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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纪录查询——核弹(地面)攻击(?编号)(含以下所有字词:「舰队」)

  自此项技术发明以来,舰队载具针对行星系进行核弹攻击的事件,有三笔纪录,距今均超过四百年,虽然两个纪元前发生过一场公开辩论,争论点在于威吓对奈喀尔星系部署攻击是否具有效用,该辩论导致社会上普遍反对此一概念……

  ——//存取//信息,限制存取数据库,由十六月出舰队长个人云钩装置藉「拋物线压缩」号安全联机查询,日期96.1.1-19A

  ……极内省所有地铁路线暂停服务,请等待科学部调查后发布进一步公告。以下重复。列车延误,请寻求替代交通方式,极内省所有地铁路线暂停服务……

  ——「世界之钻」大众交通公告,日期96.1.1-19A

  回到沙尘和酷暑之中,苔蛾座二号星的大气像一件令人窒息的斗篷般裹住她。

  这颗行星的旋转速度很慢,十八个小时并没有让阳光减暗,倒是让尸骸腐臭的气味更加浓厚。玛熙特虽然有预期到,但还是被呛得喘不过气。身体会遗忘痛苦。在玛熙特还很小、才刚开始思考成为忆象长链中的一部分会是什么感觉时,莱赛尔太空站的忆象融合疗程心理师首先告诉她的就是这个:身体会遗忘痛苦,但也会将应对模式写入自体之内:内分泌反应和化学触发物,模式是由生物回馈所决定。记忆就是这么回事:连续性加上内分泌反应。

  尸臭和令人晕眩的高热再度传来,重复的经验让玛熙特想要干呕。她想道:伊斯坎德,你有经验过杀人的场面吗?

  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在妳带我去之前都没有。〉

  所以这就是她在他们的忆象链里新增的内容。她不知道自己该对此有何感受。

  这次走向高原上的据点,感觉跟第一回不同。那些外星人,她们说话的对象,仍然令她害怕——仍然令她心惊胆跳,就算她只敢在自己心里坦白承认——但她已经对牠们歌唱过,她这次也可以做到。他们这个小团队的组成也不同了:同样四名带着震击棍的护卫士兵,同一片用最具泰斯凯兰风情的丝绸织锦制成的顶篷,但除此之外还加入了二十蝉,他一脸戾气地带着那盒死掉的真菌,还有他要问的问题。这就是玛熙特的工作了,她要设法用这种不是语言的语言,在这个炎热到让她觉得快要昏厥的星球上,问出那些问题。

  她们步行时,三海草一直擦过她的身侧。一开始,玛熙特以为她是在做某种主权宣示——因为我的手到过妳体内,所以妳就是我的了。这个念头让她猛然退缩,也随着一种令她皱眉的共感召唤出伊斯坎德记忆的回响,其中有六方位和他寝宫里的床铺——但她接着发现那几乎肯定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她只是站得比较靠近,她们之间的某种高墙瓦解了。两人之间有着轻松自然的亲密感,就像玛熙特和过去的其他情人一样,没有任何不同。记忆的连续性和内分泌反应对所有人都能发挥作用,不论是太空站民、泰斯凯兰人或其他——内分泌反应会用属于肉身的、残酷不留情面的语言说:这个人的手在你的欢迎之下到过你的体内,那就再来一次吧。这里有些很棒的化学物质可以作为辅助。

  外星人在高原的顶点等待他们,但和上次不是同一组外星人。

  玛熙特立刻用「三号」和「四号」称呼那两个取代一号和二号的外星人:牠们是同一个物种,但显然是不同的个体。两个都很高,就算扣掉耳朵不算,都比玛熙特足足高了一呎半,其中一个有深浅色交错的杂色斑点,另一个全身几乎是纯粹的灰色,只有半边脸上分布着一大块黑印。牠们显然已经等了一段时间。玛熙特好奇着,他们整个谈判队伍会不会在有机会打招呼之前,就因为失了礼数而被吃掉。

  她决定抢先一步。他们要嘛会被吃掉,要嘛不会。(这么泰然的宿命观是来自她血液中脑内啡和催产素混合的效果,或只是因为她变得比以前更像伊斯坎德?那样的勇敢,那样简单地下决定——)她朝三号和四号走过去,恰恰停在牠们爪子所及范围的边缘。阳光耙抓着她,感觉像她头颅上压着的重物。然后她开口,将肺里吸满沙漠的空气,然后尽可能大声唱出代表「你好」的声音。

  她的喉咙仍然因为上一次的歌唱沟通而沙哑。这次会更艰难。但是——三海草来到她身边,跟她一起唱,甚至二十蝉也试着加入,轻轻唱出的高音,共鸣不太好,但仍然算是在唱。经过一段令人痛苦至极的停顿,三号和四号也唱出回应。你好。

  他们要办正事了。

  护卫队架起顶篷,装置了全像投影放映机——还有他们的新玩具,一只改造成办公用途的云钩,可以将档案和讯息在用户周围投射成环状,但它不需要佩戴,任何靠近它的人都可以徒手操作。三海草把它叫做「战略计划工具」,二十蝉只说那就是战略桌,舰队拿来做战争推演的那种。

  现在没有时间学习语言了。甚至没有时间判断她们学会的这个究竟是不是语言。

  只能假设:这些外星人能够沟通,也理解沟通的概念。

  假设:除了声音之外,牠们也使用一种对玛熙特或其他任何人类都不可见的方式沟通。

  假设:牠们似乎非常乐意把整个星球生吞活剥,只留残余物在太阳下腐烂。如同那些尸首,那些死掉的人——

  综合以上假设,现在是用全像投影画图沟通的时候了。

  三号和四号很快就意会到她和三海草在做什么,于是也用牠们的爪子在微微发亮的沙漠空气中画出光的线条,但这还不是最令人不安的部分。最令人不安的,是牠们似乎都知道一号和二号在前一天做过的每一件事——还有牠们以骇人而诡异的同步动作移动,就跟一号和二号一样。三号会把由四号开头的手势做完,画完四号起笔的图形。牠们画图的方式完全一模一样,相同的技巧、相同的风格。

  牠们就像是同一条忆象链上的两个环节——只不过两者同时都有实体。这个念头让玛熙特瑟缩。(但是,依照她在莱赛尔太空站所学到的标准,她作为一长串有机记忆中的一环链接,不也是个错误的产品吗?)

  用图画和音乐片段沟通,速度很缓慢,而且在酷热之下十分折磨人。他们兜着圈子想要说「停火」,但没有办法传达那么实际具体的概念,表达出的比较像是「设法撤退」。如果玛熙特能弄清楚这些生物是怎么做出牠们的攻击,她就有机会进一步请求牠们改到别的地方去做。找个远离莱赛尔太空站的地方(……还有泰斯凯兰,噢,达哲‧塔拉特这下大概会把她盛在盘子上送给亚克奈‧安拿巴了)。但她没有办法问出「为什么」。她没有办法使用任何抽象概念,除了——

  轮到玛熙特开始下一个句子、词组或沟通单位时,她小心画出一个人类的轮廓,用螺旋状的光线表现它的内脏飞溅到体外;在它的上方,她画上一个外星人的轮廓,有长长的脖子和肉食性生物的利爪。

  三海草赶忙说:「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玛熙特!」但玛熙特已经张开嘴,舌头摸索出那个像歌唱又像吐唾沫的声音,在她们学会的混合语言里代表住手,代表不、停止或走开。

  别杀掉我们。

  一阵椎心的静默。

  三号举起一只爪子——牠爪子后的双手好纤细,玛熙特觉得牠们的利爪可伸缩,从事精密工作时会收折起来——但没有将玛熙特开膛破肚。也没有唱出任何声音回应。牠在被切割开的那个人形旁边画了另一个人类的轮廓,然后再画了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彷佛在说,「但妳可以制造更多的妳。」

  究竟「妳」这个概念,可以包含的范围有多广?

  可以广到包含一整个物种吗?

  在她的另一边,二十蝉的光头被阳光照成介于金黄和浓粉红之间的颜色,脸颊变得蜡黄灰败,被高热蒸干。他轻声叹气道:「好吧,这真是够了。」

  「什么?」玛熙特困惑地开口问。但是他已经拿出了那盒真菌,那盒可能有毒的东西,拿到三号和四号看得见的地方,像是举着战利品,或是在做出挑战。

  他指着盒子。外星人的眼睛紧盯着盒子,彷佛它有和黑洞一样的引力。然后他指向玛熙特刚才画的图,那个死掉、被剖开、不成人形的人类。他把盒子晃了晃,里面的白色真菌干透,被晃得叩叩作响。那个声音太大了。苔蛾座二号星上没有昆虫吗?这里真的除了硅沙和阳光之外别无他物吗?

  三号和四号又用了那种难以参透的语言进行无声的沟通。牠们张开嘴,同时唱出一种令人骨骼震动的声音,一阵晕眩反胃随之而来。玛熙特辨识出一部分的声音模式,就是被她和三海草解读成「胜利」的词,但是其中做了些改变,变成了别种样子。她好迷惑。没有语言,她没办法跟这些生物——这些人,牠们是人,她在忍住不呕吐的同时还是必须把牠们想成人——对话。如果她是个诗人……

  妳应该要是泰斯凯兰人的,那样妳可以成为一个多出色的诗人啊。

  ……像三海草那样的诗人,那样一来,泰斯凯兰真是倾全国之力送错了人来这里说故事。现在,诗歌能带来什么好处?

  有一个护卫士兵在跟三海草说话,压低声音,语速很快,用的是泰斯凯兰语。有那么令人惊恐的一刻,玛熙特完全无法理解语言。所有的音节都变成了无用的声音。

  〈呼吸。〉伊斯坎德在她脑海里说,就像先前一样。但这次他是用太空站语言说,她吸进第一口氧气时就随之饮下的语言。声音和意义猝然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字词重新成为象征。她恢复了用语言思考的能力。

  三海草的手指碰了碰玛熙特的手腕下缘。「我们必须离开。」她说。玛熙特需要费力解读这句话,听懂单纯的泰斯凯兰词语,没有满满的隐含叙事和暗示。我们必须缺席,我们必须将自己从这里移除。

  「什么?」她勉强又发出一个无济于事的疑问词。

  「皇帝陛下,十九手斧,她要我们回复讯息。我们两个现在要回去『轮平衡锤』号。信差在等。」

  「不行,」玛熙特说。「我们——他们没有——」

  在她背后,三号和四号朝着二十蝉接近,绕着他打转。他动也不动地站着,拿着那盒死掉的真菌,神态完全平静无波。玛熙特纳闷着,这是否正是身为恒定教徒所代表的意义:就算即将死于巨大的掠食性敌人手中,也毫不在乎。

  一只爪子在盒上敲了一下,发出动物角质碰到塑料的敲击声。

  〈十九手斧如果不是有事需要我们,就不会这样找我们过去。〉伊斯坎德在玛熙特脑海中说。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他对十九手斧的全心笃定,相信她值得自己为她卷入生前那些荒谬、痛苦、致命的麻烦,确信自己爱着她,即使这在他生命的最后无关紧要,他对她的爱仍然有增无减。

  「去吧,」二十蝉说,声音听起来怪异而遥远。「搭交通船回去,带着我们的护卫。我想我在这里会没事的。」

  「你要怎么做?」玛熙特说。

  「我会把牠们死去同胞的一小部分交回给牠们,」二十蝉说,同时仍然文风不动。「然后看看牠们了不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去吧。」

  三号又在光线里画图,画了一个碎形,跟真菌很相似。那个形状覆盖在玛熙特稍早画的、被割开的人体上。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对,」三海草说。「但当初就是十九手斧派我来这里的——或至少没有阻止我。而且,她是皇帝嘛。」

  伊斯坎德重复道:〈她是皇帝。而且这位副官有办法在这里照顾自己。虽然他不会唱歌。〉

  「不——不要死掉?」玛熙特无济于事地说。她根本不怎么喜欢二十蝉这个人。

  「人皆有一死。」二十蝉说。四号的大嘴离他的脸只有几吋远。

  玛熙特心想:人皆有一死,但记忆则不然——接着转身跟随三海草回到交通船,回到舰队,回到等待着她们的泰斯凯兰。

  他们把二十蝉跟敌人一起留在沙漠里。九木槿恨极了,发自肺腑地恨,但是她没什么办法反驳这个决定。尤其是特使和德兹梅尔(间谍和她的宠物,噢,有时候她真希望能把十六月出的惯用语丢出脑海)还发誓保证,蝉群是自己要求留下的。

  这实在太符合他的作风,所以她相信了。完全和他在医疗舱的密封门后做的事一样,刻意用自己当作可能的牺牲品,等着看他是否会因为吸入真菌孢子而死。

  不论如何,她还是怨恨这个决定。她希望她的副官——也是她最亲近、相识最久的朋友——能不那么热中于维持整个世界(亦即整个帝国、整个宇宙)的平衡,可以自私地多想着救救他自己的小命。就算不为了别的原因,也要为了她啊。

  特使和德兹梅尔去响应皇帝的紧急电文,二泡沫从旁督导,而九木槿离开舰桥,休息一个小时。(她其实欠了九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谁会需要睡上九个小时?)她没有回去自己的寝室,直接到二十蝉那里——当然了,他还是没换密码。门打开了,放她进去。

  平常被他塞在角落的工作终端机上方,有一段自动播放的全像投影讯息在旋转,用他一贯的整齐字符笔迹写着:小槿,如果我不在,帮我替植物浇水,还有喂喂那只活该被繁星诅咒的卡乌朗小猫。

  她才不会哭出来呢。这是应急保险讯息,又不是诀别书。

  总之,她还是帮植物浇了水,在浇水的同时发现了那只活该被繁星诅咒的卡乌朗小猫,牠睡在其中一个盆栽里,看起来像黑如宇宙空洞、奇形怪状的根茎蔬菜——而且是被她无意间洒了水时对她嘶叫的根茎蔬菜。她也喂了牠小块的植物肉,牠似乎享用得很开心。

  牠跑来窝在她的膝上,打着呼噜,从她的手上舔植物肉吃,真是可爱得没道理。她还在喂牠的时候,她的云钩响起了优先讯息的通知,是从指挥官专用的广播频段送来的。她不假思索地播放讯息;这个频段的所有讯息都非听不可。

  讯息播放之后,十六月出的影像占满了九木槿半边的视野,但另外半边仍然维持净空。十六月出已经不在「轮平衡锤」号上。她回到她自己的「拋物线压缩」号的舰桥。她这一走,九木槿知道自己应该大松一口气,但实际上并没有,一点都没有。她轻轻拍抚卡乌朗小猫,免得牠又吵着要吃肉(但效果不尽显著),同时聆听讯息。

  元帅,十六月出在她遥远的旗舰上说道。尽管我们意见相左,但基于您是我的长官,也基于您了解我们敌人的船舰与身体都具有强大可怖的能力,我感到自己有责任告诉您我得知了这件事——虽然我相信您已经知情:您其中一艘侦察舰已经发现敌人的母星系。请勿责怪您手下的军官,他们守口如瓶。但是第二十四军团就和第十军团一样聪敏,「重力玫瑰」号改变飞行轨迹和搜索模式、穿过我的军团返航时,显然就代表他们找到了我们都在寻找的目标。我自己的侦察机也证实「重力玫瑰」号的发现。

  我正在准备部队展开攻击。如果您愿意将指挥权交给我,我会自愿领军:「拋物线压缩」号会与「轮平衡锤」号并肩切穿敌阵,接近到足以将它们在天际燃烧殆尽的距离,消除可能感染我们的病原,歼灭无疑会吞食我们的敌人。

  我理解您也许希望先等到您的谈判代表回来。我也会暂且一起等。

  我的元帅,我宁愿趁这场战争吸干泰斯凯兰的生命力前,就牺牲小我终结战争,也不愿意在漫长的消耗战中茍活。我相信您有同感。此外,您是卡乌朗星系的平乱英雄,也许我们会一起活过战火。

  讯息结束。九木槿的半边视野又回到二十蝉寝室里的花园。

  「干,血红的星光啊。」她说。卡乌朗小猫深受冒犯地看着她,从她腿上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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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皇帝的勋卫透过速件信差寄出讯息,传送的速度甚至会比舰队的讯息更快。

  五玛瑙说是五个半小时。他们的要求和八解药的一长串提问,要花费五个半小时传送到「轮平衡锤」这艘旗舰上,然后再加上录制答复讯息的时间,又过五个半小时才会传回来。他们等待的同时,五玛瑙先送他回去睡觉。他心里埋怨,可是也觉得自己是该去睡:他跑到都城去,害得人家得去救他,而且他脑袋里还不停担心着信号问题和爆裂物哪个才是事故原因。他问五玛瑙有没有从司法部那里听到消息,她没有回答,反而更坚持地叫他上床睡觉,这代表她要嘛没有听说,再不就是听到了坏消息,肇事原因是爆裂物。

  不过八解药还是去睡了,并且很高兴一夜无梦。他很肯定,如果他作梦,必然会梦到列车脱轨。

  寄给特使的讯息应该会在隔天中午之前传送回复到地宫,但是回信没有准时抵达,到了晚餐时也没来。八解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用百合花卷起的香料肝脏佐奶酪,虽然他平常很爱吃炸花瓣,现在却紧张得吃不下。万事万物似乎都运转得比他能跟上的速度快了那么一点点。没有人告诉他地铁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云钩提供他比一般公开新闻更有用的信息。

  过了一阵子,他就不得不关掉新闻。看到地铁管路里飘出浓烟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日落之后,五玛瑙才用宫殿区内部的邮务系统寄给他一只数据微片匣,要他去看他的提问得到什么答复。答复者显然不只有三海草特使,还有玛熙特‧德兹梅尔。她们两人一起回复讯息,让八解药好奇这是否证明十六月出舰队长传来的警告是对的——情报部被莱赛尔太空站的大使渗透了。或者证明三方向角说的是对的:玛熙特不管人在哪里、不管是否蓄意,都会扰乱规定的程序和世界的正常运作。

  他抵达皇帝的寝殿时,五玛瑙就坐在一张白丝绒沙发上等他,有人陪她一起等。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也就代表八解药将被左边的皇帝本人和右边的五玛瑙夹在中间看全像投影讯息。五玛瑙的孩子二地图,那个曾经对八解药表明自己有七岁大、活过一整个纪元的小孩,正趴在皇帝的磁砖地板上读一本数学教科书,不到他想睡的时候都不需要去睡觉。祖亲皇帝住在这里时,八解药也不记得自己这样做过。他觉得他不可能对这种行为感到自在。

  五玛瑙问他——或是在问皇帝陛下,这实在很难分辨。「我们该来听三海草有什么话要说了吧?」他们俩都还没答话,她就播放了投影。

  出现的不只是三海草特使,还有在她身边的玛熙特‧德兹梅尔。

  她们在全像投影里看起来都非常疲惫、汗流浃背而且一点也不开心。她们所在的地点是个金属墙壁的小房间,只开了一扇窗户,取景时并没有怎么照到窗户外面应该有的星空,但是八解药可以想象窗外的样子。他看不到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场听她们录制讯息,但是从她们的眼神——玛熙特一直往左瞄,三海草则很刻意不看左手边——他判断应该有某个人在场,至少是某个令玛熙特紧张的人。

  他传到舰队的讯息里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三海草特使,为什么妳相信我们跟敌方的谈判会成功?还有,为什么是妳、而非情报部的其他人选择出去当代表?就这两个问题。他只想听她的解释,试着对她建立一点了解,看看他相不相信她所做的事。

  三海草特使清晰高亢的声音变得沙哑,听起来像是去过一场非常喧闹的演唱会随着乐团跟唱,或是前一天晚上十分热情地参与了一场亚莫利奇球赛。她直视着录像用的云钩,所以八解药感觉她彷佛笔直望进他的双眼。直接的眼神接触。他想别开视线,但她甚至不是真正在场。

  「殿下,」她用优美的正式语态说道。「勋卫阁下、皇帝陛下,我从第十军团旗舰『轮平衡锤』号对『世界之钻』的各位致上尊敬的问候。抱歉只能回复如此简短的讯息,但如同各位可能已经想象到的,我们手边有点忙碌。」

  片刻停顿之间,全像投影中的玛熙特脸上掠过一阵情绪波动。八解药猜想那也许是在忍笑,大人感到惧怕而不想让小孩知道时会有的那种笑。

  「殿下,您这封小小的短笺里问的问题实为复杂,」三海草继续说。「德兹梅尔大使和我无法为您提供应有的答复,基于时间——和其他方面的困难。但是她——在这里的玛熙特,」她朝大使做了个手势。「她认为您既然问了,就应该得到答案,尤其是您又这么不远千里地把问题寄来。」

  十九手斧在他旁边咕哝着说,「……她当然会这么想了,可不是吗。」

  「难道您不会吗?」五玛瑙说,彷佛八解药根本不在场,彷佛她们并不是在谈论他。

  「噢,在这一点上,我和大使深有同感。」十九手斧说。八解药猛然想起她给他那只矛尖时说的话:不管你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你不是六方位,我会确保你不需要成为他。他再次纳闷起她为他、或对他所做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件事——但特使又开口了,全像投影讯息继续播放,不受录制之后五个半小时发生的这段对话所影响。

  「您想知道我为什么接下这份工作,而不是情报部的其他人接下。这个问题比较简单,殿下,原因就是因为我想。收到征求启事之后,我——我就是想,想要做点什么事,除了坐办公室、睡不着觉、写不出诗以外的事。」

  玛熙特在她旁边轻声说,「小草——」语气温柔而同情。那应该就是特使的昵称了吧。大使会知道她的昵称挺奇怪的,真的喊出来就更奇怪了。三海草对她挥挥手,一只手做了个略微垂落的手势,似乎在说「等一下」。

  「殿下,如果您不懂想要做点什么事的意思,就问问陛下吧。我相信她也跟您一起在看。而如果您还是觉得搞不懂为什么接下任务的是我,而不是情报部的其他人,那就问她为什么没有阻止我,或是派其他人跟我一起来。」

  特使说出这段话时,十九手斧笑了,除了笑之外还点点头。八解药很确定自己一定是被耍了,被她们用六道跳跃门的距离和五个半小时的时间耍了——但是她们耍他的方式,只是诚恳地告诉他真相,这感觉奇怪又新鲜。他得把这招学起来。

  特使在全像投影中叹了口气。「您的另一个问题就比较难了。而这也是我和德兹梅尔大使一起坐在这里的原因,她对语言的理解能力比我好,虽然我比起她是个更好的外交人员——这不是她的错,她——」三海草看起来像是把本来想说的第一个字赶紧硬吞了回去,然后迅速改口。「——她缺乏练习。为什么我相信我们能够和敌人谈判成功?因为牠们会说话,殿下。因为在我们了解如何发出牠们能够领会的声音来沟通之后,牠们就回话了。也因为——噢,因为我从小就在读十一车床的作品。让五玛瑙给您找一本《神秘边疆外讯》吧,您是六方位陛下百分之九十的复制体,而且也大到能读懂了。」

  玛熙特小心翼翼地打断她,彷佛泳者跳水时避免激起水花。「殿下,因为特使她喜欢外星人,至少是像人类的外星人,她第一次跟我见面时就告诉我了。因为她跟某些泰斯凯兰人不同,她认为不是泰斯凯兰国民的人类,仍然可能是其他种的人类。依此类推,很容易就能把那些外星人当作一种——人,就算是跟人类不一样的人。」

  「玛熙特。」三海草说。她似乎非常震惊。

  但大使继续道:「我不懂牠们如何说话。我知道除了我们学了几个字、用来说给牠们听的语言,牠们还有其他语言,至少一种是人耳无法听到的。我知道牠们不像我们这样重视死亡,但牠们理解死亡的概念。我知道牠们在第一次会面之后,再度回到谈判桌上。并且,即使在谈判期间,牠们也没有停止对舰队的攻击。除此之外,我所知无多。但我认为牠们是某个种类的人,如果是的话……」

  「如果是,殿下,」三海草坚定地说。「我们就可能在舰队损失太多船舰之前谈和。就这样了。」

  背景中传来一声喃喃低语。跟她们在一起的某个人说了些听不清楚的话。玛熙特显得害怕,或是不太舒服,或只是不高兴。太空站人的表情太多变了,实在很难搞懂他们的意思。特使看起来一脸平静。「就这样了。录像讯息结束。」

  然后全像投影消失了,原地只剩下皇帝寝殿的起居室,还有地上的二地图,从课本里抬起头来说:「妈妈,八解药会做矩阵代数运算吗?我会呢,我在你们看全像投影的时候把习题都解完了。」

  八解药发现自己想念当个七岁小孩的感觉。七岁的时候比十一岁单纯多了。

  他从沙发上起来,他想思考一下刚刚看到的内容,先不跟别人谈论,不管是跟皇帝或五玛瑙或任何人。「我只会一点矩阵代数,」他说着坐在二地图身边。「你要教我吗?」

  她们走出录像室时,「轮平衡锤」号的通讯官二泡沫仍然用打量的警戒眼神盯着她们。进行全像录像的全程中,三海草铁了心要对她视而不见。对她视而不见会比较容易,不然她们同时要被疑心重重的舰队人员监看(至少他们现在没穿隔离衣了),又被召回旗舰来答复皇储所提出的评估问题——根本不是皇帝本人的旨意。这就像接受一场那种「看看你适不适合我们团队的文化」的工作面试,而且面试官是个十一岁小孩,一个长得和六方位皇帝童年照片一模一样的十一岁小孩。

  三海草当时转头就要回到往苔蛾座二号星的交通船上,让那个小孩再慢慢等上几个小时——反正她如果要给出比较完整的答案,也得先继续尝试谈判,尝试让敌方了解他们真的不怎么喜欢伤亡,一点也不喜欢。但是玛熙特摇头反对,并且说:如果有哪个人理应得到答案、知道泰斯凯兰为什么这样做,那就是这个孩子了。

  然后三海草十分清楚且有点难为情地想起来,八解药是为了成为六方位而诞生的,为了在他的头颅里植入莱赛尔太空站的忆象机器,好让六方位可以永永远远当皇帝。她猜想,玛熙特对此抱有复杂的罪恶感。(而且,如果玛熙特真的比六个月前更像伊斯坎德‧阿格凡,那么她可能也怀抱着挫折和沮丧——还有罪恶感。)

  (昨晚跟她上床的到底是哪一个人?是哪一个人带来了那本新奇又精美的漫画,里面还有「它很宝贵,但它不是记忆」和「你所需要的一切都在我身上」这种对白?)

  (她真的想知道吗?可能其实不想吧。)

  当三海草来到全像录像机前面,玛熙特在她右方的固定位置,还有一个不以为然的舰队军官躲在角落。到头来,三海草决定尽可能将真相告诉那个小孩,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嗯——结果是值得的。如果她要做某件事,她就会把它做对,她一辈子都是这样,要嘛完全做好,要不就根本不要做。

  九木槿在舰桥上等待她们。

  三海草合起双手指尖放在胸前,深深一鞠躬,玛熙特也照做。她从眼角余光看到速件信差的航天飞机载着她们的讯息经过舰桥的窗户,在前往跳跃门的途中闪闪发亮,转眼就不见了。而她们还在这里,孤独地面对战争。

  「您有二十蝉部队长的消息了吗?」三海草问。她一直想到他,孤独地带着他的那盒真菌跟三号和四号在一起,孤独地处在酷热之中,就像她和玛熙特孤独地面对战争。

  「还没有,」元帅说。「从妳们抵达之后都没有。再过——噢,半个小时,我就要送妳们俩回去找他了。如果还找得到他的话。」

  三海草怀疑,如果他没有回传无线电讯息,那他可能也没剩多少部分能找了。她——会觉得很遗憾的。非常遗憾。那样真是浪费。就像二十蝉在水耕甲板跟她解释的那种浪费:宇宙应有的运行方式中出现了一个缺点、一种异常,一种不是最好——甚至称不上好——的资源使用方式。

  如果她活过这场战争平安回家,她可能会成为恒定教派的信徒。或读一点关于这个宗教的文献。

  「我们总是该回去的,」玛熙特说。「我们还没谈完。」

  「情况有变。」元帅说。三海草在心里皱了皱眉头。在她所知的任何诗歌、手册或案例研究里,谈判伙伴说出这句话准没好事。

  「怎么了?」她问。

  九木槿的神情难以判读。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封闭、充满防卫性、愤怒不已。接下来的这些话,她并不想对三海草说,但终究还是得说,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希望让情报部——或是莱赛尔太空站——搞砸她之后决定要做的事。这情况会很不愉快。三海草试图让自己鼓起勇气,但大致上她只感到疲倦。

  「侦察舰『重力玫瑰』号已经发现了敌方居住的其中一个星系,」九木槿说。「包含一颗行星和它的卫星。」

  「然后?」玛熙特问。

  「然后我在等蝉群带回更能够支持具体行动的信息,不能只有牠们想继续谈或是牠们全身都是真菌,我们要小心提防牠们的死者。如果没有——」片刻之间,九木槿就跟三海草第一眼看到她的样子如出一辙:帝国元帅的完美形象,足跨群星,不动如山。「那么,舰队知道牠们的心脏在哪里了,如果有必要,我已准备好将手伸进那里,掏出那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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