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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贸易平衡(1)

1

“咱们经常走那条路回撒弗洛拉,派刺客的人显然很清楚,”洛克说。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咱们经常走码头区。谁都可能见到,然后派了刺客守株待兔。”金喝了口咖啡,一只手随意抚摸他拿来配早餐的小开本书册,书册的皮革封面颇为古旧。“也许已经等了好几个晚上。这又不需要什么特别技能或是罕有资源。”
王位日晨间的第七个小时,镀金修道院比平时来得更加安静。建立起店家风格的纵酒狂欢者和生意人在黄金阶梯上折腾了一整夜,大部分要到几个小时后才起床。洛克和金正满腹怨恨,今天的早餐更是适合两位神经兮兮的汉子小口啮咬:冰凉的盐渍鲨鱼肉浇柠檬汁,橙汁浸泡的某种褐色烤制鱼肉,黑面包和白脱,还有咖啡——装满了女侍者手边最大的陶罐。两名盗贼在翻转白昼与黑夜这件事上遇到了不少麻烦。
“盟契法师难道不能向塔尔·维拉的另一伙人揭出咱们身份?”洛克说。“说不定刺客背后就是他们呢。”
“如果码头刺客背后是盟契法师,你觉得咱俩还有生还希望吗?省省吧。你我都知道,他们为了驯鹰人那档子事情追在咱俩屁股后头,如果他们要的只是两条命,你我只怕早就成盘中餐了。斯特拉戈斯有件事情说得不错——法师想把我们当耗子耍弄。因此,按照我的看法,刺杀是因为科斯塔和德·费拉做的什么勾当招惹到了别人。最显眼的嫌犯有杜伦纳、科伐略和兰德瑞瓦爵爷。”
“兰德瑞瓦离开好几个月了。”
“这也不能彻底排除他。那么,两位可爱的女士?”
“我觉……我真心诚意地相信,她们是亲自下场杀人的那种人——杜伦纳耍剑声名在外,科伐略据说也参加过几次决斗。雇佣几个帮手?有可能,但关键环节肯定不会假别人之手。”
“瞎眼盟友的牌桌上,或是爬楼路上参与过的其他赌戏里,我们击败了什么显赫人物吗?踩了谁的脚趾头?放屁声音太响?”
“我们不可能漏掉任何生气到雇佣杀手的人。谁也不喜欢在牌桌上输钱,这是肯定的,但真有什么窝囊废会怀恨在心至此地步?”
金皱起眉头,继续痛饮咖啡。“瞎猜毫无意义,多搜集消息才是正道。这城里的居民没一个不是嫌疑犯。妈的,全世界的人都可能。”
“事实上,”洛克说,“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一桩,有人希望咱俩死。不是吓唬吓唬,不是带去喝茶聊天,而是割喉毙命。若是往这个方向思考,说不定能想出几位——”
洛克忽然停了说话,他看见女招待正走向他们的隔间……对方走近了,他发现那根本不是女招待。身穿皮革围裙,头戴红帽子的女人是梅蕊因。
“啊,”金说。“正想结账。”
梅蕊因点点头,递给洛克一小方木板,板上钉了两片纸。一片是账单,另外一片用流畅的字迹写了一行字:记得初次见面那晚我带你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吗?别浪费时间。
“好啦,”洛克把字条递给金,“我们倒是想再坐坐,可这儿的服务质量实在让人吃不消。别指望给你赏钱了。”他数出几个铜板,丢在木板上,然后站起身,“老地方,哲罗姆。”
梅蕊因收起木板和钱币,弯腰示意,旋即消失在了厨房的方向。
“希望别因为不给小费惹怒了她,”金说着,两人走上街道。洛克朝各个方向投去警觉的目光,注意到金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洛克的短剑藏在外套袖管中,沉甸甸地让他很心安,他知道,金只消一摆手腕,恶姐妹也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诸神啊,”洛克嘟囔道。“真该爬回床上,睡足一整天。这辈子可曾比现在更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我们逃不出执政官和毒药的手掌心,这意味着没法从罪塔尖的勾当中一走了之。盟契法师他妈的正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缀着,忽然间屁股后头又多了一伙刺客。我敢打赌,跟踪的加上猎杀的,咱们估计已经是维拉城的主要就业渠道之一了。塔尔·维拉的经济命脉全维系于你我的屁股。”
从镀金修道院向北到十字路口,这段路走起来不远,却让两人神经高度紧张。运货马车在圆石地面上铿铿而行,生意人不紧不慢地去上班。就洛克和金所知,撒弗洛拉是城中环境最安静、守卫最警觉的地区,外国人偶尔喝醉了搅扰安宁,这已是此处最严重的治安事件了。
洛克和金在路口左转,走向右手边第一家弃用了的商铺。金始终盯着身后的街道,洛克上前急急地敲了三下门。门立刻打开,一名身穿棕色皮革外套的矮胖年轻男人招呼他们进屋。
关上门,下了闩,他的第一句话是:“别靠近窗口。”虽说窗户用帆布窗帘遮得密密实实,但洛克还是认为没必要测试自己的运气。房间中唯一的光源是太阳,阳光被帘布滤成柔软的粉色,让洛克看见店铺后方还有四名男子在等待。他们两两成双,每一对都由一名宽肩膀的大块头和一名小个子组成,四位陌生人身穿一模一样的灰色斗篷,头戴灰色宽边帽。
“穿上,”皮外套指指小桌上的衣物。洛克和金很快也披上了灰斗篷,戴上了灰帽子。
“塔尔·维拉今年夏天兴这个?”洛克问。
“给盯梢人准备的小小游戏,”男人说。他打个响指,两名灰衣男人过来,站在门背后。“我先出去。你们站在他们背后,跟他们出门,进第三辆马车。明白了?”
“什么马——”洛克刚说到一半,就听见门外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轧轧的车轮声。影子掠过窗外,皮外套等了几秒钟,拉起门闩。“第三辆,动作要快,”他头也不回地说完,推开门走上街道。
弃用的商店外,三辆毫无区别的马车在路缘一字排开。车厢用的都是上黑漆的木头,没有标识身份的纹章或是旗帜,窗口都悬着厚实的垂帘,拉车的均是两匹黑马。连车夫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他们身穿红色制服,外罩皮革长衣。
头两位灰衣男人出门,疾步登上第一辆马车。洛克和金紧接着离开弃用的商铺,飞快地爬进最后一辆马车。洛克瞥见最后一组人随后奔向中间的马车。金拧开马车门的插销,让洛克先上车,又在自己背后锁好门。
“欢迎登车,二位先生。”梅蕊因脱去了女侍者衣装,坐在轿厢前排右手的位置上。她换了一身打扮,野外靴、黑马裤、红色丝绸衬衣和皮革护身马甲,适合跨上运动鞍骑行。洛克和金并排坐进她对面的位置。门一关,轿厢内暗沉沉的,马车立刻动了起来。
“我们他妈的这是去哪儿?”洛克边说话边开始脱灰斗篷。
“别脱掉,科斯塔阁下,下车的时候还用得着。先在撒弗洛拉看看风光,然后分道扬镳,一辆去黄金阶梯,一辆去巨人厅廊西角,咱们去码头坐船。”
“坐船?去哪儿?”
“要有耐心。好好坐着享受旅程吧。”
就算不称之为煎熬,这也谈不上是享受,轿厢里又热又闷,洛克觉得额头上汗水汩汩而下,他恨恨地摘下帽子,搁在膝头。洛克和金对梅蕊因发起攻势,甩出许多问题,但她的回答永远是不置可否的“嗯”和“哼”,最后两人只得放弃。时间过得既痛苦又缓慢,马车叮叮当当,拐了许多个弯,下了许多个坡,这肯定是从撒弗洛拉的高处去海边码头的道路。
又在颠簸和寂静中煎熬了几分钟,梅蕊因说,“就快到了,把帽子戴好。马车一停,你们就径直上船,在后排坐好;还有,若是看见什么危险的场面,看在诸神的面子上,请低头躲避。”
像是响应她的说话,没过几次心跳的时间,马车吱吱嘎嘎地停下。洛克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摸索着打开门的扣锁,明亮的早间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下车,”梅蕊因说。“别浪费时间。”
他们站在撒弗洛拉东北角的内面码头上,背后是黑色祖灵玻璃的峭壁,面前是几十艘下了锚的船舶,水面波光粼粼,波浪滔滔。最靠近他们的锚墩系了一艘细长的快艇,长约四十英尺,船尾是垫高的封闭台座。剩下的空间中布置了两排桨手,一排五人。
洛克跳下马车,带路走向快艇,经过两名警觉的男人,他们身上的斗篷和他的一样厚重,与天气很不相称。他们以半立正的姿势站着,毫无懈怠的感觉,洛克在一件斗篷下瞅见了几乎不加遮掩的剑柄。
他三两下跑过搭在船边的薄木板,跳进船里,立刻躺进船尾的乘客台座。台座只封闭了三面,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视角向前,相当宜人,比起在黑匣子里憋闷的一路,接下来的旅程要引人入胜得多。金在他身旁坐下,梅蕊因走向右方,爬过两排桨手,坐进船艏的艇长位置。
码头上的兵士三两下收回垫脚板,解开缆绳,用腿发力将小艇蹬离码头。“划,”梅蕊因说,桨手应声而动。船很快便吱吱呀呀地进入了稳定的行进节奏,划破塔尔·维拉港口的细波碎浪,乘风而去。
洛克抓住机会,细细端详划桨的男女人等——他们个个肌肉结实,身材瘦削,短发剪得干净利落,好几位身上还带了明显的伤疤,年龄都不会低于三十五岁。退伍老兵。甚至可能是摘下面具、脱掉长袍的鹰眼卫士。
“不得不说,斯特拉戈斯麾下也算兵强马壮了,”金说。他提高了声音叫道,“嘿,梅蕊因!我们能脱掉这可笑的袍子了吗?”
她只是回过头来略略颔首,继而又把注意力转回港口的水面。洛克和金心怀感激地脱掉帽子和长袍,丢在脚边的甲板上。
水上航程持续了三分之一个钟头,这是洛克的估计。虽说他更希望随意远眺港口各个方向的风景,但光是台座前方的画面就已经够他看的了。他们先朝西南方前进,沿着内码头的地势曲线而行,经过了巨人厅廊和黄金阶梯。接着,他们折向正南,向一个较大的新月形岛屿进发,其尺寸和罪塔尖座下的岛屿差不多,外海转到了船的右边。
塔尔·维拉最南边的新月形岛屿没有玻璃台阶。它看起来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不规则坡地,点缀着数量颇多的石塔和城垛。岛屿西南角是银影码头,有着巨大的石块突堤和长长的木制船坞,可供商船停靠,并提供修理和改装服务。过了银影码头,过了波浪中起伏着等待安装新桅杆或新船帆的横帆船,数道高耸的灰色墙壁拔地而起,它们构成了封闭式的港湾。墙壁顶上建有圆塔,弩炮和巡逻士兵的黑色侧影清晰可见。他们所乘快艇的船艏很快便指向了那些石头港湾中最近的一个。
“杀了我吧,”金说。“他们正带咱们去宝剑码头。”

2

宽阔石墙垒成的人工港湾安装有木制巨门。小艇接近门口,城垛上传来呼喝声,沉重的铁链相互碰撞,硫磕巨响回荡于石块与水面间。大门正中现出一道窄缝,两扇门扉继而向内徐徐打开,在艇前的水面上掀起一道小浪。快船进门的时候,洛克试图估计眼前奇景的尺寸:开口的宽度约为七八十英尺,门扇的厚度和普通人的躯干宽度差不多。
梅蕊因对桨手下达指令,他们小心翼翼地划着船,驶入港湾,慢慢靠向岸边的木头船坞,岸上站了一名男子,正等着帮他们靠岸。桨手让小艇侧过一个角度,船坞几乎贴上了他们的船,上岸的位置恰在桨手和台座之间。
“你们到了,二位先生,”梅蕊因叫道。“没时间停船了。小心脚下,别掉进水里。”
“您有着世上最仁慈的灵魂,女士,”洛克说。“早上忘了给您小费,你让我最后一丝悔意也都烟消云散了。”他走下台座,站到右手边的舷缘旁。岸上等待的陌生人伸出手,拉了他一把。靠着他的帮助,洛克不费吹灰之力便跃上了码头,两人回身又将金拽上岸边。
梅蕊因的桨手立刻划起水来,洛克望着小艇向后滑去,对准门口,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以极高的速度离开港湾。铁链再次发出轰然碰撞声,大门合拢,水面涌起波涛。洛克抬头望去,看见几组兵士正在扭动庞大的绞盘,港湾两扇大门各有人马伺候。
“欢迎,”帮他们下船的男人说。“欢迎参加我有幸耳闻过的最愚蠢的任务,二位只怕是也是被逼无奈吧?想象不出你们究竟是搞了哪位大人的老婆,否则怎可能给人踢到这儿来,摊上这份自杀任务。”
男人的年龄介于五十和六十之间,胸膛阔如树桩,肚皮悬于裤腰带外头,仿佛在长套衫底下藏了一袋谷物。他的胳膊和颈部却十分瘦削,筋肉横生,暴起的青筋和艰苦生活带来的伤疤比比皆是。他长了一张圆脸,留着羊毛似的白胡子,几缕油腻腻的白发如瀑布般垂下后脑勺。满脸沟壑中突起两团褶皱,中间藏着一双黑眼睛。
“如果知道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金说,“搞搞大人物的老婆倒也是不错的消遣。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卡德烈斯,”老人说,“没有船的领航员。二位肯定是德·费拉和科斯塔阁下吧?”
“显然是的,”洛克说。
“先带二位走走,”卡德烈斯说。“没什么可看的,但你们得看很久。”
他领着两人攀上码头后方摇摇欲坠的阶梯,阶梯通往距离水面四五英尺的一片石头广场。洛克发现人工港湾呈正方形,边长大概在一百码上下。石墙从三面垒起,港湾背后是岛屿陡峭的玻璃悬崖。崖壁上伸出数个平台,上头搭了不少建筑物:储物室、军械库,诸如此类的。
广场脚下反射着阳光的海面此刻又被两扇木门封了起来,这里足够停放好几艘战舰,让洛克惊讶的却是,此刻仅有一艘小船靠在岸边。单桅轻舟,还不足十四英尺长,它正在广场旁随波浪起伏。
“这么大的港湾,这么小的船,”他说。
“啥?哦,白痴需要好大一片地方玩命折腾,不能随便惊扰了旁人,”卡德烈斯说。“这儿现在是我们几个私有的撒尿池塘。不用管墙头的士兵,他们就当咱们是透明的,除非我们溺水。溺水的话,保准能引发一场狂笑。”
“能问一句吗?”洛克说,“卡德烈斯,您觉得我们来干什么?”
“我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要把两个智力低下、膝盖不会打弯、手指抓不住东西的旱鸭子变成像模像样、能蒙得住人的水上男儿。请诸神做我的见证,二位先生,我就怕事情将结束于尖叫和溺亡。”
“若不是我觉得您的一切说法都正确得无以复加,否则定会立刻同你翻脸,”洛克说。“跟斯特拉戈斯说过,水上的事情我们他妈的屁也不知道。”
“护国大人才不管这些,他死活是要把你们送出海的。”
“你在海军干了多久?”金问。
“在海上混了该有四十五年吧。没有执政官的时候我就给维拉海军卖命了,参加过千日战争,和杰里姆也打过几场,鬼风海盗的舰队……全他妈是狗屁,二位先生。还以为可以过点儿安生日子了呢——替执政官管了二十年的船队。薪水不错。据说还要给我置办一处宅子。然后就是这档子烂事。别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洛克说。“莫非是什么惩罚?”
“哈,科斯塔,的确是惩罚。绝对是惩罚。我没犯任何过错,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执政官要我当志愿兵。我操,忠心耿耿的结果啊。忠心耿耿,外加一口执政官的葡萄酒,于是我就不能退出,也不能做逃兵了。下了毒的葡萄酒。不立刻发作的那种毒药。带你们出海,经受住各色考验活下来,就能拿到解毒剂。也许还有宅子,运气好的话。”
“执政官让你喝了毒酒?”洛克说。
“事先显然不知道。否则又能怎样?”卡德烈斯啐了口唾沫,“他妈的能不喝吗?”
“当然不能,”洛克说,“朋友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只是我们配了汽酒喝,当时实在渴得要命。”
“哈,当真?”卡德烈斯目瞪口呆。“哈!生操我的老屁眼唷!我还以为自己是铜海上的头号傻蛋呢。我还以为自己是他妈的最没脑子的半智人哩,百无一用的……老……呃……”
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两道炽烈的愤怒目光,洛克和金正一起瞪着他,他使劲咳嗽两声。“这就意味着,两位先生,悲惨的命运也总是接二连三,看得出,咱们都将对这项‘要么干要么死’的任务投注极大的热忱。”
“是啊。那么,呃,能不能说说,”金说。“您打算怎么达到目的?”
“嗯,首先呢,咱们谈天说地,其次呢,咱们扬帆航行。在试探诸神的耐性之前,我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所以请给我张大了耳朵眼听着。第一,把陆地人变成半吊子还凑合的海员,需要五年左右的时间。制造一名半吊子还凑合的海军士官,则需要十年到十五年。因此,他妈的听明白了:我不打算培养二位当半吊子还凑合的海军士官。我只打算教你们怎么装腔作势,免得你们和真正的水手聊绳子和帆布的时候出乖露丑,没别的了。也许——只是也许——我能在一个月之内做到这件事。让二位知道怎么扮出发号施令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听我下达命令,而且是我怎么说,你们怎么做。”
“好得很,”洛克说。“你管的越多,我们就越安心,说真的。”
“我只希望你们别把自个儿看作啥都会的大英雄,别在我不开口的情况下乱扯风帆,调整航向。那样的话,咱们就是死路一条,就好比花一个铜子儿逛只有一个婊子的烂妓院。希望二位明白我的意思。”
“绝不昏头乱来,”金说,“可是,让我们绝对不会昏头、保证不会乱来的船他妈的在哪儿?”
“附近,”卡德烈斯说。“在另外一处港湾做整修,让它更牢靠些。眼下嘛,那就是你们唯一配操练的船只了。”他指着单桅轻舟说,“也就是我教导二位的场所。”
“那小破玩意儿和真正的船有什么相干?”洛克说。
“那小破玩意儿曾是我操练的地方,科斯塔。那小破玩意儿是任何够格的海军士官起步的地方。那是你们学习基本知识的地方——船壳、风向、水势。在小艇上学会了,上大船才知道怎么动脑子。现在,给我脱了外套、马甲和一切漂亮的狗屁玩意儿。不想打湿的东西都给我留下,我实在不敢打任何保票。靴子也脱掉。光脚上船。”
洛克和金脱得只剩下长套衫和马裤,卡德烈斯领着两人走向一个硕大的木篮,木篮子下了盖子,搁在单桅轻舟旁边的石头上。他掀开盖子,从中抱出一只活生生的小猫。
“你好呀,小怪物,我亲爱的必需品。”
“喵呜——”小怪物、他亲爱的必需品这样回答。
“科斯塔。”卡德烈斯将扭动着的小猫塞进洛克怀中。“照看她几分钟。”
“呃……你为什么要在篮子里放只猫?”小猫对洛克的怀抱不甚满意,笨乎乎地绕上他的脖子,用爪子试探着去挠洛克。
“出海的时候,有两样必需品,为的是讨运气。首先,船上若是没有至少一位女性船员,那你就得祈求自己拥有超常的运气了。这是肆虐波涛之主的规定。他的训令。他对大地的女儿有着一种固恋,若是船上胆敢不带至少一位女性船员,他必然将那船击沉海底。另外,这也是常识,女人是极好的船员,动作敏捷,比你我都够格。诸神把她们造成那个样子的。
“其次,船上如果没有猫,那运气就将坏到极点。不仅仅因为猫抓老鼠,更因为猫儿是天底下最最骄傲的生灵,无论在陆上还是水上。艾奥诺顶喜欢这种小混球。船上有女人、有猫儿,你就有了头一等的运气。我们这艘小船实在太寒酸,我看少了女人应该也问题不大。渔船和港口作业船经常来来去去,不用太担心。可是,船上多了你们两个活宝,要是连猫也不带一只的话,那我只怕老命不牢了。小猫,正配得上这小船。”
“那么……我们一边拿小命冒险,一边还得照看小猫?”
“我宁可把你扔下甲板,科斯塔,也不愿意失去她,”卡德烈斯嘿嘿一笑。“觉得我在胡扯?试试看好了。马裤你别脱掉,让她回篮子里歇着吧。”
提起篮子似乎让他想起什么。他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一小方面包和一柄银刀。洛克发现面包上有许多小印痕,和企图挣脱出怀抱的小兽的鼻吻尺寸相仿。卡德烈斯没去搭理小猫。
“德·费拉阁下,请伸出右手,别叫疼。”
金向卡德烈斯伸出右手。船长毫不犹豫,在金的掌心划了一刀。大块头一声不吭,卡德烈斯似乎既满意又惊讶,哼哼了两声。他翻过金的手掌,用面包沾了沾滴落的鲜血。
“轮到你了,科斯塔阁下。让猫别乱动。不小心割了她会沾染上极坏的运气。再说了,她也是全副武装,前后四只利爪呢。”
一刻钟之后,卡德烈斯在洛克的右掌心也划了一道浅浅的刀口,然后把面包压上去,像是在替洛克止血。等他觉得洛克已经流出了足量的鲜血,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走到石头广场的边缘,望向脚下的海水。
“我知道你们都曾搭乘过船只,”他说,“但乘客于海洋没有意义。乘客与大海没有交集。现在,你们即将与它发生关系,要与之友好相处,因此,我想先替你们介绍一二。”
他清清喉咙,在岸边跪下,伸出双臂。他一手持面包,另一手拿银刀。“艾奥诺!风暴之父艾奥诺!肆虐波涛的主宰!您的仆人在呼唤,我是卡德烈斯·鲍·卡玛尔。您的仆人多年来托您的慈悲照顾,您的仆人跪下展示他的虔诚。您知道海上都有他妈的什么烂事在等他。”
他将沾血的刀子丢进港湾,说道:“这是陆地人的鲜血。血尽是水,血尽属您。这是银质的刀子,天空的金属,属于触摸大海的那个天空。您的仆人给您鲜血,给您银子,借此表达他的虔诚。”
他用双手捧着面包,一掰为二,将两块均投入海中。“这是陆地人的面包,他们依靠它生活!在海上,一切生灵归您统辖。在海上,一切慈悲由您赐予。让您的仆人拥有够强的风,更阔的海,我的主上。在他的前路上显现慈悲吧。在波浪间展示您的大能,送他安全返航吧!赞美艾奥诺!肆虐波涛之主艾奥诺!”
卡德烈斯边呻吟边站起身,擦拭着蹭到长罩衫上的血迹。“没错,要是艾奥诺不肯显灵,咱们狗屁机会都没有。”
“敬请原谅,”金说,“我怎么觉得您或许忘了提起我们的名字,只顾着为您自己——”
“别往那方面想,德·费拉。我走运,你们就走运。我倒霉,你们就完蛋。替我的健康祈祷就是替你们的前途祈祷。现在,科斯塔,把猫放回篮子里,咱们该干正经事了。”
几分钟后,卡德烈斯让洛克和金肩并肩坐进快船后排,船依然牢牢系在平台石柱的几个铁环上。盖了盖子的木篮搁在小艇狭窄的甲板上,就在洛克脚边,时不时发出碰撞和抓挠的声音。
“那好,”卡德烈斯说,“所谓的基础知识,小艇只是尺寸较小的大船,而大船不过是尺寸较大的小艇。船壳泡在水里,桅杆指向天空。”
“您说得对,”洛克说,金使劲点头。
“船的鼻端叫做船艏,屁股端叫做船尾。船上没有左右,右边叫星舷,左边叫港舷注释1。上了船还说左右肯定会给人抽鞭子。还有一件必须记住的,给人指方向的时候,你要参照的是船只的星舷和港舷,而不是你们自己的。”
“您看呀,卡德烈斯,虽说我们才疏学浅,但这丁点儿常识我们还是有的,”洛克说。
“好吧,请允许我向年轻的阁下澄清一下,”卡德烈斯说,“这番冒险实在是他妈的荒谬绝伦的疯狂之旅,而我们的小命看起来一文不值,所以,我的假设是二位连啥是海水,啥是黄鼠狼尿也分不清。尊敬的先生,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洛克张嘴正想说两句针锋相对的话,但卡德烈斯抢在了前头。
“现在,拿起船桨,套进桨架。科斯塔,你划星舷这边,德·费拉,你负责港舷。”卡德烈斯解开铁环上的系绳,把绳索丢进船舱中,跳进船里,站在桅杆前。他一屁股坐下,船只轻轻荡漾,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把船舵扣上了,方向全交给你们俩,愿诸神保佑我们。”
“德·费拉,把船推离突堤。很好,就这样,慢慢来。在码头附近可不敢升帆,得到了海上开阔点儿的地方才行。再说了,高墙背后也没有风让咱们使唤。慢慢划桨。我移动身子,你们集中注意力……看我怎么让小船摇摆的。不喜欢这样,对吧?你脸色不太好呀,科斯塔。”
“有点儿而已,”洛克嘟囔道。
“这很重要,现在我要教你们的叫做保持匀平。无论在小艇还是大船上,重量都必须平均放置。我向星舷动,船就倾向科斯塔那边,我向港舷动,船往德·费拉那边斜得就更厉害了。不能这样。这就是我们在船上必须合理放置货物的原因了。必须保持前后平衡、星舷港舷平衡。船艏在空中,或者船尾翘得比桅杆还高,这都是不允许的。先是难看,然后就进水淹死了。关于‘匀平’,大体上就是这些话要说了。现在,我来教你们如何划桨。”
“我们知道怎么——”
“我不关心你们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科斯塔。就眼下的情形,请允许我假设你傻得连一也数不到。”
事后,洛克赌咒发誓,说他们至少在人造港湾里划着船兜了两三个小时圈子,卡德烈斯吼声震天,“港满舵!倒划桨!星满舵!”和十几种其他指令满天乱飞,似乎全无章法。船长不停移动身体,改变船只重心,前后左右乱动一气,要他们努力求得小艇平衡。金的力气和洛克的力气有着显著的差距,这让事态变得更加有趣,他们不得不额外打点精神,免得船总朝星舷偏斜。他们折腾的时间实在太久,等卡德烈斯终于让他们停手、回头靠岸的时候,洛克不禁心中一惊。
“还欠操练,他妈的俩婴儿。”卡德烈斯伸伸懒腰,打着哈欠。日头正在接近天顶。洛克觉得两臂仿佛拧断了一样,他的长罩衫浸透了汗水,不住埋怨自己,早餐该多吃顶用的食物,少喝咖啡。“比两个小时前强点儿,这我敢说,但也就这样了。你们必须熟悉星舷和港舷、船艏和船尾、舰艇和桨橹,要跟你们对自个儿鸡巴的尺寸一样熟悉。上了大海,可没有什么方便好用的应急设施。”
领航员从船艏的皮袋子里拿出午餐,他们狼吞虎咽,任小船在闭合的港湾中飘荡。三个男人分食黑面包和硬奶酪,小猫得到了石罐中的一小块黄油。酒袋在三个人手中传来传去,其中装的东西卡德烈斯称之为“粉水”,暖乎乎的雨水,掺了廉价的红酒,掺的数量还盖不住雨水的腐味和皮革的臭味。卡德烈斯只喝了几口,两名盗贼没两下就喝得袋子见了底。
“那么,我们的船在附近某处等着我们喽?”干渴的感觉刚压下去,洛克就问道,“但船员上哪儿找呢?”
“问得好,科斯塔。真希望我知道答案。执政官说交给他处理,没别的。”
“我怎么觉得类似的话该让您说呢?”
“纠缠于不在我们控制范围内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卡德烈斯说。领航员抱起小猫,她还在忙着舔舐自己油乎乎的鼻子和手爪,把猫放回篮子里,动作轻柔得让人惊讶。“好啦,划船你们练完了。我招呼上头的人开门,然后操舵出海,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足够的风试试升帆。岸上那些东西里放了现金吗?”
“少许,”洛克说。“大概二十个弗拉尼。干什么?”
“那么,我和你赌二十个弗拉尼,日落前你们至少会把船倾覆一次。”
“还以为您是来教导我们怎么正确操作的呢。”
“当然是了。他妈的也肯定要教!只不过我太了解初次出海的人了。下注吧,虽说钱肯定要进我的腰包。妈的,你下二十个弗拉尼,我输了就给你一个索拉里。”
“押了,”洛克说。“哲罗姆?”
“我们有小猫,还搞了血祭,”金说。“低估我们是您的不对,领航员。”

3

穿着湿透了的长套衫和马裤吹风,一开始还颇让人觉得舒爽。当然,这是他们将翻覆的小船正过来、救回了落水小猫之后的事情。
然而,日头渐渐西沉,把宝剑码头的城垛和塔楼勾勒成黑暗的剪影,又在剪影外映出金黄色的光晕,港口温和的海风开始凉了下来,虽说时值夏日,温度并不低,但洛克依然觉得冷得够戗。
他和金正划着小艇驶向他们独享的港湾。卡德烈斯正为他挣到的二十个弗拉尼沾沾自喜,但心情还没有好到允许两人再次起帆的地步。
“划够了吗?”卡德烈斯说,他们正在石头广场旁的水中载浮载沉。卡德烈斯上岸去绑船,洛克将船桨搁回架子上,长出了一口气。他背上的肌肉只要动一动,碰到了周围的其他肌肉,就会针刺般地酸痛,仿佛有人在肌肉间揉了两把砂子。海上的太阳晒得他头痛,左肩旧伤呼痛的响动比别处更大。
洛克和金浑身僵硬地爬下小船,伸展身体,卡德烈斯显然心情畅快,他掀开木篮盖子,抱出给水泡过的小猫。“好啦,好啦,”他让小猫在怀抱中舒舒服服地躺下。“二位年轻的阁下不是存心让你湿成这样的。他们的模样不比你更好看。”
“喵——呜——”小猫这样回答。
“我想她大概在说‘去你妈的’,”卡德烈斯说,“好在大家都没送命。那么,二位先生,你们怎么看?今天还算有收获吧?”
“希望我们至少显露出了两分天赋,”洛克咕哝道,他正忙着拉平腰背部纠结的肌肉。
“婴儿也得一天天长,科斯塔。在海上生活这方面,你连从老妈胸口嘬奶都还没学到呢。总而言之,你们知道啥是星舷啥是港舷了,而我的钱袋子里多了二十个弗拉尼。”
“真不赖,”洛克叹息道,他拾起地上的外套、马甲、领巾和靴子,摸出一个皮革小钱袋丢给领航员,领航员接过钱袋,在小猫面前晃来晃去,像孩子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逗弄猫儿。
忙着把外套罩上湿内衣的时候,洛克不经意间望向大门,正好看见梅蕊因的快艇悄悄滑进入工港湾。她仍然坐在船艏,看起来仿佛十分钟前方和他们分开,而不是十个钟头。
“二位先生,你们回文明世界吧。”卡德烈斯举起洛克的钱袋,向梅蕊因致意。“明天一大早再见了。后面只会越来越艰难,所以请照看好自己。能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就多躺躺吧。”
十名老兵划船载着几人返回撒弗洛拉的下层码头,梅蕊因完全不愿回答两人的任何问题,这倒是颇为符合洛克的心思。他和金瘫在台座后排,一边歇息,一边在空间允许的范围内安抚身上的伤痛。
“我能一口气睡足三天三夜,”洛克说。
“回去了要吃一顿大餐,还要泡个热水澡,舒舒筋骨。然后嘛,咱们比赛看谁先人事不省吧。”
“不行呵,”洛克叹息道。“没法比。今晚我要去见雷昆。他现在该知道了,斯特拉戈斯几晚前把咱们拽走。我必须和他谈话,免得他生气。另外,我要把椅子给他。我还得把这档子烂事想办法告诉他,说服他允许我们离开几个月,别用咱们的肠子勒死我们。”
“诸神啊,”金说。“我一直尽量不想这些。你才让他勉强相信,咱们是被人派到罪塔尖来琢磨金库的;出海的事情你该怎么跟他解释?”
“全无想法,”洛克揉搓着肩膀上的旧伤。“希望椅子能让他宽大为怀。否则的话,你就得花钱请人清理平台上的脑浆了。”
桨手把船平行停靠在撒弗洛拉码头,一辆马车和几名卫兵正在岸上等待,梅蕊因跳下船艏,向洛克和金的位置走来。
“明天晨间的第七个小时,”她说,“我派马车去堪蒂萨花园。最近几天早上,要经常改变你们的移动路线,出于安全考虑。今天完事哪儿也别去。”
“这个不行,”洛克说。“我今晚在黄金阶梯有事。”
“取消。”
“取消你个头。你倒是阻止我看看。”
“说不定你会大吃一惊的。”梅蕊因按住太阳穴,仿佛头疼正要袭来,随即叹息道。“确定吗?不能取消?”
“如果我取消了今晚的事情,罪塔尖里那位你也知道是谁的人只怕就要取我们的小命了,”洛克说。
“如果你们担心雷昆,”她说,“不如给二位在宝剑码头安排两个房间好了。他的手伸不进军营,训练结束前你们会很安全的。”
“哲罗姆和我在这座狗屁城市耗费了两年时间,就为了这个对付雷昆的计划,”洛克说。“我们希望能善始善终。今晚很关键。”
“那我也没办法了。我找几个手下,派辆马车给你。能等两个小时吗?”
“这个安排我喜欢,”洛克露出微笑。“说实话,能派两辆吗?一辆我坐,一辆拉货。”
“别得寸进——”
“请原谅,”洛克说,“钱难道从你的口袋里出?你要保护我,拿探子给我筑人墙,没问题——我都接受。但是,请派两辆马车来,我会尽量循规蹈矩的。”
“好吧,”她说。“两个小时。不会更早。”

4

西方的地平线吞没了太阳,两个月亮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中放着柔和的红光,仿佛落进了红酒中的银币。车夫在车顶上敲了三下,表示罪塔尖到了,洛克把窗帘拢到一角,从窗口望出去。
两辆马车从撒弗洛拉出发,穿越巨人厅廊和黄金阶梯纷乱的大街小巷,这花费了不少时间。洛克发觉自己循环于两个状态之间:不是无所事事大打哈欠,就在咒骂马车的颠簸。他的同伴是一位瘦削的女剑客,一柄用旧了的双刃长剑搁在她的膝头,她坐在洛克对面,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他。
马车在车流中挤出一条道路,缓缓停下,剑客抢先下车,剑鞘悬在长至小腿的蓝色外套底下。温暖的夜色下,她扫视周围,确认没有危险,这才不出声地打个手势,示意洛克跟上。
洛克给车夫指路,让马车驶上通向罪塔尖背后庭院的鹅卵石道路。这里有两幢石头房屋,分别是罪塔尖的主厨房和食物储藏区。红色和金色的灯笼悬在肉眼不可见的线绳上,在它们的光线照耀下,罪塔尖的侍者列队来往——端上精心烹饪的菜肴,取回空荡荡的盘碟。风干肉食的浓烈气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洛克的保镖继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马车顶上两名身穿普通车夫制服的士兵也是一样。第二辆马车,也就是载着洛克那套椅子的马车,叮叮当当地在前一辆马车旁停下。灰色马匹跺着地面,喷着鼻息,厨房的气味大概不合它们的口味。一名头发稀疏、身材魁梧的侍者快步上前,对洛克弯腰致意。
“科斯塔阁下,”他说,“请原谅,先生,这里是服务人员出入的庭院。我们没法用合适的礼节招待你们;前门更适合——”
“我来得正是地方。”洛克伸手拍拍侍者的肩头,把五个弗拉尼银币随手塞进对方的马甲口袋,让它们挨个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找塞琳黛来,越快越好。”
“找……呃……遵命——”
“塞琳黛。她在人群中显眼得很。叫她来,赶快。”
“呃……好的,先生。这就去!”
接下来的五分钟,洛克在马车前踱来踱去,女剑客在背后两三步的地方跟着,努力扮出无辜路人的样子。他想,只怕谁也不会蠢到找他麻烦的地步吧——五个人守在身前身后,而且又是雷昆地盘的心脏地带。话虽如此,看见塞琳黛走出仆人出入口,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塞琳黛身穿火红的夜礼服,黄铜手臂映着橘红色,仿佛烧融的金属。
“科斯塔,”她说。“有什么好理由要让我分神?”
“我要见雷昆。”
“哈,雷昆为什么要见你?”
“理由可多了,”洛克说。“谢谢了,我必须面对面和他说话。另外,请找几位最强壮的侍者来——我有礼物要送他,需要格外小心搬运。”
“礼物?”
洛克带他走到第二辆马车前,拉开车门。她瞥了一眼洛克的保镖,一边打量轿厢内的货物,一边用血肉手臂抚摸着黄铜手臂。
“科斯塔阁下,您确定如此堂皇的贿赂真能够解决您的问题吗?”
“不是这么回事,塞琳黛。故事说来话长。事实上,如果他肯收下,那倒是帮了我好大一个忙。他有一整个高塔需要装饰,而我只有租来的套房和储藏室。”
“有趣。”她关上第二辆马车的门,转身向罪塔尖走去。“很期待听见您的故事。跟我来。当然了,您的手下请在这里等候。”
女剑客正要出言反对,洛克态度坚定,他摇摇头,果决地指向头一辆马车。她送还给他的怒视让他倍感庆幸,还好她受了严格的命令,要保护洛克人身安全。
走进罪塔尖,塞琳黛小声给身材魁梧的侍者下了几道指令,然后领洛克穿过一如既往的拥挤人群,爬上三楼的服务区域。他们很快又被锁进了爬升室,缓缓向九层而去。让洛克惊讶的是,塞琳黛竟然主动转身和他搭话。
“您给自己挑了个好保镖,科斯塔阁下,您居然如此信任执政官的鹰眼卫队。”
“呃,我也不知道。我有过怀疑,但并不确信。你怎么能肯定?”
“左手背上的文身。玫瑰花正中一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她似乎不怎么习惯平民便装,应该戴手套遮掩的。”
“您长了一双好眼睛。一只,对不起。不是存心冒犯。我看见了文身,但没太在意。”
“大多数人不熟悉那个印记。”她别过身去。“我的左手背上也曾经有这个文身。”
“我……呃。那……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您知道得还太少,科斯塔阁下。您知道得实在太少……”
他妈的,洛克心想。她这是想吓唬我,用她的战略武器对付我,报复上次在爬升室里激发的怜悯情绪。该死的维拉城,人人都有把戏可玩!
“塞琳黛,”他想让声音听起来既真诚又有点儿受伤,“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您交个朋友。”
“哲罗姆·德·费拉那样的朋友?”
“如果您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您也会理解我。然而,既然您那么喜欢炫耀自己的秘密,我也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底细。”
“随您开心好了。不过,请记住一件事情,我对您的观感,到头来,会比您对我的观感要有用得多。”
爬升室轧轧地停下,打开了通向雷昆办公室的门。塞琳黛领着洛克走进房间,罪塔尖的主人从桌边抬起头;雷昆的眼镜卡在黑色长罩衫的衣领上,他正在研读一大叠羊皮纸文书。
“科斯塔,”他说。“来得正好,我需要您解释一二。”
“我就是来和您解释的,”洛克说。妈的,希望他不知道码头遇刺的事情。否则的话要费的唇舌就多了。“我能坐下吗?”
“自己动手吧。”
洛克从墙边选了一把椅子,端到雷昆桌前放好。坐下的时候,他悄悄把掌心的汗水抹在马裤上。塞琳黛在雷昆身旁弯下腰,唠唠叨叨咬了好一阵耳朵。他点点头,望向洛克。
“您晒了不少太阳,”他说。
“今天的事,”洛克说。“哲罗姆和我在港口扬帆划船。”
“多愉快的运动啊。”
“一点儿也不。”
“太可惜了。几晚前,你们似乎在港口出现过,有人看见你们从王域返回。为什么等了这么久还不向我报告其中细节?”
“啊,”洛克觉得一阵轻松。雷昆或许没有把金、他和两名死去的刺客联系在一起。雷昆并非全知全能,这或许正是洛克此刻最需要的定心丸,他露出微笑。“若是急于知道其中细节的话,您大概会派手下把我们拖来谈话的吧?”
“您该给自己做个名单,科斯塔,名为‘可以与之唱反调的人’。我的名字不在上头。”
“对不起。我决计不是存心的,过去这几天,哲罗姆和我需要改改习惯,不再日出而睡,日落而醒。至于原因嘛,和斯特拉戈斯的计划不是没有半点关系。”
正说话间,一名罪塔尖侍者出现在八层通往九层的楼梯口。她深深鞠躬,清了清喉咙。
“敬请原谅,阁下,女士。女士要我们把科斯塔阁下的椅子从庭院送上来。”
“拿进来,”雷昆说。“塞琳黛说起过椅子。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这椅子虽说外表光鲜,其实可却是败絮其中,”洛克说,“但您若是肯从我的手上接收过去,我诚心诚意地说,那将会帮我好大一个忙。”
“从您的手上接……喔,天哪。”
一名高大的罪塔尖侍者走上台阶,身前端着一把洛克的椅子,动作极为审慎小心。雷昆从桌前起身,两眼放光。
“塔拉什里巴洛克,”他说。“不会是别的,肯定是塔拉什里巴洛克……那儿——摆在房间正中。好了,很好,下去吧。”
四名侍者将四把椅子摆在雷昆房间正中,鞠个躬,回身又从楼梯离开。雷昆对他们毫不在意;他从桌后走出来,凑近了椅子仔细检视,用戴了手套的指头抚摸着它上漆的表面。
“复制品……”他慢慢开口。“没有疑问……但实在美得惊人。”他将注意力放回洛克身上。“我没有注意到,您对我的藏品风格如此熟悉。”
“我不熟悉,”洛克说。“塔拉什里啥啥啥的从没听说过。几个月之前,我和一个醉酒的拉塞因人打牌。他的信用额度……有点紧,因此我答应接受货物抵偿。我拿到了四把昂贵的椅子,从此之后它们一直在储藏室吃灰,因为,我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我看见您在办公室里摆放的家什,心想您也许会喜欢。很高兴它们入得了您的法眼。如我所说,若是您肯接收,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令人惊讶,”雷昆说。“我一直想弄一套这种风格的椅子。我喜欢将尽繁花的风格。您真愿意放弃这样美丽的物事?”
“在我手上是浪费,雷昆。漂亮椅子在我眼中只是漂亮椅子。唯有一桩,您得轻拿轻放。不知为何,这些椅子是剪新月木质地的。只是坐坐没问题,但折腾别的就难说了。”
“这真是……出乎意料,科斯塔阁下。我收下了,谢谢您。”雷昆坐回桌后的座位中,显然颇不情愿。“然而,这并不能免除我们协议中您那一方的责任,您的解释也还没有说完。”他脸上的笑容退去几分,眼中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不会。至于这个……您看,斯特拉戈斯不知为何,急得仿佛屁股底下着了火。他要送我和哲罗姆离开一段时间,替他办事。”
“离开?”一秒钟前那种有限度的谦恭举止骤然不见;“离开”二字被他说得既镇定自若又危机四伏。
戏码来了。诡诈看护人在上,给您的小狗丢两块骨头吧。
“出海,”洛克说。“去鬼风群岛。浪子港,替他办事。”
“奇怪,我怎么不记得我把金库搬去了浪子港?”
“和金库有关。”怎么个有关法?“我们去……找东西。”妈的,远远不够好。“事实上,是找人。您有否听说过……呃,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听说过……一个男人,他名叫……卡罗……卡拉斯?”
“没有。怎么了?”
“他,呃……好吧,我实话实说,我觉得自己很傻。还以为您或许听说过他,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民间传说。您完全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塞琳黛?”
“这名字全无意义,”塞琳黛答道。
“那么,这位朋友是什么人呢?”雷昆把戴了手套的双手合在一起。
“他是……”他是什么人呢?他们要突入金库,有什么理由能让科斯塔和德·费拉离开维拉城?哈……诡诈看护人在上,当然了!“……他是专门开锁的。斯特拉戈斯的间谍有一份关于他的报告。据说他是行内最顶尖的高手,或者说曾经是,在他活跃的时代。持开锁器的天才,机械神人之类的高手。哲罗姆和我打算诱使他重新出山,帮我们解决您的金库。”
“这样的人混在浪子港干什么?”
“我猜是躲藏,”洛克觉得自己的嘴角正微微上扬,他不得不按捺住那种熟悉的愉快感,每当一套大话被释放进了现实世界,它似乎就会自行开始生长,不需要太多照料,也不需要为了局面曲意奉承。“斯特拉戈斯说艺巧行会想杀他,试了好几次。他是艺巧匠人的克星。如果他确有其人,便就是受诸神诅咒的‘反艺巧匠人’。”
“多奇怪啊,我竟从未听说过他,”雷昆说,“也没有人要我寻找或除掉他。”
“如果您是艺巧匠人,”洛克说,“您愿意将他的存在泄露给一名最有可能将之收为己有的人吗?”
“嗯哼。”
“妈的,”洛克挠挠下巴,故作思虑重重的模样。“也许的确有人要你寻找和除掉他,但用的不是那个名字,更不会向你描述他的技能,您觉得呢?”
“为什么?执政官有那么多探子,为什么要选您和哲罗姆——”
“还有谁能保证不成功便成仁?”
“啊哈,慢性毒药。”
“我们有两个月,只少不多。”洛克叹息道。“斯特拉戈斯警告我们,不许拖延时间。到时候若是不回来,我们就会发现他的个人炼金术士有多厉害了。”
“给执政官干活真是不容易,李奥康托。”
“这话说得真他妈对。他还是匿名金主那会儿比较讨人喜欢。”洛克扭了扭肩膀,觉得背后有几块酸痛的肌肉在抱怨。“我们本月出发。白日泛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等训练完毕,我们就会化身为独立商船的船员潜入鬼风群岛,免得被人一眼认出是两个吃土长大的。在返回前,我们没法彻夜狂饮疯赌了。”
“您觉得能成功?”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哲罗姆在海上遇到‘事故’也不是不可能。总而言之,我们的行头都留在堪蒂萨花园。塔里账面上的钱,我们一个辛提拉也不带走。我的,哲罗姆的,都留下。算是质押吧,免得我一去不返。”
“你若是还能回来,”塞琳黛说,“带在身边的人,说不定可以让执政官美梦成真。”
“如果他真的在鬼风群岛,”洛克说,“我会把他先带进这间办公室。你们或许希望与他坦诚相见,讨论不为执政官工作的话,在健康方面将有何等收益。”
“当然,”雷昆说。
“这位卡拉斯,”洛克让音调染上几分兴奋的色彩,“或许能成为我们击败斯特拉戈斯的关键因素。他反戈一击的效率比我更高。”
“哈,科斯塔阁下,”塞琳黛说,“我觉得天底下不会存在比您更加热衷于反戈一击的人物了。”
“您该知道我究竟热衷于什么,”洛克说。“没什么好多说的。斯特拉戈斯没向我们隐瞒更多细节。我只是想抛掉这几把该死的椅子,让您知道我们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敢保证,我会回来的。只要我还能够掌控局面,我就会回来的。”
“多么好的保证,”雷昆打趣道。“多么诚恳的保证。”
“我如果想脚底抹油,”洛克说,“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何必花时间上门与您多费口舌?”
“很简单,”雷昆微微一笑。“您如果在做局,这可以争取到两个月的缓冲时间,在此期间,我不会下令追捕您。”
“啊,您说得有道理,”洛克说。“只有一点,缓冲不缓冲暂且不论,超期不归的话,我会死得很难看。”
“一面之词而已。”
“嘿,我站在您这边,要欺瞒的人是塔尔·维拉的执政官,还有哲罗姆·他妈的·德·费拉。我需要同盟,否则肯定爬不出这摊烂屎;你们信不信任我,我无所谓,但我必须信任你们。我把手里牌全翻给您看了。绝无虚张声势的成分。现在,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继续下去。”
雷昆仔细地翻弄着面前的羊皮纸,然后抬头对上洛克的眼神。“我希望,以后执政官怎么安排,第一时间就要通报我。不许延迟。下次再不把您的所在告诉我,我就派人去逮您。然后嘛,就到头了。”
“明白。”洛克惺惺作态,又是吞唾沫,又是绞手指。“离开维拉城之前我们肯定还要和执政官见面。离开他的地方我就来找您,绝不拖延。”
“很好,”雷昆指指爬升室的方向。“下去吧。找到这位卡罗·卡拉斯,假如他存在的话,把他带给我。可是,我不希望听说亲爱的哲罗姆在海上不小心跌出了栏杆。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和斯特拉戈斯清账前,请允许我禁止您这样做。”
“我——”
“德·费拉阁下不得发生‘事故’。我没有点头,您就不能报那份仇。这属于我们的协议。”
“您要是这样说的话,好吧,我明白了。”
“斯特拉戈斯有解毒剂拴住你。”雷昆拿起鹅毛笔,注意力重新放回羊皮纸上。“我也需要一份保证,免得您失去了返回这座可爱城市的兴趣。想宰杀您那头肥羊吗?那就再养他几个月吧。一定要照顾好他。”
“好……好吧。”
“塞琳黛,带他下去。”

5

“实话实说,你的运气算是不错,”金说,这是第二天早晨,他和洛克正在拼命划桨。他们正泛舟主港区,取道商人新月岛附近的微浪区。太阳尚未升至正午的高度,但已经让今天比昨天更炎热了。两名盗贼汗出如浆。
“没有忽然间死于非命,的确算是不错。”洛克说。他压下抱怨的冲动;今天训练引发的伤痛不仅波及后背和肩膀,也让贯穿他大半条左胳膊的旧伤饱经折磨。“这大概把雷昆的耐心逼到极限了。事情再奇怪一些,局面再复杂一些……哈,希望结果和斯特拉戈斯的计划一样让人吃惊吧。”
“你们划船的手就不能和嘴皮子一样利索吗?”卡德烈斯叫道。
“除非你能拿链子把我们和船桨锁在一起,再找面鼓敲拍子,”洛克说,“否则我们愿意怎么划就怎么划。另外,除非您希望我们一头栽倒,当场毙命,否则可以考虑早点儿开午饭了。”
“天哪!这位相貌堂堂的年轻绅士不喜欢出力流汗的生活呀!”卡德烈斯坐在船艏,双腿伸向桅杆。小猫趴在他的肚皮上,蜷成一个黑色的毛球,睡得正香。“这位大副要我提醒二位,请牢记我们即将前往何处,大海才不管你们的心情。或许要连续劳作二十个小时,甚至四十个小时。或许在甲板上,或许在舱底摇泵。该干什么的时候,你们他妈的就干什么,干到倒地不起,人事不省。因此,你们要使劲儿划船,每天都划,到你们端正了看待未来的态度为止。告诉你们,今天我们偏偏要晚点儿开午饭。港满舵!”

6

“真是了不起哟,科斯塔阁下。精彩绝伦,狗屁不如。按照您的推算,我们的纬度该与七髓王国接近啦。离温暖的温提拉没多远了,您觉得是不是啊?”
洛克放下肩膀上的反向四分仪,叹了口气。四分仪是一根长四英尺的棍子,前端镶了数个照准器和测径器,模样甚是丑陋。
“你在水平照准器里看不见日影吗?”
“能看见,可是——”
“我承认,这仪器不如射箭那般精准,但吃土长大的人也不至于蠢到您的地步吧。再来一次,学着我演示的样子。水平、日影。感谢诸神吧,你用的是维拉四分仪;旧式直角器要你直视太阳,而不光是看看它的影子。”
“敬请原谅,”金说,“我总听人把这家什叫做卡莫尔四分仪——”
“放屁,”卡德烈斯说。“这就是他妈的维拉四分仪。维拉人发明的,二十多年前。”
“这么宣称,”洛克说,“是不是能稍稍安慰您在千日战争中给人操得生疼的屁眼啊?”
“你喜欢替卡莫尔人说话,科斯塔,是不是?”卡德烈斯伸手抓住测度仪器。洛克顿时意识到对方的怒气并非做假。“还以为你是塔里沙玛人。有什么理由非要替卡莫尔人说话吗?”
“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请原谅,”洛克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说话不经脑子。战争对你不仅仅是段历史,对吧?”
“千日,还有其他战事,”卡德烈斯说。“我他妈的从头到尾都参加了。”
“请接受我的道歉。您一定失去了很多朋友。”
“你他妈的说得真对。”卡德烈斯嗤之以鼻。“失去了脚底下的一艘船。还好没有沦为恶魔鱼的食物。可怕的岁月。”他把手从四分仪上拿开,整理了一下情绪。“我知道你没什么恶意,科斯塔。我只是……对不起。至高会投降的时候,我们这些流血流汗的人并不觉得正处于劣势。这也许是我们对头一位执政官寄予厚望的原因了。”
“李奥康托和我绝没有喜爱卡莫尔的理由,”金说。
“那就好。”卡德烈斯拍拍洛克的脊背,似乎云开雾散了。“好极了。别改心思就行。言归正传,我们在海上迷路了,科斯塔阁下!找到我们的纬度!”
他们跟随维拉领航员训练已经进入第四天了,每天上午都是例行的划船苦刑,这之后,卡德烈斯领着他们出港,驶向银影码头朝海的一面。此处与玻璃岛屿大约有五百码的距离,但依旧处在风平浪静的海域,大浪在包围着城市的暗礁面前纷纷败下阵去。城市附近半透明的海水呈蓝绿色,深约四五十英尺,其中修建了一处平顶的石头平台。卡德烈斯管这里叫旱鸭子城堡,是维拉海军的预备役士兵和商船水手的训练场地。
他们的快艇系在平台一边,平台每边长约三十英尺。脚边的石头地面上摆了一堆测度仪器:四分仪、直角器、沙漏、海图、罗盘、领航员的工作箱,还有一套无以名状的配挂板,卡德烈斯说那是用以记录航向变化的。小猫趴在星盘上打瞌睡,遮住了黄铜表面上的蚀刻记号。
“哲罗姆朋友还算凑合过关,”卡德烈斯评论道。“可惜他不扮演船长;那是你的角色。”
“我还以为重要任务都交给您呢,以免死得惨不忍睹,您说了该有两百遍吧?”
“是交给我。疯子才认为我会改念头。但是,你必须拥有足够的知识,免得我吩咐这个那个的时候,你只会拿大拇指去堵屁眼,然后一脸傻样望着我。你必须知道该握哪一端,该怎么读当前纬度,别把咱们忽悠到半个世界之外去。”
“日影,水平,”洛克嘟囔道。
“没错。今天晚上,我们要练习旧式仪器,它们现在只能拿来做这个了——从星群中取得读数。”
“可是,现在才刚过中午呀!”
“没错,”卡德烈斯说。“今天安排了许多好节目。要学习书本、海图和数学,要升帆,要划船,然后继续书本和海图。二位准备好熬夜吧。就在旱鸭子城堡舒服一晚上怎么样?”卡德烈斯冲石头地上啐了一口。“现在,他妈的纬度究竟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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