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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克罗兹

现在剩下的路,只有投降或死亡。或者两者皆然。

他全部的生命——五十年来他曾经是、也一直是的男孩与男人——宁死不投降。现在的他也是宁死不投降。

不过,死亡是什么?难道不就是终极的投降吗?在他胸中燃烧的蓝色光焰,无法接受这两个选项。

过去几个星期来,在他们住的雪屋里,在毛皮毯下面,他学会了另一种形式的投降。某种死亡。从身为一个人,变成既不是“自我”也不是“非自我”的东西。

如果两个如此不同、连半个共同语言也没有的人都能作同样的梦,或许——把他所有的梦及信念先摆在一旁——其他的实体也能融合成一体。

他非常害怕。

他们离开帐篷时,只穿着靴子、短裤、绑腿,以及有时会穿在毛皮外套底下的驯鹿皮薄衬衣。今天晚上非常冷,但是中午太阳短暂现身后,就没有再刮风了。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太阳已经落下好一阵子了,但是他们还没有就寝。随着鼓声持续催逼,冰层受到强烈压力而裂开。附近开始形成新的水道。

北极光从繁星点点的天顶,往冰白的海平线洒下各色光帘,将闪烁的微光送往北边、东边、南边及西边。一切事物,包括那白人及那褐色女人,都被交替地染成红色、紫色、黄色及蓝色。

他双膝跪地,把脸仰起来。

她站在他的上方,上半身微倾,像在低头注视一个海豹换气孔。

他照着沉默女士教他的,将双臂靠在身侧,但是她紧紧握着他的上臂。在寒冷中,她并没有戴手套。她把头放低,嘴巴张得很开。他也张开他的嘴。他们的嘴唇几乎相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她的嘴罩在他的嘴上,然后开始把气吹进他张开的嘴里,让它经过他的喉咙往下走。

这正是他们在漫长黑暗的冬天里不断练习的过程中,最令他困扰的一件事。呼吸另一个人呼出的气,让他有快淹死的感觉。

他的身体僵硬。他努力集中注意力,让自己不被噎住,也不要把嘴转开。他在想着——投降。

卡塔杰克。皮尔库瑟图克。尼帕库希特。这些全都是他依稀记得在梦里听过、声音喀喀答答的名字。全都是住在这世界北极圈附近真人在谈他们做的事时,会提到的名字。

一开始,她先发出一系列节奏性很强的音。

她吹奏着他的声带,仿佛是木管乐器的一排簧片。

最低的几个音在冰原上升起,与冰受压迸裂的声音及不断搏动的北极光混合在一起。

她又重复有节奏性的乐曲主题,但是,这次她在音符之间加上短暂的休止。

他把她先前吹进他肺里的气汇集起来,再加上自己的气息,吹回她张开的嘴里。

她没有舌头,但是她的声带完好无缺。他们发出的音受到他呼出的气的驱动,听起来既高亢又纯净。

她从他的喉咙吹奏出音乐,他也从她的喉咙带出音乐。起头的节奏性主题开始加快,重叠,一声快似一声。音域与音色愈来愈复杂,有时像长笛,有时像双簧管,也像清晰的人声,又像其他声音。在这片被北极光涂上五彩的冰原上,打从几英里外就能听见这首喉音之歌。

在前半个小时,他们每隔三分钟左右就会停下来喘喘气。事前练习时,他们经常会在这时候笑出声来。经过她用细绳图案解说,他知道,如果只把这当成女人的游戏,让另一个喉音歌者发笑的确很有趣。但是,今天晚上绝对不能笑。

音乐又重新开始。

这首歌听来像是一个人在独唱,却能同时发出低音乐器的低音与长笛的高音。他们借着将气吹在对方的声带上,发出单字的声音——现在她正在夜里用歌里的字词来说话。她在演奏他的喉咙与声带,好像它们是复杂的乐器,然后发出一些字词的声音。

他们开始即兴演奏。当一个人改变节奏时,另一个人就配合着继续演奏下去。他现在知道,这点很类似于做爱。

他已经发现在声音之间换气的秘诀,所以他们可以维持更久而且发出更深刻、更纯净的乐音。节奏加速到几乎是最高潮的点,然后缓慢下来,接着又再次加速。这无非是一场“请你跟我这样做”的游戏,由他们两人轮流当引导者,当一个人改变律动与节奏,另一个人就配合,就像爱人在响应对方;然后换另一个人来引导。他们就这样用对方的喉咙唱了一小时的歌,接着唱两小时,有时一连唱上二十分钟没停下来喘气。

他横膈膜的肌肉感到疼痛,喉咙好像着了火。现在的音乐与节奏,和由十几种乐器合奏的乐曲一样复杂,也和奏鸣曲或交响曲的渐强乐段错综交织,并且不断盘升。

他让她来引导。两人发出的人声独唱,以及说出的声音与字词,都是她的,他的身体只是她的工具。他已经投降了。

最后她终于停下来,跪在他身边。两个人累得无法继续仰着头。他们喘着气、呼着气,像刚跑了六英里路回来的狗。

冰原静了下来,风也不再嗡嗡作响,头上北极光的脉动也逐渐趋缓。

她摸摸他的脸,站起身来离开他,进到帐篷里,把帐篷的门叶紧紧关上。

他还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把身上剩下的衣服都脱掉。光着身子,他并不觉得冷。

离他们演奏音乐的地方不到三十英尺处,出现了一条水道。他现在正朝它走去。他的心跳还是非常快。

在距离水道边缘六英尺处,他再次双膝跪地,仰脸朝天,并且闭起眼睛。

他听见那只东西正从离他不到五英尺的水里升起来。当它从海里爬到冰上时,他听得到它的利爪在冰上扒刮的声音、它沉重的呼气声,以及冰承载它的重量后发出的呜咽。但是他没有把头低下来,也没有张开眼睛去看它。还不是时候。

它从海里上来时溢出的水漫到冰上,拍打着他光溜溜的膝盖,几乎要把他冻结在他跪下的所在。他还是没有移动。

他闻到它身上的湿毛皮、湿血肉以及海底恶臭的味道,并且感觉到它在北极光下的阴影正笼罩在他身上,但是他没有张开眼睛去看它。还不是时候。

一直到那巨大身躯已经环绕他,让他寒毛竖立、起鸡皮疙瘩,而它肉食者的口臭也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时,他才张开双眼。

它的毛皮滴着水,就像祭师那件湿透而粘在身上的法衣一样在滴水。在白袍中央有烧伤的皮肉疤痕。它的牙齿及黑色眼睛离他的眼睛不到三英尺。这双掠食的眼睛能看到他的心灵深处,在搜寻他的灵魂……要搜寻看看他有没有灵魂。那个巨大呈三角形的头垂了下来,遮住还在悸动的天空。

他要投降的对象,是他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以及他愿意成为的人,不是通拔克,也不是一直想熄灭他胸中那股蓝色火焰的宇宙。他再次闭起眼睛,把头向后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完全照着梅摩·摩伊若教导他领受圣餐的指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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