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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从那天之后,每日晨昏都会有人给我送来热腾腾的新鲜饭菜。我一边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下肚去,一边还在心里暗暗骂着睿山。被困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我只能翻来覆去地琢磨阿玛兰萨的谜题,每每想到头痛欲裂。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重复着谜面,却还是连半点头绪都没有。
几天过去了,我既没有见过卢西恩,也没有见过塔姆林,就连睿山也没再回来招惹过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真真正正的一个人,困在这寂静中——虽然其他牢房里还是会日夜不停地有惨叫声响起。那声音实在太过难以忍受,我再也无法屏蔽时,就会看看掌心的那枚眼睛。睿山这样做是不是想要悄悄地提醒我别忘了尤里安——就像是看似不痛不痒实则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让我记住我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属于他,就像那位古老的战士现在已经属于阿玛兰萨一样。
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对那只眼睛说上几句话,然后骂自己是个蠢货,或者骂睿山。可是有一天晚上,在我打瞌睡时,我发誓我看到那只眼睛眨了眨。
如果我对送饭的节奏判断无误的话,在距离我跟睿山在他房间里见面的四天之后,两位女性高等魔仙出现在了我的牢房里。
和睿山一样,她们也是从黑暗的墙缝里凭空钻了出来。不同的是,睿山现身时有血有肉,这两位仙灵却如同幽影,连五官都模糊难辨,只能看清她们身上那飘逸的丝纱长裙。她们俩默默不语地走向我,我也没有抗争——反正无路可逃,也毫无抗争的必要。抓住我手臂的那两双手虽然冰凉,却很有力,仿佛那幽影只是衣料,或者说是第二层皮肤。
她们一定是睿山派来的,大概是他寂夜王庭的仆人。两位仙灵走到我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带着我穿过了那扇紧闭的牢门,仿佛那扇门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仿佛连我也变成了幽影。我们穿行在黑暗中,经过一间又一间惨叫连连的牢房,我感觉到仿佛有无数只蜘蛛从我的脊椎和手臂上爬过。没有一个卫兵阻止我们,甚至都没有朝我们的方向看上一眼。看来是魔魅法术在起作用,我们的移动在肉眼看来无异于黑暗中泛起的涟漪。
两位仙灵带我走上了灰尘遍布的楼梯,穿过许久不曾有人踏足的长廊,走进了一个平凡无奇的房间。随后,她们脱光了我的衣服,给我彻底洗了个澡,然后,令我惊恐的是,她们开始在我身上涂抹颜色。
冰凉的笔刷一下一下地刷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奇痒难耐,身体又被她们那两双幽影般的双手紧紧攥住,无法动弹。当她们涂抹到我的私处时,我尴尬得不可名状,真想对着她们的脸踢上一脚。她们没有解释原因,我看不出来这是不是阿玛兰萨设计的另一重刑罚。就算我设法逃跑,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塔姆林也会受到我更多的牵连。所以我也不再多嘴,不再挣扎,随她们去吧。
画到脖子以上的部分时,她们的笔触变得庄严,给我的脸上涂了各式各样的彩妆——嘴唇上的口红,眼皮上的金粉,甚至还帮我描上了眼线——随后又把我的头发束成圆髻,给我戴上了一顶镶嵌着青金石的小金冠。可是脖子以下的部分,我简直是在被异端之神信手涂鸦,她们俩还在不断地往我手臂上画花纹,等到那蓝黑色的颜料风干之后,我身上多了一件轻薄透明的白色长裙。
我也不知该不该把它叫作长裙,不过就是两片宽度只够遮住我双乳的薄纱,被两枚金色胸针固定在肩膀处,使之不会滑落。一根镶嵌着宝石的腰带将余下的部分固定在我的腰际,末端合二为一地从我双腿中间穿过,轻盈地垂在地板上。这根本连一块遮羞布都算不上,而且我身上那一层鸡皮疙瘩告诉我,我的后背完全是赤裸的。
冷风撩拨着我裸露的皮肤,正在点燃我心中的怒火。两位高等魔仙无视我想再多穿点衣服的请求,仍然是一副晦暗不明的表情,但在我愤怒地想要把身上这层鬼东西扯掉时,死死地攥紧了我的胳膊。
“换作是我,才不会这么做。”门外响起那低沉却又轻快的声音。睿山靠在墙边,将双臂抱在胸口。
我早该知道这都是他安排的好事,光是看她们涂在我身上的花纹,我就该知道是他干的。“我们的交易还没开始呢。”我不满地说。当我和塔姆林、卢西恩在一起时,直觉曾经提醒我沉默是金,可我在睿山身边却总会和那直觉对着干。
“啊,可是我要找个人陪我参加派对。”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星光闪闪。“况且我想到你整夜都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牢房里……”他挥了挥手,两位仙灵仆人穿过他身后的房门消失了。木板全然阻挡不了她们的行动,这显然是寂夜王庭里人人都会的本事。见我一脸讶异,睿山笑了起来。“你看上去恰到好处,正是我设想的样子。”
我从一团乱麻的记忆中回想起塔姆林曾经也在我耳边说过类似的话。“有必要让我打扮成这样吗?”我指了指身上的颜料和这件纱裙。
“当然有必要。”他冷冷地说,“否则我怎么能看出是否有人碰过你?”
他走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指涂乱了我肩膀上的颜色。在他手指离开我皮肤的瞬间,那颜料迅速复原,变回了原来的图案。“这条裙子本身不会破坏你身上的花纹,你随意移动也没关系。”他把脸凑到我面前说道。他的牙齿距离我的喉咙是那样的近。“而且我会清楚地记住我这双手碰过哪里。要是有别人碰了你——比如说某位对春光情有独钟的至高之主——那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他轻轻弹了我鼻子一下。“别说我没提醒你,菲娅,”他的声音如同呢喃,“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
我感觉到我的胃被寒冰紧紧裹住了。在今后的每个月里,他都能占有我一个星期。很明显,他想把我的整个余生都作为这笔交易的期限。
“走吧。”睿山示意我跟上,“我们迟到了。”
我跟着他穿过走廊,尽管前方欢声悦耳,我却因为身上这件太过暴露的纱裙羞得满脸通红。在薄纱之下,我的胸部能被所有人看个分明,身上的花纹愈发让人想入非非,地下洞穴中冷飕飕的空气更是让我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的腿、侧腹和肚子上都毫无遮盖,我得强咬牙关才能不让牙齿打架。我的脚早已被冻得麻木,真希望在等会儿进去的房间里能有个温暖的大火堆。
伴随着节奏飘忽而诡异的乐声,我立即认出了面前的那两扇石门。这里是王座大厅。不,不,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
见我们从门外走进,仙灵和高等魔仙们全都呆呆地行起了注目礼,有些朝睿山鞠躬致意,其他的则光顾着张大了嘴。我在人群中看见卢西恩的那几个哥哥就挤在门口,朝我投来狐狸般狡诈的笑容。
睿山没有碰我,可他和我挨得是那样近,足以表明我是他的女伴,表明我属于他。在这种情形下,就算是他在我脖子上套个项圈或是绑条链子,我也不会意外。既然我和他的那笔交易已经在我的身上留下了烙印,既然我已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说不定他哪天真会这么做。
在人声鼎沸的欢庆声中不断夹杂着窃窃私语声,仙灵们自动退到两旁,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路来,就连音乐声都变轻了。我扬起下巴,头上的金冠重得快要陷进我的脑袋里了。
我已经赢得了她的第一项挑战,还完成了她安排的那些故意刁难我的差事,当然应该把头仰得高高的。
高台之上,塔姆林就坐在她身边,还穿着平日里的衣装,身上看不见任何武器。睿山说过,他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塔姆林,把我跟他之间的交易说给塔姆林听,好让他难受。真是卑鄙的小人行径。
“仲夏日愉快。”睿山冲阿玛兰萨鞠了一躬。阿玛兰萨穿着深浅两重紫色的华贵长袍,显得甚是端庄。在她那光华内蕴的美貌面前,我显得像个野人。
“你怎么把我的囚徒带来了?”阿玛兰萨矫揉造作地笑着问道。
塔姆林的脸像块石头。除了他那攥紧王座扶手的指关节在微微泛白之外,他整个人都像一块大石头。他没有露出爪子,看来总算还能把火气控制住。
我竟然让自己和睿山纠缠在了一块,这个决定实在是太蠢了。他可是睿山啊,在那层精致无瑕的皮囊之下,暗藏着翅膀和利爪,甚至能粉碎人的思想。我真想大声告诉塔姆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们达成了一项交易。”睿山说着把我一撮头发拨到了耳朵后面。他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动作很是轻柔。王座大厅霎时一片死寂,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他对塔姆林说出了下面这番话:“为了报答我在她完成第一项挑战后为她提供的医疗服务,今后的每个月,她都要在寂夜王庭里陪我一个星期。”他举起我的左臂,给塔姆林展示那个文身,文身的墨水不像涂在我身上其他部位的颜料那样闪亮。“这笔交易将持续到她人生的终点。”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落在了阿玛兰萨身上。
仙灵女王微微挺直后背,就连尤里安的眼睛此时都在看着我,看着睿山。持续到我人生的终点——他说的像是我还能活好长时间似的。
他相信我能完成阿玛兰萨剩下的挑战。
我凝视着睿山,凝视着他那俊美的鼻梁和性感的嘴唇。游戏——睿山酷爱游戏,而我现在已经成了这场游戏中的关键参与者。
“享受这场派对吧。”阿玛兰萨转动着那枚骨头链坠,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睿山明白这是在让他退下,便用一只手轻推我的后背,使我无法继续看向仍然紧抓着王座的塔姆林。
人群和我们保持着距离,我也不愿细看他们,既不愿意再去看塔姆林,又生怕一不留神看见卢西恩,看见他望着我流露出的神色。
我继续扬着下巴,不允许自己在这些仙灵面前表现出软弱——不允许被他们看破我简直快被这身打扮,被睿山命人在我全身上下涂的这些花纹,还有塔姆林那轻鄙的眼神折磨得无地自容了。
睿山在一张堆满精致食物的餐桌前停下脚步,原本围在餐桌旁边的高等魔仙见状纷纷让开。如果说在场的还有来自寂夜王庭的其他成员的话,他们也无法像睿山和他的仆从们那样在黑暗中泛起涟漪,谁都不敢接近他。乐声渐响,说明可能有仙灵在大厅的某处跳起舞来了。“要喝酒吗?”他说着冲我举起了一只高脚杯。
艾莉丝定下的第一条规矩。我摇了摇头。
睿山微笑着再次将酒杯递了过来。“喝吧,你会需要它的。”
喝吧,在我的脑海里也有个声音在劝我,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不,不行,艾莉丝特地叮嘱过我不能在这里喝酒;这里的酒和我在那愉快自由的夏至庆典上喝的可不一样。“不了。”我对睿山说,一群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注视着我们的仙灵咯咯笑了起来。
“喝。”睿山坚持地说道,酒杯被我那不听话的手指握住了。
我在牢房中醒来,身上还带着那块被他称为长裙的薄纱。整个世界在我眼前飞速旋转,还没等我看清四周,我就哇哇大吐起来,一遍又一遍。当我胃里再也没有东西可吐时,我爬到牢房远处的角落里瘫倒了下去。
世界继续旋转着,我像是被绑在了一个飞旋的砂轮上,不断地转啊转啊转啊,时而昏睡过去,醒来便转个不停——
不用说了,我那一整天几乎都是在呕吐中度过的。
当热腾腾的晚餐被送来时,我只是胡乱挑了几口,这时牢门一响,出现了一张金色的狐狸面具,还有一只眯缝着的金属眼睛。“见鬼,”卢西恩说,“这里真是冻死人了。”
是啊,可我光顾着吐,完全没有觉得冷。光是仰着头就够难受了,何况还要把食物消化下去。卢西恩解开斗篷,帮我披在肩上,那沉甸甸的暖意渗透进了我的身体。“瞧瞧他们干的好事。”卢西恩凝视着我身上的颜料说道。谢天谢地,我身上的花纹总算完好无损,只有腰上有几处花掉了。“该死的杂种。”
“出什么事了?”我脱口问道,虽然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想知道答案,我最后的记忆里只有嘈杂而狂野的音乐声。
卢西恩退后一步。“你恐怕未必想知道。”我仔细观察着腰上的那几抹乱糟糟的色块,看起来像是有人抱住过我。
“是谁干的?”我安静地问道,目光仍然在循着那被触摸过的轨迹移动。
“你觉得呢?”
我的心一紧,低头问他:“塔——塔姆林看见了吗?”
卢西恩点点头。“睿山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激怒他。”
“那他得逞了吗?”我还是不敢去看卢西恩的脸,但幸好我能从颜料的痕迹上清楚地看出自己的其他部位没有被侵犯,睿山只碰了我的腰。
“没有。”听卢西恩这么说,我苦涩地一笑。
“那我——那我从头到尾在干什么?”
卢西恩长出了一口气,我用手拨弄着他的红发。“睿山整个晚上都让你给他跳舞,只要是没在跳舞的时候,你都坐在他的腿上。”
“跳什么样的舞?”我追问。
“反正不是你和塔姆林在夏至日上跳的那种舞。”卢西恩说得我双颊发烫。根据我对那天晚上零星残存的记忆,我记得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跟我分外靠近,那双眼睛注视着我时,眼神中满是挑逗。
“当着所有人的面?”
“没错。”卢西恩回答,语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我愣住了。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卢西恩叹了口气,拿起我的左胳膊,看着上面的文身图案。“你怎么会这么做?难道你不明白,我一定会尽快赶到吗?”
我把胳膊抽了回来。“我当时就快要死了!我高烧不退,几乎快要失去意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来?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明白区区那点小伤就能在短时间内置人类于死地!遇到纳加那一次,你也承认你当时犹豫了。”
“那是因为我对塔姆林发过誓——”
“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以为在庭园那天听你说过那些话之后,我还会再相信你吗?”
“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你完成了第一项挑战,难道那还不能得到你的信任?”他那只金属的眼睛柔和下来。“在我对你说出那些话、做过那些事之后,你还是为了救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难道你不明白,见你那样舍命为我,无论我有没有立下过誓言,我都会帮你吗?”
我根本没想到那件事情会被他放在心上。“我没有别的选择。”我用力吸着气,又说了一遍。
“你不清楚睿山的身份?”
“清楚得很!”我怒吼,随后又叹了口气。“我清楚。”我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掌心的那只眼睛。“这件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所以你也用不着再顾及你对塔姆林许诺过的什么护我周全的誓言,更用不着因为我在阿玛兰萨面前救了你而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就算是为了杀杀你那群兄弟的锐气,我也会这么做。”
卢西恩咂了咂舌,那只褐色的眼睛里却有光芒闪过。“看来你总算没有把你那股人类的精神气和倔劲一块出卖给睿山。”
“不过就是每个月陪他一星期而已。”
“这个嘛——到时候我们再看看究竟会如何吧。”他的声音里含着愤怒,抬起那只金属眼睛,朝门口看了一眼,随即站起身来。“我该走了,卫兵们要换班了。”
他说着便朝门外走去,我在他身后说道:“对不起,我还是害你受罚了,我听说在那场挑战之后——”我喉咙一紧。“我听说她命令塔姆林亲自动的手。”卢西恩耸了耸肩,我接着说,“谢谢你帮了我。”
他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着,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很是僵硬。“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晚了。”他对我说,声音有些不自然,“她利用她的——利用我们的力量不让我的背伤痊愈,我直到今天才能下床走动。”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给。”我说着脱下了他的斗篷,起身递给他。突如其来的寒意令我打了个寒战。
“你留着吧,这是我在过来的路上找一个睡着的卫兵借的。”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那沉睡之龙的刺绣图案在隐隐发光。这是阿玛兰萨麾下军队的徽记。我内心虽然万分抗拒,还是把斗篷披到了身上。
“顺便说一句,”卢西恩坏笑着对我说,“我那天晚上透过那层纱已经把你看了个遍,这辈子也忘不了了。”我满脸通红地看着他打开了牢门。
“等等,塔姆林——塔姆林他还好吗?我指的是……我是说阿玛兰萨对他施的法术,让他一直那么安静……”
“哪有什么法术,难道你没想到过,塔姆林之所以始终不说话,是因为他不想让阿玛兰萨看出来怎么折磨你才能让他最难受吗?”
没有,我没有想到过。
“可他这是在玩火。”卢西恩说着走了出去,“我们全都在玩火。”
第二天晚上,我又被人洗了澡,浑身涂满了颜色,被带进了该死的王座大厅。这回这里倒是没有举行舞会,只是即将上演晚间的娱乐活动,主角自然就是我了。幸好我不会记得喝完酒后发生的任何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会被打扮成相同的模样,陪着睿山前往王座大厅。就这样我成了阿玛兰萨男娼手中的玩物。我醒来时脑海里总是只有零星的记忆碎片,睿山坐在椅子上开怀大笑,我则在他的双腿之间曼妙轻舞;还有睿山的那双手,在摸过我的腰和手臂之后总会被染成蓝色,然而除此之外,他竟然再无逾越之举。他总是会让我跳到头晕恶心,等到我吐完之后再让我继续跳下去。
每天早晨,我都会在虚弱疲劳中醒过来,虽然那些卫兵很听睿山的话,没有再想其他的招数来对付我,可光是夜夜歌舞升平已经把我折磨得精疲力竭。白天我总是处于宿醉的状态,也是想趁着睡觉来逃避内心的羞耻感。凡是清醒的时间,我都会用来思考阿玛兰萨的谜题,对每个字思来想去,却还是毫无线索。
每当我再次走进王座大厅时,我只能匆匆朝塔姆林看上一眼,就又会被强行灌酒。可是每天晚上,在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我从来都不会掩饰心中的爱意和痛苦。
我再一次被穿戴齐整,全身上下涂满了颜料。今天的纱裙是红橙色的,这时睿山走了进来。幽影女仆们像往常一样穿过墙壁消失了,可睿山却没有命令我跟他走,而是关上了牢门。
“你的第二场挑战将在明晚到来。”他的语气中毫无感情色彩,黑色外衣上的金银丝线在烛光下分外闪亮。我从没见过他穿其他颜色的衣服。
他的话像一块大石砸中了我的脑袋。这些时日,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所以?”
“你的死期可能到了。”他靠在门边,抱着双臂回答。
“要是你还想引诱我陪你玩另一场游戏的话,不必白费唇舌了。”
“你难道不想求我让你跟你的爱人共度一晚吗?”
“等我完成她的三项挑战之后,那样的夜晚要多少有多少。”
睿山把肩一耸,笑着从门边走了过来。“你当塔姆林的俘虏时,不知是不是也是这么铁嘴钢牙?”
“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成俘虏或是奴隶对待过。”
“对,他怎么可能那么做呢?在那只可怜而高贵的野兽看来,他父亲和哥哥们当年的暴行始终是他肩头的千斤重担。不过也许他已经渐渐懂得了一点残忍的真谛,懂得了作为一位真正的至高之主意味着什么,懂得了为了让暖春王庭不至于没落,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的王庭不也没落了吗?”
在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有悲伤闪过。要不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也有所感觉,我还真不会注意到。我看着掌心的那只眼睛——这个文身背后到底暗藏着什么玄机?但我却问道:“烈火之夜那天,当你在仪式上畅行无阻时,你说过你也付出了代价。在那些选择对阿玛兰萨奉献忠诚,以此获取相对自由的至高之主当中,是不是也有你?”
刚刚从他眼中闪过的悲伤不见了,只剩下冰冷和平静,我几乎能够看见那双强有力的翅膀投在墙上的阴影。“无论我为我的王庭做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那么她在过去的四十九年里又做了什么呢?任意妄为地控制各个王庭,折磨所有人?她的目的究竟何在?”快告诉我她在用什么样的手段威胁着人类世界吧,我真想这样恳求他——快告诉我这一切背后的意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邪恶的事情发生。
“山之底的至高女王做任何事都无须对人交代。”
“可是——”
“大家还在晚宴上等着我们呢。”他指了指身后的门。
我知道自己这是在铤而走险,可我却不在乎。“除了激怒塔姆林之外,你还想拿我怎么样?”
“激怒他,就是我最大的乐趣。”睿山嘲弄地鞠了一躬。“至于你的问题嘛,身为男性,享受美人在怀,寻欢作乐,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你救了我的命。”
“而且通过救你,我也救了塔姆林。”
“为什么?”
他眨眨眼,拢了拢蓝黑的头发。“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对吧,菲娅?”
说完,他便拉着我走出了牢房。
我们走进了王座大厅,我已经准备好了再次酒醉失态,尽失廉耻。可仙灵们注视的却是睿山,尤其是卢西恩的那群兄弟。阿玛兰萨清脆的声音盖过了音乐声,唤他上前。
睿山有些迟疑,看着缓缓朝我们走来的卢西恩的兄弟们,他们此时将视线移向了我,眼神里充满急切、贪婪和邪恶。我张开嘴,刚想放下骄傲求睿山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他们中间,不要自己走到阿玛兰萨身边,睿山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推着我向前走去。
“待在我身边别动,把嘴巴闭紧。”他一边揽着我往前走,一边凑在我耳旁小声叮嘱。人群见状纷纷退避,我们的视野登时变得开阔起来,看清了前方的一切。
确切地说,那是给睿山看的。
有个棕皮肤的男性高等魔仙正趴在高台底下哭。阿玛兰萨像条蛇那样对他微笑着,专注得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塔姆林在她身旁还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连利爪也没有伸出来。
睿山瞥了我一眼,暗示我待在人群边上。我照做了。而当我抬眼去看塔姆林,希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哪怕只是看我一眼也好,他却没有理会,眼里只有女王和她面前的那个男性。用意不言自明。
阿玛兰萨拨弄着手上的指环,注视着睿山走上前来的每一个步态。“这位炎夏的小公子,”阿玛兰萨冲着蜷缩在她脚下的那个男性仙灵说,“想利用通往暖春王庭的出口逃跑。我想知道是何原因。”
有位高大帅气的高等魔仙站在人群边上——头发近乎雪白,两只蓝眼睛像水晶般摄人心魄,皮肤则是最为鲜艳的红褐色。他时而看着阿玛兰萨,时而看着睿山,并未开口说话。我在完成第一项挑战时曾经见过他,他是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先前他光华四射,从内而外散发着金光;现在却变成了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仿佛身体里的所有力量都在阿玛兰萨审讯面前的罪人时被抽取得一干二净。
睿山把手伸进衣袋,慢悠悠地朝趴在地上的仙灵走了过去。
炎夏王庭的那个罪人在地上瑟瑟发抖,满脸是泪。当看见他在睿山走近再次哭出来时,我也感觉到恐惧和屈辱在内心翻涌。“求——求——求求你了。”那仙灵颤巍巍地说。
围观的人群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睿山背对着我,肩膀松弛自然,衣服上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出现。而当我看见那仙灵在地上不再发抖时,我明白睿山的利爪已经伸进了他的脑海。
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也怔怔地定住了,我在那双木然的蓝眼睛里看到的是真真正正的痛苦。我记得,炎夏王庭是参与过反叛的王庭之一,因此这是一位新上任的尚未被考验过的至高之主,还没有做出过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决定。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睿山对阿玛兰萨说:“他想要逃走,想要逃到暖春王庭,越过高墙,向南进入人类的领地。他没有同党,除了胆小如鼠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动机。”他朝那仙灵身下的一摊尿扬了扬下巴。这时,我用余光注意到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稍稍松了口气——这不禁让我猜想,睿山在摄取过那仙灵的思想后,是否对阿玛兰萨说了谎话。
阿玛兰萨转了转眼珠,懒洋洋地坐在王座上说:“粉碎他吧,睿山。”说着对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挥了挥手。“然后尸体随你处置。”
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对女王深深鞠躬——仿佛得到了某种赏赐似的——然后看着伏在地上的王庭成员,后者此时已经坦然而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那个男性仙灵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再恐惧。
睿山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垂在身侧。我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弯曲,利爪幽幽一闪。
“我觉得越来越无聊了,睿山。”阿玛兰萨拨弄着颈间的骨头,叹着气说道。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猎物吸引住了,从头至尾也没有看过我。
睿山攥紧了拳头。
那仙灵的眼睛瞪得老大,随后目光呆滞地瘫倒在了他制造的那摊秽物旁边,鲜血从他七窍流出,满地都是。
这一切进行得如此利落,如此轻易,如此不可挽回……他死了。
“我是让你粉碎他的意识,不是粉碎他的脑子。”阿玛兰萨斥责道。
我身边的人群嘀嘀咕咕地骚动起来。我真想退回到人群中间,逃回牢房里去,用记忆力烧掉刚才那一幕。塔姆林毫无反应,连一块肌肉都没动过。如果连这般血腥的场面都不足以让他露出表情的话,真不知道他在那漫长的一生中究竟目睹过何等惨烈之事。
睿山耸耸肩,又把手插回到了衣袋里。“抱歉咯,女王大人。”说完没等阿玛兰萨回应就转过身来,朝王座大厅后方走去,途中也没有理会过我。我跟在他旁边,努力不让身体颤抖,努力不去想那具瘫倒在我们身后的尸体,努力不去看仍然被钉在墙上的克莱尔。
人群在我们经过时退得好远好远。“男娼。”有人等他走远,才愤愤不平地小声骂他。“阿玛兰萨的男娼。”可不少人还是试探着对睿山露出了欣赏的微笑,好言好语地说:“杀得好,那叛徒本来就该死。”
睿山谁都没有理睬,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着。不知除了他本人和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能看出来他刚才的残忍其实是仁慈之举。我敢打赌,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到了逃跑计划之中,搞不好连炎夏王庭的至高之主都脱不了干系。
但也许保守那些秘密,是为了确保睿山自己酝酿的计划能够顺利完成。也许迅速杀死那个仙灵有助于睿山实行下一步计划,他不能照女王的心意粉碎他的意志,听他口无遮拦地说出所有实情。
他在纵贯王座大厅的那条通道上没有作任何停留,一直带着我走到了大厅后方的餐桌前,递给我一只高脚杯,又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在我意识模糊之前,我没有听见他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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