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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荆棘王

清晨姗姗来迟,树洞里的埃斯帕仍然睁着眼睛。腿有些抽筋,上了弦的弓仍旧放在手边。
夜里的来访者已经归去,仅留下关于恶臭的记忆。薇娜醒来后,埃斯帕谨慎地走出去,环视着周围。
初晨的阳光亲吻着顶层的树叶,在地上洒下长长的阴影。它们全都指向埃斯帕与薇娜来时的方向。他们面前的巨木群像是稀疏了些,也不再遥远。从树梢的模样,埃斯帕能估出前面还有多远。
他检验着地上潮湿的叶片,想找出昨夜来访者潜步靠近的证据。但奇怪的是,没有发现任何足迹或印痕,也没有断枝、毛发,或羽毛。此般发现留给他的,是对自己的疑惑,难道他的感觉不再真实?说到底,他是在执行瑟夫莱赋予的使命,其中的真实与谎言就像地上的泥水那样模糊不清。
“早安,埃斯帕。”薇娜说,“你没睡?”
他苦笑道:“好像是的。”
“我们说好轮班看守的嘛。”她的声音里有些愠怒,“你该叫醒我啊。”
“那今晚好了,全让你负责。”他答应道,“看,我想我们总算快走完这片林子了。”他指向树木逐渐稀疏的方向。
薇娜伸伸腰,打了个哈欠:“在我看来都一样,但我相信你的话。昨夜有什么来访者吗?”
“有什么来过,但没任何声音,也未留下痕迹。在黎明之前又离开了。”
薇娜皱起眉:“我梦见一种很臭的东西。”
“那可不是梦。”埃斯帕说,“恶臭的确有过。”
“那会——会是荆棘王本人吗?”她很是疑惑。
“该死,希望不是。”埃斯帕诅咒道,“无论那是什么我都不想瞧见。”
薇娜面露不安,但没再多说。
“那现在怎么办?”她换了个话题。
“继续走吧,看能碰到什么。你要吃点什么吗?”
“还不需要。我们待会儿再吃吧。如果前面有更多的蜘蛛,我可不愿待在它们下面。圣者啊!它们甚至爬进了我的梦中。”
在稀疏的林木之间,长着一些白色麦秆状的地被植物,它们逐渐让位给了蕨草与马尾草,而后是疯长的灌木——一堆堆散漫的黑莓、齐膝深的九尾鞭草与金雀莎草,还有四处蔓延的野葡萄藤。对埃斯帕来说,此刻见到自己认识的植物竟成了某种安慰!
就在正午之前,他们把那片林子抛在了身后,其终结的方式十分突兀,与一片优雅起伏的旷野骤然相连。旷谷远处的各方均有山峦阻挡,使得埃斯帕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进出此谷的唯一途径,只要不打爬越冰河的主意,只有来路一条。
这片旷野上杂草丛生,长有蓟花和野樱草。许多动物在上面踩踏过的足迹,让他们大部分时间走得倒不算艰难。
可他们该去哪个方向?无从知晓。
于是他们冲着远方的谷壁前行,走得很慢。埃斯帕的疑虑仍然存在,自己要找寻的到底是什么?
走了约莫一小时,薇娜指着右方问:“那是什么?”
埃斯帕已经注意到了——一排细小的树,比野草高不了多少,一直延伸至谷壁。
“像是有条小溪。”他咕哝道。
“也许是吧。”薇娜说,“可看起来很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埃斯帕反驳道。
“去看看不打紧吧?”薇娜问,“除此以外我没见过这里有一丁点儿奇怪的地方。”
“你说得有道理。”他承认道。接着他们改变了方向。
几步之后,薇娜问:“埃斯帕,瑟夫莱要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到荆棘王,我猜。”
“只是找到他?”
“主母恫雅就那样说的。”埃斯帕回答道。
薇娜点点头:“是啊,可你不是常说瑟夫莱喜欢撒谎吗?”
“没错。”埃斯帕没有否认,“但已经无所谓了。无论他们要我做什么,我最终都会到这里来。我在森林里过了一辈子,薇娜。有什么变得不对劲儿了,非常不对劲儿。”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而后清了清嗓子:“我想它的生命正在消失。狮鹫大概做了些手脚,而且,如果这里有荆棘王,他就是腐败的根源——我需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你想想,倘若主母恫雅撒了谎,而荆棘王并不在这里,她让你这么做的目的会是什么?”
“我也那样想过。”他匆匆看了她一眼,“但你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对不对?你担心的是他就在这里。”
此后的小段时间里,只能听见薇娜略显褴褛的裙裾拂过草地的声响。
“我知道他在这里。”她最终开口说道,“但万一瑟夫莱要你来就是想借他的手除掉你呢?”
“如果主母恫雅想让我死,在阿卤窑她只需要装聋作哑。”埃斯帕指出,“瑟夫莱想要的,不是我的命。”
“我猜也不是。”薇娜承认道。接着她止住了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那行小树跟前。“我没瞧见什么小溪。”
“对,没有。”埃斯帕缓缓说道。
这是荆棘树,就像是林中那些树木的幼苗,矮小之至,仅仅只长到腰际。
“看它们多整齐。”薇娜说,“就像是有人刻意种植的。”
“还有点儿异样的地方。”埃斯帕蹲下来,“似乎……”他忽然想起了他们的追踪,而后他又花了二三十秒钟才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追踪。
“它们像是按人的步距来栽种的。”他说,“一个大块头的人。瞧见了?每跨一步就种一棵。”他回头从肩头往后看。这串树木一直延伸到那片林地里——而源头的地方,在谷壁。
“那上面有什么?”
埃斯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约莫半里格——树苗圈成了圆盖状。怎么看也不似天然形成。
“一座房子?”他沉思道,“看起来倒有些像瓦陶的长屋。”
 
可那并不是长屋。埃斯帕母亲一族人有建造长屋合居的习惯,他们砍下一棵棵气味清新的幼树,弯作拱形,并在上面铺一层树皮作盖。他与薇娜眼下所见的建筑也同样是由树木建成——但它们还活着,根茎坚实地留在土壤之中,而树冠则束作一捆。就像一只颠倒的巨鸟巢穴,约莫二十码高。
这片交织的树木可谓密不透风,没有一丝缝隙,即便他们已经靠得极近,触手可及,也依旧瞧不见里面的模样。
将他们引至入口的是一条怪异的迂回通路——一条存在于树干与树枝之间,仅供埃斯帕勉强挤过的螺旋状迂廊。
“你留在这儿。”埃斯帕对薇娜说。
薇娜蹙额表示反对:“埃斯帕·怀特,我跟你一起跋山涉水,经历暴风骤雨,你的命我都救过两次了,依我看——”
“薇娜,就算是为了我。”
“给我个理由。要听起来合理的那种。”
他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上前一步抚摸她的脸颊。“因为这次不同以往。”他说,“这里一点儿也不安宁。谁知道哪些故事是真,哪些是假?倘若狮鹫的凝视可以导致昏厥,谁又能保证荆棘王眨一下眼不会置人死地?”他吻了她。“我爱你,薇娜,所以我要保护你,无论你愿意与否。还有,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必须得有人告知国王,和其他的御林看守。得有人来拯救我的森林。”
她闭上了双眼,许久之后再次睁开时,有微笑挂在润湿的眼角。“我也爱你,你这个大傻瓜。一定要活着出来,知道吗?然后再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一个人可找不着路回去。”
“我会的。”他说。
稍作片刻停留之后,他踏了进去。
 
异样感骤然袭来。他感觉到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惊骇,随即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抱住了头。蜂鸣的嗡嗡声似乎就从他胸膛里发出,伴随着肺脏的轰鸣。
他仍旧沿着螺旋状的道路前行,感觉仿佛深入了地下。扑鼻而来的是松树汁液、熊毛、麝香、燃烧的山胡桃、酸腐的汗臭、累日的尸臭、腐烂的水果、马尿,还有玫瑰的气味,而且越来越强烈。这千般气味似乎在沉淀,直到只剩了死亡的气息与花香,充斥于他的头颅。
埃斯帕转过最后一道弯,荆棘王便出现在眼前。
他就像一道影子,罩在从屋顶射进的千万道如细针似的光线中。他就是荆棘和樱草,有根有枝有缠结的藤蔓,还有卷须般的手指。他的发须上裹着灰绿的苔藓,手臂从头部伸出,扭曲成角状。
但他的脸——简直就是一层贴在人类头骨之上的斑驳苔衣,眼窝处,盛开着黑色的花朵。在埃斯帕目不转睛之时,荆棘王慢慢地转过脸来,黑色玫瑰正自怒放。
埃斯帕张了张嘴,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没法把视线从那对睁开的眼睛上挪开,只能一直瞪着它们,直到它们成为这世上的唯一。死亡的恶臭与花朵的芬芳差点让他窒息,他的手臂开始痉挛,身体感觉酥痒、疯狂。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眼前的景象便如镜子般支离破碎,而后他见到了……
他见到了铁橡——他的铁橡,他的“暴君”——在腐烂,枝叶耷拉着,无数的蛆虫苍蝇从树皮下面破壳而出,与腐败生蛆的尸体无异。他看见巫河流淌着黑色的河水,麋鹿跌倒在自己的足迹上,绿色植物枯萎腐化,流出黏稠的脓汁。他嗅到了腐败的气息。曾经触及狮鹫足迹时的恶心之感再次袭来,而且强过百倍。他跌撞几步呕吐起来,而后——
——而后,他疯了。
 
他恢复清醒后感知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极大的痛楚。他的肩膀像着了火。
“埃斯帕?”
疼痛之中,他见到薇娜,正近乎狂乱地注视着自己。他们身处某片树林里。白杨树林。他的手里紧攥着某样东西。
“埃斯帕,是你吗?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到底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她猛地一抬头,等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时,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你在里面待了三天!树屋的入口给封死了,我进不去。你出来时,就跟个疯子似的乱跑。我好不容易才追上。”他抓向自己的肩膀,发现一条粗糙的绷带,染满血迹。
“那个独眼龙和他的手下在这里。你攻击了他们,他们就射了你一箭。现在他们正在到处找我们。”
“芬德?他在这儿?”
“嘘。我想他就在附近。”
“三天?”埃斯帕喃喃道,“怎么可能?”他环视四周。“我的弓呢?哪儿去了?”他木然地看着自己手中所持之物。是一只角,一只白色的骨角,上面雕刻着怪异的图形。他在哪儿得到它的?
“我猜可能还留在荆棘王那里。当你出来时,你没有——”她再次猛地一抬头,接着举起了匕首。是埃斯帕的匕首。
“给我。”他嚷道,“我还可以战斗。”他把角放进帆布背包里,伸手去要武器。
“我劝你还是别轻举妄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们周围出现了一圈弓箭手。映衬着琥珀灰的天际,埃斯帕见到一个戴宽边帽的瑟夫莱。他披着一件棕色毡子外衣,内穿短上衣,还戴了一顶同样色调的帽子。他只有一只灰绿的眼睛,另一只上蒙着黄色眼罩。
“芬德,”埃斯帕咆哮道,“来受死吧!”
芬德听了大笑:“不用,多谢。”
“走开!”薇娜说,“我会杀了第一个靠近的人。”
“我们可不会靠近。”芬德振振有词,“离得远远的照样可以看见你俩全身长满箭头。埃斯帕,让你的小丫头乖乖地放下匕首,到我这里来。”
埃斯帕只把这句话咀嚼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说“去,薇娜。”
“埃斯帕——”
“如果不过去,他会杀了你。”
“你怎么办?”
“好姑娘。”芬德说,“我跟你无怨无仇,真的。不过我当然不会放过埃斯帕。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你听话,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让她一个人离开。”埃斯帕说,“不要伤害她。”
“我为什么得那样做?”芬德问,“毕竟‘伤害’有很多种。她或许还会喜欢上其中一种。”
薇娜倒转刀柄,刀尖对准自己的胸脯:“你不会得逞的。”
但还未来得及眨眼,匕首便掉落地面。薇娜尖叫一声,张大眼睛瞪着刺穿自己手掌的那支箭。
“薇娜!”埃斯帕声嘶力竭地叫道。接着,他狂吼一声,“芬德!”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宿集于埃斯帕的四肢,他拾起匕首,冲了过去。
第二支箭刺中他的大腿,第三支射进他的手臂。他跌跌撞撞脚步蹒跚得厉害,但同时他也知道他们避开要害是有目的的。他想起塔夫河畔古老圣堕上的血祭,那些人在生之时,浑身鲜血淋漓,受尽了折磨。
他重新直起身子,面部扭曲。芬德的笑声在耳旁回荡。
“噢,埃斯帕。我实在钦佩你的坚韧。”
“我要杀了你,芬德。”埃斯帕平静地说道,“等着瞧,你这狗娘养的。”他扭弯腿上的箭,它噼啪一声折断,疼痛差点让他失去意识,还好,没有伤到筋骨。他再次举步朝独眼瑟夫莱走去。
突然,芬德的人开始后退,芬德自己也向后退去,双目圆瞪。埃斯帕立时感到一种野性的满足,直到他意识到他们畏惧的对象并非自己。
是狮鹫。它步履轻盈地从林间走来,面对埃斯帕,默默无语。
“呵,”芬德说,“它选中你啦。我本想亲手宰了你,但现在可不必多此一举咯。再见,埃斯帕。”
埃斯帕站在一码远处,对狮鹫眨了眨眼,然后转身便跑。芬德再次放声大笑。
狮鹫似乎并不急于要他的命。埃斯帕却像是身在梦魇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但只有逃离狮鹫,找到弓箭,他才可能有救薇娜的机会。
是这个信念,让他的心脏得以继续鼓动、腿脚得以继续前行。他没有回头,虽然他能听见狮鹫穿越草地的嘶嘶声,听见它就近在咫尺,就在自己身后。或许它跟猫一般,喜欢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取乐。
他现在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原来他沿着谷壁走了老远。前方出现了荆棘王的怪异巢穴。如果他能抵达那里,狮鹫可能就无法钻进那狭窄的通道。而他的弓箭就在那里。
他继续奔跑,但他的腿忽然变得不听使唤,好似落在了自己身后。在一阵滞钝的惊愕之中,他发现自己的脸紧贴在地面之上。
他竭尽全力继续爬行,手中握着匕首。
狮鹫就在旁边,一双茶碟大小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埃斯帕的另一只手伸向腰际,去抓他的斧子。
狮鹫又走近一步,低下了头。它在嗅他,咽喉处咯咯作响。接着,它又上前一步,嗅个不停。
“再近点儿。”埃斯帕攥紧他的斧子,“来啊,你还等什么?”
但它又嗅了一次,随即退了开去。
埃斯帕全然不明白它的用意,但好歹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可以重新支撑自己站立起来。他转身继续前行,蹒跚得厉害,但狮鹫却没再继续跟来。
它的凝视散发着甜香与炙热,让人呕吐。他已经接触了三次,但这次却感觉不怎么糟糕。或许是主母恫雅在阿卤窑给他治伤的药物到现在还有效。这也可能就是狮鹫不愿碰他的原因。
可无论怎样,两处箭伤与狮鹫的致命凝视对已经精疲力竭的埃斯帕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他摔倒在深深的草丛里,昏死过去,却梦见了黑色玛丽花。
醒来时,他周身都是自己呕吐的秽物。伤口也不再流血,但仍旧红肿,且不断地抽搐,同时感觉一种炼狱般的炙热。
想到薇娜已经被芬德劫持,他拼命坐了起来。埃斯帕点燃一小堆火,拔出留在伤口里的断箭,把一块通红的石炭置于其上。而后,他拿出主母恫雅的药膏,涂挤在炭烙后的伤口之上,再撕下一片衣衫略作包扎。
夜晚来了又去,他还未来得及走出几码之遥,太阳便探了出来。阳光似乎给了他新的力量,他直立起身,表情冷酷。得去找寻芬德和他的手下,还有薇娜。比什么都重要,薇娜。
但他只发现了他们的足迹,延伸至荆棘森林。
他执拗地想着。要是脑子再清晰一些就好了,要是每走一步疼痛不是加剧而是变轻就好了。
他一面发足狂奔,一面咕哝道:“我会宰了你,芬德。该死的!我一定会宰了你!”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思维变得理智后许久仍然不停息,直到麻木。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前行,除非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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