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渡鸦之影卷三:火焰女王> 第十一章 维林

第十一章 维林

  第二轮暴风雪持续时间更长,他们躲在卡拉造出的屏障里,艰难跋涉了整整两天。由于天赋消耗过大,她只能缩小范围,众人被迫挤作一团,奥文带领的骑卫与艾尔特克带领的森挞接踵摩肩。尽管免不了肢体碰撞,却也没有闹出乱子——暴风雪在四面八方肆虐,彼此的成见根本无处安身。第二天,卡拉终于支撑不住,几次跪倒在地,在柯拉尔和马肯的同时帮助下,屏障才勉强得以维持。暮色降临,天赋者们的体力全部到了极限,卡拉几近昏迷,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眼睛和鼻子流血不止。

  “不能走了!”洛坎责令维林,他自己也站立不稳,“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维林向智熊投以征询的目光。老萨满皱着眉头,钻到队伍边缘,把手杖伸出屏障,探进茫茫风雪之中。“风小了,但变化很慢。”他说。智熊略一迟疑,回头望向卡拉,然后挺起胸膛,下定了决心。“围成一圈,人在内,马在外。全身裹满,挨在一起。”

  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战马和矮种马拉到外面围好,与此同时,卡拉的状况越来越差。“停下来,小鸟。”智熊从来不管对方的真名,习惯以自己取的外号称呼别人。

  “不,”她气若游丝,双目紧闭,血泪横流,“风暴……代价。”

  “风暴弱了,”老萨满说着,按住她的额头,“快停下来。”

  她呻吟着,眼皮抖动了一会儿……屏障消失了。

  寒冷突如其来,犹如重锤砸下,旅行者们同时呻吟出声,缩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维林扯紧刀疤的缰绳,达瑞娜抱住他的腰,柯拉尔躲在他背后,用罗纳语轻声吟唱,歌词虽然听不明白,但轻快的旋律似曾相识——是死亡之歌。在狂风的抽打下,战马和矮种马惊恐地嘶鸣,有的狂跳不止,扬起前蹄,一下子挣脱缰绳,冲进风雪之中。刀疤打着响鼻原地踢踏,被维林拽得高声嘶叫,大有把主人拉出去的架势。维林紧咬牙关,生生把刀疤拖回来,然后和达瑞娜一起贴在它身上,希望那点体温可以提供安慰。刀疤再次嘶叫,继而平静下来,可能是因为寒冷有所减弱,而非忠于主人的天性。

  他们在风雪中坚持着,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艰难的考验。过了一个钟头,马匹挨个儿死去,它们无声地瘫倒,尸体很快冻硬,为骑手们提供最后的遮蔽。维林听见其他罗纳人也唱了起来,旋律同样轻快,死亡之歌随风飞扬,在漫无止境的等待中渐渐消散。

  就在维林自觉撑不下去的时候,暴风雪势头锐减,刺骨的寒风突然消失。他松开刀疤的缰绳,几乎冻僵的手指慢慢地恢复知觉,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身边的达瑞娜微微一动,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毛皮里探出脑袋,笑容虚弱无力。令维林大为震惊的是,跪在雪堆里的刀疤居然还活着,它哀伤地眨眨眼,任由维林挠着耳朵。

  他们清点损失,罗纳人的矮种马死了一半,骑卫们的战马死了三分之一。四个森挞没能挺过来,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家伙,至少比其他族人年长十来岁。可能是罗纳人的习俗,艾尔特克收缴了死者的财物,分发给聚在尸体周围的森挞。无人致辞,他们送别战友的仪式仅仅是上前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维林来到智熊身边,见他四处张望,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哪个方向?”维林问。

  智熊接着观望了片刻,目光低垂。“没有方向。”

  “可是代价……”

  “周围的冰都裂了。”萨满抬起骨杖,画了个圈,“没地方能走。这次我们都要付出代价。”

  他们就地扎营,疆国人瑟缩在火堆前,罗纳人忙着宰杀死去的矮种马和战马。在冰原上,肉是不可以浪费的。日出时分,又有熟悉的冰层断裂声响起,比上一次持续得更久。冰层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号,四面八方升起白雾之墙。忽然,他们脚下的冰层剧烈颤抖,一时间天旋地转,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方圆数英里的冰层彻底破裂了。寂静主宰了一切,每一个人都双膝跪地,四下张望,以为还有可怕的灾难降临。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巨大的冰块轻轻摇晃,载着他们缓缓地向东方漂去。

  维林走到冰块边缘,智熊正俯视着与附近冰岛之间的裂缝,一眼望去,竟深不可测,不见海水。他们已然孤悬于海上。“仁慈的冰。”萨满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仁慈?”维林问。

  “冰岛往东。”智熊苍老的面庞浮现出一抹笑意,“家的方向。”

  接下来的一周天气晴好,他们也逐渐习惯了新家的生活。这座冰岛长约三百步,搭建营地绰绰有余,而且拜风暴所赐,马肉非常充足。偶尔他们会与邻近的冰岛发生碰撞,引发剧烈的震动,不过到目前为止尚未产生裂缝。比起冰岛的牢固程度,维林更担心的是白昼持续时间变短,长夜将至,到时候怕是一线生机也没有。

  “你别无选择。”一天早上,柯拉尔对他说。他又来到冰岛边缘,几乎成了每天必行的仪式。他们身处遥远的北方,在日落与日出之间,艾文苏拉会短暂现身,比从前见到的更为明亮。据说在它的照耀下,世上从无战火。那是蒙昧时代的幻想罢了,他知道。生与死,爱和战争。它们在世间轮番上演,直至天地末日,而艾文苏拉并不理会。它只是一颗星星而已。

  “这些人跟着我来,”他说,“却走到了绝路。”

  “是歌声召唤,你应邀而来。我们的旅程还没有结束。”

  柯拉尔的语气冷静而威严,但维林心头的疑虑并未释然,他抬手示意这块缓缓移动的浮冰。“对我们的处境,歌声没有提出警告吗?”

  “自从我们踏上旅途,它就一直是警告的音调,同时也确定无疑:我们没有走错路,永生之人等着我们。我知道。”

  四天后,在南边几英里开外,他们看到了一座银装素裹的小岛,第二天又有好几座更大的岛接连现身。冰块在岛屿之间漂过,碰撞时有发生。震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脚下出现了可怕的裂缝,冰块也突然停止了移动。

  智熊带领众人穿过支离破碎的冰层,登上附近的一座岛屿。此处海拔较高,冰雪覆盖的坡地上可见裸露的岩石。他们一路绕到南岸,看到峭壁底下有几间棚屋,萨满的脸上立刻蒙了一层阴云。那些棚屋都是圆锥形,用骨头木材搭建框架,覆盖海豹皮以遮挡风雨。从破败程度判断,已经很久无人居住:有的只剩架子,不见兽皮;有的不堪自然之力的侵蚀,早已垮塌。

  “你来过这里?”维林问萨满。

  “熊人的狩猎营地。”他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我们可以继续前进。”维林察觉到他不愿在此逗留,便提议道,“换一座岛。”

  “最近的也要两天时间。”智熊向前走去,步伐稳健,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他举起骨杖指向北方:“还有风暴要来。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等风暴过去。”

  他们使用马皮遮挡缺口,尽可能地修葺棚屋,夜幕很快降临,寒风随之刮起。如今,他们已经适应了冰原的坏脾气以及风暴来袭的速度,森挞和骑卫的合作也因此更加默契。他们不作声也可以配合无间,似乎超越了语言不通的障碍。

  “冰原曾经让所有人成为兄弟。”那天晚上智熊说。他们修好了五间棚屋,足以容纳整支队伍,隔绝已经开始肆虐的风暴,幸存的马匹被赶进一间单独的棚屋,所剩无几的饲料也放在里头。棚屋内生了火,袅袅青烟从顶上的小洞飘出去,萨满偎着中间的火堆,在骨杖上新刻了一个符号。

  “那时候的长夜更长,不是几个月,而是好几年。”他说着,目光须臾不离在骨杖上游走的刀尖,“不分部落,只是一群人,一群共度长夜的兄弟。长夜结束后,一分为三,兄弟情断。”

  他没再说下去,鼓起嘴吹掉积聚的粉末,骨杖上出现了一个点线交错的古怪图案,点与点之间连着线。“这是什么意思?”卡拉凑过来问。她依然虚弱无力,虽说在冰块上休息时恢复了不少元气,但维林怀疑她即便可以造出屏障,抵御一场风暴,也坚持不了太久。

  智熊皱着眉头,搜肠刮肚。“现在的故事,”他说道,目光在天赋者们身上徘徊,“旅行与合作的故事。等风暴过去,我们还有新的故事,是学习和战斗。”

  智熊带着他们向东南方走了三天,一路上岛屿的大小和数量不断增加,靠近南边的岛上甚至有寥寥几棵树或灌木丛。可惜不能喂马,而饲料已经耗尽,很快就只剩刀疤,它慢吞吞地跟在维林后头,脑袋越发耷拉。

  天黑后,智熊召集天赋者,希望传授一点知识,然而他们过于无知,他又过于激动,外加交流存在障碍,导致老萨满有心无力,不知如何是好。“说!”他拉起达瑞娜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前。

  “说什么?”她一脸茫然。

  “不是用嘴,”智熊厉声说着,戳了戳她的太阳穴,“说一个词,用这里。”

  达瑞娜闭目凝神,用力按住老人的额头,对方却惊叫一声。“召唤力量,”他说,“不是全部。一点点力量。”

  达瑞娜叹口气,又试了一次。只见她的身体微微一定,面色煞白,表情尽失,那种状态再熟悉不过了。

  “高塔!”智熊心满意足地咯咯直笑,然后说,“快停下。别用太多。”

  达瑞娜放开他的额头,活动着手指,看样子大为震惊,同时又疑惑不解。“我不知道……所有的天赋者都可以这样吗?”

  “只要有力量,就可以。天赋变化万千,但力量一成不变。说到底是一样东西。来。”他叫上所有的天赋者,带他们来到附近,几只战猫正在那儿安静地等待命令。他指着其中块头最大的战猫——与其他几只一样,它的皮毛依然蓬乱不堪,但明显吃饱了肚子,状态比刚刚被捉住时好多了。“说,”他吩咐达瑞娜,“下令。”

  达瑞娜惶恐不安地走过去,尽管战猫们非常平静,但雪舞的杀伤力是她亲眼所见,而它平时看起来不过是一只体形巨大的小猫咪,毫无威胁可言。她站在大猫一两步开外,试探地伸出手,碰上那颗大脑袋,又闭着眼睛召唤天赋。大猫眨眨眼,趴了下去,然后翻过身,肚皮朝上,抬起爪子。达瑞娜高兴地笑了,跪下来抚摸它毛茸茸的肚子。

  “全都来试。”智熊用手杖指了指其他的天赋者,又向大猫们挥去,“选一只,起名字。现在归你们了。”

  卡拉热情满满地走上前,柯拉尔也一样,洛坎和马肯则非常谨慎。“如果它们咬人呢?”洛坎向剩余的两只战猫迈了一小步,嘴里问道。

  “你就死了,”智熊回答,“别让它们咬。”

  维林突然被柯拉尔的举动吸引了,她放开自己挑选的大猫——那是块头最小的一只,左耳残损——站起身,收敛笑意,两眼盯着东方,神情异常专注。

  “有危险?”维林来到她身边,问道。

  “新的歌声。”她微微皱眉,又困惑地摇摇头,“很古老,很陌生。”

  智熊走过来时用族语说了句什么,他神色戒备,但似乎并不惧怕。接着他又换成疆国话:“狼人。”

  破晓之时,他带领众人来到另一座岛屿,那是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座,裸露的石头一片接着一片,东边还有一丛树林和灌木。维林牵着刀疤走过去,战马已有好几天未能进食,它一边啃着稀少的灌木叶子,一边感激地打着响鼻。“我应该叫你‘小强’,对吧?”维林刷掉沾在马身上的冰霜,“很抱歉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老伙计。”

  刀疤又打了个响鼻,嘴里嚼个不停。

  他看见智熊候在岛屿与冰原的交界处。铁爪坐在不远处,啃着一根马腿骨。“我们走,其他人留下。”萨满说,“狼人没有猫人那么讨厌,但不喜欢在他们的地盘上看到太多人。”

  “我们去哪里找他们?”

  智熊轻笑一声,转身走了,铁爪慢吞吞地跟上,骨头还咬在嘴里。“他们会找我们。”

  他们向东跋涉,直到暮色四合,绿火又在空中起舞。智熊在一处柱状的低矮冰丘上驻足,仰望天空,面对祖先吟唱歌谣。

  “你跟他们说什么?”等他唱完,维林问。

  “熊人还活着。我还活着,但不久于世了。”

  “你很想和他们团聚吗,和你的妻子在一起?”

  “她现在就和我在一起,她看着我。”智熊斜睨他一眼,“你以为这是……故事。你们称之为……不是真正的故事。”

  “谎言。”

  “对。谎言。熊人的族语里没有谎言这个词。”

  “谎言就是谎言,无论你们有没有一个词用以表述。不过你错了,我并不认为那是谎言。我相信你的族人,还有我的同胞,他们创造了各种神话传说,以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后来,传说也成为一种自圆其说的真实。”

  “传说是什么?”

  “古老的故事,经过无数次讲述,每一次都有变化。那些故事老到没人敢说是否真实发生过。”

  “你有过力量,在我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有过和狐狸女孩一样的歌声,但是远比她的强大。那是传说吗?”

  “不,那是真的。但它和传说一样,终有结束之日。”

  “不。”智熊举起骨杖,指向天上流转的光芒,“万物从无终结。故事在那儿永世流传。”

  铁爪忽然嗅了嗅空气,发出一声低吼,他猛地回头。

  “很多人来了。”萨满叹口气,站了起来,“是战队。别动武器。”

  最先出现的是矛鹰,七只巨鸟冲破云霄,在他们头顶盘旋,有时候飞得太低,维林被迫低头躲避。他听达瑞娜讲过不少矛鹰的故事,知道这种猛禽杀伤力惊人,但亲眼看见它们的个头还是大吃一惊,它们的翼展至少有七英尺,长喙犹如矛尖,而且爪子上有铁刺的闪光。

  “一个萨满可以控制这么多?”他问智熊。

  “力量够强就可以。它们看到的,他也能看到。”萨满的目光定格在东边的地平线上,语气充满强烈的不安,“能控制这么多的,很少。”

  过了一会儿,地平线上出现了黑点,起初只有十来个,但数量很快增加,维林数到了五十多。随着距离拉近,黑点变成了奔跑的影子,在冰原上行动之迅捷,姿态之优雅,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它们边跑边散开,形成近乎完美的圆弧,把智熊和维林围在当中。它们冷冷地盯着两人,蹲坐下来。这些全是白狼,块头之大,维林前所未见——当然,有一匹狼例外。

  很快,地平线上又有黑点出现,移动的姿态不如狼群优雅,但速度相似。那种场面实在陌生,维林起初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白狼成群结队地拉着什么东西。等对方接近了,他才看清那是雪橇,每个雪橇上搭载三人,手持长矛和平弓,与瑟奥达人所使的非常相像。拉雪橇的白狼比围在他们四周的小一些,而且不若那般平静,等雪橇停住,它们互相撕咬吼叫,不得安宁。看见对方下了雪橇,维林迅速清点了人数:一百来人,虽然不及维林的队伍,但这儿是他们的地盘,何况还有狼和鹰。

  雪橇送来的战士分散开来,在狼群之外又围了一圈,有两个人走向维林和智熊。其中一人和维林见过的冰原人一样,身高五英尺多,体态魁梧。但另一人几乎与维林一般高,肩宽体阔,四肢修长,身手矫健。

  “你认识他们吗?”维林问智熊。

  萨满摇摇头,他的表情比见到无眼时还紧张。“有时候找狼人交易,”他说,“但从未和他们共处。”

  两人站在不远处,先后拉下遮住面孔的毛皮。矮个子是中年女人,高高的颧骨,一张冰原人常见的宽脸。她端详着智熊,明显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目光带有几分敬意,但举止同样紧张。维林注意到她所持的骨杖比智熊的稍短,其上也刻画了不少图案。高个子是年轻男人,比维林小不少,完全不是冰原人的样貌。当维林看到对方的外形特征,顿感不安:肤色苍白,瞳孔和头发近乎乌黑,与他见过的很多倭拉人一样。

  女人说了一句什么,萨满闻言颔首,也回以族语。“萨满问候萨满,”他解释,“这是……习俗。”

  女人望向维林,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冲着年轻人点点头。他向维林致意,笑容生硬,看来涉世未深,不大适应这种场合。“我母亲问你的名字。”他说的是疆国话,发声简省,口音浓重,好在很容易听懂。

  “你母亲?”维林扬起眉毛,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

  “是的,”年轻人回答,“云翼,树岛狼人的女萨满。我是她儿子,族人许我唤作长刀。”

  “真的吗?”维林盯着他,气氛一时凝固。年轻人的双臂始终垂于两侧,尽管他手里没有武器,但维林敢肯定,他在毛皮里至少藏了一把刀,而且使刀的技艺相当娴熟。这时,周围的狼群忽然有所警觉,它们昂起头,似乎有人在无声地召唤。

  “你的……母亲不是这儿唯一的萨满,”维林说,“她操纵鹰,你操纵狼。”

  年轻人紧咬牙关,挤出一丝微笑。“是的。我们问你的名字。”

  “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倭拉人。你的真名。我杀了太多你的同胞,所以不会轻信于你。”

  狼群同时起身,喉咙里低吼连连,年轻人怒容满面,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不是倭拉人!”

  云翼又开口了,寥寥几个字,立刻压下年轻人的火气,他轻吸一口气,狼群恢复了平静。“我出生时的名字是阿斯托瑞克·安维。”他说,“我问你的名字。”

  “维林·艾尔·索纳,奉女王之命担任北疆守塔大臣。”

  云翼冲着他挥舞骨杖,惊叫一声,神色激动。“母亲说你还有一个名字。” 阿斯托瑞克·安维翻译。

  “俄尔赫人管我叫艾文苏拉,”维林说,“瑟奥达人管我叫伯纳尔·沙克·乌尔。”

  “我们听不懂,”阿斯托瑞克说,“解释一下。”

  “艾文苏拉是早晨天空中的明星。伯纳尔·沙克·乌尔是渡鸦之影。”

  阿斯托瑞克和云翼对望一眼,忽然神情严肃。两人一言未发,但见智熊的反应,维林推测他们正以别的方式交流。

  “集合你的手下,”过了一会儿,阿斯托瑞克说,“跟我们走。”

  “去哪里?”维林问。

  “跟着就知道了。”倭拉人转身走向雪橇,狼群同时站起来,排成两队,它们的主人回头又说:“不然就留下,等长夜到来,你们全都会死。”

  这座岛屿纵横长达几英里,林木繁盛,其中岩山起伏,陡峭的石坡上积雪点点。“狼窝,”智熊只能翻译出大意,真名难以发音,“我有好多年没见了。”

  他们在冰原上跋涉了四天,一路向南,冰层越来越薄。日头高挂时,距离脚底数英尺的水泡清晰可见,令人心惊胆战。“夏天冰层会融化,”阿斯托瑞克解释,“岛屿互不相连,只能乘船往来。不过我们有很多船。”

  到目前为止,他作为向导始终彬彬有礼,对于森挞的怀疑和疆国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他并不往心里去。“他这种人怕是不可靠,大人。”奥文说,他打量倭拉人时面色阴沉,手下的骑卫们也如出一辙。与所有的疆国人一样,他无法每日整饬仪表,如今的模样多少有些粗犷,胡子拉碴,长发蓬乱,完全变了个人。“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才知道他们安插探子的本事有多大。”

  “他不是探子。”柯拉尔说。除了智熊,只有她不敌视年轻的萨满。“我的歌声探查不到谎言。”

  “那些人相信他。”维林说。听了女猎人的话,奥文的疑虑显然并未减轻。“智熊也相信他们。况且,我们也别无选择。”

  一大群狼人聚集在西边海岸的一小块土地上,数百男女老幼盯着陌生来客,目光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他们当中夹杂着几群狼,每一群至少有十来匹,簇拥着各自的萨满,无数矛鹰在天上盘旋。云翼举起骨杖,示意队伍停止前进,这时一个男人迎上前来,个子比她稍高,块头比多数冰原人都大。他与云翼以及阿斯托瑞克亲切地拥抱,维林推测他们是一家人。

  “我父亲欢迎你们,”阿斯托瑞克说,“他是我们的领袖。他的名字用你们的话解释,就是屠鲸者。”

  “感谢他的款待。”维林回答。与对待云翼不同,萨满必须把他的话大声翻译给狼人首领。

  屠鲸者打量着维林,与他妻子一样仔细,不过态度十分友善。“他说,亲眼见证古老的传说成为现实,感觉很怪异。”阿斯托瑞克翻译。

  维林正想请他解释,屠鲸者走上前,向智熊张开双臂。他们拥抱着,用冰原人的语言彼此问候,尽管一天到晚听智熊说话,维林依然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

  “我们以为熊人死光了,”阿斯托瑞克解释,“我父亲很高兴,我们判断错了。”

  “他们和倭拉人交战,”维林说,“被迫逃出冰原,到我们的疆土避难。看来你们的族人没有遇到同样的情况。”

  阿斯托瑞克面色一沉,维林注意到柯拉尔立刻皱起眉头,不知她的歌声响起了何种音调。“我们打过仗,”倭拉人说,“残酷极了,好在时日不长。”

  沿着海岸走一英里路,就到了居住地。狼人们并未选择林中空地,而是把房屋建在树木之间。这里大多是松树和桦树,树干高大粗壮,足以支撑其间的走道,枝丫上挂满绳子和梯子。大型住宅都建在地面上,是一种爬满苔藓的圆锥形木屋,常常围绕树木搭建,仿佛生长在树荫里的巨大蘑菇。他们走进的房屋是最大的一间,围绕最高的一棵树修建而成,树干从地板中央拔起,向上透过横梁无数的屋顶,极其壮观。屋里摆着不计其数的矮桌,却没有椅子,狼人们习惯坐在一堆兽皮上,依照需要,不厌其烦地从一间房带到另一间房。维林一行人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阿斯托瑞克把他们安置在树干周围的桌边。

  “这是你们的议事厅?”维林问道。他坐在一捆兽皮上,达瑞娜挨在旁边。“就是做决定的地方。”见年轻的倭拉人困惑不解,他解释道。

  “决定。”阿斯托瑞克轻笑一声,回头望见父亲正在就座,便示意智熊坐到他身边。“所有的决定早就做好了。而且不是我们决定的。”

  维林来不及追问,艾尔特克一屁股坐到对面,嘴里嘀咕道:“换作我们那儿,现在就该上吃的了。不然就杀了我们。”一路行军,森挞战酋消瘦了不少,虽然大伙儿都一样,但近来恢复得很好,而冰原对他的摧残依然触目惊心。罗纳人不长胡子,无法遮蔽他瘦削的脸颊,原本光秃的脑袋生出杂乱的黑茬,连胳膊上的肌肉也不复往日的饱满。维林曾在山中见过的那种深沉的哀伤又回来了,他甚至怀疑艾尔特克从未释怀,任由悲痛啃噬得形销骨立,或许是希望冰原能够帮他解脱——既然无法战死沙场。

  “你应该高兴,”达瑞娜对罗纳人说,“等你回家,就有最好的故事可以讲了。”

  “艾尔特克从不在火边讲故事,”柯拉尔说,“我姐姐告诉过我,他有一个非常传奇的故事,别的故事根本比不上。玛莱萨为证,艾尔特克听到过神的声音。”

  艾尔特克挥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用罗纳语说着什么,恶狠狠地瞪着柯拉尔。维林做好了保护她的准备,但女猎人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说了一句什么,她很快翻译给维林和达瑞娜:“不讲出来的故事纯属浪费。”

  食物很快送来了,大木盘里堆满了烤肉,还有盛在碗里的坚果和浆果。“味道像海豹,”艾尔特克咬了一大口,说道,“但没那么硬。”

  “海象,”阿斯托瑞克解释,他走过来与他们同坐,“冬天吃的肉。我们夏天一般吃麋鹿肉。”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艾尔特克和柯拉尔,目光又投向维林:“你们不是一个部落的。”

  “不是!”艾尔特克重重地吼了一声,咽下一块肉。“我们是罗纳黑姆。他们——”他冲着达瑞娜和维林一摆头,“是梅利姆赫。”

  “我们敌对了很久,”维林说,“现在我们结盟了,拜你的同胞所赐。”

  阿斯托瑞克恼怒地吐了口气,这次并未发作:“这些人才是我的同胞!”

  “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达瑞娜问。

  阿斯托瑞克看了一眼屠鲸者,父亲正兴致勃勃地与智熊谈话。“很快就会说到这件事。”

  宴会持续到了夜里,烤肉配烈酒被源源不断地端上来。那种酒散发着浓郁的松树气味,维林抿了一小口就搁下碗,艾尔特克却甘之如饴。“像是把一棵树喝到肚子里了。”他说着一饮而尽,难得地展露笑颜。

  “我们用野莓和松果酿酒,”阿斯托瑞克说,“酿造时间够长的话,可以点火。”

  “在我肚子里点火,一点儿也不假。”艾尔特克又端起一碗递到嘴边,几口就喝光了。随着夜幕降临,维林倒也乐意看到罗纳大汉喝闷酒,而不是好勇斗狠。他醉醺醺地趴在桌上,硬撑着还要灌松果酒,同时嘀嘀咕咕地用罗纳语念叨着什么,柯拉尔对此颇为反感。

  “你这副德行,真给玛莱萨的森挞丢脸!”她嗤之以鼻。

  艾尔特克紧咬牙关,用罗纳语吐出几个字。柯拉尔突然暴跳如雷,维林据此判断那不是什么好话。她高声叫骂着,站起身来,摆出拔刀的姿势。

  “够了!”维林沉声喝道,不怒自威,大厅顿时安静了。“这不是在你家,你冒犯了招待我们的主人,”他的语气稍有缓和,目光移向艾尔特克,“还有你,塔莱萨,该去休息了。”

  “梅利姆赫……”艾尔特克含糊不清地说。他准备起身,好不容易摸到战棍,结果又失手掉落。“杀儿子的家伙!”他双臂架在桌上,企图撑起来,然而四肢无力,终究功亏一篑,一头栽在桌上,听声音应该撞得不轻。很快,他趴在那里开始打鼾。

  “瓦利希。”柯拉尔冷笑道。她坐了下来,瞪着维林:“你应该让我杀了他。我的歌声告诉我,他根本没用。”

  “心病需要治疗,而不令肉体死亡。”阿斯托瑞克说着,同情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罗纳人,“而且,同一个部落的人,不该自相残杀。”

  柯拉尔哈哈一笑,扔了一个浆果到嘴里。“既然我们现在也不能杀梅利姆赫,那么罗纳人没事可做了。”

  阿斯托瑞克悲伤地摇摇头。“真是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几个钟头过去,宴会接近尾声,森挞把醉成烂泥的艾尔特克抬到了大厅的另一头,阿斯托瑞克请他们就在那边铺床休息,居住地无法安置那么多远道而来的人。“部落一年年壮大,”他说,“我们要不断地建房子。”

  屠鲸者、云翼和智熊来到他身边,女萨满抬起手杖,指向厅外宽敞的门廊。“是时候讲讲我们的故事了。”阿斯托瑞克说。

  在温暖的大厅里坐了太久,外面的严寒令人猝不及防,维林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太阳穴隐隐作痛。达瑞娜、柯拉尔和他一起,跟着冰原人走进树林,阿斯托瑞克举着一支火把在前头带路。道路陡峭,积雪深厚,越往高处爬越是难行,但狼人们轻车熟路,依然速度不减。

  最后,他们来到绝壁之下的一块平地,阿斯托瑞克举起火把,照亮了岩石上的狭窄豁口。维林注意到,柯拉尔和达瑞娜看见洞穴的瞬间脸色大变,智熊也握紧了骨杖。“有力量?”他问。

  “很多力量,”萨满望向洞内,神色不安,“真的太多了。”

  “对你们没有危险,”阿斯托瑞克说着走向洞口,招手示意维林跟上,“这地方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

  虽然豁口狭窄,但里面非常宽敞,洞壁干燥,空气中飘荡着陈年的霉味。地面上挖凿了无数碗状小洞,有干涸的颜料痕迹,色彩各不相同,但吸引维林的还是洞壁:整个洞穴呈长长的半圆形,三分之二的洞壁上都涂抹了鲜艳的颜色,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云翼说话了,招呼维林走到洞口附近的岩壁前。“母亲欢迎你走进狼人的记忆。”阿斯托瑞克说。

  维林凝视着画在岩石上的符号,发现颜料鲜亮如新,图像清晰可辨。一大片黑色缀有黄色小点,可能象征着夜空。再往前去,是一组用生硬线条勾勒的人形,旁边是完全相同的一组人形,却被三条黑线分开。

  “第一次长夜结束,”阿斯托瑞克说,“三个部落出现,岛屿随之分隔。那时候没有萨满,生活异常艰难,但我们依然繁荣壮大。”他一路向前,火光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上跳跃,画面逐渐细致,不再是生硬的线条,人类和野兽形态分明。猎人们在冰原上用长矛猎捕海象,或是立在船头向巨鲸投掷鱼叉,还有人在树林里修建房屋。维林在接下来的画面前驻足,许久才看懂:那是一座岛屿,从山坡的形状判断应是狼窝,岸边有一条样式古怪的船。船身很长,吃水极深,只有一根桅杆,与如今的船相比,桨的数量特别多。

  “他们是夏天从西边过来的,”阿斯托瑞克说,“那是很多年以前,星星尚未改变轨迹。高个子说着听不懂的话,但带来的礼物非常珍贵,有铁刀,比我们打造的更加强韧和锋利,还有神奇的玻璃镜,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称他们是大船人。”

  他指着船边的三个人,两男一女。女人美艳动人,黑发绿眼,罩着长长的白袍,脖子上挂有金色护身符——镶嵌着红色石头的半轮明月。她左边的男人身穿蓝袍,体格健壮,面相狭长,容貌英俊,嘴角似有笑意。最吸引眼球的是女人右边的男人,令维林过目难忘,他蓄着胡须,高大挺拔,肩宽体阔,眉头紧蹙,似在冥思苦想,与维林见过的那张面孔几乎一模一样。

  “是他!”维林回头招呼智熊,激动得心跳不已,“失落之城的雕像!你看到了吗?”

  智熊点点头,明显兴致不高。“熊人知道这件事,”他说,“大船人给冰原带来了死亡。”

  “是的。”阿斯托瑞克向前走去,火光照亮了破败的场景,这里与他们刚刚离开的居住地很像,只是遍布尸体。“他们和平地运来财宝,交换我们的知识。他们不是战士,也没有使用暴力,却带来了死亡。可怕的疾病毁灭了他们拜访过的每一个居住地,三大部落所剩无几。”

  火光的照耀下,那个女人再次出现,这一次她形单影只,侧身低头,悲痛万分。她双手捂脸,鲜血渗出指缝,流淌至手腕。“是这个女人救了我们,”阿斯托瑞克说,“虽然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她献上自己的血,救了我们,疾病消失了。然而……”他举着火把,照亮了接下来的画面:两个男人站在女人的尸体旁。英俊男子脸上的笑意没了,他面色冷峻,怒气冲冲,而蓄须男子则隐忍不发,不知描绘此人容貌的是何等圣手,竟能表现出他极力掩藏的哀伤。

  “高个子上得大船,走了,”阿斯托瑞克说,“但另一个人留下来,他不愿离开女人的遗体,更不肯依照习俗将其交给冰原。后来……”火光揭示了故事的结局,一个人拉着雪橇在风雪中行走。“冬天到来,他带着女人的遗体向北而行,从此冰原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留下了一份礼物。”

  阿斯托瑞克顿了顿,端详着维林,神色颇为难堪,又有几分敬畏。“那些大船人知道很多事,锻造铁器,识别星相,甚至预见未来。”

  阿斯托瑞克的火把照亮了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幅图画,覆盖了从地面到洞顶的石壁,而且画技比艾罗妮丝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一个男人的脸,三十来岁,相貌难称英俊,但五官棱角分明,眸子乌黑,嘴角浮现笑意。这张面孔冷若铁石,两颊消瘦,若要维林评判,此人对缺衣少食的生活应当不陌生,甚至习惯了在刀口上舔血。他见过无数杀手的眼神,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达瑞娜靠在身边,拉起他的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此人将在未来现身,拯救我们免遭灭顶之灾,”阿斯托瑞克说,“他自称渡鸦之影。”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