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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的国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命令我,如果发现你独自一人,就杀掉你。”

  我转身看到鲍斯,兰斯洛特的侄子,也是他的第一勇士。“我欠你一声道谢。”我说道。

  “因为警告你里奥法的惯用伎俩吗?”鲍斯耸耸肩,仿佛那只是区区小事,“他很快,难道不是吗?又快又致命。”鲍斯走到我身边,咬了一口苹果,可能是嫌弃果肉烂熟,他又把苹果给扔掉了。作为一名战士,他的体格要魁梧得多,身上伤痕累累,蓄着黑胡子。不知道他曾经多少次手持长枪立起盾墙与敌奋战,也不知道曾经看到过多少战友被砍倒在地。他打了个嗝儿。

  “我不介意为自己的叔叔争取德莫尼亚的王位,”他说,“但我绝不愿意为撒克逊人而战。我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脑袋被砍下来逗策尔迪克开心。”

  “但是明年,大人,”我说道,“你就将为策尔迪克战斗了。”

  “是吗?”他反问,仿佛话里有话。“我不知道明年该怎么办,德瓦。或许我会乘帆远航至里昂尼斯?人们说那儿的女人美貌倾城。她们银发如洗,身体如金,而且一个长舌妇都没有,这点最重要。”他哈哈大笑,接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我现在的国王陛下,”他指的是兰斯洛特,“他会同策尔迪克一同战斗,但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亚瑟不欢迎他。”

  我意会到他的弦外之音。“我的国王陛下亚瑟,”我小心翼翼说道,“和你并没有嫌隙。”

  “我们的确没有,”鲍斯嚼着苹果说道,“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德瓦大人。真遗憾,今天早上我不能来找你了。如果我杀掉了你,我的国王陛下定会重重赏赐。”他咧嘴一笑,径自走开了。

  两个小时后,我看着鲍斯同策尔迪克一起离开,向山下走去,浩渺薄雾在红叶树丛中弥漫。有上百人跟着策尔迪克,大多数还带着宿醉,阿尔派来护送贵客临别的众人也是醉意微醺。我骑马跟在阿尔后面,他自己牵着马与策尔迪克和兰斯洛特步行。他们后面是两个执旗兵,一人握着阿尔那面沾满鲜血的牛头大旗,另一人则高举策尔迪克染红的灰狼头骨,上面还挂着死人的剥皮。兰斯洛特对我视而不见。早些时候,我们曾经在大厅不期而遇,他却只当我是透明人,我也没有向他打招呼。他的手下杀死了我的小女儿,虽然我已经将凶手正法,但还是忍不住想用兰斯洛特的鲜血来祭奠戴安的灵魂,只是在阿尔的大厅里显然不允许我放肆。此刻,在这俯瞰泰晤士河泥泞河岸的杂草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兰斯洛特和他少数几个随从向策尔迪克的船只缓缓走去。

  只有安赫和罗赫敢来找我的茬。这对双胞胎年纪虽轻,脾气却很大,不仅憎恨自己的父亲,还对他们的母亲嗤之以鼻。他们自诩贵胄,但亚瑟却剥夺了他们的头衔,拒绝授予他们荣耀的地位,于是他们对亚瑟的恨意从此不可收拾。他们总认为自己的王室地位、领土封地和荣誉头衔都是被人骗走了,并把一切厄运都怪罪于亚瑟,只要有人胆敢挑战亚瑟,他们总会跳出来与其狼狈为奸。罗赫的右臂的断肢包裹在银器里,末端接了一对熊爪。罗赫首先转身向我看了过来。“明年我们会再见的。”他告诉我。

  我知道他是在怂恿我,要跟我决斗,但我就是不为所动。“走着瞧吧。”

  他举起包裹在银器里的断肢,提醒我回想起当初我按住他的臂膀,让他的父亲用埃克斯卡利伯砍下他右手的故事。“你欠我一只手,德瓦。”

  我什么也没说。安赫走过来站在他兄弟旁边。他们两人都遗传了亚瑟的面庞,骨骼粗犷,下巴狭长,但是内里的灵魂已经腐朽,因此并没有展现出亚瑟的那份巍峨的力量感。他们两人狡黠无比地站在一起,形同豺狼。

  “你没听见吗?”罗赫质问。

  “知足吧,”我告诉他,“你还剩了一只手能用。至于我欠你的,罗赫,我会用海威贝恩补偿给你的。”

  他们在犹豫,因为他们不确定策尔迪克的卫兵会不会准许他们拔剑出鞘,最后只能朝我吐了口唾沫出气,这才转过身,往策尔迪克停在海滩的两艘船悻悻走去。

  位于图恩里斯亚山脚下的这处海滩是一块不毛之地,半是陆地,半是海洋,河流入海口交汇成一片萧索无趣的土地,浅滩沙洲,滩头泥泞,浅溪密布。海鸥在呼喊,策尔迪克的长枪兵冲向黏稠的前滩,涉水走入阴凉的小溪,用力拖动大桨船的舷缘。我看到兰斯洛特抬起斗篷的下摆,小心翼翼地从散发着恶心气味的泥巴里择路前行。罗赫和安赫跟在他后面,等来到船前,他们转过身,用手指对我一通乱指,仿佛在诅咒我。船已经挂好了风帆,但由于风力不足,两艘船首高高昂起的大桨船只能借由策尔迪克长枪兵挥动长桨的动力,缓缓顺着小溪驶入大海。船头的狼首饰物刚刚对准开阔的海域,由战士组成的桨手便开始放声高歌,跟随节奏韵律划动船桨。“铆足干劲为你母亲划呀,”他们吟唱着,“铆足干劲为你姑娘划呀!铆足干劲为你情人划呀,铆足干劲别叫她们失望呀!”他们每每唱到“铆足干劲”的时候,总是大声一吼,齐心协力划动长长的船桨,两艘船渐渐加速,薄雾在他们恐怖的狼首风帆上缭绕不散。“铆足干劲为你母亲划呀,”他们又唱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声音在水汽中变得模糊了些,“铆足干劲为你姑娘划呀!”风帆上的狼首也看不清了,直到最后两艘船都消失在白雾之中。“铆足干劲为你情人划呀,铆足干劲别叫她们失望呀!”这声号子仿佛生于无形,空灵激荡,后又跟随船桨溅水的声音一同消弭。阿尔的两个手下扶着他们的主子骑上马。“你睡过了吗?”他一边在马鞍上正襟危坐,一边问我。

  “睡过了,国王陛下。”

  “我还有事要忙,”他言之寥寥,“现在跟我来。”他踢了踢后跟,让马沿着河岸转过身,河水波光粼粼,反噬着退潮的海水。这天早晨,为了表达对客人的敬意,阿尔特意打扮成国王战士的形象。他的铁盔镶着金边,上面插有黑色羽毛,皮制胸甲和长靴全是印染的黑色,双肩垂下一件长长的黑熊皮斗篷,连他的马都相形见绌。他手下十几人骑着马跟着我们,其中一人手执牛首大旗。阿尔和我一样,都在蹒跚着骑行。“我就知道亚瑟会派你来的,”他见我没有答话,便转身对我继续说,“那么你找到你母亲了吗?”

  “找到了,国王陛下。”

  “她怎么样?”

  “老了,”我实话实说,“老了,胖了,臃肿了,也病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一声叹息。“想当初她们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生了孩子就变得又老又胖,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略作停顿,若有所思。“可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艾尔塞也会变成这样。她十分美丽,”他满怀留恋,然后咧嘴一笑,“不过感谢上帝,年轻漂亮的姑娘总是源源不绝的,对吧?”他哈哈大笑,又瞥了我一眼。“你第一次说出你母亲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你是我儿子了。”他顿了顿,“我的长子。”

  “您的私生长子。”我说。

  “那又怎么样?血浓于水,德瓦。”

  “我很荣幸继承您的血脉,国王陛下。”

  “你本应如此,孩子,不过享此殊荣的可不止你一个。我从不吝惜自己的精血。”他咯咯笑道,然后赶着自己的马上了泥滩,鞭策那畜生爬上潮湿的山坡,那儿横七竖八地停了一支船队。“瞧瞧看,德瓦!”我的生父骑着马用手指向船只,“瞧瞧!现在是没用了,可它们几乎全是这个夏天漂洋过海来的,每一艘船都满载着人员。”他踢了踢鞋跟,我们就这样缓缓骑马经过了乌泱泱的闲置船队。

  泥滩上大概停了八九十艘船。全部都是首尾俱足的大船,只是现在都腐朽了。船板发霉,船底淹水,木质结构上遍布腐朽的黑点。一些船肯定闲置了一年以上,只剩下一副黑乎乎的骨架。“每条船可载六十人,德瓦,”阿尔说道,“至少六十人,每一次涨潮又带来更多的人。现在海上风暴肆虐,他们来不了,但是大家正紧锣密鼓地造船,来年春天就能过来。不仅这里如此,德瓦,整个海岸遍挂我们的白帆!”

  他手臂一挥,比画着要将整个不列颠东岸揽入怀中。“一艘接一艘,纷至沓来!每一艘船都满载人马,他们渴望在此建立家园,渴望能够分得土地。”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重,然后又不等我做出回应,策马掉头。“过来!”他喊道,我只能跟随他跨入水光粼粼的小溪,登上砾石滩,接着穿过荆棘丛,朝着他的王厅,向山丘攀登。

  阿尔在山肩勒住马,等我跟上来,然后我们并肩骑行,他默默地指向一片鞍状土地。那儿有支军队。我数不清人数,只看见人头攒动,而且我知道这些人仅是阿尔大军的一部分而已。撒克逊战士比肩接踵,当看到自己的国王正于天际线方向傲立并检阅他们时,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同时开始用长枪击打盾牌,使得整片黑色天空都充斥着可怕的金属轰鸣声。阿尔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右手,所有声音才渐渐消失。“你看到了吗,德瓦?”他问我。

  “我看到了你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国王陛下。”我闪烁其词,心里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要带我见识废弃的船只以及全副武装的军队。

  “我现在十分强盛,”阿尔说道,“亚瑟却孱弱可欺。他还能召集五百人马吗?恐怕不行吧。波伊斯的长枪兵或许会助他一臂之力,但这足够吗?不见得吧。光是训练有素的长枪兵我就有一千,德瓦,此外还有两倍于此的附属军队,这些人不惜为了一寸土地而挥动斧头大杀四方。策尔迪克的人马更多,他对土地的渴求更甚于我。我们都需要土地,德瓦,我们都需要土地,亚瑟有土地,而亚瑟很孱弱。”

  “格温特有一千长枪兵,”我说道,“如果您入侵德莫尼亚,格温特一定会策马驰援的。”但我自己也不确定,不过为了完成亚瑟的使命,自吹自擂也没有什么坏处。“格温特、德莫尼亚和波伊斯,”我说道,“都将参战,到时候还有其他人团结在亚瑟的旗帜之下。黑盾战士会加入我们一方,格温内德和艾尔蒙特也会派来长枪兵,就连雷吉德和洛锡安也不会作壁上观。”

  阿尔对我的吹嘘只是报以一笑。“看来你还没吸取教训,德瓦,”他说道,“过来吧。”他再次策马前行,继续爬山,不过这次他朝向右边的树林。他在林边下马,示意扈从就地等待,然后领着我走上一条潮湿的小路,来到一处伫立着两座小木屋的空地。这是两个稻草为顶的茅舍,充当墙壁的是未修边的树干。“看到了吗?”他指着最近一所茅舍的三角墙。

  我吐了口唾沫驱邪,因为三角墙上高耸着一个十字架。在异教徒占多数的洛依格,眼前一幕还真是我最意想不到的景象——居然是一座基督教堂。第二所茅舍略微比教堂矮一点,显然是传教士生活起居的地方,牧师从低矮的房门爬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此人剃度削发,身披传道士的黑色长袍,褐色的胡子胡乱搅扰在一起。他认出来阿尔,深深鞠了一躬。“基督赐福,国王陛下!”这人的撒克逊语带了很重的口音。

  “你从哪里来的?”我用不列颠语问他。

  身在异乡却听到有人说家乡话,他感到十分惊诧。“从戈本尼姆来的,大人。”他告诉我。传道士的妻子是个邋遢的女人,眼神里透着幽怨,也从茅舍钻出来站到她男人身边。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他。

  “圣主耶稣基督敞开了阿尔的双眼,大人,”他说道,“并邀请我们来到这里为人们讲述耶稣的胜迹。我和我的兄弟高菲迪同为传教士,一起来到这里为撒克逊人宣扬福音。”

  我看了看阿尔,他的笑容有些诡异。“从格温特来的传教士?”我问。

  “真是些没有脊梁的动物,难道不是?”阿尔示意传道士带着他的老婆回到茅屋里。“但他们却自以为能够让我们摒弃索尔和萨克斯诺特 [8] ,转而信仰基督,我倒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如此。”

  “因为,”我缓缓说道,“莫里格向您承诺,只要您允许他的传教士来到您的人民中间,他就愿意与您化干戈为玉帛。”

  阿尔大笑。“他是个傻瓜,那个莫里格。比起自己领土的安全,他更在乎我领民的灵魂,区区两个教士不过是我们攻取德莫尼亚时,换取格温特一千军队按兵不动的砝码罢了。”他伸手揽住我的双肩,带着我回到了下马的地方。“你看到了吧,德瓦?格温特不会参战,只要他们的国王自以为能够趁此机会在我的人民之间传教的话,他们就不会参战。”

  “那么传教顺利吗?”我问。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在几个奴隶和女人中间传得不错,只是信众不多,难以为继。这事有我亲自盯着。我亲眼目睹过宗教信仰在德莫尼亚造成的浩劫,所以我决不允许类似事件在此上演。既然旧的诸神对我们慷慨有加,德瓦,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迎接新的神呢?不列颠人的麻烦一半就源于这里——他们已经失去了诸神的信仰。”

  “梅林并没有。”我说道。

  阿尔怔住了。他从树影中转过身,我可以从他脸上看到疑虑。他总是那么害怕梅林。“我听说了。”他有些踌躇地说道。

  “不列颠的宝藏。”我说道。

  “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质问道。

  “什么也不是,国王陛下,”我尽可能诚恳地说道,“就一堆破铜烂铁而已。只有两件价值连城,一把剑,还有一口锅。”

  “你见过它们?”他凶狠地问道。

  “见过。”

  “它们有什么能耐?”

  我耸耸肩。“没人知道。亚瑟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梅林却认为它们能够召唤诸神,如果他的魔法使用得当,那么旧的不列颠诸神将对他唯命是从。”

  “那他会引导众神的矛头指向我们?”

  “是的,国王陛下。”我有所保留,没有把很快就要举行法事的消息告诉我的生父。阿尔眉头紧锁。“我们也有自己的神。”他说道。

  “那么召唤他们吧,国王陛下。让诸神与诸神交战吧。”

  “神可不是傻瓜,孩子!”他咆哮道,“既然可以指使人来代劳,那诸神又何必自己大动干戈?”

  他又开始步行。“我老了,”他告诉我,“我这一生从未见识过诸神。我们信仰他们,但他们真的在乎我们吗?”他面目焦虑。“你相信这些宝藏的神力吗?”

  “我相信梅林的法力,国王陛下。”

  “难不成诸神会行走世间?”他略作思忖,摇了摇头。“如果你们的神当真降临,我们的神又岂能袖手旁观?就连你,德瓦,”他语带讽刺地说道,“到时候也难敌索尔的战锤。”他引我出了树林,可他的扈从和我们的马都不见了。“我们走走,”阿尔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有关德莫尼亚的一切。”

  “我对德莫尼亚的事情一清二楚,国王陛下。”

  “那么你应该知道,德瓦,德莫尼亚的国王是个傻瓜,实际统治者却又不想称王,就连……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你称呼他的头衔?凯撒?”

  “皇帝。”我回答。

  “皇帝。”他重复,故意戏谑地模仿发音。他领着我走在一条树林边的小道,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在我们左手边,地势陡然向下,一直延伸到雾霭朦胧的入海口,而我们的北边是深邃且潮湿的树林。“你们的基督教徒造反作乱,”阿尔总结陈词,“你们的国王是个跛腿傻子,而你们的领袖拒绝从一个傻子手里夺走王位。兰斯洛特想要僭越,差点儿还得了手,不过很快就有一个比兰斯洛特更优秀的候选人竞逐王位。”他顿了顿,依然皱着眉头。“真想不通,格温薇儿为什么要对他叉开双腿?”他问。

  “因为亚瑟不愿称王。”我阴郁地说道。

  “那他就是一个傻瓜。除非他接受我的提议,不然明年他就要以傻瓜的身份入土为安了。”

  “什么提议,国王陛下?”我在一棵火红的山毛榉下停住脚步。他也跟着驻足,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叫亚瑟把王位让给你,德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说笑,但他的表情却严肃得不能再严肃。“我?”我吃惊不小。

  “就是你,”阿尔说道,“然后你发誓向我效忠。我会向你索要土地,不过你可以告诉亚瑟,让他把王位让给你,这样你就能统治德莫尼亚了。我的人民会在这片土地定居务农,你来治理他们,不过是以附庸于我的藩属王名号。我们可以建立联盟,你和我。父与子。你来统治德莫尼亚,我来管领盎英格兰。”

  “盎英格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地名。

  他从我肩上收回双手,指着一片沃野。“就是这里!虽然你管我们叫撒克逊人,但实际上你和我都是在英格兰出生的撒克逊后裔。只有策尔迪克才是撒克逊人,他和你我都不一样,我们的国家叫盎英格兰。这里就是盎英格兰!”他自豪地说道,眼睛望向湿气笼罩的山顶。

  “那策尔迪克呢?”我问他。

  “你和我一起杀掉策尔迪克。”他毫不避嫌地说完,又拉起我的手肘,迈步向前。只是现在,他领我来到一条林间小径,有野猪拱着鼻子在落叶中寻觅坚果。“把我的建议告诉给亚瑟,”阿尔说,“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自己取而代之,但不论你们谁君临天下,务必要以我的名义继承大统。”

  “我会告诉他的,国王陛下。”我知道亚瑟肯定会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我想阿尔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对策尔迪克的仇恨驱使他提出了这个建议。恐怕他也知道,即使和策尔迪克真的占领了整个英国南部,未来也难免会爆发另一场战争——决定不列颠共主,也就是撒克逊人中“至高王”的归属。“假设,”我说道,“亚瑟和您来年一起进攻策尔迪克呢?”

  阿尔摇了摇头。“策尔迪克在我的首领当中广施钱粮,只要他承诺他们可以在德莫尼亚分一杯羹的话,他们就不愿与他为敌。但如果亚瑟把德莫尼亚拱手让给你,你再转交给我,他们也就不稀罕策尔迪克的金银财宝了。你把这话也告诉给亚瑟。”

  “我会告诉他的,国王陛下。”我又说了一遍,但我心里还是清楚,亚瑟绝不会同意这个提议,因为这意味着违背对乌瑟的誓言,违背他承诺要让莫德雷德继承王位的誓言,要知道,这个誓言一直贯穿着亚瑟人生的始终。事实上,我确信亚瑟根本不会违背誓言,不管我对阿尔说了什么,我怀疑自己根本不会把他的建议告知亚瑟。阿尔把我带到一片空旷地带,我看到了我的马,还有骑着马的长枪兵扈从。空地中央有一块粗犷巨石,与成年男子一般高,虽然它并不像德莫尼亚古老神庙前棱角磨平的砂岩,也不像我们的国王踩在脚底、接受我们欢呼喝彩的平坦圆石,但这块石头平淡无奇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神圣感,它孤零零地耸立于草丛之中,只有旁边有一个撒克逊人自制的某种圣物——一块剥去树皮、刻有粗糙面庞的树干插在土里。阿尔领我到那块巨石前停了下来,在佩剑的腰带上摸索着口袋。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包,解开线绳,掏出什么东西放在手掌上。他把那东西拿给我看,我才看清原来是一枚金戒指,上头镶嵌着一小块玛瑙。

  “我本来打算亲手交给你母亲的,”他告诉我,“但乌瑟抢在我之前掳走了她,从此以后这东西我一直留在身边。现在交给你吧。”

  我接过戒指。这东西工艺很简单,像是乡下人做的。观品相应该不是出自罗马人之手,因为缺少一种宝石镶嵌的奢华感,也不是撒克逊人的手艺,因为撒克逊人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分量十足。恐怕这枚戒指原本属于某个不列颠人,后来不幸落入撒克逊人手中。方正的绿色玛瑙甚至都没有镶嵌端正,但总的说来,这枚小戒指还是别具一格。“我没有机会亲手送给你母亲,”阿尔说道,“不过听你说她臃肿了,恐怕她现在也戴不进了,那就把它送给你那波伊斯的公主吧。我听说她是个不错的女子?”

  “是的,国王陛下。”

  “那就给她吧,”阿尔说道,“然后告诉她,如果我们两国交战,只要是戴着这个戒指的女人,我会赦免她,也会赦免她的家人。”

  “谢谢您,国王陛下。”我把戒指收进口袋。

  “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要送给你,”他边说边搭着我的肩膀领我向那块巨石走去。我面露窘色,因为自己两手空空,什么见面礼也没有带,事实上因为我太担心这次来洛依格的旅程,根本没想过礼尚往来之事,不过还好,阿尔一笑置之,不以为意。他在巨石旁边站定。“这块石头曾经属于不列颠人,”他告诉我,“对他们来说十分神圣。这儿有一个洞,看到了吗?过来这边,孩子,仔细看。”

  我走到巨石旁边,看到巨石心口真的有一个黑色的大洞。

  “有一次我和一个年迈的不列颠奴隶聊过,”阿尔说道,“他告诉我只要朝这个洞轻声低语,地底下的死人就能听到你说的话。”

  “但您不信?”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将信将疑。

  “我们相信,凭这个洞,我们可以同索尔、沃登 [9] 和萨克斯诺特对话,”阿尔说道,“至于你嘛,或许你能够用它和死人通灵,德瓦。”他微笑。“我们会再见面的,孩子。”

  “希望如此,国王陛下。”我想起来母亲奇怪的预言,她说阿尔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我总是想把这个预言当成疯女人的痴人呓语,但是诸神总是选择这样的女人充当自己的喉舌,我无话可说。阿尔突然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按在他厚实的皮毛披肩上。“你母亲还有多少时日?”他问我。

  “恐怕不多了,国王陛下。”

  “埋葬好她,”他说道,“让她双脚向北,这是我们的习俗。”他最后拥抱了我一下。“你会平安回家的,”他说完退了一步,“过去和死人说说话吧,”他喘着粗气说道,“你必须绕着石头走三圈,然后面朝石洞跪下来。代我吻一下我的孙女。”他微微一笑,他居然对我如此了解。我吃惊不已,他看上去心满意足,然后转过身走远了。

  在一旁等候的扈从看着我绕着石头走了三圈,随后我面向石洞跪下双膝。我突然间想大声啜泣,轻声呼唤女儿名字的时候,声音竟然哽咽颤抖。“戴安?”我向石头的中心地带轻语,“我亲爱的戴安?好好等着我们,我亲爱的宝贝,我们会来找你的。戴安。”我死去的女儿,我可爱的戴安,早已被兰斯洛特的人杀死了。我告诉她,我们爱着她,并且献上了阿尔代为问候的一吻。紧接着,我前额贴上冰冷的石头,想象着她一个人在彼世形单影只的样子。梅林,真的,他曾经告诉我们,在亡者的世界里,孩子们都会在安努恩 [10] 的苹果树下欢快地玩耍,但当我想象她突然间听到我声音的情形时,还是忍不住抽泣流泪。她有没有抬头看?她会不会像我一样哭泣?

  我骑马走了。花了三天时间才到敦卡里克,然后把那个小金戒指交给了夏汶。她总是对精致的小物件情有独钟,而这枚戒指比起其他华而不实的罗马珠宝更配她。她把戒指戴在右手小拇指上,唯独这里才能戴进去。“不过我倒不觉得它能救我的性命。”她伤感地说道。

  “为什么?”

  她莞尔一笑,细细欣赏这枚戒指。“撒克逊人难道会停下来检查一枚戒指吗?先奸淫,后抢劫,天底下当兵的不都是这个德行?”

  “如果撒克逊人打了过来,此地不可多留,”我说道,“你必须回波伊斯。”

  她摇摇头。“我要留下来。不能一有灾祸就跑去哥哥那儿。”

  我没有继续争论下去,而是派遣信使去往杜诺维瑞阿和卡丹城堡,通知亚瑟我回来了。四天过后亚瑟亲临敦卡里克,我把阿尔拒绝的消息告诉了他。亚瑟耸耸肩,好像他本来也没奢求什么似的。“试一试总没错。”他举重若轻。我并没有告诉阿尔那个牵涉到我的提议,如果亚瑟心情不好,他也许会以为我经受不住诱惑自己先应承了下来,然后再也不信任我了。我也没有把兰斯洛特在图恩里斯亚的消息告诉给他,因为亚瑟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我可不想自讨无趣。不过我还是一五一十地把格温特传教士的见闻告诉了他,亚瑟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我想该亲自会一会莫里格了。”他一脸阴郁地看着托尔山出神,随后又转向我。“你知道吗?”他像是在谴责我,“埃克斯卡利伯也是不列颠宝藏中的一分子。”

  “知道,大人。”我点头承认。梅林老早以前就告诉过我,但他要我保守秘密,以免亚瑟一怒之下毁掉宝剑来证明自己不信鬼神。

  “梅林要我把剑还回去。”亚瑟说道。他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梅林将这把充满无尽魔力的宝剑交予年轻的亚瑟时,亚瑟就已经知道了。

  “您会把它还回去吗?”我急切地问道。

  他面露苦相。“就算我不还,德瓦,难道梅林会停止那些乱七八糟的无用功吗?”

  “是不是无用功尚无定论,大人。”我想起了那个浑身发光的裸体女孩,心里嘀咕那就是奇迹的先兆。

  亚瑟连同剑鞘一起,将宝剑卸下皮带。“你把这个带给他,德瓦,”他不情愿地说道,“你亲自交给他。”他把宝剑推到了我的手上。“但是告诉梅林,事情完了以后我想取回它。”

  “遵命,大人。”我许下承诺。如果诸神并未于萨温节之夜降临,那么至少还有理由挥舞着埃克斯卡利伯斩杀撒克逊人的军队。

  萨温节之夜近在眼前,在这个亡灵返乡的夜晚,梅林将尝试召集诸神。

  第二天,我就带着埃克斯卡利伯一路向南踏上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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