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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塔夫河

埃斯帕在黎明前离开了世凯石冈,途经国王大道,翻越布鲁斯特高地,横穿开满红首楷与紫薰衣的草原,来到了塔夫河的上游。他惊奇地看到一小群野牛在浅滩上踩来踩去,几乎把浅滩踩成了沼泽。它们跟他一样,正用怀疑的目光瞪着彼此。魔鬼与天使在泥泞中尽量选那些有古老柳条作垫的地方行走,但仍然很艰难。到了下游,虽然牛群的吼叫声很久以前就听不到了,但野牛的气味却如影随形。
所有的景致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只是“似乎”。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肯定,事情并不只是西门骑士所说的那样。
他承认自己相信那位老人的某些胡言乱语。毕竟骑士自己的所见所闻,是值得信赖的。比如那些死尸、伤口的欠缺等等毋庸置疑全都是真的,虽然埃斯帕更希望自己能亲眼见到。
但剩下的那些——什么狮鹫、什么荆棘王等等——这一部分他并不相信。
可是,虽然西门的独断臆测并不可信,但埃斯帕自己却实实在在受到了某种东西的困扰。前夜,在路上吓唬那位年轻牧师时,他连自己也一块儿吓唬到了。虽然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只不过是西门和他的那些狗而已,但——脑子里却确确实实浮现出了山野亡灵的影子,害怕它们真会跳将出来。
有什么潜在远处,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而那些此刻无从知晓的东西,才是真正令他担心的。
魔鬼很容易受到惊吓,它的耳朵一直都是竖立着的,而且它惊跳了两次——魔鬼,莫名其妙地——惊跳了两次。
所以,就这样,埃斯帕为可能在塔夫河畔看到的景象做好了心理准备。
尸体,就像一只只被飓风折了翅膀的鸟,散乱在还未完成的巢穴旁。他把马儿拴在远处一个安全之地,然后步行到了近处。
当然,他们都死去了多日。肤色已经变黑变紫,惊恐的眼睛也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如同在阳光下曝晒了许久的南瓜上面的雕刻。但这是不合常理的。乌鸦早该来啄食他们的眼睛了。还有蛆虫,以及腐臭的气味。
但他只闻到了秋天树叶的气息。
一如西门所描述的景象:他们就这样倒地而亡。这可能意味着……
他抬头环顾四周。
圣堕——小牧师说叫这个名字——总是坐落在高处,但也并非一成不变。如果教会在圣堕上修建神殿,那么这里必定有通往的路径,但那孩子也说过,国王的森林里已经几乎没有教会所供奉的圣殿了,尽管直到昨夜,埃斯帕从来都没有思考过那是为什么。他能确信的只有一点,教会并不在乎大多数圣殿。
一旦有人在乎。
借助骨肉腐烂的气味与黑鸦的聒噪之声,他在离流水不远处的小丘上发现了一样事物。虽然神殿本身已经消失,但几块石基仍然残留在那里,依稀可以辨认得出古墙和古祭坛的身影。它的周围,在环绕小丘的那些树上,挂着一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尸首,他们全都被钉住了手脚、剖开了胸腹,肠子垂下来,围成一圈,像是神殿的围栏。他们的手臂与大腿也被剥了皮,筋肉尽现。
走近时,气味强烈得足以使他作呕。与平地上的那些不一样,这里的尸体腐坏得相当厉害,其中几具已经手足分家,似乎破坏了谋杀者设计的邪恶建筑。一大群肥鸦,正在四周的枝丫上心满意足地叫嚣。
这时从小丘下面传来魔鬼的嘶鸣,还有鼻息。埃斯帕熟悉他的马儿想借此表达的意思,于是转过身去,再次穿过那片可怖的死亡舞台,匆匆离开。
在接近马匹之时,他骤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一只眼睛,在流水旁的丛林空隙中,一只大如碗碟的眼睛。
其余的部分被森林的阴影所遮掩,只得猜测。但毫无疑问那只眼睛在看着他。它实在是非常大,大过魔鬼,大得足以踩出他在艾德文湖发现的足迹。
他微微地吐出一口气,接着又轻轻吸入,伸手触到自己颤抖的肩背,用三根老茧遍布的手指拈出一支黑色羽箭,抽了出来。接着搭上了弦。
那只眼睛“嗖”地移了位,一些树叶也摇了摇。他看见了一个鸟喙,带钩,且尖锐异常。在它无声的凝视中,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
他不记得那许许多多有关狮鹫的流言,因为他认为它们并不存在。埃斯帕从来都不愿费神去关注那些不存在的事物。但此刻他的面前就站着一只。而且不知为何,它还用不明手法杀死了那些不法入林者。
它为什么还停留在此处?抑或是离去又回来了?
当这只狮鹫缓缓移到空地上来时,他举起了武器。
它的头部有些像老鹰,正如古老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又并不完全一致。它没有羽毛,替而代之的是黑色的鳞片,但却闪着绿莹莹的光。脖子上长着粗糙的鬃毛。它的身体如牛一般强健有力,移动时却又跟鸟一样灵巧轻盈,只是更加迅猛。他只有发一箭的机会,但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命中,即便命中了,也无法断定仅仅一箭能否致命。
他瞄准了它的眼睛。
狮鹫竖起头来。埃斯帕竟然从它面孔上看到了几十年来未曾在任何一只动物身上见过的神情——深沉、诡谲。
以及轻蔑。
他拉紧了弓弦。“来吧,你这只怪鸟儿,”他咆哮道,“要么上来要么滚蛋,我都不在乎,别磨磨蹭蹭的。”
它蜷起身子,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猫。万物在瞬间静止。箭离弦,手指间颤动的余韵,散发出树脂的气息,弄得他的鼻子酥痒难受。他还闻到一股霉叶、栗子花、林烟的味道,当然还有——它的气味。没错,是动物的气味,不过也像是雨浇灭篝火的气息。
除了体积,它的速度也是他所见生物中最快的。只见它如蛇般猝然窜出,一晃而过,朝离他九十度的右面扑去,飞快地跃过草地,消失在南方。一眨眼就消失了!
埃斯帕在原地站了许久,对它的行动大感诧异,自己到底射中了没有?但与此同时,他又十分庆幸它终归没有扑来。
更庆幸它的凝视不足以置人死地。
而后,他感觉到了双腿的颤抖,接着摇摇晃晃倒了下去。他的脸庞触到这片森林的土地,耳旁似乎听到了养母德缇·桔丝菩的声音,伴随着她温柔而谦逊的笑。
 
他醒了,有人抚摸他的面庞,还听见轻柔的低语声。他伸手去取匕首,或者只是想去取——但是,他根本无法动弹。
我的手臂被绑住了,他想,或是被钉在了树上。
可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薇娜,那位考比村客栈的姑娘。
“什么?”他喃喃道,感觉自己的嘴唇麻木。
“你碰过他们中的一具吗?”她问,“我找不到任何线索,但——”
“我在哪儿?”
“塔夫河畔,就在那个可怜的男孩所有家人死去的地方。你碰过他们的尸体吗?”
“没有。”
“那你到底怎么了?”
我见到了狮鹫。“不知道。”他这样告诉她。现在他的手可以稍稍动一动了,有麻痹的刺痛感。
“那个男孩死了,”她说,“紫色的手——他的整个手臂都变黑了。那不是瘀伤,而是在他想摇醒他母亲时沾染上的。”
“我没有碰过。你能扶我坐起来吗?”
“你确定?”
“确定。”
她举起手,让他看自己掌上发炎肿胀的红色伤痕。“给他洗过伤口后就有了。那天晚上十分疼痛,但我却无计可施。你走后,中午时分,便起了水泡。”
一股凉气直透埃斯帕的背心,他想起西门失了两根指头的手。
“得找人来治!”
薇娜摇了摇头。“我见过主母瑟丝。她给了我一支膏药,并告诉我毒性微弱,不足为虑。”停顿片刻后她继续说,“她还告诉我,说你需要我。”
他想否认后面那句话,但一阵眩晕封住了他的口。
薇娜绕到他的背后,用瘦弱的手臂扶他坐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疲软无力,但在两人共同的努力下,他挪动身子并靠上一截树干,这使他可以保持清醒。
她的手很柔软,气息清爽怡人。
“我以为你死了。”她的声音很低。
“你跟着我到了这里?”
“当然不,你这大傻瓜,我用我的魔法扫帚把你带回了考比村。不错,我当然怕你会触摸那些尸体,怕你跟他们一样遭遇毒手。”
他抬头看她。“开玩笑!你一个人跟我到了这里?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即使是在平常日子,也有强盗和野兽,而现在——难道不是你警告我说森林已经变样了?”
“你是在嘲弄我?或者已经承认我说得没错?”
“那不是关键,”埃斯帕突然厉声道,“关键是你可能被害!”
薇娜的眉毛垂了下来,有些生气。“埃斯帕·怀特,你不是唯一熟悉御林的人,至少在这一带不是。我们之中,究竟是谁差点送命?野狼或者是强盗撞见你我的可能性是一样的,换作是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那一只狼也许会发现你。”
她发出一声短暂的笑。“对,而且吃饱了御林看守的肉,根本追不上我。埃斯帕·怀特,你很愿意为此浪费自己的时间?”
他有答案,但又一阵反胃的感觉袭来,他能做的所有事便是忍住呕吐。
“你的确碰过!”薇娜说,语气中愤怒替代了关心。
他摇摇头,道:“我在世凯石冈住了一晚。西门爵士也发现过这样的尸体,他因为触摸过所以不得不砍掉自己的两根手指。为——为什么你不另派人来?无论那个老巫婆瑟丝怎么对你说,你都不必自己亲自来的,薇娜。”
她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你真傻,埃斯帕·怀特。”她说。
而后,她吻了他。
 
“我想柴火已经足够了。”薇娜在埃斯帕抱着第四捆干柴回来时对他说。
“我想也是。”他笨拙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后,朝着火上烤着的野兔点点头说,“很香嘛。”
“的确。”
“呃,我得——”
“你得坐在这里,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埃斯帕。你看起来……呃,虽不能说是受到了惊吓,可也差不离。刚发现你时,你就像个死人一样躺着,而后你却骑了马狂跑,直到天都快黑了还不肯停下。是什么害死了那些人,埃斯帕?你认为我们被凶手跟踪了?”
你把什么给遗漏了,埃斯帕这样对自己说。他记起她的呼吸她的触摸。有什么搅乱了我的思绪。他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坐到她的对面。“我看到了某样东西。”
“某样东西?是某种动物?”
“某样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她张开手掌,耸了耸肩膀,是在无声地要求我继续了?
“瑟夫莱有很多童话故事。你或许也听说过,有关狮鹫的。”
“狮鹫?你说你见到了狮鹫?那长着老鹰头和翅膀的狮子?”
“并不全是那样。我没看到翅膀或者是羽毛。但也许有人会留下这种印象。它更像体型巨大的猫,但却有鸟喙,行动起来也有些像鸟。”
“呃,它们好像很讨厌马儿,而且生金色的蛋。有没有哪个故事里说某位骑士驯服了其中一只当坐骑呢?”
“你记得有关毒性方面的传说吗?”
“毒?不记得。”她的语调轻松,“难道就没有罗勒水妖的可能吗?它们似乎身上有毒,记得吗?只要它们藏身在果树上,吃下果子的人就会被毒死。”
“对了,想起来了。那个传说我终于回忆起来了。薇娜,我看到了一切,它碰过的所有生命,全都会死。”
“而且,去碰它们所碰过的东西也是,一样会死,”突然她的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它没有碰过你吧?”
“没有。它只是看着我,那就是全部。可谁想到竟然还是着了道儿。或许是因为空气里弥漫着毒气。我弄不清楚。所以才那么焦急地想要离开,也想让你离开那地方。”
“你认为它是来自何方?”
“不知道。兴许是深山。”他耸耸肩,“在故事里,人们是怎么样杀死它们的?”
“埃斯帕,不要!”
“我必须得找到它,薇娜。你知道的,我是御林看守。讲给我听。”
“要讲自己讲。你要怎样去杀一个甚至无法与其对视的怪物?你又怎么知道它可以被杀死?”
“什么都可以被杀死。”
“你老这样!三天前你甚至都完全不信有这样的生物存在。而现在你却说自己可以杀死它。”
“我必须尽力。”他固执地回答道。
“当然你得尽力。”薇娜有些不耐烦,翻动了一下烧烤着的野兔。
“你后悔我吻了你?”她忽然问道。她的脸在问此话的同时涨红了,但她的声音却很倔犟。
“呃……不。我只是——”他记起她双唇的感触,温暖而柔滑,她的脸庞倚着他的,她的双目亦紧紧地盯着他。
“我不会再做了。”她继续说道。
“好,我本不指望你能那样做。”
“不!下次如果要,得你吻我,埃斯帕·怀特!清楚了吗?”
清楚?不,半点也不清楚!他想。
“清楚了。”他撒了谎。那是否就意味着她希望自己现在就吻她?或者她认为那本身是个错误?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柔和的篝火旁,她看起来十分令人心醉。
“野兔烤好了。”她说。
“很好,我都饿坏了。”
“接着。”她递了一块给他。甚至在他咬的时候,外皮儿都还在嗞嗞作响。他暂时有了一个保持沉默的最佳理由,也不用去考虑亲吻的问题,或者除了咀嚼之外任何其他用嘴能做的事。可是,当吃得只剩了骨头时,沉默便又开始让他不安起来。
“薇娜,你知道去世凯石冈的路吗?从这里往东,要不了一天时间。”
“我知道。”
“你可以自己去那儿吗?虽然我不愿那样,但如果让我带着你去了再返回的话,恐怕会失去狮鹫的线索。”
“我不去世凯石冈。”
“那些凶手还在树林子里转悠,回考比村太远太危险了。实际上——”他的话音忽然停顿在半空。狮鹫没有手啊!它是怎样把人钉在树上,并圈了那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围栏?
“实际上,我并未想清楚。我还是先带你去世凯石冈。反正狮鹫的踪迹也不会消失。”
“埃斯帕,如果你带我去世凯,我就会错过我得到的第一个机会,而且我还会再出来找你。即使你带我回考比村,结果也一样。如果你真的不愿我一个人在森林里流浪,最好把我带在身边,就这样。”
“把你带在身边?”
“如果你笨得一定要去猎那头怪物的话,我也不会让你单独一个人去。”
“薇娜——”
“这不是假设,”她说,“而是事实。”
“开玩笑!薇娜,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最危险的怪物。如果我还得在担心自己的同时担心你——”
“那样你就会更加小心了是不是?你会在做蠢事之前更谨慎想得更多了是不是?”
“我说过了不行。”
“我刚说过这不是假设,”薇娜作了结语,“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其他事了,其他更令人愉快的事,也可以早些休息,明天好早起。你愿意前者还是后者?”
埃斯帕用油腻的串肉叉搅和了一下篝火附近,哼了一声。
“你想守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他最终这样问道。
“后半夜。”她立刻回答,“把那条毛毯抛给我。到时间尽管叫我。”
几分钟后,她已经睡着。埃斯帕背上弓,走到篝火能照亮的范围之外。他们现在已经回到了布鲁斯特高地,透过树林,不远处,可以见到那许多高原草地之中的一块。他信步来到草地的边缘,凝望渐渐升起的月亮。此刻的月儿有四分之三圆,显得很大,跟柑橘一般橙黄。一只夜莺朝着月儿高歌,埃斯帕却不经意颤抖了一下。
他曾经很喜欢夜晚的森林,觉得满地落叶是这世上最为宁静的温床。但现在,黑暗就好似一个游满毒蛇的洞穴,处处蕴藏着危险。他想起狮鹫可怕的眼睛,想起它目空一切的眼神。你要怎样去杀一头那样的怪物?!小牧师会不会知道方法?大概不知道吧,即使他知道也太晚了。现在他已经朝德易修道院行了一天的路了。
他倒情愿薇娜也隔得那么远。
倒情愿她也未曾找到过他。
但无论他如何诚挚地那样对自己说,听起来始终像是一个谎言。在厌恶中,他转过身子背对那轮看似邪恶的明月,走回篝火旁。睡梦中的薇娜,鼻息轻微、沉稳而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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