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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古德瑟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三月六日

船医被喊叫声与惨叫声吵醒。

有一分钟之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着才想起自己是在约翰爵士的大舱房,也就是幽冥号现在的病床区。现在是半夜,所有的鲸油灯都熄了,唯一的灯光来自通往舱道的门。古德瑟在一张多出来的床上睡着了,其他几张床上躺着七个严重的坏血病患者及一个患肾结石的船员。他开给肾结石病人的药是鸦片。

古德瑟梦到他的病人在临死前惨叫。在他的梦里,这些人快死掉了,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救他们。古德瑟受的是解剖学训练,他不像身亡的三位探险队船医那样熟悉船医的主要任务:开处方,要船员们服用药丸、药水、催吐药、草药以及大颗药丸。培第医生曾经跟古德瑟解释过,绝大多数药品对治疗船员们的病症都毫无用处,顶多只是剧烈地清一清肠胃而已。但是船员们腹泻得愈厉害,他们就愈觉得药有效。按照已故培第医生的说法,真正能帮助船员康复的是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吃了药的想法。大多数不涉及手术的病例只会有两种结果:不是身体自行康复,就是病人最终死亡。

在古德瑟刚才的梦里,他们全都走向死亡,而且在临死之际发出惨叫。

但是他现在听到的惨叫声却是真实的。似乎是从舱板下方传上来。

古德瑟的助手亨利·罗伊德跑进病床区,衬衫下摆从毛衣底下露出来。罗伊德拿着一盏提灯,古德瑟还看得见他脚上没穿鞋,显然是直接从吊床上跑来这里。

“发生什么事?”古德瑟轻声问。病人们并没有被下面船舱传来的惨叫声吵醒。

“船长要你到主梯那里。”罗伊德说,他没有要放低音量的意思。这个年轻小子声音尖锐,听起来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嘘,”古德瑟说,“发生了什么事,亨利?”

“那只东西在里面,医生。”罗伊德透过打战的牙齿喊,“它在下面。它在下面杀人。”

“你来照顾病患。”古德瑟下命令,“如果任何人醒过来或情况恶化,就马上来找我。还有,去把你的靴子和外面几层衣服穿上。”

一群士官长和士官已经从舱房里出来,挣扎着要把外面几层衣服穿上,古德瑟挤过他们身旁向前走。费兹坚船长和维思康提正站在通到各船舱的主梯道间。船长手上拿着一把手枪。

“船医,下面有人受伤了。我们要下去把他们带上来,你要和我们一起下去。你得先穿上御寒外衣。”

古德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大副德沃斯顺着主梯从甲板上走下来,跟着他冲进船舱的冷空气让古德瑟一时无法呼吸。在过去这星期,幽冥号受到暴风雪及超低温的震撼与猛烈攻击,温度有时甚至低到零下一百度。船医没办法按照排定时间到惊恐号去值班。在暴风雪肆虐期间,两艘船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德沃斯把衣服上的雪刷掉。“在上面站卫兵的三个人没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船长,我叫他们在上面待命。”

费兹坚点点头。“我们需要武器,查尔斯。”

“今天晚上我们只拿出甲板上那三把霰弹枪。”德沃斯说。

另一声惨叫从底下的黑暗里传来。古德瑟无法判断那是从下舱,还是从更深的底舱传上来的。

“维思康提中尉,”费兹坚大吼,“带三个人从军官用餐房里的舱口窗下到烈酒房里,去拿毛瑟枪与霰弹枪,以及弹药、火药及子弹来给我们,愈多愈好。我要主舱的每个人手上都有武器。”

“是,长官。”维思康提点了三名船员,然后四个人快步朝着黑暗的船尾走去。

“查尔斯,”费兹坚向大副德沃斯说,“把提灯点亮,我们要下去了。柯林斯,你也下来。丹恩先生、布朗先生,你们也和我们下去。”

“是,长官。”船缝填塞匠和他的副手齐声应和。

“不带枪吗,船长?您要我们不带任何武器就到下面去?”准副亨利·柯林斯问。

“带你的刀子。”费兹坚说,“我有这个。”他举起自己的单发手枪,“你跟在我后面。维思康提中尉不久就会带一群拿枪的人跟过来,并且带来更多武器。船医,你也紧跟在我身旁。”

古德瑟冷冷地点了点头。他一直要把他的(或者是别人的)御寒外衣穿起来,却和小孩子一样,老是没办法将左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费兹坚手上没戴手套,衬衫外面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外套。他从德沃斯手中接过一盏提灯,冲下梯子。下面的船舱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好像某个东西正在将梁木和舱壁撞坏。不再有惨叫了。

古德瑟记得船长命令他“紧跟在我身旁”,于是他跟在两个人后面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梯子,但是他忘了拿提灯,也没带装医药器材与绷带的袋子。布朗和丹恩咯答咯答地跟在他后面,一路咒骂的柯林斯则走在最后面。

下舱只是在主舱下面七英尺,却像是另一个世界。古德瑟几乎没来过。费兹坚和大副站在离梯子有段距离的地方,摆晃着他们的提灯。船医判断这里的温度应该比他们吃饭睡觉的主舱还低四十度,而主舱最近的平均温度都在冰点以下。

撞击声停了。费兹坚命令柯林斯停止咒骂,六个人沉默地在通往底舱的舱口盖旁边站成一圈。除了古德瑟外,每个人手上都有提灯,而且都把提灯向外伸出,虽然提灯的小光圈只能渗入雾蒙蒙、冰冷的空气里几英尺。几个人呼出的气,在他们前方像金色装饰品一样闪烁。砰砰地踩在上方主舱舱板上的急促脚步声,在古德瑟听来像是来自几英里之外。

“今天晚上谁负责在下面值班?”费兹坚轻声问。

“葛瑞格先生和一个炉工。”德沃斯回答,“考威,我想,或者是普雷特。”

“还有木匠维基斯和他的副手华生。”柯林斯小声但急促地说,“他们要整夜工作,把右舷侧船首储煤间里内嵌着火炉的船身修好。”

他们下方有只东西在吼叫,那声音比古德瑟听过的动物吼声还要大上一百倍,而且更像野兽的声音,甚至比嘉年华那天半夜从黑色篷室里发出的吼叫更恐怖。力道强劲的声音在下舱的每根梁木、铁框和舱壁之间回响。古德瑟很确定,在他们上方的两层舱板之上,在狂风呼号的夜里值班的守卫也会听见这声音,仿佛那只东西正和他们一起在甲板上。他的睾丸几乎要缩回自己的身体里。

吼叫是从下面的底舱传上来的。

“布朗、丹恩、柯林斯。”费兹坚急促地说,“向船首走,经过粮食房,去守住前面的舱口。德沃斯、古德瑟,你们两个跟我来。”

费兹坚把手枪插在腰带上,右手拿着提灯,爬下梯子进到黑暗的底舱。

古德瑟得用意志力克制自己不要吓得尿出来。德沃斯跟在船长后面快速地爬下梯子。颤抖的船医一方面觉得不跟着下去很丢脸,一方面也怕自己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地方,只好跟在大副后面下去。他的手和脚都没有感觉,好像它们是木头做的,但是他知道,害他变成这样的是害怕而不是寒冷。

在梯子底部——这里的漆黑与寒冷,比哈利·古德瑟在船外体验过的严酷极地更厚实与恐怖——船长和大副都把提灯尽量向外伸。费兹坚也将拿枪的左手向前伸直,击铁也已经扳好。德沃斯拿着一把制式船刀,手在发抖。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任何呼吸声。

一阵静默。冲击声、碰撞声及惨叫声全都停止了。

古德瑟很想尖叫。他可以感觉到有只东西正和他们一起在这阴暗的底舱里,某个巨大、非人之物,可能离他们只有十二英尺远,就在两小圈的提灯光外。

除了强烈感觉他们不是单独在这里之外,他还闻到很重的铜味。古德瑟先前就闻过很多次了。新鲜的血。

“往这边走。”船长轻声说,带头向后走进右舷侧的狭窄舱道里。

他们朝锅炉房走去。

锅炉房里随时都在燃烧的油灯已经熄了。只有微弱晃动的红橙色火焰从打开的门里传出来,那是锅炉里正在燃烧的一点点煤炭。

“葛瑞格先生?”船长喊着。费兹坚的喊声够大,也够突然,让古德瑟差点又要尿湿裤子。“葛瑞格先生?”船长又喊了第二声。

没有人回答。从他们在走道的位置,船医只看得到锅炉里几平方英尺的地板,以及散布在上面的一些煤屑。空气中有股烤牛肉的味道。古德瑟发现自己在流口水,虽然体内的恐惧感逐渐升高。

“留在这里。”费兹坚跟德沃斯与古德瑟说。大副先是朝船首看,接着再朝船尾看,刀子一直高举着。他让提灯绕着圆圈摆动,显然很想要看看在小光圈之外的黑暗舱道里有什么。古德瑟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站在那里把冰冷的手掌握成拳头。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是因为闻到很久没闻到的烤肉味,他嘴里全是口水,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

费兹坚穿过门框走进锅炉房里,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外。

五至十秒之内没有任何声音,却仿佛长过一世纪。接着船长轻柔的声音从贴了铁皮的墙上反弹出来。“古德瑟先生。请进来,谢谢。”

房间里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看得出是工程师约翰·葛瑞格。他的内脏已经被掏出来,身体靠着船尾舱壁,躺在房间角落,肠子却像灰色的弦线与绳子般散布在四处,有点像是布置会场的缎带,古德瑟走路时要很小心才不会踩到。另一具尸体是个穿着深蓝毛衣的壮汉,他肚子朝下趴着,两手靠在身旁,手掌朝上,头和肩膀探入锅炉的炉火里。

“帮我把他拉出来。”费兹坚说。

医生抓住这个人的左脚和他那件闷烧着的毛衣,船长抓住他的右脚和右臂,两人一起把他从火里拉出来。那个人张开的嘴在火炉铁栅门下缘卡住一秒钟,在一声清脆的牙齿断裂声后才松脱。

古德瑟将尸体翻面,费兹坚则是脱下外套,扑灭在死人脸上与头发上的火。

哈利·古德瑟觉得自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在观看这一切。他心中专业的身份已经将他抽离,相当冷静地观察到,那火炉(虽然煤炭火焰非常微弱)已经将这个人的眼睛熔化,把他的鼻子和耳朵烧掉,还让他脸部质地变得像个烤过头、冒着泡的覆盆子蛋挞。

“你认得出他来吗,古德瑟先生?”费兹坚问。

“认不得。”

“他是汤米·普雷特。”德沃斯喘着气说。他还站在刚进门的地方。“我是从他那件毛衣,和熔化在他下颚骨上的那只耳环认出来。”

“可恶,大副。”费兹坚斥责他,“你留在走廊警戒。”

“是,长官。”德沃斯边说边退出房间。古德瑟听到舱道里传来一阵作呕的声音。

“我可能需要你……”

船长跟古德瑟说的话才到一半,船首方向就传来撞击声、撕裂声,接着“嘭”的一声轰然巨响,声音大到让古德瑟很确信船已经断成两截了。

费兹坚抓起提灯,马上冲出房间,他那件闷烧着的外套就留在锅炉房里。古德瑟和德沃斯跟着他向船首跑,穿过零零落落的木桶与破裂的板条箱,从两面黑色的铁舱壁中间挤过,两边分别是幽冥号仅剩的一些水及几袋煤炭。

他们经过贮煤间的黑色开口时,古德瑟向右边瞥了一眼,看见一只没有穿衬衫的手臂从铁门框上伸出来。他停下脚步,弯腰想看看是谁躺在那里,但是提灯光随着船长和大副继续向前移动,这里一下子就没有了光线。只剩古德瑟一个人还留在绝对的黑暗中,和一具几乎可以肯定是尸体的东西在一起。他站了一会儿后,就快跑去追。

更多的撞击声传出,喊叫声变成从上面的船舱传下来,接着是一声毛瑟枪或手枪的枪响。紧接着再一枪,然后是尖叫声,好几个人在尖叫。

在两个提灯浮动的光圈外的古德瑟从狭窄的舱道里跑出来,冲进一个敞开的黑暗空间,没想到迎面撞上一根粗大的橡木柱,整个人向后倒到八英寸厚的冰与雪泥里。他的眼睛无法聚焦,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在他上方的提灯却已经成为两颗模糊摇晃的橙色光球。一时之间,所有东西都发出恶臭,是污水、煤屑与血的味道。

“梯子不见了。”德沃斯大叫。

古德瑟的屁股坐在肮脏的雪泥里,提灯光停止晃动后,他看得比刚才清楚了。船首的梯道是用粗大的橡木做的,即使几个壮汉扛着百磅重的煤炭袋同时爬上爬下也不成问题,但它却被打成碎片。木梯断片从上方打开的舱口框悬垂下来。

尖叫声是从上方的下舱传来的。

“推我上去。”费兹坚大叫。他已经把手枪塞进腰带里,放下提灯,双手向上伸,想要抓住已经破裂的舱口框缘。他开始将自己往上拉。德沃斯弯下腰来将他往上推。

上面突然爆炸起火,火焰从方形的舱口烧下来。

费兹坚咒骂了几声,整个人仰身摔落离古德瑟不到几码远的雪泥里。看来好像整个前舱口,以及上方的下舱里所有东西都着火了。

失火了,古德瑟想。辛辣的烟充满他的鼻子。

没有地方可逃。船外温度是零下一百度,而且一场暴风雪正在外面肆虐。如果这时船着火了,他们全都只有死路一条。

“到主梯道去。”费兹坚边说边爬起来,拿了提灯,开始朝船后方跑去。德沃斯跟在他后面。

古德瑟手脚并用地在冰和水里爬了几步,站起来,又跌倒,再爬了几步,然后跑着去追那两盏离他愈来愈远的提灯。

下舱里有东西在吼叫。古德瑟听到一阵毛瑟枪响及几声清晰的霰弹枪响。他想在贮煤间停下来,看看那只手的主人是死是活,甚至是否还与伸在外面的手臂连在一起。但是等他到达时,又已经没有光了。他继续在黑暗中向前跑,不断撞到煤炭间与贮水槽的铁舱壁。

提灯光已经沿着主梯道上升到下舱而看不见了,烟则是从上面不断往下涌进来。

古德瑟往上爬,脸却被船长或大副的靴子踩了一下。接着,他也进到下舱里。

他无法呼吸,也看不见。提灯在他四周浮动着,但是烟太浓了,所以提灯完全没有照明效果。

古德瑟有股冲动,想要找到通到主舱的梯道,继续往上爬,之后再继续往上爬,直到能呼吸到船外的新鲜空气。但是在他右侧有人在大叫,在船首方向,所以他四脚着地跪了下来。这下面还勉强有些供他呼吸的空气。船首方向有一道很明亮的橙色光,那光实在太亮了,不可能是提灯的光。

古德瑟向前爬进左舷侧的舱道里,爬到粮食房左边,然后爬得更远。在他前方的烟雾里,船员们用毯子在拍打火焰。毯子也着火了。

“排成消防水桶接力队!”费兹坚在前方的烟雾里大喊,“把水送到这里来。”

“没有水呀,船长。”有个人非常激动地大叫,古德瑟听不出是谁。

“用尿桶。”船长的声音如利刃般划过烟雾与喊叫声。

“都结冻了。”这次的喊叫声,古德瑟听出是主桅台班长约翰·沙利文的声音。

“不管了,还是拿来。”费兹坚大叫,“也拿雪来。沙利文、辛克烈、瑞丁顿、席立、珀克、古雷特,叫船员们排成一条水桶接力线,从甲板一直延伸到下舱。能挖到多少雪算多少,把它们倒到火上。”费兹坚不得不先暂停下来,猛咳一番。

古德瑟站了起来。烟在他周围盘旋着,仿佛有人刚开了一扇门或窗。前一刻他还能看十五或二十英尺远,清楚看到船首的木匠及水手长储藏室附近,火焰正在吞噬墙壁与横梁;但后一刻就连眼前两英尺外的东西都看不见了。每个人都在咳嗽,古德瑟也开始咳。

他又想起底舱那只从贮煤间里伸出来的手臂。光是想到再回到那里,他就几乎要呕吐。

但是那只东西现在就在这层船舱。

就像是要证实他的想法一样,在船医面前不到十英尺远的四五枝毛瑟枪突然同时发射。爆炸声震耳欲聋。古德瑟用手掌盖住耳朵,双膝跪地,想起他曾经告诉惊恐号的船员,一声毛瑟枪响可能会夺走坏血病患者的性命。他知道他已经有坏血病的早期症状了。

“停止射击!”费兹坚大叫,“停火!这里有人啊。”

“但是,船长……”下士亚历山大·皮尔森说。他是幽冥号仅剩的四个陆战队员中军阶最高者。

“我告诉你停火。”

古德瑟现在看到维思康提中尉和几个陆战队员的黑色身影浮现在火焰中,维思康提站着,而几个士兵全都单膝跪地在装填子弹,就像在战场一样。船医发现船首附近的墙壁、船梁、零散的木桶和板条箱都着火了。水手们用毯子和一卷一卷的帆布来拍打火焰。火星四处飞蹿。

一个身上着了火的船员跌跌撞撞地从火焰里跑出来,冲向一列陆战队士兵,以及全挤在一起的船员们。

“停止射击!”费兹坚大喊。

“停止射击!”维思康提重复船长的命令。

着火的人倒在费兹坚的两臂之间。“古德瑟先生!”船长喊着。补给士约翰·唐宁暂时不再用毯子去拍打走廊里的火,反倒转过身去扑灭伤者破旧衣服上冒出的火焰。

古德瑟向前跑,从费兹坚的两臂之间将伤者接过来。那个人右半边的脸几乎不见了,不是被烧掉,而是被爪子扒掉,皮肤和眼睛松垮垮的,几道平行的爪痕延续到右胸,直接划破八层的衣服和皮肉。血浸湿了他的背心。那个人的右手不见了。

古德瑟发现他手里扶着的是准副亨利·弗斯特·柯林斯。费兹坚不久之前才叫他和船缝填塞匠与他的副手,布朗与丹恩,到船首去守住前舱口。

“我需要有人帮忙我把他抬到手术房去。”古德瑟喘着气说。柯林斯块头很大,即使是少了一只手,何况他的两条腿已经瘫软了。因为他的身体还靠在粮食房的舱壁上,船医才能勉强扶住。

“唐宁!”费兹坚朝着补给士高大的身影喊着,他又回头用他起火的毯子去打火了。

唐宁丢下毯子,从烟雾中跑回来。什么都没问,补给士就将柯林斯剩下的那只手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说:“古德瑟先生,我跟在您后面走。”

古德瑟准备爬上梯子,但是在烟雾中,十几个带着水桶的船员正打算从梯子上爬下来。

“让开!”古德瑟吼着,“伤患要上去!”

那些皮靴和膝盖退了回去。

唐宁扛着已经不省人事的柯林斯爬上几乎是垂直的梯子时,古德瑟已经上到平常生活起居的主舱。船员们聚集过来看他。船医这才明白,自己看起来想必也像个伤患。因为之前撞上柱子,现在他的手、衣服及脸上都是血迹,他还知道那些血已经被煤屑染黑了。

“往船尾走,到病床区去。”唐宁上来后,双手抱着被抓伤且烧伤的人站着,古德瑟马上向他下命令。补给士得侧身才能走进狭窄的舱道。在古德瑟后面,二十来个船员接力将一个个水桶传下梯子,其他人则忙着在船员起居区靠近火炉及前舱口的地方,把雪倒在冒着蒸汽、嘶嘶作响的舱板上。古德瑟知道,一旦那里的舱板也着火,这艘船就完了。

亨利·罗伊德从病床区走出来,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

“我的手术用具摆好了吗?”古德瑟急着问。

“是,长官。”

“骨锯呢?”

“准备好。”

“很好。”

唐宁把失去意识的柯林斯放在病床区正中央的空手术台上。

“谢谢你,唐宁先生。”古德瑟说,“可不可以麻烦你找——两个船员,帮忙将这里其他的病患移到空舱房里,任何的空卧铺都行。”

“是,医生。”

“罗伊德,到前面去找沃尔先生,跟厨师和他的助手说我们需要很多热水,请他用费兹尔火炉将冰融化,愈多愈好。不过麻烦你先把油灯调亮一点。办完之后马上回来,我还需要一盏提灯及你帮忙。”

接下来一小时,哈利·古德瑟医生忙到即使病床区着火了也不会注意到,说不定还会因为光线变充足而感到高兴呢。

他把柯林斯上半身的衣服全脱光,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蒸汽。他把第一锅热水倒在伤口上,尽可能清洗干净,不是为了消毒,而是要把血迹洗掉,以便看清楚伤口到底有多深。他判断爪伤不至于马上致命后,就转而检查这位准副的肩膀、脖子和脸部。

手臂断得干净利落,就像有一具大型裁纸机将柯林斯的手臂一刀裁切下来。古德瑟对于把肉切断、扭断、撕成碎片的工厂或船上意外早已见怪不怪,他带着近乎欣赏、甚至是敬畏的态度在审视伤口。

柯林斯原本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是将他困住的那团火焰却烧灼了他肩头的裂口,反倒救了他的性命,至少到目前为止。

古德瑟看得见他的肩胛骨呈白色球状、闪闪发亮,不过没有任何残余的上臂骨需要动刀切除。罗伊德提着一盏提灯站在一旁发抖,偶尔把手指按在古德瑟要他压住的位置,通常是一条正在冒血的动脉,古德瑟则利落地把断裂的静脉与动脉扎起来。他向来就擅长做这种事,他的手几乎不用人教,自己会动。

奇妙的是,伤口似乎很少,甚至完全没有衣服纤维或异物。这大大降低了他得致命败血病的风险,虽然风险还是存在。古德瑟用唐宁拿来的第二锅热水、也是最后一锅热水,清洗他看得见的地方。接着把零散的肉片切掉,尽可能地把伤口缝合起来。还好,他可以把几片够长的皮肤折回来盖住伤口,然后简单几针缝好。

柯林斯发出呻吟且抽搐着。

古德瑟开始加快速度,希望在这个人完全清醒之前把最难处理的地方完成。

柯林斯右边的脸悬垂到肩膀上,就像一副脱落的嘉年华面具。这让古德瑟想起他曾经执行过许多次验尸工作:把脸割开,然后上翻到颅骨上方,就像一块紧绷的湿布。

他叫罗伊德把一大片脸皮尽量往上扯,把皮拉紧。他的助手转过身呕吐在舱板上,然后马上又转回来,把他湿粘的手指靠在羊毛背心上擦干净。古德瑟很快地把柯林斯松开的半片脸缝到略高的发际线下方一块较厚的皮肤与肉上。

他救不回这位准副的右眼。他试着要把它塞回原位,但是下眼眶已经碎裂,骨头碎片挡在眼眶里。古德瑟折断并且清除掉碎片,可是眼球已经严重受损。

他从罗伊德发抖的手中接过剪刀,把视网膜神经切断,然后将眼球塞回柯林斯血肉模糊的眼眶里。

“把提灯拿近一点。”古德瑟发出命令,“手不要抖。”

出乎古德瑟的意料,有部分眼皮还留着。古德瑟尽其能地将它往下拉,然后缝到眼睛下方的一片皮肤上。这里他就用小针缝得密一些,因为它可能要维持好几年。

如果柯林斯能活下来的话。

尽其所能地为准副的脸做了暂时处理后,古德瑟开始去注意烧伤及爪伤。烧伤大多只及表皮,情况不严重。爪伤倒是相当深,古德瑟看见好几根裸露、触目惊心的白肋骨。

古德瑟要求罗伊德用左手把药膏涂在烧伤的伤口上,同时用右手继续把提灯拿在靠近手术台的地方,自己则着手清理被爪子撕裂的肌肉,将它们接回去,并且尽可能将外层皮肤和肉也缝回原处。血继续从肩部的伤口和脖子流下来,但是速度已经比先前缓慢许多。如果伤口的肉与血管被火焰烧灼到一定程度,准副的身体里就可能还保有足以存活的血液。

一些其他船员也陆续被抬进来,但他们都只是烧伤,其中有几个比较严重,但是都不至于危及生命。现在古德瑟已经完成柯林斯身上最紧急的手术了,他把提灯挂在手术桌上方的铜钩上,命令罗伊德用药膏、水和绷带帮那些人疗伤。

他在帮柯林斯做最后一道处理时——给他一些鸦片,让即将醒来且肯定会尖叫的人直接睡着——一转身才突然发现费兹坚船长站在他身旁。

船长和船医一样满身是血迹与煤灰。

“他能活下来吗?”费兹坚问。

古德瑟把手术刀放下来,接着把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张开,再合起来,就像是在说,只有天晓得。

费兹坚点点头。“火势已经被压下来了。”他说,“我想你应该想知道。”

古德瑟点头。在过去这一个小时里,他压根儿就没想到那场火。“罗伊德,还有唐宁先生。”他说,“可不可以请你们两位把柯林斯先生抬到最靠近前面舱壁的病床上。那里最温暖。”

“下舱的木匠储藏室里的东西都烧掉了,”费兹坚继续说,“放在靠近前舱口及船首区的板条箱里的许多存粮,以及粮食房里的一大半存粮也都烧掉了。照我的估计,船上剩下的罐头食物和装在木桶里的食物有将近三分之一也在这场火里烧掉。而且可以确定的是,底舱一定也受到损害,只是我们还没有下去看。”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船医问。

“柯林斯或他手下的人拿提灯去丢那只东西,当时它正从前舱口爬上来攻击。”船长说。

“那……那只东西后来怎么了?”古德瑟问。突然间,他觉得非常疲累,他得伸手扶着全是血迹的手术桌以免摔倒。

“它一定是循着进来的路出去。”费兹坚说,“先从船首的前舱口下到底舱,再从那里某个地方出去……除非它现在还留在那里。我已经派人带着枪守住每个舱口。下舱现在很冷,而且全是烟,所以我们每半个小时就得换一班守卫。”

“柯林斯看得最清楚。所以我上来这里……看看能不能跟他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只是透过火焰看到它:眼睛、牙齿、爪子,一团白色的东西或黑色的轮廓。维思康提中尉叫海军陆队士兵向它开枪,但是没有人知道它有没有被射中。被烧毁的木匠储藏室前方有许多血迹,但是我们不确定其中是否有些是那只怪物的。我可以跟柯林斯说话吗?”

古德瑟摇头。“我刚刚才给这位准副打了一剂安眠药,他会睡上好几个小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还会不会醒来。情况对他不利。”

费兹坚再次点点头。船长看起来和船医一样疲累。

“丹恩和布朗的情况如何?”古德瑟问,“他们和柯林斯一起到前舱去。您看到他们了吗?”

“是的。”费兹坚懒懒地说,“他们还活着。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逃到右舷侧的粮食房,而那只东西选择去追可怜的柯林斯。”船长叹了口气,“下面的烟已经开始消散,我该带几个人到底舱去把工程师葛瑞格和炉工汤米·普雷特的尸体弄上来。”

“喔,我的天啊。”古德瑟说。他跟费兹坚提起他看到一只光溜溜的手臂从贮煤间里伸出来的事。

“我完全没注意到。”船长说,“我当时急着赶到前舱口,所以只有往前看,没有往下看。”

“我也应该是朝前看的,”船医语带后悔地说,“我撞上了一根直梁或柱子。”

费兹坚露出微笑。“我看得出来。医生,给你自己疗伤吧!你的发际线和眉头之间有一道很深的裂口,旁边的淤青肿得和马格纳·门森的拳头一样大。”

“真的吗?”古德瑟问。他很小心地摸了摸前额,已经沾满血的手指这下沾了更多血,虽然他在额头上一大片挫伤伤口上已经摸到一层很厚的干血块。“晚一点我会照镜子自己把伤口缝起来,或请罗伊德帮我缝。”他疲倦地说,“我先走了,船长。”

“去哪里,古德瑟先生?”

“到底舱去。”船医说,这想法让他立刻反胃。“去看看是谁躺在贮煤间里。他也许还活着。”

费兹坚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们的木匠维基斯先生和他的副手华生不见了,古德瑟医生。他们是在右舷侧的贮煤间里工作,要将船身的一个裂口封好。不过他们一定已经死了。”

古德瑟听到“医生”这个词。富兰克林和他这位中校几乎没这样称呼过他们这些船医为医生,连对总船医史坦利和培第也是。在约翰爵士和有贵族气派的费兹坚眼里,他们和古德瑟只是阶级比较低的“先生”。

但是这次不再如此。

“我们得到下面去看看。”古德瑟说,“我得到下面去看看。他们两个人当中也许有一个还活着。”

“从冰原来的那只东西有可能还活着,还在下面等我们。”费兹坚轻声说,“没人看到或听到它离开。”

古德瑟疲倦地点点头,然后提起他的医务袋。“我可以请唐宁先生和我一起下去吗?”他问,“我可能需要人帮我拿提灯。”

“我和你一起去,古德瑟医生。”费兹坚船长说。他举起唐宁先前多拿进来的一盏提灯。“你先走,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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