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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莱娜

  她寻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花园。达纳尔早已命令奴隶清走了废弃之物,以便他实现再造王宫的野心,如今剩下的只有堆过砖瓦的痕迹和光秃秃的泥土,繁花似锦已是昨日风光。不可思议的是,那张长凳仍在原地,只是有些焦黑。她坐了下来,环顾四周,这片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乐土已经彻底荒废了。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她把维林带来,说了些蠢话,使他心存芥蒂,不过她也学到了教训——有人能够识破面具。同样是在这里,她把谢琳姐妹从黑牢救出来之后,两人愉快地相处了短短几个钟头,女医师善良的天性和智慧的光辉冲淡了妒意,虽说不是全部。莱娜还记得收获友情的喜悦,可惜并不长久,后来谢琳乘船去了尼莱什城,她也不来秘密花园了。对她而言,这里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寂寞的冷宫,一个女人深藏其中,形单影只地照料花草、酝酿权谋,等待父亲去世。

  “勒娜!”

  她循声望去,只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急急走近,还来不及反应,达沃卡就把她从长凳上抱了起来。她的头埋在罗纳女人胸前,憋得喘不过气,双脚悬在空中。莱娜听见靴子咚咚落地,长剑纷纷出鞘。“蛮子,放开女王!”伊尔提斯喝道。

  达沃卡不予理会,又使劲地抱了抱莱娜才放下来,捧着她的脑袋仔细端详。罗纳女人竟然面带笑意,真是见所未见。“我以为失去你了,姐妹。”她用罗纳语说,指头在莱娜的脸上游走,从眉毛摸上去,抚过一绺绺疯长的红金色发丝,“他说你被火烧了。”

  “是的。”莱娜握住她的双手,轻轻一吻,然后朝伊尔提斯和本顿点头示意,两人一脸茫然地收起剑,鞠躬告退。“至今没有痊愈,姐妹。”

  达沃卡退开一步,眼神犹疑不定,接着熟练地讲起了疆国话。“弗伦提斯兄弟……”

  莱娜别过头,面色一沉,达沃卡立刻闭嘴。自从昨日黄昏抵达都城,就不断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那位名扬四海的红兄弟,在码头上迎接她的战争大臣是头一个,还有埃雷拉宗老和索利斯宗将,前者苦口婆心,后者直截了当,但都是求她开恩。她给出了一样的答复,此时对达沃卡也不例外:“到时候自当裁决。”

  “森林被烧掉之前,我们在里面并肩作战,”达沃卡接着说,“我们是戈林。他是我兄弟,就像你是我姐妹。”

  倭拉女人的血泪,满头烈火的灼痛……莱娜闭上眼,极力平复翻涌的回忆,感受拂面的清风。她恢复了原来的容貌,拥有完好无损的肌肤。真的恢复了吗?她扪心自问。我真的是如今的样子吗?

  昨夜,她主持了艾卢修斯的火葬仪式。她简单讲了几句,宣布追封他为疆国之剑,纹章则是笔和酒杯,他若在天有灵,定会放声大笑。艾罗妮丝小姐也说了话,她面色惨白,神情木然,但当哥哥抚着双肩安慰她的时候,泪水却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她一开口就哽住了,然后哑着嗓子说下去。“……很多人会称他为……英雄。有人喊他诗人,有人叫他……”她顿了顿,无力地笑笑,“酒徒。而我永远只会说,他是……我的朋友。”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也获准出席葬礼。他戴着镣铐站在一旁,双目无神,沉默不语。他没有发言,也没有流泪,只是呆呆地盯着腾起的火苗。莱娜允许他等到火葬堆化为灰烬之后再回地牢——如今那里塞满了女王尚未裁决的叛徒。

  裁决。她望着黑烟从火葬堆上冒起,遮掩了艾卢修斯的面孔,免除了她目睹火焰吞噬血肉之苦。老朋友啊,你本应受到什么样的裁决呢?你是探子、疆国的叛徒,如今又是解放瓦林斯堡的英雄。换作我父亲,无疑会演一出既往不咎的戏码,赐你官爵和黄金,等到风平浪静,他再指使一个不为人知的爪牙,为你安排一种合情合理的死法。而我的手段要残忍得多,艾卢修斯。我要你跟着我,亲眼见证我是如何心狠手辣地裁决我们的敌人,因为如此一来,你必定更加恨我。

  天上的云似乎散开了,一股暖意降落在头顶,新生的秀发一定在闪闪发亮。晒太阳的感觉惬意极了,在海刀号上涕泪横流的痛苦一去不返。真的恢复了吗?她又想。你可以再造一张面具,但改变不了面具底下的脸。

  她睁开眼,忽然精神一振,原来有一朵嫩黄的小花从破石板之间探出了头。莱娜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花瓣。“冬华,”她说,“季节更替最明确的信号。冰雪将至,姐妹,日子虽然难熬,但我们可以喘口气了,因为冬天风暴肆虐,舰队无法渡海。”

  “你觉得他们还会再来?”达沃卡问,“等大海恢复平静之后?”

  “毫无疑问。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那你需要每一把剑,每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莱娜又望向冬华,按捺住摘花的冲动。她决定在这里重建一座花园,不修围墙。她起身迎上达沃卡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用罗纳语说:“圣山的仆从,你的长矛于我有大用。你可愿意操使长矛,为我的使命效力?务要深思熟虑再做答复,因为征途漫漫,我无法保证你日后能回到圣山。”

  达沃卡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长矛归你驱使,姐妹。至死方休。”

  莱娜颔首致谢,又召来伊尔提斯和本顿。“那么你最好认识一下你的兄弟们。伊尔提斯大人的行事风格容易惹人生气,千万忍着别杀他。”

  卡林·艾尔·杰文尽可能地挺直微驼的背部。莱娜记得以前的他大腹便便,光头锃亮,性格开朗,相比他的很多贵族朋友,他不喜欢拍马屁,常常是谈完生意就出宫。然而,委身为奴的苦日子,似乎把他的幽默感连同大肚子一并带走了。如今他面颊凹陷,眼窝深邃,投向莱娜的目光却沉静无波。但他的女儿不大习惯这种场合,站在王座前手足无措,父女之间的隔阂显而易见。伊莲小姐一身猎人装扮,鹿皮裤和薄棉衣染成棕绿两色,便于在林子里行动,头发也剪短了,避免遮挡视线。她的脚踝上绑着一把带鞘的匕首,手腕上还有一把。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面对父亲严厉的眼神,全副武装的她反倒局促不安,活脱脱一个小姑娘的模样。索利斯宗将和达沃卡站在她身后,艾尔·杰文大人则不与任何人为伍。

  达纳尔挑选的王座不仅花里胡哨,而且奇丑无比,早就被莱娜扔掉,换上了一把舒适的高背椅——是从一座废弃的商贾大宅里找来的。请愿已经持续了大约四个钟头,好在有厚厚的垫子搁在女王的屁股底下。她实在想不通,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居然还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清。他们抱怨不知所终的邻居偷东西,自称有权继承早已化为灰烬的地产,请求恢复他们的贵族地位,诸如此类的闲杂琐事一次次地考验她的耐心。当然,所请之愿并非全是鸡零狗碎,也不是件件都能轻易解决。

  “索利斯兄弟,”莱娜说,“你必须承认,艾尔·杰文大人的观点于法有据。这样做有违常理。”

  “恕我直言,陛下,”宗将的嗓音一如既往的粗哑,“我认为如今的疆国不存在什么‘常理’。”

  “我对贵宗的历史不算熟悉,但我相信第六宗从来没有过姐妹。一般而言,即便是征召新人,年龄也要小几岁吧?我们或因时势之需,不得已破除了某些惯例,但这一步是彻底的颠覆。”

  “宗会教条允许超龄招募,陛下。壬希尔宗师就是一例,他入宗前是疆国禁卫军的骑兵队长。至于伊莲小姐的性别,经此一战,已充分证明我们的惯例或有改动之必要。”

  “我们的律法莫非是一纸空文,陛下?”艾尔·杰文提高嗓门,再一次瞪着伊莲,“第六宗无权抢走人家的女儿。”

  “他们不是抢走我!”伊莲愤而还击,发现莱娜看过来,她红着脸低头道歉,“请原谅,陛下。”

  “伊莲小姐,”莱娜说,“你是真心希望加入第六宗吗?”

  女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铿锵有力地回答:“是的,陛下。”

  “甚至不顾你父亲的反对?他有充分的理由担心你的安全。”

  伊莲看了一眼艾尔·杰文,她神色哀伤,声音低沉。“我爱我父亲,陛下。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都城沦陷后他还活着,我好高兴。可我不是他丢失的女儿,我回不去了。战争把我塑造成了另一副样子,我相信是逝者赋予了我新的使命。”

  “她还是个孩子!”艾尔·杰文气得面红耳赤,“依照疆国律法,她在成年之前的地位和身份都由我说了算。”面对莱娜投过来的目光,他一时有些畏缩,但并未避开视线,只是惴惴不安地低声补了一句,“陛下”。

  “达沃卡小姐给我讲过你女儿的许多事迹,大人。”莱娜说,“大家都说,在光复疆国的战斗中,她立下了汗马功劳。她亲手制裁了无数罪有应得的敌人。以第六宗的教条来评判,她的品行无可指摘,索利斯兄弟也愿意接纳她,甚至因为她的能力和勇气,不惜违背古老的传统,放弃常规的试炼。毫无疑问,若她成为宗会的姐妹,一定会为疆国和信仰做出更大的贡献。大人,与此同时,你却一直在为叛徒达纳尔雕刻愚蠢的石像。”

  艾尔·杰文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说:“据说陛下您也当过敌人的奴隶呢。倘若流言是真,我相信您也很清楚,为了保命做出违心之举是何等的耻辱。”

  伊尔提斯扬起下巴,上前一步,恶狠狠地警告他:“说话当心点,大人。”

  艾尔·杰文咬了咬牙,略一停顿,带着哭腔嘶声说道:“陛下,我房子没了,财产没了,尊严也没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请求您依法裁决,不要让她一意孤行,走上绝路!”

  他不是要维护自尊,莱娜心想。只是单纯地希望女儿好好活着。此人心眼不坏,百废待兴之时,他的建筑才能必有大用。再看伊莲那边,只见达沃卡冲她点头以示鼓励,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真是一只漂亮的猎鹰,我现在需要的是猎鹰,不是建筑师。

  “伊莲小姐,”她说着打了个手势,示意三名书记官之中的一人记录最终裁决,“女王有令,今日褫夺你的一切名位,包括你父亲的权威。作为疆国的自由人,你可以依法选择自己的前程。”

  令她深感意外的是,议事厅几乎完好无损,只是面西的墙壁上有一条大大的裂缝,挂毯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莱娜破例邀请两位幸存的宗老参加御前会议,正式任命埃雷拉宗老担任国务首相,邓得里什宗老担任审判大臣。她的父亲和兄长从未指任宗会的宗老参与国事,这一举动引起了大臣们的恐慌。

  点到为止,绝不纵容,父亲提起信仰之宗会时如是说。我拉拢他们是为了建立联合疆国,若有可能,我真想与他们一刀两断,如同砍掉腐朽的肢体。莱娜学到的却是不一样的经验。滕吉斯宗老猛烈抨击麦西乌斯王宽待绝信徒的做法固然于疆国不利,但因为其他宗会与王权的紧密联结,大大限制了他的影响。您的错误不在拉拢他们,父亲。而在拉得不够拢。

  “目前的情况和我们在沃恩克雷时一样,每天都有大量流民前来投靠,”霍伦兄弟坐在莱娜左手边汇报,“瓦林斯堡的人口已经超过五万。本月有望翻倍。”

  “我们养得活这么多人吗?”维林问他。

  “必须限额配发,”霍伦兄弟说,“外加我们的阿尔比兰朋友持续不断地供给,还有封地领主达瓦斯从尼塞尔运来的粮食。冬天很难熬,但不至于饿死人。”

  “军队的情况呢,大人?”莱娜问维林。

  “加上新兵、班德斯男爵的骑士和自由民,年底之前我们会有八万男女。”

  “还要更多。”莱娜对领军将军崔威克说。“明天我会拟一份征兵令,征召所有适龄的疆国人加入疆国禁卫军。好好训练他们,大人。”她又望向瑞瓦小姐,“征兵令涉及所有封地,小姐。我相信你对此没有异议。”

  女总督的表情并无异样,但莱娜知道她正在谨慎地选择措辞。“就我个人而言没有异议,陛下,”她沉吟片刻,说道,“对于很多备受倭拉人折磨的人来说,想必也和我一样。不过,库姆布莱还有战争尚未波及的角落,早年的怨恨一时难以消除。”

  “希望小姐能以神佑之名改变他们的想法。”莱娜对她说,“也许你应该回家一趟,瑞瓦小姐。让你的人民亲眼目睹你的英姿,亲耳听到你的伟绩,对提振民心大有裨益。”

  瑞瓦当即点头,语气也恭顺。“谨遵陛下吩咐。”此人的言行未曾透露一丝一毫不忠的迹象,莱娜沉思。可为何令我如此不安?

  她暂时撇开心中的疑团,扭头对海盾说:“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大人,不知你有多少兵力?”

  近来海盾有个习惯,每次看到她,那种半露贝齿的招牌式微笑便消失了,两人的目光稍一接触,他便挪开视线。“回陛下,船只统共八百有余,吃水量大小不一。我们抢了不少倭拉商船,但随着冬季风暴的到来,海上找不到可以下手的目标了。”

  “这种规模的舰队足以击退任何进攻,”马文伯爵说,“而且船员都是最顶尖的水手。再者,我们这次是有备而来。”

  “八百艘船一共可以装载多少士兵?”莱娜问埃尔-奈斯特。

  海盾皱起眉头,不明所以,语气相当谨慎。“回陛下,如果按倭拉船的最大装载量计算,为四万人左右。但肯定谈不上舒适了。”

  “舒适这种奢侈品早被我们抛诸脑后了,大人。”她心头默算,感到气氛渐渐沉重。他们知道你的打算。他们也害怕你的打算。“人来了吗?”她问维林。他点点头,示意守在门口的禁卫军士兵把造船师带上来。达文军士迈着正步走到议事厅中央,潇洒地行军礼,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全然不受氛围的影响。

  “战争大臣说你懂造船,军士。”莱娜说。

  “是的,陛下。”他的笑容无比自信,即使海盾也要自愧不如,“我十六岁就进了造船师行会,据说是历史上最年轻的成员。”

  “非常好。我需要一艘可装载五百人前往倭拉的大船。你负责设计和制造,切不可过于复杂,以方便技术不若你高明之人按图操作。”

  达文惊得面无血色,围在桌边的将官们也躁动不安,只有一个人例外——维林神色如常,丝毫不觉诧异。“这个任务……相当艰巨,陛下,”军士说,“需要大量人力,更别说木材……”

  “霍伦兄弟已经拟出一份名单,登记了所有幸免于战火的工匠。”她说,“届时他们听你差遣。至于木材更不必担心,保证充足供应。我任命你……”她沉吟片刻。“达文·艾尔·尤腊尔,为女王的造船场总管。恭喜你,大人。希望明天能看到你的设计图纸。”

  达文一时间哑口无言,愣在原地,然后犹犹豫豫地鞠了一躬,走出议事厅。

  “今天就议到这里吧。”莱娜起身说道。

  不出所料,率先开口的是马文伯爵——这位尼塞尔将军作战勇猛无畏,谏言亦快人快语。“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莱娜闻言立定,扬起眉毛。他略一犹豫,硬着头皮说:“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有误,陛下打算进攻倭拉帝国?”

  “我打算赢得这场战争,大人。速战速决。”

  “数以万计的大军远渡重洋,说实话我非常担心此番征战难以成行。”

  “为什么?倭拉人就做到了。”

  “他们经过了多年的精心准备,”海盾说,“而且他们的国土也未遭到如此严重的破坏。”

  “这片国土堪称奇迹之地。”她扫视全场,发现许多人脸上疑云密布,仍然只有维林不动声色,“大人们,议事厅非为口舌之争而设。我请各位建言献策,共商大计,再据此发号施令。而我已经下令打造一支舰队,远征倭拉帝国以讨还公道,大功告成之日,他们将再无踏足疆国的可能,只余刻骨铭心的噩梦。”

  她沉默片刻,看见大臣们神色凝重,却无人提出异议。“感谢诸位谏言,请各领任务,下去操办吧。”

  见她走进牢房,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并未起身迎候,只是抬头看她,目光呆滞。他瘫坐在角落里,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镣铐,底下是光秃秃的石头地板。伊尔提斯冷哼一声,显然被对方无礼的举动激怒了,但莱娜抬手制止了他。“请守在门外,大人。”

  伊尔提斯紧咬钢牙,冲艾尔·海斯提安低吼一声,走出去背身而立,沉重的牢门半开半掩。

  “人们称这里为叛徒角。”莱娜说着,走到仅有的一扇窗户前——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厚石墙上的一条缝,可以瞥见些微天色罢了。墙上有模糊的印记,是很久以前某个囚犯的绝笔。

  “上一个被关押在此的,是等待处决的阿提斯·艾尔·森达尔。”她转身面对艾尔·海斯提安,“我们敌人的态度也值得玩味,整座城市几乎被破坏殆尽,黑牢却完好无损。”

  艾尔·海斯提安微微耸肩,镣铐哐啷作响。“阿提斯·艾尔·森达尔并未接受审判,”她接着说,“某天早上醒来,他发现门外来了两名卫兵,手里有国王的圣旨。一周后,他死了。”

  “而我只有两天,”艾尔·海斯提安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同样未经审判。”

  “此时此刻就是在审判你,大人。”她举手示意空荡荡的牢房,“我既是法官,也是证人,等着听你的供述。”

  “何必多此一举。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他移开目光,脑袋靠着墙,“我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请求宽恕,唯独希望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

  她打小就认识此人,却从无好感可言,或许是因为他那赤裸裸的野心有如一面镜子。不过,尽管他有诸多缺点,那两个与莱娜青梅竹马的儿子他打心眼里爱他们。“艾卢修斯在疆国会永远受到尊敬,”她说。“因为他的牺牲,你们家族多少保留了一部分清誉。”

  “儿子已死,清誉又有何用?我在往生世界有两个儿子要见,请您行行好,送我上路。”

  她又望向石墙上的印记,潦草的笔迹中有两个字清晰可辨,足以据此推断整句话的意思。死亡乃通向往生之途……信仰教理,万般荣辱建于其上,无数功罪毁于其名。对莱娜而言,它不过是一堆空洞的字句,毫无意趣可言,而真正充满智慧的好书浩如烟海。

  “我不打算宽恕你,大人,”她说,“惩罚还嫌不够呢。伊尔提斯大人!”

  护卫总领应声而至,等候女王下令。她指着艾尔·海斯提安的脚镣说:“打开,带他走。”

  达纳尔的骑士和猎人被关进了洞窟一般的地牢,此时都站在外面的院子里眨巴眼睛。他们一共三十余人,盔甲和个人物品统统被收走了,只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因为纪律严明,阿达尔队长的北疆戍卫军负责看守囚犯,换作疆国禁卫军,怕是要将其屠杀干净,因为在与倭拉人初次开战的重要关头,正是这帮叛徒从背后捅了他们一刀。莱娜带着艾尔·海斯提安踏上一条走道,居高临下地俯瞰院子里的囚犯,很多人吓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有少数人默默地举目讨饶。

  “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些人吧?”莱娜问他。

  艾尔·海斯提安望着囚犯们,神情依然冷漠。“还不至于熟悉到为他们的离去而悲伤——如果陛下的意思是让我目睹他们受死的话。”

  她离开艾尔·海斯提安,站在走道尽头,朗声发话:“你们全部犯下了叛国罪,理应就地处决。可以想见,不少人会利用忠心侍主的借口,号称自己曾以生命起誓。我现在告诉你们,这种辩护最是苍白无力,因为向一个叛国的疯子所发的誓言一文不值,但凡有一点理性,或者真正珍惜骑士荣誉的人,绝不会视其为应当遵守的道义。事实证明,你们一样品质也不具备。”她略一停顿,望向艾尔·海斯提安,发现他面色冷峻,并无反驳之意。

  “不过,”她说,“信仰教导我们,真正无价的是对痛悔者的宽恕。如今的疆国需要每一个操使刀剑的能手。出于这个唯一的理由,我再给你们一次起誓的机会,向女王起誓。为我效命,我就饶你们不死。但你们要知道,判决并未撤销,你们依然身负死刑,直到战死沙场。你们将成为疆国的死士团。如果有人不愿起誓,现在就提出来。”说完,她看到囚犯们个个浑身战栗,如释重负。一个肩宽体阔、举手投足颇有骑士风范的大汉竟然泪流满面,旁边的瘦子抖如筛糠,尿湿了裤腿。她等了足足一分钟,没人吭声。

  “大人,”她向艾尔·海斯提安摆手示意底下的囚犯,“只要你愿意带兵,他们就是你的人了。”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呆立片刻,微微地鞠了一躬。

  “很好,”她说,“除了这帮无耻之徒,我们的巡逻队发现到处都是趁火打劫的恶棍,那些人渣专门欺辱为逃离倭拉人而背井离乡的民众。强奸犯和杀人犯自然要处决,其余的我交给你。”莱娜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你要感谢儿子们保住了你这条命。记住,如果你胆敢再次背叛疆国,我绝不会像我父亲那般心慈手软。”

  日落时分,她回到王宫。她在刚刚抵达都城的难民当中寻访了一整天,其中既有一贫如洗的贵族,也有无依无靠的平民,人人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逃生经历。不过,与沃恩克雷的情况一样,孩童极其稀少,而且多是孤儿。她不顾英尼斯兄弟的反对,把孩子们集合起来,带到王宫里住,自己也陪到了大半夜。

  孩子们恢复活力的速度之快令人吃惊,他们在莱娜周围欢声笑语,嬉戏追逐,当然也有少数孩子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眸子里的恐惧仍未消散。她在沉默寡言的孩子身上花费的时间最多,但无论怎样轻声细语地劝慰,往往还是收效甚微。后来,终于有一个小男孩爬到她的膝上,刚刚被她拥在怀中,就沉入了梦乡。夜幕降临,孩子们都去睡了,她依然坐在原地抱着小男孩,不知何时被米欧尔轻轻地推醒。

  “达沃卡小姐请您去一趟庭院,陛下。”

  莱娜轻轻地把小男孩搁在床上——这儿的空床相当多。“奥瑞娜呢?”在走廊里穿行时,她问道。

  “她请您原谅,陛下。她一看到孩子就难过,所以我来替她。”

  人们总是藏起心底最柔弱的一面,莱娜心想。

  到了庭院,她看到达沃卡抱着一个瘦小的人儿,旁边有一匹壮实的矮种马,鞍上无人,还有两个满脸疑云的俄尔赫战士。“勒娜!”达沃卡喊她,“我的另一个姐妹来了,专程为玛莱萨带话。”

  如今的柯拉尔身上丝毫不见接受玛莱萨治疗后的迷茫无措,看到莱娜走过来,她露出羞涩的微笑。她脸上的伤疤恢复得不错,但见一条深深的纹路从下巴延伸至额头,还是令人触目惊心,莱娜不禁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亲手划伤对方的那一幕。“圣山的仆从。”莱娜用罗纳语问候她。

  “女王。”出乎意料的是,柯拉尔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也是姐妹。”

  “玛莱萨有什么话带给我?”

  “她没有说什么,女王,只带了两件礼物。”柯拉尔掏出一个装有黑色黏液的小玻璃瓶,“她认为您迟早要用到它,还教会了我如何制作。”

  莱娜犹豫片刻,接过瓶子。当初这个女孩的躯壳被怪物所占据,就在一滴黑色黏液与肌肤接触的瞬间,那头怪物的连声惨号,至今犹在耳畔。“要怎么用?”她问。

  “她说这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看不见的锁链,而且您非常清楚如何使用。”

  莱娜把瓶子交给米欧尔,严令她仔细保管,千万不可打开。“还有一件礼物呢?”她问柯拉尔。

  “我就是。”柯拉尔的目光在庭院四处梭巡,“我要找一个失去歌声的人,他可以用我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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