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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布兰吉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在船长和到幽冥号参加礼拜的船员们回到船舱之后的半小时,甲板上的汤姆·布兰吉已经因为风雪狂吹而看不见守望灯或主桅了。这位冰雪专家很庆幸这时候才刮起大风雪,如果早一个小时刮风,从幽冥号回来的人肯定是咒骂连连。

在这黑暗的夜里,派驻在左舷哨站受布兰吉指挥的守卫是三十五岁的亚历山大·贝瑞。布兰吉知道他虽然不是特别聪明,却很可靠,又善于操作索具,还有约翰·韩弗和大卫·雷斯。大卫·雷斯担任船首守卫,十一月底刚满四十岁,当时船员还为他办了个有模有样的水手舱派对。但是雷斯已经不再是两年半前加入皇家探索团的雷斯了。早在十一月初,也就是陆战队二兵海勒在右舷站卫兵时头壳被打开,年轻的比尔·史壮与汤姆·伊凡斯离奇失踪的前几天,大卫·雷斯就躺在自己的吊床上不再讲话了。有三个星期之久,雷斯整个人离开了。他的眼睛虽然睁开,却没在注视东西,他对声音、火光、摇晃、大叫或掐捏也都没反应。那段时间他大半待在病床上,躺在可怜的二兵海勒的邻床。海勒的头盖骨被挖开,脑的某些部分不见了,但他还能呼吸。在海勒躺在一旁喘息时,雷斯继续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眨眼地瞪着天花板,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

后来,在发过一阵癫痫后,事情结束了,雷斯又重新成为原来的自己。或者说,几乎又变回原来的自己。他的胃口恢复了,在他离开身体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掉了二十磅。但是老大卫·雷斯的幽默感不见了,那悠闲、童真的微笑,在自由活动或晚餐时间乐意与同伴聊天的态度也不见了。此外,雷斯的头发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还是颜色很重的红褐色,但从恐慌期回来后却变成纯白。有船员说,沉默女士对雷斯下了咒语。

担任冰雪专家三十多年的汤马士·布兰吉才不相信有咒语。他非常不屑把北极熊爪子、足掌、牙齿及尾巴当反咒语的护身符戴在身上的船员。他知道有些没受过教育的船员——以副船缝填塞匠哥尼流·希吉为代表,布兰吉从来就不喜欢这家伙,也不把他看在眼里——在散布流言说,冰原上那只东西是某种神灵或恶魔,或者照船长的说法,在他那本奇特的《利维坦书》中,正确的称谓应该是戴蒙魔或狄弗魔。

一些受希吉影响的人已经开始向那只怪兽献祭,把祭物放在底舱的船首锚缆间外面,每个人现在都知道爱斯基摩女巫沉默女士就躲在这里。希吉和他的大个儿白痴朋友马格纳·门森似乎是这怪异信仰的祭司,或者说,希吉是祭司,门森是完全照他吩咐做事的祭司助手,而且他们似乎是唯一能把各式供奉物带到底舱的人。布兰吉最近才到过那尽是硫磺味、黑暗、恶臭、冰冷的地方,看到一些用小白镴盘装的食物、烧尽的蜡烛及小杯兰姆酒,那景象令他反感。

汤马士·布兰吉不是自然学者,但是从他还是男孩开始一直到成人,都算是习惯极地生活的人。在还没加入皇家海军前,他在美国的捕鲸船上担任一等水兵或冰雪专家。探险队里很少有人对极地区域的了解能和他媲美。虽然他们目前所在地对他来说很新鲜,就布兰吉所知,从来没有一艘船航行到兰开斯特海峡这么南边,这么靠近威廉王陆块,也没有船到过布西亚半岛的这么西侧。但是他对这里大部分的恶劣极地状况倒是相当熟悉,就像他熟悉他出生地肯特的夏天。

事实上是更加熟悉,布兰吉发觉。他已经有二十八年没见到肯特的夏天了。

他熟悉今夜狂啸的风雪,坚硬的冰层表面、冰塔以及隆隆作响、将位于隆起冰上的惊恐号愈推愈高、想把这艘可怜的船活活挤毁的冰脊,他都不陌生。他相当尊敬在幽冥号上的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今天在幽冥号上参加过那场古怪礼拜之后,瑞德才告诉他,那艘老旗舰再撑也没多久了。除了煤筐里的煤炭消耗速度比惊恐号还快之外,和一年多前刚被困住时比较,冰层以更猛烈、更不饶人的力道紧紧抓住富兰克林的船。

瑞德低声告诉他,自从幽冥号船尾朝下受困在冰层中——和惊恐号船首朝下的姿势刚好相反,毫不放松的压力就紧紧挤压着富兰克林的船,而且当这艘时而嘎吱、时而呜咽的船被推得比冰冻的海平面还高许多的时候,挤压就变得更可怕。舵已经折断了,龙骨受损到即使送进陆地修船厂也无法修复。船尾的铁皮已经破裂,向下倾斜十度的船尾里有三英尺深的冰泥,他们只能用沙包与围堰挡住海冰泥,让它们不会流进锅炉间。数十年来历经过诸多战役与任务而存活下来的大橡木横梁已经开始断裂。

更糟的是,一八四五年为了让幽冥号能抵抗冰的挤压而加装的蜘蛛网状铁架,现在因为强大的压力而不断发出呻吟。不时会有较小的直立支柱在接合处断裂,发出类似小加农炮发射的声音。通常在夜里,船员们会突然在吊床里坐起来,想弄清楚爆炸声来源,轻声咒骂几句后再继续睡觉。费兹坚通常会带一两个军官下去查看。瑞德说,较粗的铁支架不会轻易断裂,它会穿破正在收缩、外面覆着铁皮的橡木船身。等到那时,船会沉下去,不论海有没有结冰。

幽冥号的冰雪专家说,他们船上的木匠约翰·维基斯每个白天以及大半个夜里都在底舱及下舱指挥一支十几人的工作队,使用随船载来的结实木板,以及不动声色地用从惊恐号借来的许多块木板来支撑每一样东西。但是搭成的木制网状结构顶多只能算是暂时性维修。除非幽冥号能在四月或五月逃出冰雪的魔掌,瑞德引用维基斯的说法,否则“船会像蛋一样被压碎”。

汤马士·布兰吉是懂冰的内行人。一八四六年的初夏,他一直在引导约翰爵士和他的船长向南穿过狭长海湾以及在贝罗海峡南方新发现的海峡。在他们的航海日志里,这条新发现的海峡还没有名字,但是有些船员已经开始称它“富兰克林海峡”,好像用这过世老笨蛋的名字为这条曾经困住他的海峡命名,能让他的灵魂好过一些。布兰吉当时待在主桅上方的瞭望站,身体朝下,大声地把建议喊给舵手听,幽冥号与惊恐号就带着活力航行过两百五十多英里路,没被不断变换的浮冰、愈来愈狭窄的水道以及引向死路的渠道困住。

汤马士·布兰吉相当专业。他自认为是全世界最棒的冰雪专家与领航员。从他在主桅高处不太牢靠的瞭望站上——这些老战船并没有一般捕鲸船的桅上瞭望台——布兰吉从八英里远就可分辨出浮冰与浮冰断片。当他在舱房睡觉,而船从原本咯咯咯地穿过海绵冰区,变成发出金属锉磨声走在圆形薄冰区时,他马上就知道。他一眼就能分辨哪些冰山碎片会对船构成威胁,哪些可以直接撞上去。他那双变老的眼睛总是有办法在蓝白色、闪耀在阳光下的海水中,辨识出沉藏在其间的蓝白色小冰山。这些小冰山在滑过船身时,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些只会发出嘎嘎声与呻吟声,哪些就像真正的冰山一样,会给船只带来危险。

他和瑞德能完成任务,引导两艘船向南、再向西,离开他们第一次过冬处(在毕奇岛与得文岛附近)两百五十英里以上,布兰吉对此感到相当自豪。但是另一方面,汤马士·布兰吉却也咒骂自己是个笨蛋及恶棍,因为有他的协助,两艘船及船上一百二十六条灵魂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两艘船大可从得文岛撤退,退出兰开斯特海峡,接着顺着巴芬湾向下走,即使得等上两个甚至三个寒冷的夏天,才能从冰里逃脱也没关系。毕奇岛的小海湾可以保护两艘船,不受一整片广阔海冰蹂躏。兰开斯特海峡的冰迟早会融化。汤马士·布兰吉很懂那里的冰,它的行为完全遵照极地冰的行为模式:危险、致命,只要走错一步或稍有迟疑就能夺走生命,却是可预期的。

但是,这里的冰不一样,布兰吉想。他在黑暗的船尾跺着脚免得脚结冻,看着提灯光映照在左舷与右舷,只见贝瑞与韩弗带着霰弹枪在踱步。这里的冰和他经验中的那些冰不一样。

十五个月前,早在船被冰冻在这里以前,他和瑞德就警告过约翰爵士及两位船长。放手一搏,布兰吉建议。他同意克罗兹的想法,他们需要趁着还有些未结冻水道时转身溜走,在那好久之前的九月里,用他们的最大蒸气动力航行到最靠近布西亚半岛的未冻水域。那水域很靠近一个已知海岸,至少对先前皇家探索团及布兰吉这种捕鲸船老兵来说,布西亚的东侧海岸已经为人所知了。几乎可以确定,在那错失时机的九月的一个星期内,或许两个星期内,那里的水都还维持液态。

即使他们受到冰丘状浮冰及老旧堆冰(瑞德称它们为螺旋堆冰)阻挡,没办法借助蒸气动力再次向北沿着海岸航行,至少在罗斯所谓的“威廉王陆块”的保护下,他们会比现在安全无数倍。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那陆块低矮、冰冻、受尽狂风横扫,而且常有闪电肆虐,但还是足以庇护两艘船,让它不会受到恶魔差派来、不断从西北方吹袭的北极暴风、大风雪及酷寒侵扰,也不必面对海冰的不断进击。

布兰吉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冰。堆冰的一个优点是会漂移,即使你的船像毛瑟枪子弹射入冰山被冰冻起来。两艘船看似僵结,事实上却在移动。一八三七年,布兰吉还在美国捕鲸船普露瑞巴号上担任冰雪专家时,冬天在八月二十七日那天就带着怒吼逼近,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包括经验丰富的美国独眼船长,随后他们被冻结在狄斯可湾北边几百英里远的巴芬湾里。

再来的北极夏天糟透了,几乎和今年(一八四七年)夏天一样冷,没有出现夏天该有的冰雪融化、空气变暖,也没有鸟类与野生动物返回的迹象。所幸捕鲸船普露瑞巴号位于一片尚能预见的堆冰上,它向南漂移了七百多英里。到了夏末,他们到达冰层边缘,才穿过漂浮着海绵冰的海面、狭窄的水道以及俄国人称做冰间湖的一种会自动打开的冰层裂缝,向南航行。最后捕鲸船终于到达未冻水域,朝东南方航行到格陵兰的港湾,让船重新整修。

但是布兰吉知道,在这被上帝放弃的白色地狱里,情况不能相提并论。这里的堆冰,就如他在一年又三个月前向船长们描述的,比较像是从北极推压过来、看不见尽头的冰河。而且,在他们南方有一大片地图上尚未标记的加拿大极区陆地,他们的西南方有威廉王陆块,东方与东北方有难以到达的布西亚半岛,所以这里的冰无法真正漂移,就如克罗兹、费兹坚、瑞德及布兰吉反复做过许多次的星、日六分仪定位法所确定的,他们只是不厌其烦地绕着一个周长十五英里的圆圈旋转,就像是钉在一张金属音乐盘上的两只苍蝇——底下会议室里的人早就不想再听唱盘里的音乐了——哪里都去不得,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原来位置。

这一大片广阔的堆冰比较像布兰吉经验中位于海岸附近的快流冰,只不过,这里海上包围着船的冰层厚达二十至二十五英尺,不像一般的快流冰只有三英尺厚。这里的冰层实在太厚,让两位船长连每艘被困在冰海里的船在整个冬天里都该保持畅通的防火洞,都无法保持畅通。

这里的冰连让他们埋葬死人都不允许。

汤马士·布兰吉怀疑自己已经成为邪恶的工具,或许只是愚笨的工具,他运用他三十余年来担任冰雪专家的专业技能,让一百二十六个人做了一趟不可能的两百五十多英里冰上之旅,来到只能坐以待毙的地方。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霰弹枪发射的声音。另一声尖叫。

极地恶灵(上)(21-22)

21布兰吉(1)

21布兰吉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布兰吉用牙齿咬掉右手的连指手套,让它落在甲板上,拿起自己的霰弹枪。按照惯例,执行守卫任务的军官不带枪,但是克罗兹只用一声命令就废了惯例。每个在甲板上的人每一刻都要带枪。现在连指手套脱掉后,布兰吉就能将戴着薄羊毛手套的手指伸进霰弹枪的扳机框里,不过他的手马上感觉寒风刺骨。

左舷守卫水兵贝瑞的提灯消失了。霰弹枪的枪响听起来像是从船中央为过冬而罩上帆布的索具区左侧传来的,但是这位冰雪专家知道风与雪会让声音扭曲。布兰吉还看得到右舷侧的灯火,但是那灯摇晃且移动着。

“贝瑞?”他向着黑暗的左舷大喊。他几乎感觉到这两个字被狂吼着的风吹往船尾。“韩弗?”

右舷的提灯也消失了。在晴朗的夜里,船首卫兵大卫·雷斯的提灯应该会出现在船中央的帐篷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晴朗的夜了。

“韩弗?”布兰吉先生开始向长方形帆布篷的左舷侧移动,右手拿着霰弹枪,左手提着原本放在船尾哨站的提灯。在他大外套的右口袋里还有三颗霰弹枪的子弹,但是根据经验,在这冷天里要摸索着把子弹拿出来再装进枪膛里,得花上不少时间。

“贝瑞!”他怒吼着,“韩弗!雷斯!”现在面临的危险是:在黑暗中、风雪中,在这结了冰的倾斜甲板上,三个船员可能会向对方开枪。听起来艾力克斯·贝瑞已经射出子弹了,但第二声枪响一直没出现。不过布兰吉知道,如果他走到冰冻的金字塔形帐篷的左舷侧,而韩弗或雷斯突然绕过来探查,两个紧张的人很可能会朝任何东西开枪,即使那是移动中的提灯。

但是他还是向前走去。

“贝瑞?”他大喊,来到距离左舷哨站不到十码的地方。

他看到风雪中有个模糊的身影在移动,那身影太大了,不可能是艾力克斯。接着有个比任何霰弹枪响都还大声的撞击。第二个爆炸声。只见一些大木桶、小木桶、箱子及其他物品飞到空中,布兰吉蹒跚地朝船尾方向退了十步。过了一会儿他才搞清楚:在甲板中央结了冰的金字塔形永久帐篷突然坍塌了,害得数千磅堆积在上面的冰雪往四面八方拋出去,同时把堆放在下面甲板上的物料拋散开来,物料大多是可燃的沥青、船缝填塞匠的材料以及特地铲到甲板上以便铺在雪上增加地面摩擦力的沙子,也让主桅最下方的帆桁(一年多前才被旋转成前后走向,用来当成帐篷的脊梁)整个撞向主舱口及梯道间。

布兰吉和甲板上的三个卫兵现在已经没办法下到主舱了,下面的人也没办法上来探查甲板上的爆炸,因为主帆桁、帐篷及上面的积雪已经重重压在舱口上将它封住。这位冰雪专家知道,下面的人会很快冲向前舱口,把已经钉上压板、封起来以便过冬的舱口撬开来,不过这需要花些时间。

等他们上来后,我们还活着吗?布兰吉想。

在这倾斜的甲板上,布兰吉小心翼翼地走在铺着沙的积雪上。他绕过坍塌的帐篷及后方的残骸,顺着右舷侧的狭小信道走下去。

有一个身形在他前方升起。

布兰吉左手还是把提灯提得高高的,右手举起他的霰弹枪,手指贴在扳机上准备发射。“韩弗!”他看见黑压压的外套与保暖巾底下那团苍白的脸时大叫。这个人的威尔斯假发歪歪斜斜的。“你的灯呢?”

“掉到甲板上了。”这个水兵说。他颤抖得非常厉害,两手都没戴手套。他缩着身体向汤马士·布兰吉靠过来,好像这位冰雪专家是个热源。“那东西把帆桁打掉时,我的灯掉在甲板上,火在雪中熄灭了。”

“你说‘那东西把帆桁打掉’是什么意思?”布兰吉逼问。“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能把主桅的帆桁打掉。”

“它能。”韩弗说。“我听到贝瑞发射霰弹枪,接着他大叫几声。然后他的灯就熄灭了。然后我看到一个东西……很大,非常大……跳上帆桁,接着所有东西都坍塌下来。我试着向帆桁上那只东西开枪,但是霰弹枪走火了。我把它留在护栏那里。”

跳到帆桁上面?布兰吉心想。那根被转动过的主桅帆桁位于甲板上方约十二英尺的高处。没有东西可以跳到上面去,况且主桅上包了一层冰,没有东西能爬着到那上面去。他大声说:“我们必须去找贝瑞。”

“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再到左舷那边去,布兰吉先生。你可以把我呈报上去,让副水手长强森用九尾鞭抽打我五十下,不过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到那边去。”韩弗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布兰吉只能勉强猜出他在说什么。

“冷静下来。”布兰吉斥责他。“没有人会被呈报上去。雷斯在哪里?”

从右舷守卫的有利位置,布兰吉应该可以看到大卫·雷斯的灯在船首发出亮光。但是船首是一片黑暗。

“我的灯掉下去的时候,他的灯也同时熄灭了。”韩弗透过他打战的牙齿说。

“去把你的霰弹枪拿过来。”

“我不能再回到那个有……”韩弗说到一半。

“你被老天弄瞎了眼吗?”汤马士·布兰吉吼着,“如果你不在他妈的一分钟内把武器拿回来,用九尾鞭抽打五十下会是你他妈的最不需要担心的事。现在就去!”

韩弗移动脚步,布兰吉跟在他后面,随时注意着船中央那一堆坍塌的帐篷。因为雪刮得很大,灯只能产生直径不到十英尺的光球。这位冰雪专家把灯和霰弹枪都举得高高的。他的手臂非常酸痛。

韩弗尝试用他几根已经冻得没知觉的手指,从雪中取回武器。

“搞什么鬼,你的连指手套和手套哪里去了,老兄?”布兰吉语带责备。

韩弗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根本无法回话。

布兰吉放下自己的武器,把这水兵的手臂拨开,然后捡起这水兵的霰弹枪。检查过这把单管枪的枪膛没被雪塞住,并且把后膛打开后,就把枪交还给韩弗。布兰吉得把枪塞到这个人的手臂下,好让他可以用两只冻僵的手抱住。布兰吉也把自己的霰弹枪夹在左臂下,以便能很快抽出枪来。接着,他从大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装填到韩弗的霰弹枪里,再帮他把后膛紧紧盖上。“如果有任何一个比雷斯或我更高大的东西从那帆布堆里出来,”他几乎是对着韩弗的耳朵喊,因为风也在狂吼着,“你就瞄准它,并且扣下扳机,即使你得用你他妈的牙齿来扣扳机。”

韩弗费劲地点了个头。

“我现在要到前面去找雷斯,帮他把前舱口打开。”布兰吉说。在结了冰的帆布、移位的冰雪、断裂的帆桁及翻倒的板条箱构成的一片黑漆混乱中,看来没什么东西能顺着倾斜的甲板往下朝船首走去。

“我不能……”韩弗的话被打断。

“你就留在原处。”布兰吉急促地说。他把提灯放在这吓坏的船员旁边。“我带雷斯回来时可别向我开枪,不然我发誓我的鬼魂会到死都缠着你,约翰·韩弗。”

韩弗苍白的脸再次点了个头。

布兰吉开始朝船首走去。走了十来步后,他就离开提灯光照亮的范围了,但是他的视力在暗黑的夜里一点也不管用。坚硬的雪粒像小弹丸打在他脸上。在这无止无尽的冬天,只有极少数的索具及支桅索还留在船桅上,而此时在他头上,强风在船索间呼啸着。非常暗,布兰吉必须用还戴着连指手套的左手拿霰弹枪,用右手触摸结了一层冰壳的护栏来引导自己前进。照他的判断,主桅前方的帆桁也塌下去了。

“雷斯!”他大叫。

在狂舞的雪中,某个巨大、看起来大略是白色的东西从那堆残骸中缓缓走出来,挡住他的去路。这位冰雪专家无法分辨这东西是白熊或是纹了身的恶魔,也无法确定它是在他前面十英尺,还是在三十英尺外的黑暗里。但是他知道,他要继续往前走到船首的路已经被堵住了。

接着这东西用后脚站立起来。

布兰吉透过它阻挡住的风雪感受到它的黑暗身形,虽然只能隐约看到一大块黑影,却知道它非常巨大。小小三角形状的头抬起——真的有颗头在黑暗里吗?——高过原先帆桁的高度。仿佛有两个洞打在那苍白的三角头上,难道是眼睛?但是那两个洞的位置起码比甲板高出十四英尺。

不可思议,汤马士·布兰吉心想。

它向他走过来。

布兰吉把霰弹枪移到右手,让枪托抵在肩上,用戴着连指手套的左手扶稳枪身,然后发射。

从枪管窜出的闪光与爆炸的火花,让冰雪专家瞬间瞥见那双黑色、死沉、不带感情瞪着他的鲨鱼眼。不,那根本不是鲨鱼的眼睛,爆炸后的视网膜残像让他大约有一秒钟暂时看不见东西,之后他才发觉这点。那两颗黑色圆圈比鲨鱼瞪人的黑眼珠带着更骇人的恶意,也更有智能,那是掠食者将你看成食物的无情瞪视。两只宛如无底黑洞的眼睛,比布兰吉的高出许多,眼睛下方的肩膀比布兰吉双手张开还宽,随着那隐约的身形向前逼近,那对眼睛也愈来愈靠近。

布兰吉根本没时间重新装填子弹,于是把没用处的霰弹枪扔过去,然后跳到绳梯上。

这位冰雪专家因为有四十年的航海经验,所以能在黑暗及风雪中清楚知道结了冰的绳梯的准确位置,连看都不用看。他用没戴连指手套的右手抓住绳梯,双腿向上甩去,让靴子勾在横索上,再用牙齿把左手的连指手套脱掉,整个人几乎倒挂在向内倾斜的绳梯内侧,然后开始往上爬。

在他臀部及两腿下面六英寸处,有个东西劈过空气,力道不下于用两吨的攻城大槌以最大力臂摆荡产生的威力。布兰吉听到绳梯上三条粗实的纵向缆索被撕裂、断掉……不可能!……然后开始向内摆荡。布兰吉差点被甩到甲板上。

他勉强攀附在绳梯上,把左腿跨到还没断掉的几条缆索外侧,连一秒钟也不敢耽误,紧抓着冰滑的缆索,再次往高处爬。汤马士·布兰吉仿佛变回十二岁、还未定型的男孩,像猴子一样在缆索上爬,把三桅战舰上的船桅、船帆、缆索以及高处的索具,都当成女王陛下专供他戏耍的游戏场。

他现在离甲板已有二十英尺,快要到达第二根帆桁的高度。这根帆桁的方向仍维持正常,与船身成九十度。但这时在他下面的那东西再一次击打绳梯底部,将木头、暗榫、木钉、冰与铁滑轮,全都一起从护栏扯下来。

那张由供人攀爬的绳索构成的网,这时向内荡向主桅。布兰吉知道这个撞击力道一定会把他撞落,让他重重掉进那东西的双臂与牙床中。这位冰雪专家只能在风雪交加的黑暗中,在无法看到五英尺外的情况下,纵身跃向支桅索。

他冻僵的手指抓到支桅索下方的帆桁与缆索,这时,他摆荡的一只脚勾到一条可以踩脚的缆索。布兰吉知道,光脚在支桅索上快速爬行最方便了,但是今天晚上可不行。

他把自己拉上第二根帆桁,离甲板有二十五英尺,手脚并用地抱在一根结冰的橡木上,就像吓坏的骑士抱住马的身体,两脚慌乱地沿着被冻硬的支桅索滑动,想在滑溜溜的支桅索缆索上踩稳。

一般来说,就算在黑暗、风、雪及冰雹里,任何一个像样的水手都能在这里及更高的索具上,再向上攀爬六十英尺,直达主桅的桅顶横杆,从那里他可以对爬不上来的追逐者丢下各种谩骂,就像大树上的黑猩猩从安全无虞的地方向下拋掷水果或排泄物。但是在这十二月的夜里,皇家海军惊恐号的高处没有桁、桅或索具。当你正被力气大到能把一根主帆桁一掌击毁的生物追赶时,就没有所谓绝对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索具可以让人往上逃。

一年前的九月,布兰吉曾经协助克罗兹和前桅台的班长哈利·培格勒为惊恐号准备第二次过冬。那件工作并不容易,而且相当危险。他们把帆桁和活动索具拆下来,存放在下面。接着把上桅及中桅也小心拆下来,动作必须非常小心,因为只要绞盘或滑轮打滑或者滑车索具突然纠结,沉重的船桅就会像一根巨大的长矛刺穿盾牌,猛力刺穿甲板、主舱板、下舱板以及船底。有些船就是因为在拆卸上方船桅时发生这样的失误而沉没。但是如果让它们竖立在船上,船桅在无止尽的冬天里会积累太多吨的冰。在甲板及矮处的索具上担任守卫或执行其他任务的人会不时笼罩在落冰的弹幕下,而且冰的重量也能让船翻覆。

后来,只剩三根下桅的残枝还竖立在船上,在船员眼中,这和画家眼中一个有三根截肢的人一样丑。布兰吉还帮忙监督船员将剩下所有支桅索及支撑帆与桅的固定索具(静索)放松,绷得过紧的船帆及绳索无法承受这么多冰与雪的重量。即使是惊恐号上的几艘船——两艘大型捕鲸船及两艘小型快艇,还有船长的轻舟,一些侦察船、快活艇、便艇,总共十艘——也都被卸下、翻转、用绳索绑好、罩上防水帆布,存放在冰面上。

现在汤马士·布兰吉在主桅第二帆桁的支桅索上,离甲板二十五英尺,上面只剩一截桅柱可以爬上去,而且任何一条通往第三截(也是最后一截)桅柱的绳梯上结的冰,都比缆索或木头本身还厚。主桅成了一根冰柱,前侧弧面还多覆盖了一层雪。这位冰雪专家叉开双腿,坐在第二帆桁上,试着在黑暗及大雪中向下窥视。下面一片漆黑。不是韩弗把布兰吉交给他的提灯弄熄了,就是别人帮他把提灯弄熄了。布兰吉猜想韩弗不是胆怯地躲在黑暗中,就是已经死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帮不上忙。在帆桁支桅索缆索上如鹰展翅的布兰吉朝他左方看过去,他发现大卫·雷斯负责守卫的船首还是没有亮光。

布兰吉睁大眼睛想看他正下方的那只东西,但是下面有太多东西在动:破帆在黑暗中拍打,小木桶在倾斜的甲板上滚动,零落的板条箱在滑动。他唯一能看出的是有个黑团向着主桅移动过来,把好几个二三百磅重的盛沙桶击打到一旁,好像它们是瓷瓶一样。

它没办法爬上主桅,布兰吉想。他可以经由他叉开的两条腿、胸部及胯下,感觉到帆桁的冰冷。在他薄薄内衬手套下面的手指开始冻僵。他的威尔斯假发和羊毛围领保温巾已经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他张大耳朵,等着听前舱口被猛然翻开及船员们大声叫喊的声音,观看救援队提着提灯、带着武器冲到甲板上。但是隐藏在狂舞风雪背后的船首,竟还是一片黑暗的死寂。它已经将前舱口封起来了?至少它无法爬上主桅。没有这么大的东西能爬树。没有白熊——如果它是一只白熊的话——有爬树的经验。

那只东西开始爬上主桅。

当它用爪子猛击桅柱时,布兰吉可以感觉到主桅在震动。它在往上爬时,他可以听到掌击、刮抓及咕哝的声音,一种厚实、低沉的咕哝声。

它在往上爬。

只要它把前臂举高到头上,那东西很可能就可以碰触到第一根帆桁断裂的残根。布兰吉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张望,他确信自己看到那团毛茸茸、肌肉发达的东西正把它自个儿往上拉,头部在最前面,它那和人一样大的巨大前腿——或是手臂——已经伸到第一根帆桁上方,并且用爪子抓向更高处,好让自己站起来,它强而有力的后腿及更多的爪子,则是在帆桁断裂的橡木上寻找支撑点。

布兰吉在冰冻的第二帆桁上一英寸一英寸向外移动,手臂和腿还环抱着周长十英尺、被风不断拨动的水平帆桁,就像满怀激情的爱人拥抱。这根帆桁面向船首的弧面上覆盖着两英寸厚的新雪,下侧则结成了冰。他尽可能靠着支桅索的缆索,帮自己移动并保持平衡。

主桅上那只巨大东西已经爬到布兰吉所在的帆桁高度了。冰雪专家把脖子向后转,从肩膀与臀部上方看到它的大半身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只能看出那是个巨大、淡淡的空白区域,遮住他潜意识中认定应该竖直在那里的主桅。

那东西以极大的力道击打帆桁,让布兰吉弹到空中两英尺,再掉回帆桁,他的睪丸和肚子重重撞在帆桁上面。身体与帆桁及一束束结冰的支桅索碰撞的冲击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要不是他两只冻僵的手和他右脚的皮靴还牢牢缠在结冰帆桁下缘正下方的支桅索缆索里,他早就掉下去了。他这位骑士就像被一匹冰冷的铁马拋上空中两英尺。

同样的击打又来一次。原本会把布兰吉拋到甲板上方三十英尺的黑暗中,但布兰吉对第二次猛击早有提防,死命抱住帆桁。即使早有准备,震动的力道还是让他从帆桁上滑落,无望地悬吊在结冰的帆桁下方,他麻木的手指及乱踢的靴子还是与支桅索缆索缠在一起。他使劲让自己再次爬到帆桁上面,不过这时,第三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击打又来了。冰雪专家听到断裂声,感觉结实的帆桁开始下垂。他知道在几秒钟之内,他和帆桁、支桅索、支桅索的缆索、绳梯的横索,以及晃动很厉害的绳梯,就会往下掉超过二十五英尺,落在倾斜的甲板与那团混乱的残堆上。

布兰吉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在那根侧偏、断裂、倾斜且结冰的帆桁上,他先跪着,再用脚站了起来,两手滑稽且夸张地挥舞,以便在狂啸的风中取得平衡,但他的靴子仍不时在冰雪上踩滑。接着他猛力把自己拋向空中,手臂及手向外伸出,希望能抓到某条应该……或许… 可能……就在那附近的缆索。船首向下倾斜,风猛烈地刮着,风雪撞击着细缆索,那东西不断击打主桅第二根帆桁而产生剧烈震动……这些因素他都考虑在内了。

在黑暗中,布兰吉的手没抓到他预期悬在那里的缆索。不过在跌落时,他冰冷的脸倒是撞到了它,汤马士·布兰吉用两只手抓住缆索,一股劲沿着冰冷的缆索向下滑了六英尺,接着开始狂乱地让自己钩悬在缆索上,身体往上拉,朝着缩短的主桅(竖立在甲板上的高度还不到五十英尺)的第三根、也就是最高的帆桁靠近。

那东西在他下面吼叫。接着第二根帆桁、支桅索、滑轮及缆索一起向下坠落,撞在甲板上,发出另一道吼声。两道吼声中较大声的,是依附在主桅上的怪兽发出的。

这条缆索只是条悬垂在离主桅八码左右的普通绳索。主要用途是让船员能从桅顶横杆或更上方的帆桁快速下到甲板上,而不是要让人爬。但是布兰吉现在真的在爬。即使缆索上结了一层冰,而且不断在风雪中飘动;即使汤马士·布兰吉的右手已经失去知觉,他还是在索梯上爬,就像个十四岁的见习生,在某个热带傍晚的晚餐后,和船上的男孩们到高处的索具上嬉耍。

他没办法把自己拉到最顶端的帆桁上面,它结的冰实在太厚,但是他抓得到那里的支桅索缆索,于是就从那条缆索移到帆桁下方被放松、折拢起来的支桅索。有些破裂的冰从这里猛冲向下面的甲板。布兰吉想象——或是希望——他会听到从船前方传来的撕裂声与击打声,仿佛克罗兹和其他船员正想用斧头把被封的前舱口劈开,从船舱里出来。

布兰吉像蜘蛛一样攀附在冰冻的支桅索上,他往下朝左方看去。或许是风雪变小了,或许是他的视力变好了,或许两者都是,现在他看得到这只怪兽的庞大身躯。它正爬到第三根,也是最后一根帆桁的高度。它的身形在主桅上显得相当大,让布兰吉觉得它就像一只大猫爬在一根非常细的树干上。不过,布兰吉想,它看起来当然一点都不像猫。它只是像猫一样用爪子深深刺进表层的冰,刺进皇家橡木以及连中型炮弹都无法打穿的铁皮里。

布兰吉继续沿着支桅索向帆桁的边缘移动,使得结冰的支桅索缆索及船帆像浆得过硬的棉布一样嘎吱作响,并且造成不少冰块脱落。

在他身后的巨大身影已经爬到第三根帆桁的高度了。布兰吉感觉到帆桁与支桅索在震动,然后向下沉,因为主桅上那只笨重东西正把它的部分重量往帆桁的两边移。布兰吉想象这只东西的两只巨大前臂已经攀在帆桁上,想象它腾出一只和他的胸部一样大的熊掌拍打上面这根比较细的帆桁,于是他在帆桁上加速横向爬,现在离主桅几乎有四十英尺,快到五十英尺之下的甲板边缘外了。船员在船帆上工作时,如果不小心从帆桁或支桅索的外侧掉下去,就会落到海里。如果布兰吉这时掉下去,则是会落在六十英尺之下的冰上。

某个东西阻挡住布兰吉的脸和肩膀:一张网,一张蜘蛛网,他被网住了。刚开始他差点尖叫出来。接着他明白那是什么——绳梯,由绳索串成专供船员攀爬的方格,从护栏直通到第二桅顶横杆。不过为了过冬,他们已经重新调整索具,让绳梯直通到主桅残枝的项端,以便工作队可以上去除冰。缠住他的是右舷的绳梯。被那东西巨大爪子猛力击打两下后,这绳梯已经受护栏及甲板上系索处的牵制。交织绳索构成的方格上面结了厚厚的冰,好似一面面小帆,松开的绳梯被风吹得飘出船的右舷侧。

再一次,布兰吉还没给自己时间思考就行动了。如果他有时间考虑在离下面的冰超过六十英尺以上的情况下,要不要做接下来的动作,他一定会否定。

他从嘎吱作响的支桅索上纵身一跃,跳向摇摆的绳梯。

如他所预期,他突然加上去的重量让绳梯朝主桅荡了回来。只差那么一英尺,他就会撞上攀附在帆桁T字型部位巨大而毛茸茸的东西。四周太暗了,汤马士·布兰吉只能大略看出它可怕的身形,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在一截长长像蛇一样扭动、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脖子上方,有一颗和自己躯干一样大的三角形脑袋猛然甩动了一下。而且,就在他一秒钟前才荡过去的地方,比布兰吉冻僵手指还长的牙齿突然在空气中猛力咬合,发出很大的“啪”声。冰雪专家呼吸到这东西的口臭味,那是食肉动物及掠食者口中特有的温热腐肉味,而不是他们在冰原上射杀及剥皮的北极熊口中的鱼腥味。他闻到的是混杂着温热人体腐肉臭味及某种硫磺味,温度高到能和蒸气锅炉开口处的热气相比。

就在这时候,汤马士·布兰吉才明白,他私底下认为迷信又愚蠢的那一群船员其实是对的:这只从冰原来的东西除了有动物的血肉之躯及白色的毛皮之外,也是一个恶魔或神祇,是他们该让步、敬拜或望之即逃的势力。

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在他下方摆荡的绳梯可能会被那附近的帆桁残枝卡住,或者在他摆荡过中线后,会被左舷侧的帆桁或支桅索阻挡。如此一来,那东西就可以把他像困在网中的大鱼一样慢慢拉过去。不过他的重量与扭动的动量让他在摆荡到主桅的左舷侧后,又继续摆了十五英尺以上。

现在绳梯正准备要将他再朝着那只在风雪及黑暗中伸出的巨大左前臂荡过去。

布兰吉扭摆身体,让重心移向船首方向。他感觉得到那些杂乱、破裂的索具也跟着他的惯性在移动。在接下来的摆荡中,他放开两只腿挥摆、乱踢,想借此碰触到这一侧的第三根帆桁。

当他摆荡到帆桁上方时,他左脚的皮靴碰到它。深刻痕的靴底在冰上踩滑了,靴子就从帆桁旁边经过,当绳梯要荡回船尾时,两只靴子踩到包着一层冰的帆桁,然后他用尽腿的力气猛推。

那面纠结在一起的绳梯缆索网再次摆荡着经过主桅,然后顺着一个弯曲的弧度朝向船尾。布兰吉的腿悬空,还在距离那堆毁坏的帐篷与物品五十英尺的高空上胡乱踢着,他弓着背紧靠在绳索上,朝向主桅及正在等待他的东西荡过去。

爪子在离他的背不到五英寸的空气中划过一下。虽然处在恐惧之中,布兰吉还是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他知道他那一踢产生的弧形,已经让他在摆荡回来时距离主桅几乎有十英尺。那东西肯定已经把它右掌的爪子——或手,或钩爪,或恶魔的指甲——深深刺入主桅中,然后全身近乎悬空,用六英尺或更长的巨大左臂来抓他。

不过,它没有碰到他。

布兰吉再一次荡回到中间时,它不会再失手了。

布兰吉抓住绳梯边缘,然后以他平常沿自由的缆索或绳梯下滑时的速度,尽速下滑。他麻木的手指不断碰到绳梯的横索,每次的撞击力道都让他有从索具上脱落、掉进黑暗里的危险。

绳梯已经到达摆荡弧形的最远点,大约是在右舷护栏的外侧,开始要再摆荡回来了。

还是太高,当他上方那团纠结的绳索朝着主桅摆回来时,布兰吉这么想。

那只生物可以轻易地在绳梯摆荡到船中线时将它抓住,但是布兰吉现在已经在那高度之下的二十英尺处了,用冻僵的手攀在一条条的横索上继续往下爬。

那东西开始把一整团索具往上拉。

真是操他老天的吓人,那重达一吨或一吨半的结冰绳梯外加一个人,就像渔夫撒网后把网拉上来一样轻松又自在地往上拉时,汤马士·布兰吉竟然还有时间这样想。

这位冰雪专家照着他在最后向内摆荡的十秒内计划好的,顺着索具往下滑移,同时前后挪移重心,想象自己是在绳索上摆荡的男孩,以增加横移的弧度,即使上面那东西正把他愈拉愈高。在摆荡过程中,不管他往下移动有多快,那东西都能以同样速度把他拉得更近。他很快就会到绳梯的最底部,但到那时,那只生物大约也已经把他拉到旁边,虽然此时他们还在五十英尺高的空中。

此时绳梯还有足够的宽松部分,让他可以弯向右舷二十英尺。他的两手握在纵向的缆索上,两腿伸直抵在横向的缆索上。他闭起眼睛,脑中再次出现男孩在绳索上摆荡的景像。

在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上方,传来一声带着期待的咳嗽。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整个索具连同布兰吉,突然又上升了五或八英尺。

布兰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离甲板二十英尺还是四十五英尺,他心中只在意自己向外摆动的时机。在他向右舷的黑暗荡去时,他猛然扭转身旁的索具,两脚踢开绳索,将自己拋向空中。

摔落的过程非常漫长。

他首先在空中再扭转一次身体,以免落下时是头部、背部或肚子着地。掉落在冰原上是死路一条,如果直接撞到护栏或甲板的话会更糟,但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招式可使了。这位冰雪专家在摔落之际,很清楚他的生命这时完全由简单的牛顿运动定律来决定,汤马士·布兰吉的命运现在只是弹道学上的一则小习题。

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越过右舷护栏,而他的头离护栏只有六英尺,在下半身撞上惊恐号船侧的冰雪斜坡之前,他赶紧弯起两腿,做好着地准备,同时把两只手臂往外伸展。在他盲目地向外摆荡时,已经做了最佳的死亡机率估算,然后尝试让自己坠落弧线的终点,刚好落在船员离船或回船时习惯走的那条硬得像水泥的冰坡道前方,也让他的冲撞点,刚好落在捕鲸船置放处两个雪堆后方。那两艘捕鲸船被翻转过来,用绳索绑住,再用帆布盖住,埋在冰冻的帆布及三英尺厚的雪下方。

他着陆的地点恰好介于冰坡道前方与捕鲸船后方之间的一块雪地斜坡。撞击的力道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左腿的某块肌肉被撕裂了,或者某根骨头折断了。布兰吉还有时间向随便一个这么晚还没睡觉的神祷告,希望断裂的是肌肉而不是骨头,接着他滚下既长又陡的斜坡,一路咒骂及大叫,在笼罩着船的暴风雪范围内,另外扬起一场小风雪。

在离船三十英尺、被雪覆盖的海冰上,布兰吉终于仰躺在冰上停止滚动。

他用最快的速度估量了一下现状。他的手臂没断掉,只是右手腕受了伤。头部似乎毫发无伤,肋骨也受了伤,让他呼吸困难,不过他觉得这也许是害怕或兴奋造成的,而不是肋骨断裂的问题。但是左腿的伤势让他痛得想骂人。

布兰吉知道他必须爬起来,并且开始跑……现在!……但是他无法照自己的命令做。他非常满意目前的状态:仰躺着,在黑暗的冰原上张开四肢,把身上的热气散到下面的冰以及在他上面的空气里,试着让自己的气息与理智再回到身上来。

现在他确定前甲板上有人在呼号及大叫。一球一球的提灯光出现在船首附近,每个都不到十英尺宽,照亮那一道道被风吹得往水平方向飞窜的雪。接着,布兰吉听到沉重的撞击声,那只恶魔般的东西已经从主桅滑落到甲板上了。再来是更多船员的大叫,现在他们相当有警觉,虽然仍没办法清楚地看到那只生物,因为它处在船中央那团由断裂帆桁、掉落的索具及四散的大木桶构成的混乱中,离船首还有一段距离。这时一把霰弹枪发出了怒吼。

忍着疼痛与伤势,布兰吉四肢着地跪在冰上。他的内衬手套已经完全不见了。两手裸露,头也是裸露的,系着灰条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在他激烈的逃命过程中,发辫的结松开了。脸颊、手指和脚趾已经没有知觉了,靠近躯干的部位则让他疼痛。

那东西正快速地越过右舷护栏朝他扑来,它四只巨大的腿腾空一跃,被提灯光从后方照亮的身躯飞越了那道矮障。

片刻之间,布兰吉站起身来,往外冲进到处是冰塔的黑暗海冰原里。

途中不断踩滑、跌倒、爬起来、再继续跑。在他跑到离船约五十码左右时才明白,这不等于签下自己的死亡令吗?

他应该要尽可能留在船附近。他应该绕过两艘已经变成雪堆的捕鲸船,沿着右舷侧的船身往船首方向跑,再翻越已经深深插入冰里的船首斜桅,然后努力跑到左舷侧,一边跑一边向船上的人呼救。

不,他发觉,如果这么做的话,在他还没穿过那一大团纠结不清的船首索具前,他可能就一命呜呼了。那东西在十秒钟之内就会抓到他。

为什么我要朝这个方向跑?

在故意从索具上摔下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一个计划。那个计划现在跑哪儿去了?

布兰吉可以听到,从他背后的海冰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刨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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