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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他回到木栏边缘,空洞的眼窝在左右转动,好像在找寻暗中偷听我们的敌人。“有那么几次,”他说,“我梦见了卡尔·英利山 [6] 。”他又陷入疯狂呓语,整个晚上以来,每当我试图从他嘴里套出解除夏汶诅咒的秘密时,他都会不知所云胡说一通。他会满嘴描述梦境,念叨着那个他曾经在克莱文水域邂逅并喜欢上的麦地女孩,或是一群在特里格韦尓斯对他穷追不舍的猎犬。“这是我待在这里的原因,德瓦,”他敲打着木板条,“这样猎犬就没法儿捉住我,为什么我没有眼睛呢,因为这样它们就看不到我。你知道的,如果你没有了眼睛,猎犬就看不到你了。你应该记住这一点。”

  “妮慕,”我曾问起,“会把诸神带回来吗?”

  “正因如此她才要侵占我的内心,德瓦。”梅林说。

  “那她会成功吗?”

  “问得好!非常好。这个问题我也不断询问自己。”他环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坐了下来。“我这个人欠缺勇气,不是吗?最后自己背叛了自己。但是妮慕不会。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德瓦。”

  “那她会成功吗?”

  “我想养一只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真想那些猫啊。”

  “告诉我召神的事情。”

  “你全都知道了!”他愤愤不平,“妮慕会找来埃克斯卡利伯,还会找来可怜的格温德瑞,然后顺顺当当举行仪式。就在这里,在这山上。但众神会来吗?这倒是个问题,不是吗?你崇拜密特拉,不是吗?”

  “是的,大人。”

  “你了解密特拉么?”

  “战士之神,”我说,“生于山洞之中。还是太阳神。”

  梅林笑了。“你真是一知半解!他还是誓言之神,这你知道吗?你知道密特拉教的位阶吗?你自己又在哪个位阶?”我犹豫不语,不愿透露教会的秘密。“别傻了,德瓦!”梅林的声音又和以前一样朝气蓬勃。

  “是多少呢?二?还是三?”

  “两个,大人。”

  “瞧瞧!你忘记了剩下的五个!你记得的两个又是什么呢?”

  “士兵和父亲。”

  “迈尔斯和佩特 [7] ,这才是真正的名称。还有莱奥、科拉斯、帕撒斯、纽帕斯和海路德米斯。你对自己的神知之甚少,所以,你的崇拜只是一种盲目的迷信。你爬过七阶圣梯吗?”

  “没有,大人。”

  “你饮过红酒,吃过面包吗?”

  “基督徒才这么做,大人。”我反对道。

  “基督徒才这么做!瞧瞧你们是何等愚蠢!密特拉的母亲是处女之身,牧羊人和智者前来看望她的新生儿,密特拉后来长大,又成为一名治疗师和一名教师。他有门徒十二人,在他去世前夕,他赐予门徒最后一餐——面包和酒。他被埋葬在一座岩石墓中,后来再度复活,早在基督徒将他们的上帝钉在树上之前,密特拉就已经有这些事迹了。你这是让基督徒偷走了原属于你的神的衣服,德瓦!”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是真的吗?”我问他。

  “千真万确,德瓦,”梅林一边说,一边向粗糙的木板条抬起饱受蹂躏的脸,“你的崇拜徒有其表。所以你看好了,和我们的神一样的下场,你的神也正在远去。他们都走了,德瓦,他们正飞身度越虚空。看哪!”

  他指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众神来了,众神又去了,德瓦,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听到或者看到我们。他们驾驭着天间的巨轮远走高飞,现在到了基督教的上帝统治众生,他将统治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巨轮也要将他送入虚空,届时人类将再度陷入黑暗与混沌之中,无助颤抖,渴望寻找到新的神。他们能够得偿所愿,因为众神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德瓦,一切自有天数。”

  “那么妮慕会让巨轮反转吗?”我问。

  “或许她会,”梅林伤感地说道,“我也希望如此,德瓦。我想找回我的眼睛,我的青春,还有我的快乐。”他用额头贴住木条。“我不会帮你打破秘咒,”他声若游丝,我几乎听不到。“虽然我爱夏汶,但如果夏汶必须为众神受苦,那么她就是在做一件高尚的事。”

  “大人。”我开始恳求。

  “不行!”他大吼道,在我们身后的营地里,有一群狗跟着号叫起来。“不行,”他放缓了语气。“我妥协过一次,这次我不再妥协,妥协的代价是什么?痛苦!如果妮慕可以主持仪式,那么我们所有的苦难都将终结。功成在即。众神回归,夏汶欢欣舞蹈,我也能重见光明。”

  他开始睡觉,我也睡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从囚笼里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弄醒了我。“卫兵睡着了吗?”他问我。

  “我想是的,大人。”

  “寻找银雾。”他低声对我说。

  我以为他又开始疯语。“大人?”我故作不解。

  “我有时会想,”他的声音非常清醒,“世上只留存了些许魔法。这魔法像众神退去一样正逐渐消失。但我没有给予妮慕一切,德瓦。她以为我已经倾囊相授,但我还是留下了最后一道秘咒。这是我为你和亚瑟施的秘咒,因为我舍不得你们两个。如果妮慕失败,德瓦,你就去找卡多。还记得卡多吧?”

  卡多是多年前在特雷贝斯岛救过我们的船夫,后来帮过梅林捕捉海笋。“我记得。”我回答。

  “他现在住在卡姆兰,”梅林低声说,“找到他,德瓦,然后去寻找银雾。务必记住,如果妮慕失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的话,就把亚瑟带到卡姆兰,找到卡多并寻找银雾。这是最后的秘咒。也是我送给朋友们最后的一份礼物。”他用手紧紧搂着我的胳膊。“答应我,你一定会去找的吧?”

  “我会的,大人。”我答应了他。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抓着我的胳膊坐着不动,然后叹了口气。“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但我不能。”

  “你可以的,大人。”我说。

  “别傻了,德瓦。我要待在这里,妮慕还要最后利用我一次。虽然我老了,眼瞎了,快疯了,行将就木了,但我仍然有力量。她想要获取这份力量。”他害怕地呜咽了一声。

  “我现在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啦,”他说,“有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在银雾中,德瓦,在银雾中,你将再也不用哭泣,那儿没有时间,只有欢乐。”

  他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奥伦过来找我了。我抚摸着梅林的头发,但他又犯起了疯病,像狗一样狂吠,奥伦边笑边听。我希望自己能留给他些小物件,好让他有个念想,可惜什么也没有。于是我不明所以地带着他最后的礼物,同他分别了:最后的秘咒。

  奥伦并没有带我走回去往妮慕营地的原路,而是领我走下冲沟,进入一处黑森林,耳畔传来溪水在岩石之间翻滚流淌的声音。天开始下雨,我们走的路又湿又滑,但奥伦披着湿淋淋的斗篷依旧在我面前跳舞。“我喜欢下雨!”她向我呼唤。

  “我还以为你喜欢太阳。”我挖苦道。

  “两个我都喜欢,大人。”她说。她还是那么快乐,但我几乎听不进她说的大部分内容了。我心里思来想去的只有夏汶、梅林、格温德瑞和埃克斯卡利伯。仿佛我已经落入陷阱,看不见任何出路。难道必须在夏汶和格温德瑞之间做出选择吗?奥伦肯定猜中了我的心思,只见她过来,手臂挽着我。“您的麻烦很快就会结束的,大人。”她宽慰道。

  我扯开自己的手臂。“这才刚刚开始。”我痛苦地回应。

  “格温德瑞是不会死的!”她鼓舞我,“他会躺在圣锅里,而圣锅会赐予他生命。”她对此深信不疑,可我却不是。我仍然相信众神,但我不再相信我们可以让众神屈服于我们的意志。我想,亚瑟一直都是对的。自助者天助,我们的目光不能总盯着神。他们自有他们的安排,只要我们没有成为他们的玩物,我们就应该感到庆幸。奥伦在树下的池塘旁边停下脚步。“这里有海狸。”她盯着积攒着雨水的水坑,看我什么也没有说,她抬起头明眸一笑。“如果你顺着溪水一直走,大人,你就会找到一条小路。顺着路下山,就有一条大道。”

  我听从了她的指引,顺着路走过群山,就来到了古老的罗马要塞希库丘,现在这里聚集着有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难民家庭。其中的男人们一看见我,立刻抄起长枪、牵着猎狗从要塞破门而出,但我依然气定神闲地在溪边跋涉,爬上山坡。他们看到我没有恶意,手里也没有武器,肯定不是意欲劫掠的侦察探子,便得意洋洋地嘲笑我。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赤手空拳长达如此之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种感觉无异于赤身裸体。

  我花了两天时间到家;整整两天只顾昏天黑地思前想后,却全然没有任何答案。格温德瑞是第一个看到我从伊斯卡的主街走来的人,兴冲冲地跑来迎接我。“她比以前好多了,大人。”他说。

  “接着又急转直下了。”我说。

  他有些犹豫。“是的。但两天前我们还以为她正在康复。”他焦急地看着我,我严峻的表情让他有些担忧。

  “从那以后,每过一天,”我说,“她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但我们要有信心。”格温德瑞想要鼓励我。

  “或许吧,”我自己是毫无希望可盼。我去到夏汶床边,她认出我来,努力挤出微笑,但痛苦再次涌上她心头,笑容也变成了形同骷髅一般的苦相。她长出了一头新发,颜色却全是白色。我弯腰,虽然浑身邋遢,但还是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我换了身衣服,沐浴剃须,把海威贝恩绑在腰上,找到亚瑟。我将妮慕的事情统统告诉给他,可亚瑟却闭口不回应,要么就是不肯说。他不会舍弃格温德瑞,这实际相当于宣布夏汶的死刑,但他开不了这个口。看起来他很生气。“我已经受够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德瓦。”

  “大人,可这是夏汶痛苦的病灶。”我反驳他。

  “那我们就治好她。”他良心过意不去,于是顿了顿,眉头不自觉地紧锁一团,“如果把格温德瑞放在圣锅里,你相信他能够复活吗?”

  我想了想,决定老实交代。“不相信,大人。”

  “我也不信。”他把格温薇儿也传唤了过来,但她能提出的唯一建议就是让我们咨询塔利辛。

  塔利辛听了我的故事。“再把诅咒的名称说一遍,大人。”他吩咐我。

  “以火焰之名诅咒,”我说,“以流水之名的诅咒,以黑刺李为名诅咒,还有以替身之名的黑暗诅咒。”

  我说完最后一道诅咒后,他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前三个我倒是可以解除,”他说,“至于最后一个,据我所知,没有人能够破解。”

  “为什么?”格温薇儿很想知道。

  塔利辛耸了耸肩。“这是更高阶的知识,夫人。德鲁伊的学习并不会因为训练结束而终止,反倒是开始了一段又一段新的解谜历程,这条道路我尚未涉足。我怀疑,除了梅林之外,不列颠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染指此道。替身术极尽奥秘,为了对抗它,我们需要一个同等奥秘的魔法。只可惜,我不会。”

  我凝望着伊斯卡上空的雨云。“如果我斩断夏汶的脑袋,大人,”我对亚瑟说,“您会不会立刻又斩断我的头颅?”

  “不会。”他厌恶地说。

  “大人!”我恳求道。

  “不行!”他很气愤,大概是刚才有关魔法的谈论冒犯到了他。他理想中的世界是理性的世界,而不是魔法大行其道的世界,但他的理性现在却全无用武之地。

  格温薇儿轻启朱唇。“莫甘。”她说。

  “她怎么了?”亚瑟问道。

  “在妮慕之前,她是梅林的女祭司,”格温薇儿说,“如果有人能够了解梅林的魔力,那这个人非莫甘莫属。”

  于是我们找来莫甘。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庭院,一如既往地面带愠怒。当她依次打量我们每个人的时候,金色的面具闪闪发光,找了一圈也看不到任何基督徒身影以后,她做了个十字架的手势。亚瑟取来一把椅子,但她拒绝落座,暗示没有多余时间陪我们。在丈夫去了格温特以后,莫甘在伊斯卡北部的一座基督教圣地里忙得不可开交。生病的人去那儿弥留,她负责照看他们,给他们食物并为他们祈祷。人们依然称呼她丈夫为圣人,但我看来真正被上帝祝福的圣人应当是身为他妻子的莫甘才对。亚瑟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每说一句,莫甘就轻哼一声,等亚瑟讲到诅咒的时候,她在胸口画了个十字,透过面具敞口处啐了口唾沫。“所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她语带戒备地问道。

  “你有办法解除诅咒吗?”格温薇儿问道。

  “可以祈祷!”莫甘大声宣告。

  “但你已经祈祷过了,”亚瑟有些恼怒,“埃姆里斯主教也已经祈祷过了。伊斯卡的所有基督徒都在祈祷,但夏汶仍然卧病在床。”

  “因为她是异教徒,”莫甘说道,“上帝有自己的羊群需要照顾,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怜悯异教徒呢?”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格温薇儿冷冰冰地说道。她和莫甘彼此厌恶,但因为亚瑟的缘故,照面的时候好歹也会冷言冷语地寒暄一二。

  莫甘沉默了一会儿,短促地点了点头。“可以解除,”她说,“如果你们愿意相信这些迷信。”

  “我相信。”我说。

  “但心里相信迷信就是罪孽!”莫甘号啕起来,再次做了个十字标志。

  “你的上帝一定会原谅你。”我说。

  “你又如何了解我的上帝,德瓦?”她话里带刺。

  “因为我知道,夫人。”我试图想起多年以来加拉哈特告诉我的所有事情,“你的上帝是一位慈悲为怀的神,一位宽恕待人的神,还是一位愿将自己的儿子送至人间的神,目的就是不让其他人再受苦。”我停顿了一下,但莫甘没有回答。“我还知道,”我轻轻地走了过去,“妮慕将在群山之上兴起浩劫。”

  提到妮慕的名字就有可能说服莫甘,因为她曾经因为妮慕凭借年轻姿色而取悦梅林,继而篡夺自己权位一事耿耿于怀。“是泥塑吗?”她问我,“里面有孩童的鲜血、露水,并且是在雷声大作时捏制成形的?”

  “一点儿也没错。”我回答。

  她打了个激灵,张开双臂,默默祈祷。我们都不说话。她一直祷告了很长时间,或许她希望我们就此舍弃她,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离开院子,她又放下手臂,腾转回身面向我们。“那巫婆做的是什么法?”

  “浆果,”我说,“骨头,还有余烬。”

  “不,傻瓜!是什么魔法?她是怎么找到夏汶头上的?”

  “她有一枚夏汶的戒指和我的一件斗篷。”

  “啊!”尽管对异教徒的迷信深感厌恶,莫甘却突然来了兴趣,“为什么是你的一件斗篷呢?”

  “我不知道。”

  “这还不简单,傻瓜,”她厉声说,“借你来施法!”

  “我?”

  “你还不明白吗?”她厉声说道,“你就是媒介。你以前和妮慕很要好吧,难道不是?”

  “是的。”我情不自禁脸红了。

  “以何为证?”她问,“她给了你一个护身符?一块骨头?还是别的什么异教垃圾挂在你的脖子上?”

  “她给了我这个。”我向她展示左手上的伤疤。莫甘看着刀疤,不禁又哆嗦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破解咒语吧,莫甘。”亚瑟恳求她。

  莫甘又一次默然不语。“这是被禁止的,”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不能涉猎巫术。《圣经》告诉我们,行邪术的女人不可让她存活 [8] 。”

  “那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塔利辛央告。

  “你?”莫甘喊道,“就凭你?你认为能够破解梅林的魔力吗?如果要做,就一定要找到合适的人选!”

  “由你?”亚瑟一发问,莫甘便开始抽搭,用那只好手画了十字,然后摇了摇头,似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亚瑟皱了皱眉头。“你的上帝,”他问道,“到底想要什么?”

  “你的灵魂!”莫甘破口喊道。

  “你想让我成为一名基督徒?”我问。

  刻有十字架的金色面具恐怖地同我对视。“是的。”莫甘低声说道。

  “既然如此,我愿意。”我回答得轻巧明快。

  她指着我。“你愿意受洗,德瓦?”

  “愿意,夫人。”

  “你还要发誓服从于我的丈夫。”

  这一要求让我有些犯难。我只能盯着她。“桑森?”我无力地问道。

  “因为他是主教!”莫甘言辞强硬,不容置喙。“他拥有上帝的权威!你必须发誓服从他,并且同意接受洗礼,这样我才能解除诅咒。”

  亚瑟注视着我。恍惚之间,我无法忍受莫甘要求中包藏的羞辱,但后来我想到了夏汶,点了点头。“我愿意。”我告诉她。

  于是,莫甘冒着她的上帝雷霆震怒的风险,帮我们解除诅咒。

  她是那天下午开始解除咒语的。当时她身着一袭黑色长袍,款步来到宫殿庭院,脸上没有戴任何面具,那张因火焰肆虐而毁于一旦的脸,连同所有赤红的疤痕,全部一览无余。她在和自己较劲,不过还是信守承诺,匆匆忙忙准备停当。她在火盆里点上火,用煤炭喂火,等火焰饱满以后,几个奴仆取来了一篮子黏土,莫甘将黏土塑造成一个女人的形象。除此之外,她使用了镇上一个当天早上死去的孩子的血,还有奴隶从院子潮湿的草地上接取的露水,两样东西和黏土混合在一起。只是当时并没有打雷,不过莫甘说解除咒语并不需要雷声助阵。她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心怀恐惧。这是一个怪诞的形象,一个乳房巨大、双腿岔开、产道大张的女人,在泥塑的肚子里,她挖了一个洞,解释说邪恶就藏在这个子宫里。亚瑟、塔利辛和格温薇儿看得入了神,莫甘渐渐让泥塑成形,接着又绕着这个污秽的作品走了三圈。走完第三圈以后,她停下脚步,抬起头凝望云端,长啸不止。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她很痛苦,无法继续,仿佛是她的上帝命令她停止仪式,但后来她那张扭曲的脸转而面向我。“现在我要逼出邪恶了。”她说。

  “什么意思?”我问。

  她嘴角一道缝隙似乎在微笑。“你的手,德瓦。”

  “我的手?”

  我这才看清她那张没有嘴唇的一道口缝的确在笑。“就是这只手将你和妮慕联系在了一起,”莫甘说道,“不然你以为邪恶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你必须把手切掉,德瓦,还要把它交给我。”

  “我就知道!”亚瑟开始抗议。

  “是你强迫我犯下禁忌的!”莫甘恼羞成怒,冲她兄弟咆哮嘶吼,“然后你又要挑衅我的智慧?”

  “不是的。”亚瑟匆匆说道。

  “反正也不关我什么事,”她轻佻地说道,“如果德瓦想保住自己的手,那就保吧。反正受苦的是夏汶。”

  “不要,”我说,“不是这样的。”

  我们找来了加拉哈特和库尔威奇,接着亚瑟领着我们三人来到他的铁匠铺,锻造炉在那儿日夜燃烧。我从左手手指取下戒指,交给了亚瑟的铁匠师傅莫里迪格,请他把戒指封存于海威贝恩的剑柄圆头。戒指的材质是普通的铁,不过是个战士的戒指而已,但其中藏着我从圣锅上偷取的金十字架,戒指一共有一对儿,另一枚在夏汶手上。

  我们在铁砧上垫了一块厚木头。加拉哈特紧紧抱住我,双臂缠着我,我露出手臂,把左手放在木头上。库尔威奇按住我的前臂,不是为了保持静止,而是防止它向后缩。

  亚瑟举起了埃克斯卡利伯。“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德瓦?”他问。

  “动手吧,大人。”我说。

  剑刃蹭着铁砧上方的磨刀石,寒光闪动,莫里迪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亚瑟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剑砍了下去。他下手果断,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没有感到痛苦,一点也没有,但是库尔威奇抓住我血液迸射的手腕,并将它插入锻造炉内燃烧的煤炭之中,砭骨之痛才像长枪利刃一般刺入心头。我号啕不止,接下来的事情全然记不得了。后来我听说莫甘把那只割下来的手,连同致命的刀疤一起封存在了泥塑的子宫里。之后,她诵念了一个年代堪比异教肇始的咒语,从产道中扯出血淋淋的手,扔进了火盆。

  从此以后,我便是一名基督徒了。

  [1] 位于威尔士普瑞斯里群山之间。——译者注

  [2] 此处与下文均出自《圣经·申命记23:2》。——译者注

  [3] 原文出自《圣经·诗篇:137:1-4》:“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译者注

  [4] 位于今威尔士东部托法恩。

  [5] 位于今威尔士南部。

  [6] 位于今威尔士南部彭布罗克。

  [7] 密特拉教的成员分成七个等级,其名称分别为:科拉斯(Corax,大乌鸦)、纽帕斯(Nymphus,新娘)、迈尔斯(Miles,士兵)、莱奥(Leo,狮子)、帕撒斯(Perses、波斯)、海路德米斯(Heliodromus,太阳-旅行从仆)、佩特(Pater,父亲)。——译者注

  [8] 语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22:18》。——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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