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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瑞瓦

  “你为什么不……害怕?”

  丽萨说的疆国话勉强可懂,虽然不大熟练,但比瑞瓦的倭拉语强多了。她坐在唯一一张床上,抱着膝盖,看着瑞瓦练剑,眸子亮晶晶的。在她们被囚禁的第一天,瓦鲁莱科给了她一把木头短剑,以及诚恳的建议:“拿出全部的干劲,做好充分的准备。竞技场不在乎你过去是谁,只在乎你如今的本事。”

  她们的房间如同洞穴,没有一扇窗户,但好在相当宽敞,适合练剑。瑞瓦在砖地上跳跃,辗转于白纹黑底的大理石柱之间。墙壁上的装饰画已经褪色,描绘的是人与野兽搏斗的各种场面,丽萨似乎极力避免看到它们。房间尽头有一个嵌在地板里的大浴池,水管巧妙地藏在其中,可以放出热水。然而,除了那张床,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也就是说,没有一样称手的物件能当武器使用。她手里的木剑也是用檀木制成,不管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恐怕都只有粉碎的下场。

  “恐惧可以克服,”瑞瓦对奴隶女孩说着,轻盈地旋转,完成了一连串攻守动作,“如果你和我一起练习,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剑招是她自创的,源于维林所教的一套宗会剑法,经过大量改动,专门用来对付柯利泰。不过,根据丽萨讲述的大竞技的情形,瑞瓦知道与奴隶精英对抗算是比较轻松的环节。她仔仔细细地盘问了奴隶女孩好几个钟头,直到对方泪流满面、哭出声来才作罢,丽萨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一种形似大猫的野兽,生有匕首般的长牙。

  “我不是……战士,不像你。”丽萨抱紧自己,头搁在膝盖上。

  “那你是什么?”瑞瓦问。

  “奴隶。”女孩喃喃低语,头也不抬,“一直是奴隶。”

  “你肯定有什么本事,某种技艺。”

  “数字,书写,语言。”丽萨微微耸肩,“主人教了我很多,但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是安薇儿,你是莉维娜。”

  “她们是谁?”

  “姐妹。一个弱,一个强。”

  瑞瓦恼怒地哼了一声,走到床边,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其拽了起来。“看着我!”她抬起丽萨的下巴,使劲摇晃,直到对方惊恐地睁大眼睛,眸子湿润而明亮。“够了!不管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我们都要全力以赴,你和我都不可以懈怠,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女孩肩膀一垮,眼泪再次奔涌。“我不像你……”

  瑞瓦扬起巴掌,准备扇她一耳光,揍到她打起精神来练剑,稍有差错就动手惩罚。只要我在那对白嫩的美腿上添点瘀伤,她肯定进步神速,为圣父所不齿的可怜的罪人……

  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于是放开丽萨,任由对方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坐回床上。“对不起。”瑞瓦说着,离开了哭哭啼啼的女孩,心脏怦怦直跳。

  厚重的铁门外传来钥匙串晃荡的声音。铰链吱嘎作响,瓦鲁莱科出现在门外,带着两个柯利泰。他看看瑞瓦,又看看仍在哭泣的丽萨。“我得到的命令是,如果她未能取悦你,就要受到惩罚。”他说。

  “她做得很好。”瑞瓦说,“你有什么事?”

  他退开一步,竟然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摆出邀请的姿态。“金发男人今天开打。女皇认为你可能愿意观战。”

  她本能地想拒绝,因为根本没有兴致目睹海盾之死。可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机会离开这里,而且,有一个自己人见证海盗赴死,或许是他应有的待遇。她把木剑扔到丽萨身边的床上。“好歹试试,”她按着女孩的肩膀,轻声说道,“照着我刚才的样子做。”

  女孩的脑袋动了动,大概是答应了她的请求。瑞瓦走到门外,发现柯利泰贴在瓦鲁莱科的身前,距离不超过六英寸。他怕我,瑞瓦心想,各种证据显示竞技场之场主并不傻,令她颇为沮丧。无论她怎么辱骂,对方始终无动于衷,绝不近身,在仅有的几次带她离开房间时,也一直用镣铐扣住她的手腕。

  一个柯利泰用刀抵住她的喉咙,另一个给她戴镣铐,她没有反抗。她想过,解决其中一个轻而易举,铁链勒住喉咙,再拧断脖子即可,但如何应对另一个即刻发起的攻击,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况且,瓦鲁莱科不大可能傻乎乎地袖手旁观,眼看她逃脱。虽然他不算彪形大汉,但看他的举止,以及强有力的双手,瑞瓦断定他对格斗绝不陌生,甚至有可能当过兵。

  “你住得还满意吗?”他带着瑞瓦在通道里前进。他们位于竞技场的地下,通道尽头是长长的楼梯,沿着椭圆形的竞技场蜿蜒而上。

  “要是有桌椅就更好了。”当他们爬上楼梯时,她说。

  “容易打坏,桌腿可以当棍棒使。”他回答,“所以,很遗憾,我只能拒绝。”

  她暗自嗟叹,又一次为圣父所设的阻碍而深感疑惑。何不安排一个没头脑的看守呢?她心说。如果您有意惩罚我,那么给我一个逃脱的机会,反而能很快达成您的心愿。不出所料,圣父并未回应。他一直对瑞瓦的呼唤装聋作哑,不过这一次她悟到了原因。我以您的名义说谎,我岂能自认为有活下去的资格?

  “那就给女孩找几本书吧,”她说,“我觉得她需要一点消遣。”

  “我来办。”

  他们无言地爬着楼梯,途中经过了几处哨所,每一处都有两个柯利泰,眼神仍是那般空洞,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越往上走,周围的装饰就越华丽,连灰泥也不抹的砖头变成了贴着精美瓷片、偶有浮雕的光滑墙壁。令她吃惊的是,大部分装饰都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而且久未修缮:陌生的文字被凿掉,图案被锤子打烂。从石头的颜色判断,损毁之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这建筑可真是古老啊。”她叹道。他们接近了竞技场的地面,狭窄的通道里回荡着低沉的嗡嗡声,随着步伐的前进,声音越来越响亮。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当时在埃尔托的城墙上,弓手们冲着箭雨中冲锋的倭拉人的叫喊,与今日听见的声音何其相似,那是无数嗜血之人的狂吼。

  “是的,”瓦鲁莱科回答,“可以说是城里最古老的建筑,修建于不太文明的年代。”在他单调的嗓音里,瑞瓦品咂出一种异样的滋味,隐约有几分轻蔑。

  “不太文明?”她追问。

  “是帝国历史学家的评价。”她发现瓦鲁莱科的目光落在一尊雕像上,此时他们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前面是一条宽敞的拱形走道,尽头便是真正的竞技场了。这尊青铜雕像随处可见,她早就看腻了,无非是一个男人举着一把短剑,摆出英勇不屈的造型。从青铜的光泽判断,雕像比较新,而底下的基座来自相当久远的年代,是精心打磨的红金色大理石圆柱,一块铁制的铭牌被人霸道地嵌在里面,导致石头残缺不全,有好些裂纹。

  “以前站在这儿的,”她问,“是谁?”

  瓦鲁莱科挪开视线,大步走开。“萨沃瑞克,”他淡淡地说,“最伟大的守护者。”

  “守护什么?”

  他带着瑞瓦又爬上楼梯,向上层看台走去。他始终沉默无言,直到楼梯爬完了才开口,人群的喧嚣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他的回答,但瑞瓦还是听见了。“我们被夺走的一切。”

  他们经过七弯八拐的廊道,一路上每隔十步就有卫兵值守,大多是自由剑士,不过武器和盔甲的样式没有在疆国里见到的那么统一。尽管这些人行头各异,但表情完全一样:双眼睁得老大,面色苍白,时不时咽着口水。他们吓破了胆,她心里想着,目光移向前面的看台,只见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加了软垫的长凳上。

  瓦鲁莱科带她走上看台,女皇起身迎候,热情的笑容充满真诚,令瑞瓦深感不安。女皇走过来,亲切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妹妹,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两人甫一接触,瑞瓦就握紧了拳头,因为女皇身上的香味竟然引发了一丝快感,令她厌恶至极。不过,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五个阿利赛的眼睛,他们守在看台上,面带微笑地迎接瑞瓦,那种亲密的态度实在令人恼火。他们居然把她当成自己人,她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恶心。

  女皇退后一步,扭头望向瓦鲁莱科,摆手示意躁动的观众。“让他们闭嘴。”

  黑衣人走到看台边,朝着底下瑞瓦看不见的人举起手来。很快有无数号角吹响,刺耳的音调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人群立刻鸦雀无声,没有咳嗽,更没有任性的喊叫,仿佛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害怕得不敢喘气。

  “尊敬的市民们,低贱的杂种们!”女皇高喊着,向前走去,直到裸露的脚趾伸在看台外。她毫不费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传到竞技场的另一端。“在我用更多鲜血满足你们病态的欲望之前,我向你们介绍一位来自大海彼岸的尊贵客人!”她向瑞瓦伸手,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仿佛是姐姐在鼓励妹妹。瑞瓦并未回应,一个阿利赛咳了两声,又挠挠下巴,做出一副深表遗憾的鬼脸,另一只手按上了腰间的匕首。她缓缓走到女皇身边,当戴着镣铐的手被高高举起,她吓了一跳。

  “这位是库姆布莱的女总督瑞瓦·穆斯托尔小姐!”女皇再次高喊,“毫无疑问,在场很多人的儿子和丈夫都在她手里送了命,在我看来纯属活该。不过,尽管你们所有人都不配亲吻这个女人的脚,我还是颁布了命令,等到适当的时候,她将亲自出场以取悦各位!你们的女皇是不是很慷慨?”

  女皇紧抓着瑞瓦的手腕,表情一时凝固,流露出深深的恶意。她站在高处,久久地端详众人,目光飞速扫过一张张沉默的面孔,似在搜寻叛逆之徒的蛛丝马迹。最后,她冷哼一声,松开瑞瓦,回到长凳上,凶巴巴地对瓦鲁莱科打了个手势。“继续吧。妹妹,过来跟我坐。”

  号角又一次吹响,音调不如先前刺耳,甚至带着喜庆。当瑞瓦跌坐在女皇身边,场内再次嗡嗡作响,但无人欢呼,只有紧张而恐惧的低语。

  一个奴隶送上了小玻璃杯盛的茶水,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糕点,每一块都方方正正的,撒满五颜六色的糖霜,缀在顶上的状似一片金色的小叶子。“我的纹章。”女皇说着,拿起一块蛋糕给瑞瓦看,原来是一把小匕首,周围环绕着锁链。“死亡和奴役,我的两大法宝。”她哈哈一笑,把蛋糕扔进嘴里,咀嚼时眉头紧皱,看样子一点儿也不享受,仿佛吃的是粗面包。瑞瓦的目光回到竞技场上,发现看台的位置极佳,几乎将底下的沙地尽收眼底。沙地呈椭圆形,大约两百五十步宽,接近四百步长。一群奴隶正在沙地里忙活,耙走大量的深色沙土,毫无疑问,那是前一场残酷搏杀的遗留物。她又望向人群,听见他们发出的音调有所改变:恐惧消失了,重新充满期待。他们害怕女皇,却又无法拒绝其提供的娱乐,念及此,她不免有轻蔑之意。

  “是的,他们很讨厌吧?”女皇啜着茶水,说道。

  瑞瓦暗暗叹了口气。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

  “你也痛恨你的同胞吧?就像我痛恨他们一样。”女皇接着说,“有时候,他们的蒙昧无知肯定让你伤透了脑筋。”

  瑞瓦知道对方在引她上钩,故意激怒她,以便洞察她的内心。但当她想到自己的同胞,那些虔诚而天真的库姆布莱人,胸中竟无一丝怒气。“他们抵抗你最精锐的军队长达数月之久,”她说,“尽管忍饥挨饿,身处绝境,依然为拯救同胞奉献鲜血和生命。而你的人民以残忍为荣,以杀人为乐,我对他们的仇恨永不消逝。”

  “还有你心里的愧疚。”女皇又取过一块蛋糕,咬了一口,失望地扬起眉毛,“吃起来都和土一样。”她咕哝着,把蛋糕扔到一边。

  场上忽然有新的骚动,女皇循声望去,异样的眼神令瑞瓦有种不祥的预感。两支队伍分别从沙地两端的门里走出来,等众人看清了他们的模样,欢呼声很快平息下去。他们全都赤身裸体,大多是中老年人,面色苍白,在众目睽睽之下瑟瑟发抖,有的捂住下体,有的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失陪一会儿,妹妹。”女皇说着,再度起身。她走到看台边,一个候在那里的阿利赛单膝跪下,呈上一把短剑。“你们的女皇无比慷慨,以此为证!”她高喊着伸出手来,从竞技场的一端挥向另一端。“我新增了两支队伍参加神圣的剑术比赛。我的右边是光荣的叛徒帮,左边是高贵的贪官团。他们的背信弃义和贪得无厌让我很不高兴,可谁叫我有一副女人家的慈悲心肠呢,所以只能法外开恩。今天的比赛只有一个胜者,他可以活下来,终身为奴,家人免受‘三死’之苦!”

  她接过阿利赛呈递的短剑,甩了出去。短剑径直飞向竞技场的正中央,插在沙子里,没至剑柄,瑞瓦不禁暗暗叫好。女皇转身走开的同时,号声短促地响起,观众席上的嗡嗡声化作慌乱而绝望的哀鸣。

  等号声停止,两队赤身裸体的男人仍站在原地不动,或彼此交换警惕的目光,或满脸泪痕地抬头张望观众席,眼里残存着最后一线希望。他们害怕得动弹不得,似乎打算就这样僵持下去,直到守在上层的一队瓦利泰弓手忽然行动,一排箭矢插进他们脚边的沙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立刻脱离队伍,冲向插在沙里的剑,此人大腹便便,竟能跑得那么快。好几个人跟着冲出去,他们的对手见状也慌忙行动起来。很快,两支队伍相对狂奔,跑得有气无力,大汗淋漓,绝望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大肚子男人抢先抓到剑柄,一把将其拔出,冲着蜂拥而来的人群胡乱挥砍,白生生的皮肉纠缠在一起,刺眼的血色在其间绽放。大肚子男人很快消失了,被无数飞舞的手脚淹没,这些人打起来毫无章法,却都有一股狠劲。短剑再度出现,一个枯瘦如柴、灰发蓬乱的老人将其高高举起。他一次又一次刺向周围的人,瞪大的眼睛全无理智可言,然后被拖了下去,不见踪影。

  “别浪费你的同情心。”女皇坐回原位,提醒瑞瓦。“全是黑衣人,没有一个手上不沾血的。”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两个女孩在说悄悄话,“话说回来,你觉得丽萨怎么样?有没有尝到她的甜头?”

  瑞瓦决定不予理会,仍然注视着场上那些倒霉的家伙,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明显减少。很多人躺在沙地上,有的身负重伤,有的累得打不动了,但场地中央还有一大群人在殴斗,围着那把短剑争得鸡飞狗跳,红白相间的肉体煞是惹眼。

  “我可以换个人,”女皇接着说,“如果她不合你的……口味。”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感受。“她……合我心意。”

  “那就好。毕竟你是最尊贵的戈利赛。依照传统,只有最受敬重的冠军才能享有你住的房间。你要知道,很久以前,戈利赛不是奴隶,是自由之身,以鲜血和勇气供奉众神。不败者拥有巨大的雕像,尽享世间荣华富贵,因为众神饥渴无度,尤其宠爱那些能够满足他们的人。”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瑞瓦眼看五个幸存者围住持剑的人,步步逼近,那人笨拙地左挥右砍,累得面如土色。“你们的神。”

  “我们杀了他们。”女皇答道,目光回到竞技场上,比赛即将分出胜负。持剑者砍倒了一个年长的高大对手,结果其他人一拥而上,把他推翻在地,乱拳起落,直到一个人拿着剑再度冲出来,转身砍向曾经的同伴,嘴里连声嘶吼。观众席再次鸦雀无声,只剩男人的吼叫,伴随着一次次出剑颇有节奏地回荡在半空中。当结果了场上最后一人,他摇摇晃晃地停下来,瘫软在沙地上,轻声抽泣,皮肉松弛的身体上满是污血,从脖子覆盖到腰部。

  女皇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贪官团的一员。”她思考片刻,扭头吩咐瓦鲁莱科:“让他杀死所有的伤者,然后送去铸币场。搬运一辈子黄金白银,说不定能教他领悟钱财的真正意义。”

  她向后靠去,伸手抚弄着从瑞瓦的长辫子里散落的发丝。“那些神,”她若有所思地说,“对我们毫无用处,因为我们的人民渴望拥有一个辉煌的未来,而要实现它,只能依靠统一的意志和理性的头脑。当年我父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们本就是幻象。”瑞瓦说,“你们的神死了,而世界之父永存。”她看见两个阿利赛拉起了唯一的幸存者,推搡着他走向一个倒地不起的人,那人的肚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一只手捂着流出来的肠子,另一只手举在半空,徒劳地求饶。“你们建立了一个恐怖的国度。”

  “那你的国度又是什么,妹妹?文明的顶峰吗?我见过,我想不是。你们把数百年前的呓语奉为圭臬,与那些膜拜虚幻死灵的人无休无止地争斗。”

  “争斗结束了,拜你所赐。”

  “也拜你所赐,神佑小姐,圣父的代言人。”瑞瓦闻言色变,她随即轻笑一声。“噢,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你撒谎了。数千人跟着你来送死,仅仅为你传达的所谓神谕。可惜那个神既聋又哑,你从未真的听到过他的声音,却还是惧怕他的审判。”

  她凑了过来,而瑞瓦仍注视着场上的幸存者,他像婴儿学步一样,晃晃悠悠地走向另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放手吧,妹妹,”女皇低声恳请,语气急切而真诚,“我可以让你大长见识。”

  最后一个伤者死得并不痛快,一切结束后,幸存者被阿利赛拖出竞技场,他悬吊在两人当中,仰着脑袋,疯了似的胡言乱语。“我早就见识够了。”她说。

  女皇轻叹一声,气息拂过她的脸颊,然后亲了她一下,这才坐正。“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小姐。”

  奴隶们花了将近半个钟头才清理掉场上的尸体,耙走沾血的沙子。在此期间,女皇始终保持沉默,面色古怪,一脸茫然,双眼迷蒙无神。她的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眉头困惑地皱起,似有难题未解,有时又面容扭曲,流露出莫名的悲伤,瑞瓦忽然心生怜悯。这家伙疯了,她心想。一个建立在理性之上的帝国,竟由一位疯子女皇统治。

  号角再次吹响,女皇眨了眨眼,挺直身子,望向开在场边墙壁上的一扇门。门内走出两人,都是高个儿,一个金发,一个黑发。金发男人手握短剑,他的同伴使的是长矛。他俩穿着皮裤,身无片甲,赤裸胸膛,举目扫视周围的观众席。与刚才那群倒霉的黑衣人不同,两人毫无摇尾乞怜之意,虽然神色紧张,但拒不屈尊讨饶。

  看见熟悉的场面,众人恢复了些许活力,呼声四起,或嘲讽或喝彩,似乎忘记了先前那场可怕的剑术比赛。瑞瓦仔细观察海盾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手腕被镣铐磨得生疼。他剃了胡须,露出棱角分明的五官,她知道这张脸在疆国赢得过不少贵族小姐的青睐。他望向看台时,认出了瑞瓦,随即低头致意。瑞瓦的目光转向黑发男人,发现他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面色铁青,暗藏恐惧,但当他看到瑞瓦时,恐惧立刻消失了。在认出对方的同时,瑞瓦心如刀绞,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单膝跪下,双手举起长矛。他喊了一句话,虽然被汹涌澎湃的呼声淹没,但瑞瓦非常清楚他的意思。见到您太高兴了,神佑小姐。

  “年轻的那个你也认识?”女皇问,她那可恶的天赋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瑞瓦的感受。

  瑞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费心回答,也许是希望以某种形式悼念他,至少死前有人说出他的全名。“阿勒恩·瓦莱什,”她嗓子干涩,声音嘶哑。“来自河间地,现为穆斯托尔家族侍卫。”

  “好强烈的愧疚。”女皇同情地搭着她的肩膀,搂近了些,“你需要接受你现在的身份。”她对着长跪不起的阿勒恩摆了摆手。“他那种货色,永远也爬不到我们的地位。他们天生就是我们的仆人。我相信你的女王早就看清了这一事实。”

  她又抱了抱瑞瓦,走到看台边,号角吹响,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很久很久以前!”她喊道,“在这个帝国因迷信和妄想而分裂的时代,今日是兄弟断魂节,以纪念唯二有资格晋升守护者之位的凡人,生前所参加的最后一战。我向各位隆重介绍莫瑞克和柯塞夫!”她伸手示意海盾和阿勒恩,年轻人已经起身,目光始终不离瑞瓦,面带微笑,似乎没有听见女皇的发言和满场的呼声。

  “请欣赏他们与最可怕的迪摩斯对战!”女皇朗声说道,朝着竞技场最西边抬起手来,“死亡之噩兆!”

  号声又起,大门敞开,看到闯进竞技场的野兽,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欢呼。瑞瓦起初以为它们与诺塔大人的战猫是同一物种,但很快发现两者完全不一样,这些野兽体形更瘦,个头也没那么高,另外,毛色有差异,它们从脖子到尾巴都有黄黑相间的条纹。不过,最大的区别在于牙齿,它们拥有一对锋利如匕首的尖牙,在锁链里挣扎的同时,尖牙始终暴露在外。它们一共有九只,每三只拴成一组,各由一名驯兽师控制,身着皮甲的大汉们一手牵铁链,一手执长鞭。

  “剑齿猫,”女皇说着,回到瑞瓦身边,“据说是迪摩斯在火坑里喂养的怪物,它们的出现预示着人类的死亡。古代祭司总能预见万物的终结、巨大的灾难和瘟疫,唯有虔诚敬神方能化险为夷,当然免不了为神殿上贡。”

  瑞瓦极力平复心跳,眼看驯兽师放任他们豢养的猛兽匍匐前进,迫不及待地向场中央的两个人靠近。大猫们嘶声叫唤,拼命扭动,企图摆脱束缚,看样子嗜血的欲望极其强烈。

  “它们打小就是最凶残的崽子,”女皇接着说,“永远处在饥肠辘辘的状态。竞技场是唯一能大口吃肉的地方,所以它们性子很急。”

  阿勒恩和海盾紧紧地靠在一起,年轻的家族侍卫朝着瑞瓦最后鞠了一躬,摆出战斗姿态,压低身子,长矛平举在胸前。阿伦提斯把他教得很好,她想着,再也控制不住心跳,任其在胸膛里怦怦乱撞,额头上大汗淋漓。

  “不要。”她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低声说道。因为她不忍目睹接下来的一幕。“求你了。”

  “你求我吗,妹妹?”女皇抓着瑞瓦的肩膀,把她扳了过来,两人相对而视,“你愿意给我什么回报?”

  “我愿意打,”瑞瓦轻声说,“代替他们。”

  “反正你会上场的。我已经答应了让那些讨厌的家伙一饱眼福。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女皇把瑞瓦抱在怀里,吐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朵,“等我的爱人找来,我们就扳倒盟友,全世界都将属于我们。与我联手吧,妹妹。疆国给你,你以我的名义统治。只要你喜欢,世界之父也可以保留,你怎么撒谎都行,我无所谓。让那两个家伙服侍你,好好调教一下,他们前途无量。你可以摧毁一切邪教,永远放逐那些异端,把圣父之爱带到疆国的每个角落。”

  女皇放开手,面露亲切的笑容,抚摸着瑞瓦的脸颊,又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水。“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瑞瓦望向竞技场,驯兽师带着大猫围住了阿勒恩和海盾,慢慢地逼近。

  “你有天赋,”瑞瓦对女皇说,“歌声会把别人的想法告诉你。”

  “它告诉我的何其之多。”

  瑞瓦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那么它现在告诉你什么?”

  女皇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嘴角抽动,混杂着愉悦和失望。她企图躲开,可惜迟了一步。

  瑞瓦猛地向前撞去,额头狠狠地砸在女皇的嘴唇上,她当即向后栽倒。阿利赛反应奇快,纷纷拔剑出鞘,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唯有一处无人守卫。瑞瓦冲向看台边缘,飞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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