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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克罗兹

我的手下!他喊着。但是他累得喊不出声,累得没办法大声说出这几个字。他累得连这几个字的意思也不记得。我的手下!他再次喊,听起来就像是一声呻吟。

她在折磨他。

克罗兹没有一次醒过来,而是经过一连串痛苦挣扎,才得以将眼睛睁开,把分散在几小时、甚至几天中的片断意识——这些意识总是被疼痛及四个无声字“我的手下!”排除在死亡睡眠之外——缝缀在一起,直到意识终于清晰到能够想起自己是谁,并且了解自己身在何处、和谁在一起。

她在折磨他。被他称为沉默女士的爱斯基摩女孩不断用一把锐利、发烫的刀割他的胸部、手臂、身侧、后背,以及腿部。疼痛没有间断,而且难以忍受。

他躺在她旁边,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并不是厄文跟克罗兹描述过的雪屋,而是将毛皮撑在弯曲棍棒或骨头上搭成的帐篷。帐篷里几盏小油灯发出摇曳的火光,照亮女孩赤裸的上半身,以及他自己。当他往下看时,看见赤裸、撕裂、还在流血的胸部、手臂及肚子。他想她一定打算把他割成一条条小肉条。

克罗兹想尖叫,却再次发现自己虚弱到无法尖叫。他试着用手把她正在折磨他的手臂与拿刀的手拨开,但是他虚弱到连手臂都举不起来,更别说去阻挡那女孩的手臂了。

她的褐色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注意到他又活了过来。接着就回头继续去研究她的刀子在切、割及折磨他时产生了什么效应。

克罗兹终于发出最细微的呻吟。随后他又落入黑暗中,不过这次他并不是进入“聆听梦”及愉快的无我状态——其中细节他现在已经有点忘了——只是落入疼痛之海的黑色巨浪中。

她用一个想必是从惊恐号上偷来的葛德纳空罐头,盛了某种稀汤喂他吃。稀汤尝起来像是某种海洋动物的血。接着她用一支象牙柄的古怪弯刀切下几条海豹肉与皮下脂肪,用牙齿咬住海豹肉切片,将刀子接近嘴唇往下切,然后把肉嚼碎,最后才塞进克罗兹龟裂、受伤的嘴唇。他想要吐出来,不想让人像喂小鸟一样对待,但是她接住每一小坨肥肉,再塞回他的嘴里。克罗兹敌不过她,只好花力气去嚼肉,吞下去。

接着,在呼啸的风哼唱的催眠曲中,他再度入睡,但是很快又醒来。他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毛茸茸的毛皮毯上,他的衣服,那许多层的衣物全都不在这狭小的帐篷里,而且她已经替他翻身,让他腹部朝下,并在他身体下面铺上一层海豹皮之类的东西,以免从他裂伤胸部渗出的血,弄脏了铺在帐篷地面上的柔软皮革与毛皮。

克罗兹已经虚弱到无法反抗或自己翻身,他唯一能做的是呻吟。他想象对方正把他切成一片片的肉,并且煮来吃。他感觉她正把某种湿粘东西贴在他背部的许多伤口上,或者直接压进伤口里。

被折磨殆尽时,他再次睡着了。

我的手下!

一连许多天经历疼痛,不断失去意识、恢复意识、又失去意识,并且一直以为沉默在将他切成一片一片后,克罗兹才记起他被射了好几枪。

他醒来时帐篷里几乎全黑,只有些许月光或星光透过绷紧的皮革渗人帐篷。爱斯基摩女孩睡在他身边,借他的体温取暖,就像他借她的体温取暖一样,而且两人都光着身子。克罗兹心中没有一丝激情或肉体上的需求,除了需要温暖的动物基本需求之外。他实在痛得太厉害了。

我的手下!我必须回到我的手下那里!去警告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希吉、那夜的月光,还有那几枪。

克罗兹勉强自己将原本横放在胸前的手臂往上伸,去摸他被霰弹枪小弹丸射中的胸部与肩膀。他上半身的左侧有一整片弹痕与伤口,感觉上霰弹枪的小弹丸或任何跟着被射入皮肉里的衣物碎片,都已经被细心挖出来了。较大的伤口里塞了些柔软、类似潮湿苔藓或海草的东西。克罗兹有把它挖出来丢掉的冲动,但是他没力气去做。

背部上半部比他裂伤的前胸更痛。克罗兹想起沉默用刀子在那里割挖时受到的折磨。他也回想起希吉扣下扳机、弹药却还没爆炸前,霰弹枪发出的微弱嘎吱声。因为火药老旧且潮湿,两发弹药击发时可能都没有完全爆炸。不过他仍然记得,那团逐渐散开的弹丸云外围撞到他身上时,还是让他整个人转了一圈,跌到冰上。他被霰弹枪从背后远距离射了一枪,另一发则射在正面。

爱斯基摩女孩已经把每一颗小弹丸都挖出来了?还有每一片被射进我皮肉里的脏衣服片?

克罗兹在昏暗的光中眨眼。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到古德瑟医生的病床区,听他解释病人的状况,当时他说,不论是海战中受的伤,或是这次探险任务中船员们受的大多数伤,最终夺走船员性命的通常不是起初的伤势,而是伤口后来受污、感染所引发的败血症。

他缓缓把手从胸部移到肩膀。他现在已经记得他被霰弹枪击中后,希吉又用他的手枪朝他开了好几枪,而第一发子弹就是射在……这里。克罗兹的手指在二头肌上方的肉里摸到一个很深的凹槽,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凹槽里同样填满了湿湿粘粘的东西。碰触这伤口引起的疼痛,让他感到晕眩与不适。

在他左侧肋旁还有另一道子弹划过产生的凹槽。光是把手伸去碰触那伤口,就让他筋疲力尽——他大声喘气,甚至一时失去意识。

等恢复部分意识后,克罗兹才发现沉默已经将一颗子弹从他腋下的肉中挖走,并且把她使用在他身上其他部位的异邦药膏贴在伤口上。从他呼吸时感受到的痛苦,以及背部疼痛与肿胀的状况来判断,他猜这颗子弹至少打断他左侧一根肋骨,接着方向偏转,最后停在他左侧肩胛骨附近的皮肤底下。沉默应该是从那里取出子弹的。

他使用他所剩不多的力气,花了好一阵子才将手往下移,去摸让他痛得最厉害的伤口。

克罗兹不记得左腿曾被子弹射中,但是从膝盖上方与下方的肌肉传来疼痛,让他确信有第三颗子弹射穿,他几根发抖的手指可以摸到子弹射入及射出的孔。子弹只要再射高两英寸,就会射中他的膝盖,这等于夺走了他的腿;而且可以肯定,没有腿他不可能活得下去。那地方也同样用药膏包起来,虽然他可以感觉到那里已经结痂,但是血似乎没有流到那里。

怪不得我好像快被高烧烧死了。我即将死于败血症。

接着他发现,他感受到的高温有可能不是身体发烧所致。毛皮毯的保暖效果极佳,而且睡在他身旁的沉默女士的赤裸胴体倾泻出大量的热,让他在……多久了?几个月?几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完全的温暖。

克罗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盖住他们两人的毛皮毯最上端推开,让一些冷空气进来。

沉默稍微动了一下,不过并没有醒来。在帐篷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盯着她看。她看起来像个小孩,也许像他表弟艾伯特几个才十几岁女儿当中的一位。心中这么认定后,他还想起曾经和她们在都柏林的一片青草地上玩槌球。之后克罗兹再度进入梦乡。

她穿着毛皮外衣跪在他面前,两手张开相隔约有一英尺,一条用动物肌腱或肠胃制成的细绳,正在她张开的手指与大拇指之间舞动。她以肌腱为细绳,用手指在玩“猫之摇篮”的儿童游戏。

克罗兹没表情地看着她。

在肌腱细绳繁复交叉的过程中,有两个图案反复浮现。第一个由三圈绳带组成,在上方构成两个三角形,就在她两根拇指内侧,不过这图案中央下半部有个双重环圈,呈现出一个尖形圆顶。第二幅图案——她的右手往外拉得更远,几乎只有两条细绳延伸到左手,而且在那里的绳圈只缠绕过拇指和小指——是个由两条细绳形成的复杂环路,看起来像个卡通人物,有四只卵形的腿或鳍状肢,以及一个由绳圈表示的头。

克罗兹完全不知道这两个图形的意义。他缓慢地摇头,让她知道他并不想跟她玩。

沉默女士静静盯着他看了几秒,深色的眼睛正对着他的眼睛。接着她动作优雅地将两只小手合起来,让图案消失,并把细绳放进他喝汤的象牙碗里。一秒钟后,她就穿过盖在帐篷出口处的几层帐篷垂门爬了出去。

克罗兹被那几秒钟内吹进帐篷的冷空气吓了一大跳。他试着爬向开口,他必须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周遭的呻吟及迸裂声似乎在告诉他,他们还在冰原上,也许很靠近他被枪击的地方。克罗兹完全不知道希吉埋伏偷袭他们四人那件事是发生在多久以前,但是他很希望那只是几小时前,顶多一两天前。如果他现在离开,可能还来得及在希吉、门森、汤普森及艾尔摩出现在解救营并伤害更多人之前,回去警告他们。

克罗兹的头和肩膀可以移动几英寸,但还是没有力气从毛皮睡毯下面抽身,更别说是爬到出口、穿过驯鹿皮制的帐篷垂门往外看了。他再次人睡。

稍晚沉默女士把他叫醒,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天,或者沉默女士是不是在他睡觉时进出帐篷好几次。穿过驯鹿皮射进帐篷的光还是一样昏暗,帐篷还是靠那几盏燃烧皮下脂肪的油灯照明。地上用来当储藏区的冰雪凹槽里,有一片新鲜的海豹肉。克罗兹看到她把厚重的毛皮外衣脱掉,只穿着一件短裤。裤子有茸毛的那一面朝内,外面那层柔软皮的颜色比沉默女士的褐色皮肤淡一点。当她再次跪到克罗兹面前时,她的乳房晃动着。

突然间,细绳之舞再次在她手指间跳起。这次靠近她左手的小动物图案先出现,接着她放松细绳,重新纠扭,然后在她两手中央又出现了略尖的卵形圆顶。

克罗兹摇头。他还是看不懂。

沉默女士把细绳丢到碗里,拿出她短小的半圆形刀子,开始切海豹肉,那象牙制的刀把看起来和码头工人常用的铁钩把手很类似。

“我必须去找我的手下。”克罗兹喃喃地说,“你得帮忙我找到我的手下。”

沉默女士看着他。

船长并不知道从他第一次醒过来后,已经又过了多少天。他大多时间都在睡觉。偶尔清醒过来时,都花在喝汤、吃沉默女士已经不需要帮他事先嚼过的海豹肉与皮下脂肪,不过她还是会帮他把肉送到嘴边,并且帮他换药及清洗身体。他躺的毛皮毯中间有一道裂缝,下面的雪地里装了一个葛德纳罐头。他基本的排泄必须在那里解决,并且由这女孩每隔一段时间把罐头里的东西拿到外面浮冰上倒掉,这让他感到相当屈辱。虽然罐头里的排泄物很快就会结冻,而且在这充满强烈鱼腥味、海豹味以及人味与汗味的小帐篷里,根本闻不出罐头里东西的味道,克罗兹还是没有因此觉得好过些。

“我需要你协助我回到我手下那里。”他再次用粗哑的声音说。他觉得他的手下很有可能目前仍然相当靠近希吉当初偷袭他们的地方,也就是离解救营不超过两英里的冰原上的冰穴附近。

他需要去警告其他人。

他困惑的是,不论什么时候醒来,透过驯鹿皮帐篷射进来的光线都是同样昏暗。或许是因为某种只有古德瑟医生知道的生理作用,他总是在夜里醒来。也有可能是沉默女士在她的海豹血汤下了药,让他白天一直睡觉,以防他逃走。

“拜托你。”他轻声说。他只能希望这个野蛮人在皇家海军惊恐号上待过那么多月后学会了一点点英语,虽然她无法说话。古德瑟医生已经确认沉默女士的听力没有问题,虽然她没有用来说话的舌头。当她还在他们船上时,克罗兹见过她被突然而来的大声响吓倒。

沉默女士继续盯着他看。

她不仅是野蛮人,还是个白痴,克罗兹想。如果他再开口乞求这个异邦原住民帮忙,他就是自取其辱。他现在该做的是继续吃,继续康复,并且积存体力,然后某天一把将她推开,自己走回营地去。

沉默女士眨了眨眼,然后转身用以皮下脂肪为燃料的小火炉去烤一片海豹肉。

他在另一天——或者是另一夜,因为光线还是一样昏暗——醒来,发现沉默女士跪在他面前,又在玩细绳游戏。

第一个在她手指间出现的图案又是略尖的小圆顶。她的手指舞动着,接着出现两道垂直圈形,不过这次只有两只腿或鳍状肢,而不是先前的四只。她把手张得更开,图案看起来真的在动,从她的右手滑向左手,两圈气球形的腿在移动。她的手指飞舞着,图案就消失了,但卵形圆顶随即再次出现在她两手中间。不过,克罗兹慢慢发觉,它并不完全是同样的图案。圆顶尖端不见了,现在它是一条标准的悬链线。他还是准尉时,曾经花心思研究几何学与三角学的图形,所以对这种形状并不陌生。

他摇摇头。“我还是不懂。”他粗声说,“我不知道这该死的游戏有什么意义。”

沉默女士看着他,眨眼,把细绳丢到一个兽皮制的袋子里,然后开始将他从毛皮毯里拖出来。

克罗兹还是没力气抵抗,不过也没有用他已经恢复的一点力气去配合。沉默女士将他扶起来,在他的上半身套上一件驯鹿皮制的薄衬衣,接着再为他穿上一件很厚的毛皮外套。克罗兹非常讶异这两件衣服竟然如此轻盈。过去三年来,他到船外做事时穿的许多层棉质与毛质衣物,合起来就超过三十磅重,而且难免因为被汗水和水汽浸湿而结冰,让衣服变得更沉重。但是他估计,现在他身上穿的爱斯基摩上衣重量还不到八磅。他感觉这两层衣服在上半身非常宽松,但是脖子与手腕部位却非常合身,每一个可能散热的地方都束得紧紧的。

克罗兹有点难为情,这次相当配合地帮她把一条很轻的驯鹿皮长裤拉起来,盖住自己裸露的下半身,长裤的材质和沉默女士在帐篷里仅穿着的短裤完全一样,只是比较大些。接着再穿上驯鹿皮制的高筒长袜,不过他的手指还是不太听使唤,甚至是帮倒忙。沉默把他的手推开,然后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任何感觉地帮他把衣物打点好,大概只有母亲和护士为人穿衣服的效率能相比。

克罗兹看着沉默女士将两只用草编成的皮靴内衬套在他脚上,然后往上拉紧,罩住他的脚及脚踝。这些内衬的主要功用应该是隔冷,他很难想象她或其他女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干草编织成长又密实的袜子。沉默女士为他穿在草袜外的毛皮靴长度足以盖住他先前穿好的部分毛皮裤。他注意到,皮靴的靴底是用衣物中最厚的皮革制成的。

最初在帐篷里醒来的时候,克罗兹很惊讶帐篷里有这么多毛皮毯、毛皮外衣、毛皮、驯鹿皮、锅子、肌腱、看似皂石制成的海豹油灯,以及弯刀和其他工具。接着他就发现答案其实很简单:掠夺八个被哈吉森中尉与法尔杀死的爱斯基摩人尸体及财物的人,就是沉默女士。至于剩下的物品——葛德纳罐头、汤匙、刀子、鲸鱼肋骨、木材、象牙,甚至是现在成为帐篷骨架一部分的旧木桶板条,一定是从惊恐号上或被弃置的惊恐营里搜罗来的,再不然就是沉默女士这几个月来单独在冰原中生活时捡到的。

克罗兹穿好衣服后,趴倒在地上,用一只手肘撑着身体,喘着气。“你现在要带我回到我的手下那里吗?”他问。

沉默女士为他戴上连指手套,把他那顶有白熊毛饰边的连衣帽翻起来,盖住他的头,然后牢牢抓住他下面的熊皮,拖着他穿过帐篷的垂门走到帐篷外。

冷空气袭击克罗兹的肺,他开始咳嗽,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身体非常温暖。他可以感觉到,在这身不透气衣物包住的密闭但宽松的空间里,体热正在其中流窜。沉默女士在他身旁忙了一分钟,然后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折叠成一堆的毛皮上。他猜她并不希望他躺在冰上,即使下面还有一层熊皮,因为穿着怪异的爱斯基摩服装时如果坐着,被体热加温的空气会在衣服里循环,流经他的皮肤,让他觉得更温暖。

仿佛是要证实他的理论没错似的,沉默女士突然把冰上那张熊皮抽起来,折好,放在他正坐着的那叠毛皮旁边的另一叠毛皮上。令人难以置信,不论是冰原的寒意或周遭湿气,似乎都无法穿透他穿的厚皮靴底以及内衬的软草靴。相较之下,在过去三年里,克罗兹每次上到甲板或到外面冰原时,他的脚都是冰冷的,而且在他离开惊恐号后,他的脚甚至是每分钟都是又湿又冷。

沉默女士开始动作熟练地把帐篷拆下来,克罗兹环顾四周。

现在是夜里。她为什么要在夜里把我带到外面?事情有这么紧急吗?从周遭的声响判断,正被她快速拆下的驯鹿皮帐篷应该位在堆冰上,四围的冰塔、冰山与冰脊反射着从雪层间隙射下来的几许星光。克罗兹看到一池黑色海水——在一个冰穴里,离他原先在帐篷里躺卧的位置不到三十英尺。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我们并没有离希吉伏袭的地方太远,这里离解救营还不到两英里。我认得从这里回去的路。

接着他发现这冰穴比罗伯·高汀领他们过去看的那个要小得多。这一池未结冻的黑水还不到八英尺长、四英尺宽。周遭被冻结在堆冰上的冰山,看起来也不太对劲,比他被希吉伏袭之地的冰山还要高得多,数目也多得多。而且这里的冰脊也比较高。

克罗兹眯着眼看向天空,只看到少许星星。如果云能散去,而他有六分仪、对照表及地图,也许就能算出他的所在地。

如果……如果……那。

他唯一能辨识的几颗星,比较像是属于冬日的星座,而不该在八月中旬或下旬出现在这里的北极星空。他知道自己是在八月十七日夜里被枪击的;在罗伯·高汀跑回营地之前,他已经记录好当天的航海日志了。他无法想象从那次偷袭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天。

他急忙朝各个方向的海平面望去,希望在杂乱冰原后面看到日头刚落下或即将升起的一些微光,而那个方向就会是南方。不过,这里只有黑夜、啸风、矮云,以及一些颤抖的星星。

亲爱的基督啊……太阳到底在哪里?

克罗兹仍然不觉得冷,但是他颤抖摇晃得很厉害,得用他仅有的力气抓着折叠在一起的毛皮,免得整个人翻倒。

沉默女士正在做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她很有效率地卸下用兽皮与骨头搭成的帐篷。即使在昏暗光线下,克罗兹也看得出最外层的帐篷罩是用海豹皮做的。她现在正跪在其中一张海豹皮帐篷罩上,用她那把半月形刀子从中间将它切成两半。

接着她把两个半张的海豹皮拖到冰穴,用一根弯曲的棍子把两张皮放入水中,让它们完全浸湿。然后她回到几分钟前帐篷所在的位置,从帐篷原本的冰槽储藏区里拿出一些冰冻的鱼来,然后敏捷地沿着即将结冻的两片帐篷罩各一侧,把鱼头尾相接地排成一列。

克罗兹完全不知道这姑娘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看起来她很像是在愈刮愈大的夜风中、星光下、在外面进行疯狂的异教仪式。但问题是,克罗兹想,她把他们的海豹皮帐篷罩割破了。即使她还能用散落一地的弯曲棍子、肋骨与兽骨,把驯鹿皮的帐篷搭起来,新的帐篷也无法抵挡住强风和冰雪了。

沉默女士没理他,径自将两个半张海豹皮帐篷罩卷起来,把两列鱼包裹在里面。她一面卷一面拉扯,使海豹皮卷更紧实。克罗兹觉得有趣的是她让两根海豹皮卷的一端各突出半条鱼,而她现在正忙着把突在外面的两个鱼头稍微向上扳。

两分钟后,她已经把两根七英尺长、包着鱼的海豹皮卷抬起来。它们被冻得硬邦邦,像是两根细长的橡木柱,顶端各有一条头往上扬的鱼。她把它们平行放在冰上。

现在她把一小块兽皮放在她的双膝下面,然后跪上去,用一些肌腱与皮绳把几根中等长度的鹿角和象牙(帐篷原先的框架)绑在两根长七英尺、包着鱼的长柱上,成为两者间的横梁。

“我的老天。”法兰西斯·克罗兹的声音沙哑。包着鱼、被冻成柱子的海豹皮卷是滑板,鹿角是中间的横梁。“原来你在制造一个他妈的雪橇啊!”他喃喃地说。

他呼出的气变成冰晶,悬浮在夜里空气中,但他的兴奋却突然变成惊惶。在八月十七日之前,天气并没有这么冷!而且温度差得很远,即使是半夜也没这么冷!

克罗兹估计沉默女士顶多只花了半小时,就做好那部“鱼串海豹皮滑板驯鹿角支架雪橇”。之后他却坐在那叠毛皮上等了一个半小时,甚至更久,看她进一步整理雪橇的滑板。他手中没有怀表,很难测量时间的流逝,更何况他坐在那里边等还边打盹。

首先,她从惊恐号的一个帆布袋里拿出一些类似泥巴与苔藓混合物的东西。她用空的葛德纳罐头从冰穴盛了几罐水过来,把泥巴苔藓揉成拳头大小的球形,接着把泥块放到临时赶制出来的滑板上,徒手拍打,并且均匀地涂在滑板上。克罗兹很纳闷她的手为什么不会结冻?虽然她经常停下片刻,将手伸到毛皮外衣里,贴着没穿任何衣服的肚子取暖。

沉默女士用刀子将冰冷的泥巴刮平滑,像个雕刻师在雕刻黏土模型修饰着。接着她从冰穴里拿来更多水,倒在已经结冻的泥巴上,制造出一层覆盖在泥巴上的冰衣。最后她把一口水喷洒在一张熊皮上,然后用这张湿毛皮顺着两根滑板的走向,上下摩擦结冻的泥巴,直到最外面那层冰变得非常光滑。克罗兹在星光下看着那部已经被翻过来的雪橇,那两根滑板在两小时前还只是几条鱼及两张海豹皮而已,现在却像极了两根闪亮的玻璃柱。

沉默女士把雪橇翻正,检查皮绳与绳结有没有系好,然后整个人站到绑得很牢靠的驯鹿角及短木条上,将最后两根鹿角——长而弯的鹿角原本是帐篷主要支柱——立在雪橇后方绑好,当成简便的扶手。

接着她铺了几层海豹皮与熊皮在横跨雪橇的鹿角上,然后扶起克罗兹,协助他走近雪橇。

他甩开她的手,试着自己走路。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倒在地上、脸直接撞到雪里,不过,当沉默扶他到雪橇上、将他的脚拉直、让他的背稳稳靠在一叠堆放在鹿角把手前方的毛皮上、并在他身上盖了几层厚毛毯时,他已经恢复视力和听力了。

他看到她在雪橇前系上几条长皮带,并且把它们的另一端编织成可以套在腰上的挽具。他想起她的“指头细绳”游戏,终于明白她一直想表达的事:帐篷(尖尖的卵形)要拆下来;他们两个人要离开(细绳上两个在移动、像是在走路的图形,虽然这天夜里克罗兹显然没在走路);到另一个卵形却没有尖顶的圆顶建筑。(另一个半球形的帐篷?一间雪屋?)

克罗兹周围堆了更多毛皮、帆布袋,以及用皮革包起来的锅子与海豹油提灯。每件东西都装上雪橇后,沉默女士就套上挽具,开始拉着雪橇穿越冰原。

雪橇滑板滑得相当有效率,比从惊恐号与幽冥号载运小船过来的雪橇要平顺得多,而且几乎没发出声响。克罗兹很惊讶他到现在还觉得温暖;两个多小时来枯坐在浮冰上,并没有让他感到寒冷——除了鼻尖以外。

头顶上的云层非常厚实。任何一个方向的海平面上都没有日出的迹象。克罗兹完全不知道这女人要把他带去哪里。回到威廉王岛?向南朝阿德雷半岛走?往贝克河?走向更远的海冰?

“我的手下。”他声音粗嘎地对她说。他想尽办法提高音量,好让对方在风咽、雪嘶以及脚下厚冰呻吟的干扰下还能听见。“我必须回到我的手下那里,他们正在找我。小姐……女士……沉默女士,拜托你。看在上帝慈爱的份上,请你带我回解救营去。”

沉默女士没有转头看他。他只看见她连衣帽后半部及白色的环状熊毛领正在昏暗的星光下闪着微光。他完全不清楚她如何在黑暗中前进,也不明白这个小女孩怎能如此轻易地拉动雪橇和他的重量。

他们无声地滑行着,进到前方黑暗杂乱的冰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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