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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艾莉丝把我带回餐厅时,那位金发的高等魔仙和卢西恩正懒洋洋地倚靠在餐桌旁边。两人面前的餐盘已被撤走,只是在从金灿灿的高脚杯里啜饮美酒。那酒杯是用纯金打造,不是镀金或是虚有其表的其他金属。我走到房间中央停下,脑袋里闪过和家人使用的那些毫不配套的餐具。这些富得流油的家伙,更加衬托出我们的一贫如洗。
半开化的野兽,妮斯塔曾经这么称呼我。但是跟面前这两个人、这个地方还有他们那淡定高雅的握杯姿势,以及那金发魔仙称我为人类的口吻比起来……我们跟高等魔仙相比全都是没开化的野人。虽然他们才是会随时变成长着毛皮和利爪的野兽。
桌上仍有食物,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气分外诱人。我饿极了,饿得头晕眼花。
金发高等魔仙脸上的面具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在你开口询问之前,我先声明,这些食物是可以安全食用的。”他指了指餐桌另一端的那张座椅,手上看不见利爪。见我继续愣在原地,他大声叹了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一语不发。想吃饭,想逃走,想去救我的家人……
卢西恩从桌边站起身。“我早说过了,塔姆林。”他说着朝他的朋友看了一眼。“这几十年间,你勾搭女人的本领可是大大生疏了。”
塔姆林。他瞪了卢西恩一眼,在椅子上挪了挪。我尽量对卢西恩刚才透露的另外一些信息表现出充耳不闻的样子。几十年间。
塔姆林看起来没比我年长多少,但他们一族是不朽者,现在说不定有好几百乃至好几千岁了。我仔细打量着这两张戴着面具的怪脸,感到嘴巴发干——这两张脸是如此的神秘、原始而傲慢,像是无可撼动的强大神灵或是野性难驭的异界使臣。
“好吧。”卢西恩用那只健全的褐色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想到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应该是松了口气吧?就是这身衣服不如长裙漂亮。”
他们是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恶狼,跟他们的朋友一样。于是我小心措辞,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愿意穿那套裙子。”
“为什么?”卢西恩低声问道。
塔姆林替我说出了答案:“因为穿长裤更方便杀死我们。”
我保持着平静的表情,稳住心跳,说:“既然我已经在这儿了,你们……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
卢西恩用鼻子出口气,但塔姆林却语带恼怒地说:“先坐下。”
餐桌尽头的一张空椅子已经被拉了出来。这么一大桌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仆人们可能是在我洗澡时端了新出炉的食物上桌。不吃真是太浪费了。我不禁把手攥成了拳头。
“我们不咬人。”卢西恩那口洁白的牙齿跟他这句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避开他的目光,避开那只诡异的会滴溜溜转动的金属眼睛,挪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塔姆林站起身,沿着左边走来——越走越近,步履轻盈而又带着腾腾杀机,那是铁血战士的力量。面对此情此景,想要坐着不动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见他拿起一只餐盘,递到我手里,还往我的餐盘上堆了些肉和酱汁。
我平静地说:“我可以自己来。”只要能让他离我远远的,我任何事情都不想劳他大驾。
塔姆林愣住了,我跟他离得这么近,他只要随便伸出一只利爪就能撕裂我的喉咙。难怪他的肩带上没有任何武器——你的身体本来就是武器,那还要别的累赘做什么?“接受高等魔仙的效劳,是人类的殊荣。”他粗声粗气地说。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他还在继续往我的餐盘上堆各式各样的食物,在眼见肉块、酱汁和面包堆成一座小山之后才停下,又往我的酒杯里倒了些晶莹的淡色美酒。看他走回原位,我才小声呼了口气,但他可能还是听见了。
我只想把脸埋进盘子里,把桌上的所有食物扫荡得连渣都不剩,然而我却把双手压在大腿底下,凝视着两位仙灵。
他们也在看着我,目光炯炯。塔姆林把背脊稍稍挺直,说道:“你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很多。”
这算是恭维吗?我敢肯定卢西恩这时肯定鼓励地朝塔姆林点了点头。
“而且你的头发……也变干净了。”
也许是因为肚子实在太饿,我居然从这几句毫无水准的话里听出了恭维的意味。但我还是靠紧椅背,让语调显得平静而低调,用和其他掠食者对话的态度问:“你们是高等魔仙——仙灵中的贵族?”
卢西恩咳了一声,看着塔姆林:“这问题由你回答吧。”
“是。”塔姆林皱着眉说道——仿佛在费力寻找别的话题,最后还是简单地说,“正是这样。”
好吧。看来他是一位少言寡语的男——仙灵。我杀死了他的朋友,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宾客。换作是我,也不愿意理睬这样的人。
“既然你把我留下,打算对我做什么?”
塔姆林仍在盯着我的脸看。“什么都不做。你自便就好。”
“所以,我并不是你的奴隶?”我大胆问道。
卢西恩呛了口酒,可塔姆林却没笑。“我家不收留奴隶。”
我没有理会胸口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我终生留在这要干些什么呢?”我继续追问。“你——你想让我自食其力?给你干活?”这问题真蠢,万一他没有这么想过呢?但是……但是我必须要问明白。
塔姆林僵住了。“你想怎么度过余生跟我没有关系。”
卢西恩刻意清了清嗓子,塔姆林瞪了他一眼。在两人交换了一个我无法读懂的眼神之后,塔姆林叹了口气,对我说:“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没有。”这不是真话,可我不准备把闲时涂鸦的那些事说给他听,他现在连在说话时保持基本的礼貌都很不擅长。
卢西恩嘟囔了一句:“真是典型的人类。”
塔姆林把嘴一撇:“那你想怎么打发时间就怎么打发吧。别惹麻烦就好。”
“所以你是真想让我永远留在这儿了。”我这话的真正意思是:
所以我将留在这个地方独享奢华的生活,任由我的家人在外面活活饿死?
“我没有制定规则。”塔姆林简练地说。
“我的家人在挨饿。”我说。我不介意恳求——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不会介意。我曾经立下过誓言,并且长久以来都重信守诺,离开了它,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剩下了。“请放我走吧。在条约里一定还有——一定还有别的漏洞,能让你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卢西恩说,“你到现在为止,道过歉吗?”
显然,那些所有看似对我的恭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我凝视着卢西恩那只健全的眼睛说道:“对不起。”
卢西恩靠在椅背上。“你是怎么杀死他的?是经过了一场浴血奋战,还是冷血无情地暗下杀手?”
我脊背一凉。“我先朝他射出了一枚梣木箭矢,接着用另一枚普通的箭矢射穿了他的眼睛。他没有挣扎。在第一击命中之后,他只是盯着我看。”
“可你还是杀死了他——即便他根本没有做出攻击你的举动。然后你还扒了他的皮。”卢西恩恶狠狠地说。
“够了,卢西恩。”塔姆林对他的侍臣咆哮道,“我不想听这些细节。”说完他转身面向我,显得古老、凶残而又刚毅。
我在他开口之前抢先对他说:“离开了我,我的家人连一个月都熬不下去。”卢西恩咯咯笑起来,我咬紧牙关。“你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吗?”我追问,愤怒在胸中腾起,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你知不知道吃了这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是一种什么感觉?”
塔姆林绷紧下巴。“你的家人都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你也太看不起仙灵了,真以为我会把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给抢走,却不做任何弥补?”
我挺直脊背问道:“你发誓?”就算仙灵不会说谎,我也必须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发出一声低沉而难以置信的笑声:“我以我所有的一切发誓。”
“那你为什么不在带我离开茅屋时告诉我这些?”
“你那时候会相信我吗?就算是现在,你肯相信我吗?”塔姆林的利爪紧紧搭在座椅的扶手上。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你们这些仙灵最擅长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或许有人会告诉你,在仙灵的家里撒野不太明智。”塔姆林不客气地说,“或许有人会提醒你应该心存感激,幸亏是我先找到了你,要是被我其他同族找上门去,你现在哪里还有命在,更别说像这样过舒服的日子了。”
我听见这话跳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理智,刚想把椅子往后踢,就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捏紧了我的胳膊,把我推回到了椅子上。
“我劝你尽早打消你那些无稽的念头。”塔姆林说。
魔法的气味灼烧着我的鼻孔,我全身紧绷,想在座椅上挪动,看看那隐形的镣铐到底有多结实。然而我的双臂却被勒得紧紧的,我的后背被死死按在木头椅背上,甚至有些疼痛。我朝餐盘边上的短刀看了一眼——不管是不是白费力气,刚才也应该先把它抄在手里。
“我只警告你一次。”塔姆林的声音也太柔和了点。“就一次,然后你自己决定吧,人类。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想到皮西亚的其他地方去生活,可要是你敢逃走,一旦你翻过那道墙,你的家人就不会再有人照料了。”
他的话犹如一块石头砸在了我的头上。要是我逃走,哪怕只是尝试出逃,很可能都会牵连我的家人。而即使我胆敢冒险……即使我成功跑回了他们身边,我能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我不能把姐姐们装在船上运走——等我们到了别处,到了某个安全的地方,也没有容身之所。但他现在正在用我家人的生命安全来威胁我,如果我敢越界一步,他们恐怕就难以活命了……
我张开嘴,但他的咆哮声却震得玻璃杯直晃。“这笔买卖难道不划算?如果你逃走,下次等其他敌人找上门,也许就不会这么走运了。”他将利爪收回到指关节底下。“食物上没有魔法,也没有被人下药,要是你吃完晕过去,也是你自己的原因。所以你接下来只能坐在这张餐桌旁边把食物吃下去,菲娅。卢西恩会尽量保持礼貌。”他说着朝卢西恩尖锐地看了一眼。卢西恩耸了耸肩。
隐形镣铐松开了,我双手撞到桌上,不禁吓了一跳。腿上和腰间的镣铐还在。塔姆林那双阴郁的绿眼睛解答了我的疑问:无论我是不是他的座上宾,都必须要吃些东西才能离开这张桌子。那就稍后再去考虑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见机行事吧。现在……现在我注视着眼前那把银质餐叉,小心地拿了起来。
他们仍然在看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连闻餐盘中的食物时鼻孔的翕动都不放过。这里没有魔法的金属恶臭,而且仙灵们不会说谎。所以他对食物的陈述都是真的。我叉起一块鸡肉,咬了一口。
想忍住狼吞虎咽的冲动真是太难了。我已经很多年没品尝过这样可口的人间美味。就算是我们在家境败落前吃的那些餐饭,跟这些比起来也是天壤之别。我悄无声息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高等魔仙们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我嘴巴的一张一合,但当我伸手想再拿一块巧克力蛋糕时,食物突然消失不见了。就那么凭空消失得毫无踪影,仿佛从没存在过,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
我使劲咽下口水,放下餐叉,以免被他们发现我的手开始颤抖。
“再多吃一口你就要吐出来了。”塔姆林说着,深深抿了一口高脚杯里的美酒。
我身上不再有任何镣铐。这是在默许我离开。
“多谢你的款待。”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句话。
“你不打算留下喝点酒吗?”卢西恩懒懒地倚靠在座椅上,友好中带着恶意。
我撑住把手,站起身来。“我累了,想睡一觉。”
“我已经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你们了。”卢西恩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你们人类一点都没变,所以我大可以问一句,跟我们相处,为什么就这么不愉快呢?你们那边的男人长得也没什么好看的。”
塔姆林在餐桌另一端意味深长地朝他的侍臣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卢西恩却没有理会。
“你们是高等魔仙。”我滴水不漏地反击,“我倒想问问,你们又何必大老远地把我邀请到这里来——或者说特地跟我吃饭呢。”我真是个被杀死十次都不为过的蠢货。
卢西恩说:“这话问得有理。不过容我再多句嘴——你这个女人类却宁可在那啃热煤块充饥,也不愿意跟我们多坐一会儿。算了,当我没说——”他把手一挥,指了指那只金属眼睛和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我们肯定看起来没那么糟糕。”这真是仙灵族典型的虚荣和傲慢。至少传说还是有一定真实性的。我把这念头压了下去。“除非家里有人等着你,除非有一大群求婚者守在门口,让我们相比之下显得好像卑微的虫子。”
我在这话里听到了足够的轻蔑,于是用略有些自得的口气对他说:“村里确实有个男人和我关系很近。”在那纸条约把我掳来之前——在事实表明你们能对我们为所欲为,我们却毫无还手之力之前。
塔姆林和卢西恩交换了个眼神,这次换成了塔姆林开口:“你跟这个男人彼此相爱吗?”
“不。”我轻描淡写地回答。这不是谎话——即使我对伊萨克真有那方面的感觉,我的答案也不会有任何分别。被高等魔仙得知我家人的存在已经够糟糕了,我可不愿意再给伊萨克惹麻烦。
两位男仙灵又互相看了一眼。“那你……爱别的人吗?”塔姆林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歇斯底里。“不爱。”我看了看他们两个。真是荒谬。这群力量强大的不朽生灵难道就真没别的事情好做了吗?“你们真的只关心这些问题?关心我是否觉得你们比人类男性更帅气,关心我在家那边有没有爱人?反正我下半辈子哪里也去不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我感到怒火简直要从我的胸中喷薄而出了。
“我们想要多了解你一些,因为你会在这里逗留很长时间。”塔姆林抿紧嘴唇。“不过骄傲似乎让卢西恩忘了保持礼仪。”塔姆林叹了口气,似乎想结束和我的谈话。“去休息吧,我们俩大多数时间都很忙,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跟其他人开口就好,他们会帮你的。”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这么慷慨?”卢西恩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他也不明白,毕竟我杀死了他们的同伴,但塔姆林却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杀人杀得太频繁了。”塔姆林过了半晌终于说道,耸了耸他那宽大的肩膀。“再说你根本无足轻重,不会把这宅子搞得天翻地覆。除非你决定对我们下手。”
我感到脸颊绯红,红晕一直向下蔓延到脖子。无足轻重——是啊,我在他们的生命和力量面前确实是无足轻重,就像我在茅屋周围画的那些已经斑驳褪色的图案一样。“好吧……”在我的语气里根本没有什么感激,“谢谢你。”
他淡淡地点点头,示意我离开。我被命令退下了。真不愧是低微的人类。卢西恩把下巴支在一只拳头上,懒洋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够了。我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无论他们是否决定留我性命,背朝他们往前走都使我觉得如芒在背。我走出房门,他们在我身后什么都没说。
过了片刻,走廊上响起卢西恩响亮的笑声,紧跟着是一声命令他闭嘴的尖锐而严厉的怒斥。
那天夜里,我睡睡醒醒,加在卧室房门上的那道锁在我看来真是笑话。
我在天亮之前就已经彻底醒来,但还是躺在床上,盯着那用金银细线精心装饰的天花板,看着越来越亮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内,贪恋着柔软的绒毛床垫。以前,我都是天刚破晓就离开茅屋——两位姐姐还会因为我大清早地搅扰她们的美梦而斥责我。如果我此时在家,肯定已经进入密林,不舍得浪费片刻珍贵的太阳光,聆听着寥寥冬鸟在林间轻声鸣叫。然而此时此刻,这间卧室和整座庭园都静谧无声,宽敞的大床显得诡异而空旷。我心里甚至有些想念和姐姐们挤在一张床上的温暖。
妮斯塔这时候肯定在伸着腿,微笑地享用着那多出来的空间。她说不定以为我已经被某个仙灵吃进了肚子里,说不定会把这消息当成引起村民们关注的谈资。也许我的遭遇能让他们心生怜悯,好心向我的家人施舍些吃的。又或者,塔姆林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金钱——或是食物,以及他那“弥补”二字里包含的其他含义。也许村民们会因不想因此跟皮西亚扯上关系而拒绝和我家人有任何往来,甚至会把他们赶出村子。
我把脸埋进枕头,把毛毯拽得更高。要是塔姆林确实照料了我的家人,要是那些照料会在我翻越高墙的瞬间化为乌有,那他们可能会更愿意让我永远都别回去。
你的头发也……变干净了。
真是一句悲哀的恭维。我以为,如果他把我请来这里定居,愿意留我一命,那应该算不上彻底的……邪恶。也许他那样说,是想缓和一下我们非常糟糕的开始。也许我能找到某种办法劝说他去寻找其他漏洞,让我免受条约魔法的惩罚。如果找不到某种办法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某个人……
我脑海中思绪万千,心乱如麻,这时门锁咔嗒一响——
先是一声尖叫,再是扑通一声,我跳了起来,发现艾莉丝摔倒在地。我用窗帘穗制成的绳索松松垮垮地堆在地板上,那是我设下的机关,被触发后会弹到对方的脸上。那是我就地取材,能想出的最佳措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匆忙道着歉,从床上跳下,但艾莉丝已经站起身,一边掸着围裙一边不悦地看着我,接着又眉头紧锁地看了看那根耷拉在地上的绳子。
“创世之釜在上,你这到底是——”
“我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早进入我的房间,本来想防备一下,结果就——”
艾莉丝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要是我真想打碎你的骨头,你以为用区区一截绳子弹到我的脸上,就能阻止我吗?”我的血液冷却了。“你以为那些招数真会对我们有用?”
要不是因为她表现出来的轻蔑,我也许会继续向她道歉。我交叉双臂。“那相当于警铃,给我时间逃跑。不是陷阱。”
她看起来像是准备啐我一口,但却眯起了犀利的棕色眼睛。“你跑也跑不过我们的,小女孩。”
“我知道,”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可我至少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死去。”
艾莉丝哈哈大笑。“主人跟我说,你会生活在这里——是生,不是死。我们会奉命行事。”她看着垂下的绳头。“但是你非要破坏那些漂亮的窗帘吗?”
我不愿意让脸上现出笑意,可一抹微笑还是硬爬上了我的嘴角。艾莉丝大步走到被我弄坏的窗帘旁边,一把拉开,窗外的天空依然是深蓝色长春花的颜色,因晨光初现而带了点橘黄和洋红的色调。“对不起。”我再次对她表达歉意。
艾莉丝咂咂舌头。“起码你有点斗志,小女孩。这点我很欣赏。”
我刚想开口说话,又有一位戴着飞鸟面具的女仆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早餐。她简短地对我说了句早安,把餐盘放在床边的一张小桌子上,转身进了浴室。屋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我坐在桌边,端详起面前的麦片粥、鸡蛋和咸肉——咸肉。又是这些我们在墙那边吃惯的食物。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意外。艾莉丝给我倒了一杯看上去和闻上去都像是茶的东西——醇厚而芳香,显然价格不菲。想在皮西亚和我生活的土地上找到这样的东西可不容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静静地问她,“这是哪里?”
“这里很安全,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艾莉丝说着放下茶壶。“至少这座宅子是安全的。要是你到处乱跑,就要多加警惕了。”
好吧——如果她不愿意回答那个问题……我决定再试试看。“我应该提防——哪种仙灵?”
“所有仙灵。”艾莉丝说,“离开了这儿,主人就保护不了你了。就凭你是人类,他们就全都会想要猎捕你,杀死你——无论你有没有杀死过安德拉斯。”
这话还是等于没说。我闷头吃起早餐,享用着每一口香醇的浓茶,艾莉丝也走进了浴室。等我吃饱喝足,净身沐浴之后,我拒绝了艾莉丝的帮忙,穿上了另一件精致的束腰外衣——这件是深沉的紫色,跟黑色相差无几。我真希望自己能叫得出这种颜色的名字,眼下只能暂时作罢。我穿上前一天穿过的那双棕色皮靴,坐在一张光洁的梳妆镜前,任由艾莉丝把我湿漉漉的头发编成发辫。镜子里的自己让我感到有些难堪。
这张脸算不上悦人——虽然那并非全是五官的问题。我的鼻梁相对笔挺,那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另一个样貌特点。我至今还记得,当她某个无比阔绰的朋友跟她开着毫不幽默的玩笑时,她总会皱起鼻梁,假装乐在其中。
至少我长了像父亲那般柔软的嘴唇,虽然那嘴唇跟我过高的颧骨和塌陷的双颊形成了可笑的反差。我不愿意去看自己那双略微向上吊起的眼睛,我知道那会让我想起妮斯塔或是母亲回望我的目光。我有时候不禁会想,那是否就是姐姐总爱嘲笑我相貌的原因。我的相貌绝对算不上丑陋,然而却……却带有太多我们爱憎之人的面目痕迹,那让妮斯塔无可忍受。连我自己都忍受不了。
对于塔姆林——以及看惯了无瑕美貌的高等魔仙来说——想要对我这般相貌的人说出恭维话来,肯定很不容易吧。该死的仙灵族。
艾莉丝帮我编好了头发,我没等她从带进屋的篮子里拿出一朵朵小花,就迅速跳了起来。要不是因为家境贫穷,我应该也会用心打扮自己,可我对于那些事情从来不太在意。美丽在丛林里毫无意义。
当我问艾莉丝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接下来的余生该做什么——的时候,她耸了耸肩,建议我到花园里走走。我几乎笑出声,却没有多话。傻瓜才会一把推开潜在的盟友。我怀疑她在替塔姆林监视我,现在还不能问她什么,不过反正去外面走走,熟悉下环境也是好的——顺便观察下还有没有其他人会跟塔姆林报告我的行踪。
走廊寂静而空阔——对这么大的一所宅院来说,这太奇怪了。他们昨晚提起过其他人,但我却没看见任何人的踪迹。我意识到,和风中夹杂着蓝色风铃草的香味——仿佛是从埃兰的小花园顺着走廊飘进来的,还有白颊鸟悦耳的鸣唱之声,在家的时候,我恐怕几个月也听不见这种鸟叫——说不定永远都听不到。
正当我快要走到宏伟的楼梯口时,我注意到了那些画。
昨天来的时候,我没让自己定睛细看,不过此时空旷的厅堂间根本没人看得见我……一抹鲜亮的色彩突兀地出现在幽暗阴郁的墙面背景上,吸引我停下脚步,驻足欣赏,那色彩和纹理的碰撞,使我不由自主地转身面朝那镀金的画框。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作。
那只不过是静物而已,我心里有个声音说道。具体说来,那是一盏绿色的玻璃花瓶,从瓶口伸出各色花朵,形状、大小、颜色各异的花瓣和叶片竞相争艳——有玫瑰花、郁金香、牵牛花、秋麒麟、蕾丝花、芍药花……
需要多么高超的绘画技巧才能把它们描摹得如此栩栩如生,甚至连“栩栩如生”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这幅画的生动……看似只是暗色背景上的一个花瓶,却又绝非那么简单,每朵花似乎都绽放着独特的光华,犹如在对抗着围拢在四周的黑暗。画师需要将所有光华都凝聚在玻璃花瓶里,还要让那光华和瓶中的水完美融合,仿佛立在石质基座上的花瓶真有重量似的:真了不起。
我可以盯着这幅画看上几个小时——走廊上难以计数的一幅幅画作更是足够让我看上一整天——可是……花园。计划……
在我继续往前走时,我还是无法否认这地方的文明程度实在是太高了,甚至充满宁静,如果我愿意承认的话。
而倘若高等魔仙确实不像人类说的那么冷酷无情,那么用我悲惨的遭遇打动艾莉丝可能不会太难。倘若我能争取到艾莉丝的同情,让她认可条约对我的惩处是错误的,她也许会设法帮我脱身——
“你。”有个声音在喊我,我往后跳了一步。接着透过连通花园的玻璃门透进来的阳光,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站在我面前。
是塔姆林。他身穿战士的衣装,那战服剪裁有致,衬托着他的英姿,肩带上插着三把简单的短刀——每一把短刀的长度看起来都能轻易把我切碎,就像他那狂野的利爪一样。他金色的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尖耳朵和那张诡异却美丽的面具。“你要去哪儿?”他粗声问道,那语气更像是命令。你——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双腿才有力气从半蹲的姿势转换成站立。“早上好。”我淡淡地说。至少这样的问候要比单单一个你字客气得多。“你说过,我愿意怎么打发时间都行。我没想到自己遭到了软禁。”
他下巴一紧。“你当然没有遭到软禁。”在他逐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无法对他那纯粹的男性之美视而不见——那结实的下巴,被晒成金棕色的皮肤——面具底下的那张脸想必很是帅气。
当意识到我不会回答他时,他咧开嘴,露出牙齿,应该是在对我微笑:“你想我带你逛逛吗?”
“不必了,谢谢。”我只想脱身,待在他身边,我真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挡在我身前——这一步迈得太近,于是他又往后退了一点。“我一早上都坐在室内,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而且你无足轻重,也给我添不了什么麻烦。
“我自己能行。”我说,举重若轻地避开他。“你已经……已经够慷慨了。”我尽量让这句话里充满真情实感。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悦,肯定是不习惯被人拒绝。“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我静静回答,穿门而过。
他低声咆哮道:“我不会杀你,更不会违背诺言。”
我回头望去,几乎在花园的阶梯上摔倒。他站在阶梯顶端,和庄园苍白的石料一样坚实而古老。“不会杀我——那么可以伤害我?这是另一个漏洞吗?卢西恩——还有这里的任何人,是不是都能用这漏洞来对付我?”
“我下过命令,他们连碰都不能碰你。”
“可我还是因为违反了某条我一无所知的规则,被困在你的地盘上。你的那位朋友当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树林里?我以为条约是禁止仙灵族擅闯人类领地的。”
他只是盯着我看。也许我说太多了,问了太多不该问出口的问题。也许他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那纸条约,”他平静地回答,“没有禁止我们做任何事,除了不能奴役你们。那道围墙真是麻烦。要是我们愿意,甚至可以直接把那道墙砸得稀烂,冲过去把你们全都杀光。”
我或许会被迫永远留在皮西亚,可是我的家人……不行,我大胆问道:“那你们会摧毁那道高墙吗?”
他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考虑有没有必要跟我费力解释。“我对凡人的领地没兴趣,但我无法代表我的族类说话。”
然而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你的朋友去林地里干什么呢?”
塔姆林沉默不语,就连呼吸都带着超越尘世而原始的优雅。“在这片土地上暴发了一种疫病,那种病扩散到了整个皮西亚,至今已经快要有五十年了。所以这房子和这地方才会如此空旷,大多数仙灵都离开了家园。疫病蔓延的速度很慢,但却让魔法变得很奇怪,连我自己的力量都随之变弱了。这些面具——”他拍了拍脸上的面具,接着说,“就是在四十九年前的一场化装舞会期间,疫病大规模爆发的结果。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把面具摘下。”
被困在面具底下——还被困了将近五十年。换作是我,估计会发疯,干脆把整张脸皮都撕扯下来。“你在野兽形态下没戴面具——你的朋友也一样。”
“那疫病就是这么捉弄人。”
要么以野兽的面目生活,要么始终把面具戴在脸上。“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呢?”
“确切地说,不能算是病,跟瘟疫或普通的疾病不同,只是针对魔法,针对定居在皮西亚的仙灵族。安德拉斯那天之所以会越过高墙,是奉我的命令去寻找治疗方法。”
“人类会被感染吗?”我的肠胃揪成一团。“会不会蔓延到墙那边去?”
“嗯,”他说,“有一定概率会感染到凡人,蔓延到你们的领地。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疫病扩散得很慢,你的族人眼下是安全的。我们几十年来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魔法似乎趋于稳定,虽然被削弱了。”在他这句话里包含着与我未来有关的极大信息量:我再也回不了家,再也别想跟其他人类有任何接触,以免泄露了他们这个隐秘的弱点。
“有个雇佣兵告诉过我,她认为仙灵族也许正打算发起进攻,跟这件事有关吗?”
有笑意从他唇边闪过,他仿佛有些意外。“我也不知道。你经常和雇佣兵们交谈吗?”
“我会跟所有能够提供有用信息的人交谈。”
他挺直脊背,而我只能靠他那句不会杀我的承诺来给自己壮胆。然后他转了转肩膀,像是要把不悦都甩掉似的。“你在屋里设下的绊索,是给我准备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能怪我吗?”
“我大可以变成野兽,不过我是个文明人,菲娅。”
所以,至少他记得我的名字。但我定定地看着他的那双手,看着从他那被晒黑的皮肤底下伸出的长而弯曲,如刀锋般锐利的爪子。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于是把手放到身后,犀利地说:“晚餐时见。”
这不是请求,可我还是对他点点头,大步穿过篱笆,不在乎到底要去哪里——只要离他远远的就好。
在他们的土地上暴发了疫病,影响了他们的魔法,削弱了他们的力量……那魔法疫病有一天也许会蔓延到人类世界。在过惯了几百年没有魔法的日子之后,我们会毫无抵御之力——只能任由那疫病为祸人间。
不知道是否会有高等魔仙愿意对我的族人发出警告。
不久之后,我就会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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