石头里诱出音乐,怎样在渔获不佳时把鱼群唤至浅滩。这些都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都是日常所见,人们甚至都懒得去思考。
但在那个辽阔而复杂的世界里,肯定存在着更加惊人的奇迹。共有多少条巡礼路?都被发掘了吗?
或许当个祭司也不是件太坏的事。
他低下头说:“主祭大人,我愿意去尝试。我愿意学习。”
主祭庄严地点点头。“一个老人能听到这句话实在是种喜悦,”他说,“喜悦之一。你愿意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
“对。我们从圣德克曼的第一件礼物开始——字母。”
 
从记忆之河中抽身回来,斯蒂芬听见中殿上空一只松鸦追逐其他鸟儿的声音,十分聒噪。他苦笑了一下。柏登主祭是个拥有信念、原则性强的好人。佩尔主教看起来也是个好人,只是有时严厉了些。主教很清楚斯蒂芬干过什么,但仍然认为他有走巡礼路的资格。如果说这几个月来所得到的教训,那就是太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只能导致麻烦。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一个见习修士而已。对——他曾信任过柏登主祭,现在得信任佩尔主教。
这听起来不错,但他不知道柏登主祭是否曾设想过,那藏于彩虹绚丽色彩之下的,竟是极为纯粹的暗黑。而其包含的惊异,要远远多于恐怖的成分。
佩尔主教都知道。但如果这还不够,那被称作圣德克曼的不可言传的某种力量定会给予斯蒂芬一个公正的判断。
他起身抓住门把手,再次整理好思绪,推开了那扇木门。在入口处犹豫了一会儿,而后把手搁在风化的石头上,做了一番祈祷,接着跨了进去,随后把门扣上。黑暗一下子吞噬了他。
他取出火绒盒,打燃火绒,点亮一支小白烛,盯着灯芯上的火焰蹿高,并腾出一股黑烟。
首殿很小,他甚至平展双臂就能触摸到两边的墙壁。同时也很简陋,一个石质跪垫和祭坛就是它的全部摆设。在祭坛后面的墙上,有一尊圣德克曼的小雕像,形态古化,蹲伏于一个打开的卷轴之上,一手提灯,一手握笔。
“Decmanus ezum aittis sahto faamo tangineis. Vos Dadom.”斯蒂芬说。德克曼,学问权威圣堕之表征,吾将顶礼膜拜。
“您赋予文字以力量,”斯蒂芬继续用礼拜式言语说道,“您赠予吾辈笔墨纸张及字母。您象征着神秘、力量与书籍知识的展示。您用父辈的记忆,指引吾辈畅游过去仰望未来。您让吾辈之信念始终纯洁无瑕。吾将顶礼膜拜。”
在闪烁的烛光中,雕像似乎在朝斯蒂芬微笑,一种温和却又略带戏谑的笑。
“吾将顶礼膜拜。”斯蒂芬重复道,语音渐低。
当白烛燃去一半时,他的祈祷仪式便完成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感觉没什么不一样。他叹了口气,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去掐灭烛焰。
可在火光熄灭的瞬间,斯蒂芬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感觉自己触到过焰火,抑或灯芯。
他使劲搓了搓手,还是没有感觉。从指尖到手腕,就跟幽灵的手似的冰冷毫无知觉。他捏紧拳头,直至皮肤变得通红,好似捏着一块烤肉。
很快,斯蒂芬由惊讶转为惊骇,继而恐慌起来。他逃出门去,跑向空荡荡的中殿,感觉双膝沉重举步维艰,本已空空如也的胃竟也呜咽起来,似乎想要变得更空。这让他厌恶,他忽然发现自己正撕开背包,在找寻那把砍柴小斧。
待找到后,他彷徨着问自己到底要斧子做什么。之后他颓然坐地,瞪大眼睛,来来回回凝视那把斧子与毫无知觉的手,并感觉自己仿佛是只掉入陷阱里的海狸,发了狂要咬掉自己的双脚。
“噢,圣者啊,我到底做了什么?”他喃喃道。但他明白,他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交给了圣者,而他们知晓他的所需。
颤抖着,他把斧子拿开,手不可以被砍掉。狂乱在此刻得以收敛,虽然身体仍在发颤,偶尔还会作呕。他躺倒在石地上,盯着从彩色玻璃窗透进的光线,唉声连连,直到神智渐渐清明。他颤巍巍地起身,重新找回他的蜡烛,并对圣德克曼又做了一次祷告。而后没再回头,他径直穿过了另一扇门——一扇小小的门,与室外的一条小径相连。
他心灰意冷地看着这条小径,它只通往一个方向。他可以在此停步,承认自己的失败和不中用。父亲也许会轻视于自己,但那已是家常便饭。如果在此处宣告放弃,他就可以逃避所有的一切——德思蒙修士、那些可怕的卷宗、佩尔主教的要求,还有圣者的逐客令。从此,他便可自由。
但经过一番思量后,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要走到最后。如果圣者开始厌憎他,那他的一生终归还是会完蛋。或许,他们把他惩罚够了,就会赦免他的罪过。如果他们拒绝——好,那他会自寻出路。但他也不会回头。
此路,只通往一个方向。
 
几小时后的下午,天空阴云密布,他到达了一片废墟之中的圣瑟塞尔殿。此地与这位圣者很相称,因为圣瑟塞尔在故事中就是位命运多舛的悲情角色。
圣瑟塞尔的前身是人,一个当时被视作异端的莱芮岛上的修道院主教。当时蛮横的统治者烧掉了瑟塞尔的修道院,以及他的藏书,其中许多都是独一无二的孤本,最后还把瑟塞尔打入了地牢。在暗黑的地牢里,他凭着记忆再次刻录下那些被毁掉的著作——他在牢房的石壁上磨锐自己的指甲,刻在自己的肌肤之上,而后又用地面肮脏的油渍来填黑那些伤痕。当他死后,狱卒把他的尸体扔进了大海,可海神赖尔却把他送到了火籁国的海滨,就在离瑟塞尔曾经的修道院不远处,被修道士所发现。终于,他的皮肤得以用盐保存,著作得以传世。据说那张皮现在保存在艾滨国的主教堂,凯洛瓦菜默教堂。
斯蒂芬点燃蜡烛,开始他的洗礼。离开时,胸膛的肌肤失去了知觉。
两小时后,圣梅菲提——创造并掌管悼词的女神,带走了他右腿的知觉。不久后,他扎营住下,点燃篝火以驱走野兽。此时,他发现自己裤子上竟然有血迹。在知觉丧失后,他曾用斧子恼怒地给了右腿一下。伤势不太严重,但是他想说不定把整个脚砍下也无甚区别。
他无法熟睡,总是做些恐怖的梦。那些梦在篝火上空盘旋,不时地来惊扰他的身体。他想,如果走完巡礼路,自己必死无疑。
第一组的三位圣者均是与文字相关的表征,第二组的三位则没那么文质彬彬,就像是更为原始更为粗糙的雕刻的折射。圣罗斯马塔,记忆与诗的女神,有着近乎野蛮的直率,很少被人类认可。她取走了斯蒂芬的舌头。圣尤葛密要了他的耳朵,自此后,斯蒂芬便开始在静寂一片的怪诞森林里踉跄独行。圣窝石带走了他左眼的视力。
就这样走了三天,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他记得祖父曾告诉过他,死亡是怎样把老人身上的知觉一样一样地取走。斯蒂芬现在被弄得有多苍老了?一百岁?他已经是个跛子、聋子、独眼龙。
此后的一天似乎要好些,他拜访了扣恩、护言、韦扎——智慧、沉思与推论的表征。他们似乎没要他任何东西,他还能说话,也习惯了用没有知觉的脚走路。
而且,也习惯了没有声音的世界。没有了鸟叫声、树叶沙沙声和自己的脚步声,森林化作了一个梦,不真实得让人无法想象里面的危险。就好似他记忆中的图画,是一种映像,或一串映像,而与实际的自己相隔极远。这让他无所适从。
但当他夜间打算生篝火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他翻找着包裹里的物什,知道里面肯定有用于生火的工具,可就是无法识别它们。他还想过把点火的程序画下来,以帮助回忆,但失败了。
他甚至忘记了火这一个词汇。意识到这点时,沮丧之感如洪水猛兽般袭来。他甚至记不起母亲或父亲的名字,无论怎样回忆都是徒劳。
还有他自己的名字。
但他清楚地记得恐惧,无论恐惧这种说法是否准确。这一晚,他蜷膝而坐,一直祈祷着阳光,祈祷着这一切的终结。
 
黎明在树枝间探出头来,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而答案只有一个,我在走路。他在各式的建筑里停下。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这样做,甚至不在意自己为什么会不记得。当他到达最后一座神殿时——不知何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座——只剩一只眼的他,如浮云般轻飘飘地在一堆陌生而混乱的色彩和形状间走着,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又截然不同。一阵风都不会比他轻巧多少。唯一尚存的感觉,便是数日前斯蒂芬还曾记得的心脏的搏动。
但当他走入那最后一殿,心脏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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