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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布兰吉

纬度不详,经度不详

一八四八年六月十八日

当汤姆·布兰吉的第三只、也是最后一只义肢折断时,他知道他的人生已到达终点。

他的第一只义肢看起来非常完美,那是惊恐号的木匠高手哈尼先生用一整块结实的英格兰橡木制成的,他还亲自一刀一刀削出优美的弧线。那是件艺术品,布兰吉喜欢到处秀给别人看。这位冰雪专家像个幽默的海盗,靠着义肢在船上走来走去。必须下船到海冰上走时,他会在义肢底部装上一只形状设计得很理想、刚好可以插进义肢凹槽的木脚。木脚底部有许多根钉子与螺丝,在海冰上的抓地性甚至比船员冬季皮靴上的平头鞋钉还好。这个独脚人虽然没办法和大家一起靠人力拉小船,但是在弃船走向惊恐营的路上,在随后向南长途跋涉的途中,以至于目前向东行的路上,他都能轻易地跟上大家的脚步。

但是,现在状况不再了。

他们离开惊恐营后的第十九天,就在埋葬了可怜的皮金登与哈利·维思康提后不久,他的第一只义肢的膝盖下缘折断了。

那一天,汤姆·布兰吉和哈尼先生(当天他获特准不用拉雪橇)两人一起坐在一艘绑在雪橇上、由二十个人辛苦拖拉的侦察船上。木匠哈尼利用一截多出来的帆桁,为冰雪专家做了一副新的腿与脚。

布兰吉跟在几艘小船及流着汗、骂着脏话的船员旁边,一跛一跛地走着,他从来就对该不该把木脚装上去没把握。刚开始在海冰上行走的几天,他们就跨越了惊恐营南方的冰冻海湾,后来又越过海豹湾,在埋葬维思康提的峡角北方,穿越一个宽阔的海湾。他那只装有螺丝钉及防滑钉的木脚在冰上走得不错。后来他们往南行进,接着往西沿着一个大峡角走,绕过它又回头往东走,这一路上,大多是走陆地。

因为岩石地上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而且今年夏天比一八四七年消失的夏天要温暖许多,冰雪融化得特别快,汤姆·布兰吉略呈卵形的木脚常会在光滑的岩石上踩滑,或是卡在冰缝而脱落,只要扭转不当,木脚就会在插槽中劈啪作响。

在海冰上的时候,布兰吉会和拉雪橇的船员们一起来回走,以表现他和同伴们团结一致。当船员们使尽力气、汗流浃背地分两次拉雪橇前进时,他都跟在旁边,尽可能帮忙拿一些小东西,偶尔还自愿帮快累倒的人拉一下雪橇。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连和自己一样重的东西都拉不动。

到第六个星期,大伙儿已经走了四十七英里,到达可怜的费兹坚船长死得相当辛苦的安慰海湾。那时布兰吉已经换上第三只义肢,比第二只更阳春、更脆弱。但他还是很有男子气概地用他的义肢一跛一跛地走过岩石、水流及水洼。不过,他已经不再跟大家回头去拉下午第二批讨人厌的小船了。

汤姆·布兰吉知道,对累得要命而且病痛缠身的存活者来说——不包括布兰吉在内,现在只剩九十五人,他会成为沉重的负担,如果他们得用雪橇拉着他向南走的话。

当他的第三只义肢也开始裂开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帆桁可以用来再做第四只了,让布兰吉继续前进的动力是,他愈来愈觉得等他们登上小船,冰雪专家的专业技能就可以派上用场。

不过,虽然岩石及光秃的海岸线上的冰在白天时已经开始融化——根据利铎中尉的测量,温度有时可以上升到四十度,沿岸冰山却没有一点崩裂的迹象。布兰吉试着保持耐性。他比探险队中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纬度,很可能到七月中或更晚都还不会出现未结冻水道,即使今年的夏天“比较正常”。

不仅他的有用程度取决于冰况,他能否活下来也由冰况决定。如果他们很快能坐进小船中,他可能可以活下来。靠船航行时,他不需要用到脚。克罗兹很早以前就指派汤马士·布兰吉担任他自己那艘侦察船的船长,他手下有八个人。只要冰雪专家再次进到海里,他就能活下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驾着由船身略有裂缝、中间挖出凹槽的十艘小船构成的船队,直接航行到贝克河的大鱼河河口,在河口处重新整修船只,准备进入河中航行,船员们摇着桨、得助一点点西北风,就可以快速地往上游航行。布兰吉知道,在水道之间搬运船只与货物会非常辛苦,对他而言尤其辛苦,因为他只能靠着脆弱的第三只义肢搬运很轻的东西,不过跟过去八个星期靠人力来拉雪橇的梦魇相比,这算很轻松了。

如果他能撑到坐进小船的时候,汤马士·布兰吉就能活下去。

但是布兰吉知道某个秘密,会让向来个性乐观的他也不免意志消沉:冰原上的那只东西,也就是“惊恐”,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使尽力气拖着小船行进的队伍绕过巨大的峡角,转头沿着海岸线往东走,沿途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人看见它一次。每天午后他们回头去拉被留在后面的五部小船时,以及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天色昏黄、他们倒在湿冷的荷兰帐篷准备睡几个钟头时,都有可能看到它。

那东西还潜伏在附近。军官们用望远镜看海时,有时候会看见它的身影。克罗兹、利铎、哈吉森或任何一个还活着的军官,都没告诉拉小船的船员他们已经看到那只野兽了。布兰吉比其他人有更多时间可以观察与思考,他看到他们在交换意见,就知道状况了。

另外还有几次,拉最后几艘小船的人可以用肉眼清楚看见野兽。有时它就在后面一英里或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跟踪他们,像白色冰中的一块黑斑,或是黑色岩石中的一块白斑。

“那只是一只北极熊。”幽冥号那位红胡子的冰雪专家,也是布兰吉现在最要好的朋友詹姆士·瑞德这么说过。“有机会的话它们可能会把你吃掉,不过大致上它们算是蛮安全的动物,用子弹就可以杀死。我们应该希望它再靠近一点,我们很需要新鲜的肉。”

但是布兰吉当时就知道,那并不是偶尔射杀来当食物的白熊。这只动物就是它。虽然长途行军的人都很怕它,尤其在夜里,或是勉强算“夜”的两小时的昏暗时段。但是只有汤马士·布兰吉知道,它第一个要来找的人就是他。

这趟行军让每个人都累坏或病倒了,布兰吉却持续极度疼痛:不是坏血病在作祟,他的坏血病症状比大多数人轻,而是小腿被冰上那只东西弄断后,剩下那截腿让他疼痛。

对他来说,不管是在冰上或在沿岸岩石地上走路都相当困难。在每天十六到十八小时的行军中,上午才过一半,那截断腿就会开始流血,血会流到罩住断腿的木杯以及将木杯固定的皮带上。血也会浸湿他的厚帆布裤,然后流到木制小腿上,在他走过的路上留下血迹。血甚至会往上沾湿他的长内衣、外裤以及衬衫。

在行军前几个星期,天气还很冷,血会冻住,所以情况还可以。但是现在,白天已经热到超过零度,有时还高过冰点,所以布兰吉就像头被杀的猪一样鲜血直流。

他的防水长外套与毛质大衣原本有些帮助,可以遮掩布兰吉严重的出血状况,不让船长与其他人看到。但是到了六月中,天气温暖,拉雪橇时不需要穿大衣,好几吨被汗水浸湿的外衣与羊毛衣就堆栈在小船上。白天最热的时候,船员们都只穿着长袖衬衫拉雪橇,等到下午天气转凉到将近零度时,才再多穿上几层衣服。船员们问布兰吉他为什么老是穿着长外套,他开玩笑地说:“我可是个冷血的人哪,小伙子,”他边说边笑。“我的木腿把地上的寒冷传到我的身体。我可不希望被你们看见我在发抖。”

他终究得脱掉大外套。因为布兰吉必须一跛一跛、非常辛苦地走着才能跟上大家,而且疼痛难堪的断腿让他光是站着不动也会流汗,好几层衣服不断结冻、融化、结冻、融化,让他无法再忍受。

看到他流了那么多血,船员们却没说半句话。大家都有各自的问题,大多数都是因为坏血病而出血。

克罗兹和利铎经常会把布兰吉和詹姆士·瑞德拉到一旁,询问两位冰雪专家目前冰海里的冰况。当他们绕过从安慰峡湾朝西南方突出的巨大峡角一一或许害他们多走了二十英里路——再次沿着峡角南岸往东走的时候,瑞德认为在威廉王陆块与北美大陆之间的冰(不论威廉王陆块到底有没有和大陆连在一起)会比西北方的堆冰融化得更慢,因为在夏季雪融时,那里的冰况变化较大。

布兰吉比较乐观。他认为,堆累在峡角南岸的冰山已经愈来愈小了。由冰山构成的墙曾经是分隔沿岸陆地与海上堆冰的高大阻碍,现在却已经算不上阻碍,只不过是一些低矮的冰塔。原因在于:威廉王陆块的峡角遮住了海域及海岸,或者是这片海湾与海岸,所以当冰河般的冰从西北方无情地挤向幽冥号与惊恐号,甚至挤到惊恐营附近的海岸时,这里却不会受到影响。布兰吉这么告诉克罗兹,而瑞德也同意。布兰吉还指出,不断挤压下来的冰的源头正是北极点。在威廉王陆块西南方的峡角南边受到较多遮蔽,也许这里的冰会融化得比较快。

布兰吉发表看法时,瑞德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布兰吉知道这位冰雪专家在想什么。不管是海湾,或是通往钱特尼峡湾与贝克河河口的海峡,被包围住的冰通常最晚才融化。

瑞德其实是对的,就看他要不要将他的想法告诉克罗兹船长。不过他没有,很显然他并不想与朋友、也是冰雪专家的布兰吉意见相左。不过,布兰吉还是相当乐观。事实上,前一年冬天十二月五日的黑暗夜里,冰原上那只东西从惊恐号一路追着他进入冰塔林,让他几乎认为自己死定了。从那天起,汤马士·布兰吉的心思与灵魂每天就非常乐观。

那只动物两度想要杀死他。而那两次,布兰吉都只失去腿的某部分。

他一跛一跛地走,把鼓励与欢笑带给筋疲力尽的船员,偶尔也拿一些烟草碎片或冻成硬块的牛肉条给他们吃。他知道跟他同帐篷的人都很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在愈来愈短的夜里,他轮值担任守卫;早晨他则是痛苦地、步履蹒跚地跟在运小船的雪橇队旁边走,拿着霰弹枪担任守卫。但是他比任何一个还活着的人更清楚,当“惊恐”终于靠近他们、要攫取下一个受害者时,光靠霰弹枪是阻止不了。

长途行军的折磨一日更甚一日。不仅船员慢慢死于饥饿、坏血病与日晒,还多了两起夺走费兹坚船长性命的可怕毒物致死案例。约翰·考威——三月九日那东西侵入幽冥号时幸存的炉工——在六月十日当天先是痉挛、痛苦地大叫,接着全身瘫痪,然后沉默地死去。六月十二日,幽冥号三十八岁的补给士丹尼尔·亚瑟因为腹部疼痛而倒下,仅仅八个小时之后因肺部麻痹而死。他们的尸体并没有真的被埋葬,行军队伍只是停下一段时间,用剩下的一点帆布将尸体包裹并缝起来,然后再用石块堆盖在尸体上面。

在费兹坚船长死后,受到不少质疑的理查·艾尔摩几乎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传言说,其他人被禁吃加热罐头食物结果坏血病恶化时,艾尔摩却被克罗兹船长命令要将他的罐头食物与考威及亚瑟分享。除了“主动且刻意下毒”这个最明显的答案外,没有人想得通为什么葛德纳的罐头会恐怖地毒死三个人,却让艾尔摩毫发无伤。不过,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艾尔摩讨厌费兹坚船长与克罗兹船长,却没有人想得出这位弹药士有什么道理要毒死他另外两位同伴。

除非他希望在他们死后,自己可以吃多出来的两份食物。

亨利·罗伊德,古德瑟医生的病床区助手,这几天也被放在小船上拖着走,他因为坏血病而吐出血和松掉牙齿,所以布兰吉就开始帮这位好医生做些差事,因为布兰吉是狄葛及沃尔以外,少数几个可以在早上那批小船到达后就随船留下的人。

奇怪的是,天气已经相当温暖,却有更多人被冻伤。汗流浃背的船员们把外套与手套脱掉后,继续拉小船直到漫长的傍晚,太阳到午夜还挂在南方的天空,但是天气再次变凉,他们惊讶地发现,在他们使劲拉雪橇时,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五度了。古德瑟必须不断治疗因冻伤而变白、或因组织坏死而变黑的手指和皮肤。

长时间曝晒在阳光下引起的暂时性失明,或是让人叫苦连天的头痛,正困扰着一半的人。每天早上,克罗兹船长和古德瑟医生都会在队伍中前后视察,哄大家戴上护目镜,但是船员们讨厌戴怪模怪样的网格护目镜。幽冥号的底舱班长乔伊·安德鲁斯,也是汤姆·布兰吉的老友,就曾经说过,戴上可恶的网格护目镜看东西,难度和透过女人的黑丝衬裤看她的躯体有得比,趣味性却少很多。

雪盲与头痛已经成为行军的严重问题。有些船员在头痛发作时,请求古德瑟给他们鸦片酊剂,但是船医告诉他们已经没有鸦片了。经常帮忙从上锁的医药箱拿药的布兰吉,知道古德瑟在说谎。箱子里还有一小瓶鸦片酊剂,上面没有任何标示。冰雪专家知道船医要把它留给更可怕的时机——减轻克罗兹船长临终前的苦楚?或是船医自己的?

还有一些人因为晒伤而忍受地狱般的折磨。他们的手、脸、脖子都起了红色水泡,但是有些人在白天热到难以忍受、温度高过冰点的时候,还是会把衬衫脱掉,即使时间不长,到当天晚上就会发现,经过三年的黑暗与包裹而变白的肌肤巳被晒红,而且很快就转成化脓的水泡。

古德瑟医生用柳叶刀刺破水泡,然后再用某种布兰吉闻起来像是轮轴润滑油的药膏来治疗伤口。

六月中旬,九十五个存活者沿着峡角南岸辛苦地向东跋涉,每个人几乎要崩溃了。只要还有足够人力拉动载着小船的沉重雪橇,以及几艘满载的捕鲸船,那么其他人就可以短暂搭一下便车,略微恢复精力,然后在几小时或几天后再次加入拉雪橇的行列。但是布兰吉知道,一旦生病或受伤的人过多,他们的脱困之旅就会结束。

就目前来说,船员们一直很口渴,每碰到一条小溪或小水流,他们都会停下来,四脚着地、像狗一样舔水。布兰吉知道,要不是三个星期前突然冰融,他们早就都渴死了。酒精炉也几乎没有燃料。刚开始,把雪放在口中让它融化似乎能纾解口渴,事实上只会消耗更多热量,让人更渴。每次他们拖着小船及脚步越过小溪时一一现在比较常碰到流动的小溪与小河——每个人都会停下来将水罐装满水。水罐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贴身携带以防结冻了。

虽然口渴在短期内不至于威胁性命,布兰吉还是看到船员们因为上百种其他原因出状况。饥饿不会让船员们好过,饥饿让累坏的船员们在克罗兹准许他们睡觉的四小时昏暗中睡不着,如果他们刚好不用轮值担任守卫的话。

两个月前在惊恐营时,搭、拆荷兰帐篷的简单动作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完成,现在每天早晚都各要花上两小时才行。而且每天花的时间都比前一天更长,因为他们手指肿胀、冻伤、不听使唤,程度一天比一天严重。

很少有船员的头脑真正清楚,布兰吉也一样。通常克罗兹看起来是所有人当中警觉性最高的,但是有时候,当他以为没人在看他时,船长的脸就会变成尽是疲态与恍惚的死人面具。

曾经在暴风雨夜里、在麦哲伦海峡外面临飓风侵袭时,沿着甲板上方两百英尺高的帆桁往外爬五十英尺,在啸声四起的黑暗中熟练解开繁复的索具与支桅索结的船员,现在却连在大白天里绑好自己的鞋带都有困难。因为在三百英里内没有任何木头,布兰吉的义肢、一路拉来的小船、船桅与雪橇,以及北方一百英里远处的幽冥号与惊恐号的遗骸除外,也因为地表一英寸以下的陆地都还冻得硬邦邦。所以在每个停驻点,船员们都得去找一大堆石头来压住帐篷边缘,并且把帐篷的绳子绑在石头上,以免被夜里常刮的强风吹走。

这种简单小事往往也要花他们许多时间。船员们常常在午夜昏暗的日光下,两手还各拿着一个石头就站着睡着了。他们的同伴有时候也没叫醒他们,让他们继续睡下去。

然后,在一八四八年六月十八日傍晚,船员们正在拉第二批小船时,布兰吉的第三只义肢折断了,断在他还流血的膝盖残肢下方。他认为这是个预兆。

那天下午古德瑟医生没有太多事需要布兰吉帮忙,所以布兰吉就和船员一起调头回去。在他们漫长的一天里把第二批小船拉过来时,他就一跛一跛跟在最后几艘船旁边。结果他的木脚与木腿卡在两块移动不了的岩石中间而折断,而且义肢弹得很高。他把“义肢弹得半天高”以及“他异于寻常地走在行军队伍尾巴”这两件事,也看成是从诸神来的预兆。

他在旁边找到一颗大石头,以最舒服的姿势坐着,拿出烟斗,把存了好几个星期的最后一些烟草放进去。

一些船员停下拉雪橇,问布兰吉在干什么,布兰吉回答:“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想。让我的断腿休息一下。”

在这晴朗的日子里,负责指挥陆战队后段守卫队的是中士妥兹。他停下脚步,让行军队伍从他身旁走过,然后疲倦地问布兰吉在做什么。布兰吉回答:“不需要你操心,所罗门。”他向来很喜欢直呼这个笨中士的教名来激怒他,“你现在可以跟剩下几只‘红龙虾’继续往前散步,让我自己留在这里。”

一个半小时后,最后几艘小船已经走到布兰吉南方几百码处,克罗兹船长和木匠哈尼先生一起回来找他。

“你这该死的家伙,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布兰吉先生?”克罗兹斥责他。

“只是休息一下,船长。我想今天我可能得在这里过夜了。”

“别傻了。”克罗兹说。他看着那根断裂的义肢,然后转向木匠问道:“你可以修好吗,哈尼先生?在明天下午以前帮他做好新的义肢,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将布兰吉先生放到一艘小船上?”

“喔,是的,长官。”哈尼说。他斜眼盯着那根破裂的义肢。看到他亲手做的工艺品报销了,或者被误用了,他露出工匠特有的不悦眼神。“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木材了,不过我们多带了一根快活艇的桨,准备用来当侦察船的备用桨,我可以用它制作新的义肢。”

“你有没有听到,布兰吉?”克罗兹问,“现在就起来,哈尼先生会扶你向前走,去赶上走在最后面那艘哈吉森先生的小船。动作快一点,我们明天中午前就会把你搞定。”

布兰吉露出微笑。“哈尼先生能修好这个吗,船长?”他把罩在断腿上的木杯拿掉,将那团用皮革与铜制成的皮带拆掉。

“喔,该死。”克罗兹说。他开始仔细观察还在流血伤口附近的生肉,白骨周围有许多黑色的肉。不过他很快就因为闻到伤口的恶臭而把脸抽了回来。

“是的,长官。”布兰吉说,“我很惊讶古德瑟医生到现在都还没闻到这味道。我在病床区帮忙他的时候,都刻意站在他的下风处。我帐篷里的那些男孩们都知道,长官。这是没有救的。”

“胡说。”克罗兹说,“古德瑟会……”他停了下来。

布兰吉面露微笑。不是嘲讽的笑或悲伤的笑,而是轻松的笑,充满真正的幽默。“会怎么样,长官?从我的屁股将整只腿截肢?那些黑色斑块与红色血线一直向上通到我的屁股及生殖器,长官,抱歉我描述得太具体了。如果他真的为我动截肢手术,我要在小船里躺多少天?要像年纪不小的二兵海勒一样——愿这可怜的家伙安息一让跟我一样累的船员拖行?”

克罗兹没有说话。

“不要这样。”布兰吉继续说,悠然地抽着烟斗。“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下,纯粹放松一下,想一些事情。我有很美好的一生,我希望在痛苦及恶臭让我分心之前好好再回忆一遍。”

克罗兹叹了一口气,看看他的木匠,再看看他的冰雪专家,然后叹了口气。他从大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瓶水来。“拿着吧!”

“谢谢您,长官。我会喝的。多谢了。”布兰吉说。

克罗兹摸了摸另一个口袋,“我身上没带食物,哈尼先生,你呢?”

木匠拿出一块发霉的比斯吉及一条比鞣皮革还绿、可能是牛肉的东西。

“不,谢谢你,约翰。”布兰吉说,“我真的一点都不饿。不过船长,可不可请您帮我一个大忙?”

“什么事,布兰吉先生?”

“我的家人住在肯特郡,长官,就在坦布里奇威尔斯北边的伊珊莫特附近,至少,我当初到海上航行时,我的贝蒂、麦可及老母亲住在那里,长官。我在想,船长,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的运气比较好,而且之后还有时间的话……”

“如果我能回到英格兰,我发誓会去找到他们,并且告诉他们,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像个慵懒的大地主,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块大石块上抽着烟,脸上带着微笑。”克罗兹说。他从口袋拿出手枪。“利铎中尉已经用望远镜看到那东西,它一整个早上都在跟踪我们。它现在应该就在这附近。你应该拿着这个。”

“不了,谢谢您,船长。”

“你确定吗,布兰吉先生?我的意思,留在这里?”克罗兹船长说,“就算你只是……多陪我们……一个星期,你的冰况专业知识还是对我们很有帮助。谁晓得在东边二十英里外的堆冰会是什么状况?”

布兰吉微笑着。“如果瑞德先生没跟你们在一起了,那么我会考虑,船长。我很确定我会。他是你能找到最棒的冰雪专家。我的意思是,就替代人选来说。”

克罗兹和哈尼跟他握手。接着他们转身快步走,要赶上正消失在南方远处某个丘脊后面的最后一艘小船。

它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布兰吉的烟在几个小时前就抽完了,他随手放在身旁石头上的水也已经结成冰了。他感觉身体有些疼痛,但他并不想睡觉。

微亮的天空出现了一些星星。西北方吹来的风变大了,就像平常的夜里,温度比正午的最高温低了四十度。

布兰吉把断裂的义肢、木杯以及皮绳放在身旁。虽然组织坏死的腿在折磨他,饥饿也在体内扒抓他,但是今夜最可怕的痛来自膝盖下面的腿、小腿肚及脚,他的幻想肢。

突然,那只东西出现。

它在离他不到三十步的地方,直接从冰上升起。

它一定是从冰上某个看不见的洞里爬上来的,布兰吉想。他回想起小时候在坦布里奇威尔斯时,曾经去过某个帐篷市集。那里有个摇摇晃晃的木制舞台,以及一位魔术师,他穿着紫色丝质衣、戴着一顶粗略画了一些行星与恒星图案的高筒锥形帽。魔术师就是从舞台上的活动地板突然冒出来,让乡下观众们“喔”、“哗”地不断惊呼。

“欢迎你回来。”汤马士·布兰吉对着冰上那阴暗的身影说。

那东西用后脚站起来。布兰吉非常确定,那团暗色的毛皮与肌肉、那几根被染成夕阳色的爪子,以及隐约闪现光芒的牙齿,绝对不曾出现在人类对掠食者的记忆中。布兰吉猜它身高超过十二英尺,也许有十四英尺。

它的眼睛比它黑色的身影还黑,没有反射出落日余光。

“你来晚了。”布兰吉说。他的牙齿忍不住一直打战。“我等你很久了。”他把义肢及飕飕作响的皮带丢向那身影。

那东西并没有躲开这粗制的投掷武器。它耸立在那里一分钟,接着像幽灵一样向前冲,怪兽般的巨大身躯穿过岩石地与冰快速滑向他,布兰吉甚至看不见它的脚在推进。那黑暗、可怕的实体终于张开手臂,挡住冰雪专家的视野。

汤马士·布兰吉露齿狂笑,牙齿狠狠咬住他冷冰冰的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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