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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纵然十一车床和伊柏瑞克人共同生活了二十一年,他却没有给帝国的科学家提供多少生理学方面的数据。《外讯》一书比较像是探究哲学和道德的著作,也许期待一个人同时提出和外星人生活的灵性思考,并准确描述其生理习性、发展、饮食和罹病率,或许太强人所难——但文本中缺乏如此大量的实用信息,说明了《外讯》的读者对十一车床的思想,远比对伊柏瑞克人的身体(或有关伊柏瑞克人的其余信息)还更要熟悉。我们当初派了一位诗人过去,但我们该派的其实是一组博理官研究员。

  ——《神秘边疆外讯》一则学术评论之引言,由十二闪焰纪念教学医院之医学伦理主任,博理官二悬链线受邀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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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到十九笔结果。依字母顺序显示……

  ——荻卡克‧昂楚于莱赛尔医学研究数据库之查询纪录,日期92.1.1–19A(泰斯凯兰历)

  舰队就在他们抵达战场前最后一座跳跃门的另一端。

  或至少这里有舰队中的六个军团,和长长一排补给舰,在优雅壮盛的大型驱逐舰和旗舰和炮兵间飞来飞去。他们的庞大阵仗遮住所有可见的星星,虽然本来也没多少。玛熙特知道这个空域,虽然她先前从没来过;这里资源贫瘠,由泰斯凯兰掌控,莱赛尔太空站除了留意动态之外,没再多做什么。

  她刚花了令人作呕的六个小时听外星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听到她作梦都会梦到那段静电噪音和金属尖响,像是声音版的残影。达哲‧塔拉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外星人也是在这里。莱赛尔的飞行员就是在这个空域大量消失,人数多到让塔拉特和荻卡克‧昂楚先后注意到这些事故有其模式。注意、记录,然后利用。不过这里的星星依旧寥寥无几。没有星星,没有都城或其他星球那样的天空,只有大量的泰斯凯兰火力要避开而已。

  那些船全都美到不行。玛熙特的童年都在看吓人的传记电影,描述帝国舰队能对一颗星球(不是太空站,从来都不是太空站,永远都是星球,永远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联想起来很容易)造成多大伤害,以及同样吓人的连续剧,描绘泰斯凯兰军舰上的生活,充满了军队制服和轮休时的诗赋比赛。该死,但小时候那些东西好像甜食一样被她猛吞下肚。她现在八成还能解说那些剧情,复杂纠结的爱情故事、政治角力和横跨数季的阵营转换。然后,她人在这里,即使经历了三个月前在都城发生的一切,她依旧感觉自己好像一分为二,晕眩迷向、往下坠落,分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自己,和另一个权衡估量的自己,纳闷地想:这就是我感觉真实的时候吗?这就是我感觉像个文明人的时候吗?

  还有那个听起来像伊斯坎德、阴沉又兴味盎然的自己:这就是我忘记当个太空站人是什么感觉的时候吗?那现在呢?现在?我们还是玛熙特‧德兹梅尔吗?

  她想象过、惧怕过、也欣赏过这支舰队,但亲眼见到还是有种深层的断裂感。

  三海草就没这种问题。她轻轻松松赢得「茉莉咽喉」号通讯官的好感——或至少兴趣——这会儿他们进到舰队里「旗舰中的旗舰」——九木槿元帅本人的「轮平衡锤」号——的呼叫范围内,她便俯身越过他肩膀,接手传送讯息。

  「这里是特使三海草,在补给舰『茉莉咽喉』号上,」她说。「呼叫旗舰『轮平衡锤』号——你们请求情报部的支持,对吗?」

  过了好长一段停顿,比两艘船之间次光速距离所需的传送时间还长。玛熙特想象另一处舰桥的景象:他们是讶异?恼怒?三海草前来一事,他们有得到通知吗?

  终于,一则讯息传送回来:一个音调偏高、带优越感的男性嗓音,咬字流畅且完全没有口音,彷佛发话者是看新闻学来的泰斯凯兰语,或是自己就是一位新闻主播。「欢迎来到第十军团,特使。这里是首席部队长二十蝉,元帅本人的副官——她很遗憾此刻有事要处理,无法为您提供合乎礼节的招待。」

  「礼节,」三海草圆滑地说,「是皇宫里在玩的;这里是战场。我很期待在元帅有空的时候和她谈谈。我们很快就会登舰,副官——我们会乘『茉莉咽喉』号的接驳船,跟你们的物资一同抵达。」

  「我们?」那个声音问,然后玛熙特心想,呵,简单的别想了。

  「我们!」三海草热情同意。「我带了一位语言学顾问。她是个野蛮人,但别介意。她优秀极了。」

  接着她切断和副官的联机。那可是整个第十军团里地位第二高的军官。玛熙特不确定自己是吓坏、骄傲,或纯粹地、愉悦地、丑陋地感到有趣。她眼看三海草站挺身子,对通讯官做了一个泰斯凯兰式的睁眼笑容,然后伸展背脊,双手交扣在身后往后仰。她在做准备了,玛熙特暗忖。我也该去做好准备。

  「语言学顾问?这就是我现在的身分啰?」她问。

  三海草耸耸肩,一边肩膀和一只手简短动了一下。「如果妳比较想当莱赛尔驻泰斯凯兰大使,我可以等我们到那里之后重新介绍妳的身分。」她经过时温暖的指尖掠过玛熙特手腕,让玛熙特没多想就跟上去,心里想着向阳的花朵,或没那么令人愉快的自然现象——重力位,被腐物吸引的昆虫。「这提醒了我,玛熙特——如果妳想当莱赛尔大使,妳有权代表妳的太空站来和我们尖叫的外星人谈判吗?」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伊斯坎德和她喃喃说。〈没有其他人要去谈,而妳人就在这。〉

  喔,管他去死,何不当个大使兼外交官——让自己再度有利用价值,有权力和使用权力的空间,并且为了莱赛尔和泰斯凯兰去——做点除了逃命和当塔拉特肮脏的特务以外的事。做点什么。

  「茉莉咽喉」号机棚里的补给船,正在以训练有素的效率装载货物——一个接一个灰金色的箱子被一小排泰斯凯兰人用力推进船内。三海草跟玛熙特加入队伍,彷佛她们自己也是货物,不过玛熙特很怀疑她们会不会被整个人扔进去就是了。

  「我当然有权力,」玛熙特说。「没人让我不是大使,三海草,不管传承部长暗示什么。」

  「她没有——」三海草说,听起来确实很感兴趣,然后钻进船里。她转头补上:「那样暗示。」

  该死。

  玛熙特说:「这样啊,考虑到一切情况,还真是意外地令人愉快。」然后没再深聊更多。她不想要——她不能告诉三海草,她是为了躲避亚克奈‧安拿巴的外科医生,才来这里当达哲‧塔拉特在战争里的眼线,并在有机会时,为他做出更可怕的举动。她不能说。因此她转而进到船内,在补给柜中间安顿下来,把自己绑到某种控制自由落体的织网上。每面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有类似的网子。这是艘很有效率且设计精良的船。它一个月肯定要飞上百趟这样的短途航程——

  「愉快得很。」三海草的语气相当尖刻,流露出兴趣和戒备和某种暂且搁置的邀请:妳想玩的话,我们可以玩啊,玛熙特,就算不是现在。

  船门在她们身后发出嘶嘶的真空声紧紧关上,玛熙特闭上眼睛,迎接加速。

  旗舰的体积是如此庞大,以至于玛熙特没料到她们会花这么久才抵达「轮平衡锤」号。

  它从「茉莉咽喉」号舰桥上看起来非常近。如今,从补给船里小小的观察孔望去,旗舰变得愈来愈大,直到地平线和天空和地面都被它占去,彷佛整个可见的世界就只有这一面坚实的墙壁,一面坚实的船壁,但中间多了一张黑色的大嘴,一座机棚——而它同样大到不行,还持续变得愈来愈大;补给船离它愈近,其色彩和结构就愈发明显。机棚不只能容下这艘体型甚大的补给船,还能再放几百艘迷你三角舰,成排悬挂着等待它们的飞行员——外加其他大型轮船,然后依旧有空间能摆个至少十艘和这艘同样大小的船。天花板高得和都城那头宫殿区里某些楼房本身不相上下。

  他们落地时几乎没半点晃动,就这样,玛熙特这辈子第一次登上了泰斯凯兰战舰。

  船门立刻打开,玛熙特和三海草解开安全网的同时,一群积极值勤的泰斯凯兰人蜂拥而上——穿着简便的机能型制服,灰色和金色组成、膝盖以补丁加强的连身服,左肩上则有名字的字符和第十军团的徽记。他们蜂拥而上,然后完全无视她们,只顾那些补给箱。感觉就像在一架巨大的机器里,而它对你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因为你的样子不像那台机器想吞食下去、再从另一头吐出来的物体。

  三海草对她笑了一下,眼睛稍纵即逝地睁大,白牙几不可见地一闪。「准备好了?」

  「尽量啰。」玛熙特说,然后跟之前一样下船,进到属于泰斯凯兰的空间里,看看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着她。

  机棚里非常忙碌——还有其他在卸货的船,眼前更有实在多到不行的士兵。舰队无比庞大。玛熙特想到莱赛尔上的三万站民,以及曾几何时,在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三万感觉就已经是非常大的数字了。这艘旗舰上大概有三千名泰斯凯兰人,也许更多。单是前线这里就至少有十艘这个大小的船舰,所载人数相当于整个莱赛尔的人口,高举着泰斯凯兰战旗。其他还有那么多的船,全银河系到处都是,出现在几乎每座跳跃门两端。有些士兵明显受伤——这座机棚里有艘船被烧到近乎全黑,部分船身消失不见,从里面爬出来的人或流血或烧伤,或被动作迅速的医疗人员以担架带走。

  〈船被能量炮弹扫过之后就是长这个样子,〉伊斯坎德悄声和她说,又是惊恐又深受着迷,就跟她自己的感觉一样。〈这些外星人有办法对这舰队做出这种事——不管泰斯凯兰有多少士兵,船被烧了就是烧了。〉

  船被烧了就是烧了,玛熙特心想,像是回音、卡住的思绪——然后三海草轻拍她的肩膀,用下巴往人群对面比,表示显然无疑有人知道她们要来。

  他们派了人来护送她和三海草,而对方正在等候她们。他们一男一女,穿的都是全套的舰队制服,而非机棚工作人员的连身衣。男的很高,瘦得惊人,还把头剃了个全光;这是玛熙特第一次见到尚未迈入老年的泰斯凯兰人理光头。女的一身相同的银金色调,只有头发和肤色略有差异。她肩上有舰队长的烈日徽记,让玛熙特纳闷了一会她是否就是元帅本人——但不对,那不可能是九木槿,这位女性的军团标志不一样,是代表「二十四」的字符经风格化而成的拋物线。她不是这支军团的舰队长,却仍出现在这支军团的旗舰上——而且还来迎接情报部的代表——

  玛熙特没多少时间能思索,组成这支武力的各军团间有什么样的内部斗争;她紧跟在三海草后边,感觉自己身上的外套和长裤相较于身边那团火红的珊瑚色,还有其他人完美的舰队制服及两位前来迎宾的高阶军官,简直是枯燥又野蛮至极。两位军官没等着她们靠近,而是走到机棚中央跟她们会合。看起来是那名女性的主意;她大步向前,像绕行着吞噬太空的船只那样迈步,男子则毫不掩饰地对她摆了个不悦的脸色,那表情在他脸上稍纵即逝,让玛熙特怀疑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跟在后面,四步并作一步地跟上前。

  他们在其中一队排成圆弧形、闪闪发亮的三角攻击舰底下相会。三海草合指向两位舰队代表鞠躬,一个诚意十足但不卑微的招呼,玛熙特模仿她的动作,连角度都一样。她是个野蛮人,但她也有理由出现在这,不是吗?她是,她有理由该被泰斯凯兰的强大军力(在视觉上瞬间显得过于巨大又复杂)一涌而上地包围。

  〈呼吸。〉伊斯坎德喃喃说,而玛熙特照做,在站挺的同时深呼吸一口气。

  「特使,还有语言学家外交官。」男子说,声音和通讯时出现的那个带优越感的男高音一样——这位想必就是副官,首席部队长二十蝉,还真有意思,不是吗?一个除了他完美的制服以外,看起来如此不泰斯凯兰的男子——顶上无毛,不符潮流、令人担忧地细瘦——这么近的距离下,玛熙特能看到他连眉毛都剃得付之阙如,而泰斯凯兰人对自己的毛发通常是相当自豪的,他们会留一头系成发辫的长发,或是一头自由披散的长发——然而,他就站在这儿,担任泰斯凯兰国家级战争中领头旗舰的副指挥官。

  什么样的元帅会找这男的当副官啊?

  〈很有意思的那种——看他的手,玛熙特,看到手腕上的刺青没?他是恒定教派的信徒。〉

  上面是有刺青,在他的制服袖口底下,几乎看不太到。绿色的往外蔓延的东西,碎形。什么教派?

  〈晚点说——专心,玛熙特。〉

  那名女子没有鞠躬。「看来情报部给九木槿派了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性和一个野蛮人,」她冰冷直白地说。「看上去真了不起。我相信妳们两个会给她带来莫大的帮助。」

  二十蝉以无可挑剔的礼节,低声地说:「第二十四军团舰队长十六月出,」然后比了一下,彷佛把她当某种珍奇之物在展示。「我们今日的贵宾。」

  十六月出带着深思熟虑且不安好心的预谋,但没能成功配合上二十蝉无比礼貌的语态。「那我们走吧,副官?现在间谍和她的宠物你也都接到了,带我去看我们大家今天来要看的东西。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三海草问,好像这些小闹剧完全不重要似的。

  「那具尸体,」十六月出说,「妳们来这里要沟通的东西尸体。情报部有多擅长让死者复生?」

  「那不是我的专业。」三海草说。

  「元帅在医疗舱停尸间里等我们所有人过去,」二十蝉无视那些怪力乱神的暗示,向她们确认道。「我们确实有具尸体要给妳看,特使;牠说不了话,但应当能为妳提供一点信息。我们走吧?」

  环形结构,玛熙特暗忖,旧事重演。我才刚到,就要去看一具尸体——这次至少不会是你的尸体,伊斯坎德。

  〈一个人也就只能死这么多次。〉伊斯坎德苦中作乐地说。玛熙特得努力镇定。要是在此刻让泰斯凯兰人以为,这野蛮人在脑中和鬼魂讲话,这对情况可没帮助。看不见的、充满黑色幽默的鬼魂。

  这回没有通往司法部地下室的电梯,没有一堆身穿红衣的博理官围在尸体旁边,尸体上也没有用罩布遮盖以示尊重。玛熙特抵达这间停尸间时,一位医技官正从摊开来的外星人胸腔里,拿出两颗巨大肺脏,带去秤重跟测量,评估氧合作用、死因,进行泰斯凯兰人会对外星人身体组织做的各种测试。那副胸腔被摘去了肺脏,沿着外星人的长颈两侧像裸露的翅膀一样摊开。元帅就在尸体后方低头看着,好像自己能在体腔的空洞中占卜出未来。玛熙特从烈日尖矛的肩章认出她,但她同时完全符合玛熙特想象中,一位元帅会有的样子——如果那个元帅不是三个月前差点篡位、令人毫不缅怀的一闪电。

  九木槿体态壮硕有型,丰满的脂肪底下有着扎实的肌肉:臀部浑厚,腹部圆滑外凸,肩膀和胸膛宽敞,大腿稳如撑起太空站层层结构的T形钢柱。她看上去不动如山。等泰斯凯兰全像剧要把这场战争拍成史诗片时,一定得花好几个月寻觅合适的女演员;就算精心选角也挑不出比现实中更完美的人选。

  玛熙特看到她后,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外星人不是用那个喉咙发出那些声音的,元帅。」彷佛她以为直话直说能证明自己有用处,而不会被斥为野蛮之举。

  「感谢妳点出了显而易见的结论,给妳加五分。」九木槿说,圆滑殷切的低沉嗓音只让玛熙特联想到十九手斧沉稳又吓人的精确言词。「所以妳是个外星生物学家啰?」

  「这间谍带了个宠物来呢。」另一位舰队长说。十六月出。九木槿看她的表情让玛熙特怀疑,那层层的礼仪和外显的权威之下藏着一种深深的厌恶。

  「我不是外星生物学家,」玛熙特说,断定了十六月出对她的敌意,不太可能因为她回答元帅的问题而减少一点。「我是玛熙特‧德兹梅尔,莱赛尔太空站驻泰斯凯兰大使,及莱赛尔太空站于本空域之外交代表。」

  「大使是语言学家兼翻译官,」三海草说。「我本人是那个间谍。」她停了一下,完全为了做效果。「我们是来帮忙的。」

  那位副官,二十蝉,发出了一个超级引人注意的声音,好像他把一声大笑淹死再吞下尸体。三海草要不是没注意,要不就是没打算理会。

  她接着说:「能认识您实在令人无比欣喜,元帅。我本人以及情报部,对于有机会在与外星生物第一次接触的情境中派上用场,自是不胜感激。这外星人的喉咙真是令人着迷啊。」

  「然而,」元帅表示,「妳的语言学家兼翻译兼大使确信它不可能发出我们通讯系统上的那些声音。无论它有多令人着迷。介意解释解释吗?请启迪一下我,当然了,还有舰队长十六月出。」她看向十六月出时,笑着露出了那么些牙齿,让玛熙特因为察觉那丝威胁而口干舌燥,尝到一阵金属腥味。一位会露齿而笑的泰斯凯兰将军。满是活力,满是危险。

  〈她非常厉害。〉伊斯坎德喃喃说,玛熙特也赞同。九木槿显然被十六月出吓一跳,即使惊讶,仍精妙地维持指挥身分。玛熙特怀疑她甚至不晓得这位舰队长在她的旗舰上,直到她跟玛熙特及三海草一同走进这间临时停尸间里。

  三海草正平静直白地说道:「在对您传给情报部的样本进行大量音频分析后,我们相信,通讯频道上的声音是音标,不是具体的语句——除非这个外星人的声带是以合成器及特雷门琴组成,那么牠不可能自己发出那些声音。」

  「不过您可以解剖看看就是了,」玛熙特补充。「确定牠无法靠磁场震荡来发声。」

  「您其他部位都解剖了,」十六月出补上一句。「不如就看看牠的脖子。既然我人在这里,我就留下来看吧。毕竟被这些东西飞也似地杀死的可是我的士兵。」

  「舰队长,我要是在您和我在机棚相遇前,」二十蝉温温地说,「早个两分钟以上得知您在『轮平衡锤』号上,我就会确保您也受邀参与验尸过程。」

  玛熙特没法转过去看十六月出的反应,这段对话发生在她背后让她感觉异样地赤裸,被人盯着的感觉蔓延,让皮肤一阵刺麻,纵使那双眼睛的主人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她想要看。这两个舰队长的纠缠——意义重大,相当重要;如果她跟三海草要让自己的用处大到能活过这场战争,她就得搞清楚。

  〈妳还是想得好像我们在试图逃出安拿巴大臣的魔掌,〉伊斯坎德悄声对她说。〈用处大到能活过这场战争?情况没那么糟。还没。〉

  还没,玛熙特心想。但这是政治,我必须搞懂——

  〈它的轮廓。谁想要情报部介入,谁不想。〉接着伊斯坎德溜出她的思绪,像一团构不着的火堆,某种侧边带银色条纹的鱼,游进水耕养殖槽的暗处里。

  不论十六月出脸上是什么表情,她说道:「蝉群,我对你的期待一向更高——『焦黑瓷片』号四小时前便已入港,而我一直在等的同时,我们元帅的副官竟毫不知情?」

  二十蝉——蝉群。玛熙特想起伊斯坎德在她瞥见他刺青时和她说的话。「恒定邪教徒」。搭上一个昆虫的名字。一种无所不在的昆虫。泰斯凯兰人不应当以动物命名,完全不能。昆虫不算是动物吗?她一向预设牠们是。

  九木槿以同一副威胁性的面无表情(她似乎很常是这副脸色)看这两人斗嘴,然后用足以平定任何争执的力道,将双手搁在金属解剖桌上。两手各摆在外星人头部两侧,彷佛她能用手掌将其粉碎。「留下来,十六月出。看看我们敌人体内长什么样子。妳错过的部分,医技官会跟妳说明。现在。妳——」她下巴指向三海草。「我想知道妳、或妳的野蛮人语言学家,能否用这些妳说妳们辨识出来的音标,做出回应。妳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在我决定牠们不值得花那个力气去沟通之前,搞清楚怎么和这些东西沟通。」

  「你们的广播系统是怎么样的?」三海草轻快有干劲地问道,彷佛这事完全不成问题。玛熙特知道没这么简单。她们才刚开始在诠释通讯频道上的声音,中间还有一半的时间反胃到无法思考,被那些怪声搞得喘不过气。她们也许有办法对外星人说什么,但几乎可以肯定内容会是错的,给人类的舌头和脑袋扭曲过的、半成形的畸异言语。

  〈但也许能把牠们引来。〉伊斯坎德咕哝道,然后她暗忖,饵。

  就像达哲‧塔拉特拿莱赛尔当泰斯凯兰的饵。就像她自己现在一样——当三海草的饵,当这支舰队的饵。如果她奉塔拉特之命从中作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不——

  〈妳不想要。〉

  我不想故意搞砸我的工作,玛熙特心想,一小句不怀好意的伤人话,然后感觉到伊斯坎德——以手肘传至无名指的一阵刺痛,以及她脑中自己的声音——响应的问句:喔?所以妳负责的工作现在是初次外星接触吗?他们现在已经融合得如此紧密了,但不合之处依旧会引发疼痛。

  「等妳有能播送的通讯内容,」九木槿和三海草说。「我们就能准备用牠们使用的频率,将它播送出去。内容好了之后先拿来给我。二十蝉会带妳们去妳们的寝室,还有通讯工作室。」

  那是某种打发。元帅的下一个动作——把穿着红色手术袍的医技官叫来,让十六月出站到她旁边看——又是一次打发。玛熙特合指鞠躬,发现自己因为知道这在此地是合宜的动作而安心,又因为这份安心而再次忧伤不已;忧伤于自己有多么容易就被从太空站带走,多么容易就融入泰斯凯兰的政治、享乐和毒害之中;忧伤于她多渴望能派上用场,以及自己有多讨厌那份渴望。

  外星人的喉咙在她医技官的手术刀下,像一颗完美熟成的果实被剖开。

  九木槿能看见里面的肌肉没什么特别之处,还软趴趴地渗出红色液体。充氧血。这个外星人死得还没有很久,而她要是深入去想,那岂不是令人毛骨悚然——这东西不到半天前还活着、还如饥似渴,带着牠令人费解的智慧在行动,牠如果没被这样剖开,就可能在躲藏、伪装、静候突袭的时刻——

  一直待在她左手肘边的十六月出,凑上前看手术刀哗地将肌肉切下,露出某个看起来像气管一样呈棱纹状,橡胶似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喉咙,」她说,让九木槿好奇她战友的舰队长是亲手解剖过多少喉咙。

  「切开来。最上面喉头应该在的位置。」九木槿说,她的医技官照做。

  上面有喉膜,很好。整体结构巨大但还算标准——从她久远以前在军事学院念第一年的时候上的基础解剖学,残存至今的记忆来判断。外星人气管顶端层层堆栈的外星血肉,看起来全都相当寻常,标准的哺乳类特征:闭紧得足以避免食物穿过,能够在有空气硬挤过去的时候震动发声。没有任何部位看起来能发出他们拦截到的录音中,那些机器尖叫般的共鸣噪音。

  十六月出说:「往下切。气管连接肺部的地方。它有肺部,对吧?」

  肺脏就搁在手术兼解剖室另一端架子上的金属盆里。九木槿指向它们。「牠本来有。两个。」

  不管十六月出跑来她旗舰并闯进她的医疗舱,是要玩什么样的政治把戏,和想出一个好主意的可能性相比都相形失色。九木槿纳闷她加入舰队之前是不是想从医,或只是某种以观看解剖和研究体内构造为乐的变态。「往下切。」她重复道,双眼睁大成得意的笑容。

  九木槿向她的医技官点头,于是他照十六月出的提示做,把气管切开到几乎整个摊平,一片带棱纹的僵硬肌肉。它开始分岔的地方有某个东西——很像另一个发声腔的骨架,四周包着一个看起来像泄了气的气球的东西,连接着一大串九木槿肯定不记得在基础解剖学里看过的肌肉。

  「是个『鸣管』,」十六月出得意洋洋地说。「鸟类就有这个。您的间谍和她的宠物弄错了,元帅——这外星人能用那东西发出各式各样的鬼叫声。」

  外围那个气球一定就是震动的部分,九木槿心想,而那些肌肉是用来把它撑在恰当的紧绷度上。带着一种诱人的厌恶感,她往外星人的喉咙伸手,用指尖拉长那层喉膜。她的手指染红了。如果这东西是她杀死的,她就会把血抹在她额头上以示胜利。但她还没有资格那么做。

  「把它切下来,」她指示医技官说。「肌肉尽可能都留着。然后保存起来。我猜我的间谍和她的宠物,」——那是对十六月出的认可,间接地称赞另一位舰队长预测解剖结果的能力——「也许会想拿来自己弄出一些那种噪音。」

  「所以您真的相信那位情报部探员。」十六月出说。她们离开桌边,让医技官做他的工作。九木槿还没洗手。摸过外星人之后没有死掉或溶解,本身就有其令人满足之处。牠们的神秘面纱揭开了一小块。牠们会死。牠们会死亡、流血、冷却,是一组怪异难解却又完全能理解的器官。跟其他死掉的东西一样,就只是肉。

  「我为何不该信?」她问十六月出。「如果妳跟我说『因为她是个间谍』,我就得把妳估计的智商数字调低,那样就太可惜了。说个具体理由,舰队长。」

  十六月出没被激怒,这点九木槿得予以肯定。她说:「您不晓得她的身分,或她对谁效忠,除了也许效忠于泰斯凯兰之外。她不是舰队的人。这,」——她比向那个外星人、医疗区、这整个情况——「是舰队的工作。我无意冒犯,但我从没想过卡乌朗战役的英雄会想带外人来打仗,元帅。」

  「我不是英雄,」九木槿发觉自己说道。「我是个士兵。而卡乌朗战役是士兵打赢的,靠的是我所能弄到最好的情报资源。我不会阻止我手下的人获得资源,舰队长。我提供他们资源。我们缺少的东西,情报部的探员会帮我们弄到,同时不用再让我的人——或是妳的,或四十氧化物的,或任何人的——冒更多非必要的风险跟这些外星人交手。」

  「舰队有自己的情报机构,」十六月出说,然后停在那里,让它像战帖似地悬在两人之间。喔元帅啊,您要是真的这么处心积虑想提供合适的资源,怎么没去找第三分部帮忙?她不需要说出来。九木槿在屋内一片死寂中听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就只有她俩后方工作中的医技官,时不时会传来挤出外星人体液的声音。

  「我们不负责和外星生物的初次接触,」她说,好像这是个合理的理由。「那是情报部的事。而这也就一个间谍,十六月出。远比第三分部的一个中队好管多了。」

  某种情绪在那对浅色的眼睛后面一闪而过。九木槿思索自己是否跟十六月出透露了太多对于舰队情报人员的厌恶。那没什么,除非第二十四军团的舰队长自己就是,或在她当上军官前曾是第三分部的人——她得去确认她的公开纪录,或让蝉群去。但他们都太忙了。

  「一个间谍和一个野蛮人,」最终,十六月出说。「间谍我还能理解。但她的计划里还包含了参与开战过程的外国人?元帅,那部分很困扰我。她是莱赛尔太空站来的。最开始就是莱赛尔太空站这个小小的独立实体,告诉我们这些外星人的事——」

  「并拉下一闪电,没错。」九木槿说。

  「一闪电,连带还有九推进器。」

  九推进器部长,九木槿的恩人和导师,她的靠山。十六月出在暗示说,九推进器不是「退休」——而是参与了政变,被推下台,换人上位。「我相信前部长很享受她的退休生活。」九木槿说。她很难想象九推进器参与图谋篡位这样的事。她总是如此谨慎,是都城里一双警醒的眼睛,沉稳到让九木槿感觉自己总能在有后援的情况下,冒点合理的风险。

  「『退休』是个很有趣的说法,」十六月出说。「部里一半的人都被换掉了,元帅,那不叫『退休』。」她在激怒她,试图让九木槿开口抱怨新任皇帝,以及新任战争部长三方向角,也正是这些人指派她领军——

  这些人送她到这里,攻打一支势不可当的敌军,而她只有六个军团,其中还有一半签了十六月出那一小封表示抗命的信函。这令人不悦地证明了,十六月出说得没错,她因为曾经身为九推进器的庇护对象而受罚,而终究,九推进器确实参与了篡位政变——

  而她如果说出任何那些念头,她就等于是跟着十六月出在玩——她从部里带到前线来——的某种政治游戏。她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效忠的对象可能不是帝国,或甚至不是战争部。她拒绝被人这样设套。「新皇帝在军事上有新的优先级。这次升迁也是三方向角应得的。老实和妳说,舰队长,等我在前线服役结束后,我希望自己也能跟九推进器一样幸运。」

  就让十六月出以为自己没意会到她在暗示九推进器不忠。让她以为自己头脑比实际上简单。

  「照您的纪录,我相信肯定会的。」十六月出说,恶毒得很。九木槿大可以恨她。要不是她需要她跟她的第二十四军团来打赢这场仗,她会恨她恨到不行。

  「妳真会说话。」她告诉她,并露齿而笑。

  十六月出和她一样,把银白色的牙齿当成一种威胁。「撇开部长不谈,元帅,我试图表达的,是我不相信任何打莱赛尔太空站来的东西,而她跟在一个间谍旁边只让情况雪上加霜。」

  那背后有某种意图,比起舰队长之间的相互敌视更深层且更令人不快。十六月出想要让第三分部参与这场战争。她非常、非常想。而那代表战争部里,或宫廷里其他人之中,有人想要政战官留意九木槿的一举一动。

  「我很感激妳的直言不讳,舰队长,」她说。「妳也放心,我会尽可能留意那间谍的动向。我们就看看她能为我们做些什么。我会保留我的判断。」

  「如您所愿,」十六月出说。「我相信您的技师把鸣管取出来了,元帅。在您交给那间谍之前,把它充满气,看它会不会尖叫给您听。」

  就这样,她行礼,脚跟一转,留九木槿自己一个人,以及敌军被肢解并开始散发腐臭的尸体。

  二十蝉没有护送三海草和玛熙特到她们俩被分配到的不知哪间寝室。他只是用一种三海草立刻就认出来的漫不经心语气——就是一天当中最少会遇上四次比这麻烦几万倍的后勤管理问题的人,必然会有的那种气质——提到说,在寝室从一床重新配置成两床的同时,她们可以直接开始工作。

  「特使,」他说,她们正跟着他穿过「轮平衡锤」号人潮熙攘、有条不紊的走廊,被各式各样的舰队人员毫不掩饰地好奇打量,「您现在登船了,云钩里应该会有船舰地图。接下来的两千两百个小时,通讯工作室都会是您和德兹梅尔大使的——届时元帅会想要看到某种成果。」

  他转头越过肩膀看,脸上挂着尖刻的笑容,双眼和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一个少了眉毛和头发的人笑起来的模样很怪。三海草互动过的人里面,从没有人用如此严肃的态度在奉行恒定教派信仰;大部分的少数教派信徒都不会那么刻意让你产生联想。她感到……很有兴趣,她如此论定。想知道这男人要怎么处在这么高的权力位置,同时看起来却是如此地不文明。但不管有没有眉毛,她怀疑二十蝉对长官九木槿的认识够深,所以他讲的话有可能是真的:元帅在晚班结束时,会想要听到报告。不管那班结束得多晚,或跟元帅的睡眠时间有多少重迭。

  「会有成果给她的。」三海草说,这份承诺给了二十蝉足够的保证,于是他向两人点头,在三海草深深一鞠躬的同时,消失去办他自己的什么事了——不是个跑腿的啊,那家伙。不是没事会在船上护送迷路的情报部探员的家伙。也不是说副官就该这么做——

  然后,噢,地图在这儿,在她的云钩上以细纹网格的样式闪闪发亮。往上四层楼,靠船尾的方向。小事一桩。

  「跟在我后面。」她告诉玛熙特,后者非常安静。异常地安静,特别是她刚刚还在医疗区整个人口无遮拦的。她是被十六月出舰队长吓到了吗?三海草不记得玛熙特有那么容易被吓到。但不管如何,她都跟了上来,就在三海草左肩旁边,和她们往常的位置完全对调。重迭在她右边视野的船舰地图很好理解——有人,大概是二十蝉,用一颗发亮的星星标出她们的目的地——她们在巨大的旗舰中往上走了三层,也没遇上任何问题。不过,到了第四层楼——这才是三海草老在情报部简报中看到,所谓重视安检的舰队。

  具体是这样的:一名沉着壮硕的舰队士兵,束着整齐完美的马尾,他那把能量手枪(好吧,不只一把)优雅又吓人地收在臀部两侧的枪套里。他挡在三海草的地图指示她们通往通讯工作室必经的一扇门前面。这位士兵举起一只手,掌心摊平,充满威严,让三海草以及紧跟在后的玛熙特猛地停下。

  「妳们都没穿着制服,」士兵说。「特别是她。」他用下巴指玛熙特。「妳们在这层楼要做什么?」

  「我是情报部临时调派来的特使三海草,」三海草有点恼火地说——她的特使制服还不够像制服吗?但可能这位士兵从没见过吧。「而这位是玛熙特‧德兹梅尔大使。请确认您的乘客名单,先生,我们奉元帅之命,正在前往通讯工作室的路上。」

  士兵在云钩上眨眼浏览过某个查询功能,找到他要找的东西,接着让她和玛熙特稍候。她能感觉到玛熙特紧张的能量,彷佛旁边有台发电机在轰隆运转,然而她的野蛮人继续不发一语。过了彷佛没完没了的十五秒,士兵以随便至极的态度合指致意,并挥手让她们过去。「往左转,特使。大使。」他说得好像刚刚完全没理由拦住她们一样。

  沿着走廊走大约两百呎后,就在她们刚走出一位士兵的视线、踏进下一人视野的那刻,情况再度重演。三海草很不悦地想起小时候,算法改良以前的太阳警队,那时候你每换一个「管辖区」,他们就会问你相同的问题,不管你经过几个管辖区都一样。这位士兵比较矮小、举止干脆;她显然对玛熙特不得体的服装感到不可置信:她埋怨「妳们都没穿制服」时,还伴随了一个从头到脚的手势,彷佛在说:像妳这样好好的一位特使,跟那种穿外套和裤子的家伙在一起做什么?

  三海草预期玛熙特会负责处理这一位,像她在医疗舱和元帅自我介绍时一样自信地解释她们的身分。但她没有。她对三海草挑起眉毛,直到三海草重复她跟前一位士兵讲的话,痛苦地等士兵透过云钩确认,然后轻快地挥手让她们往前走。

  通讯办公室门前的第三次安检根本就是在侮辱人了。前一位看守人还在视线范围内,而她完全没采取任何行动去告知她的同僚,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人被指派了合理的任务,要到她如此辛勤守卫的门扉后处理。

  「妳们——」那名士兵开口。

  「没穿制服,对。」玛熙特终于翻脸说——她翻脸时语气从容又狠毒,三海草不记得她在宫廷里那样说话过。那语气里带有某种,对面前问题感到无比厌倦、管它去死的态度。

  不晓得伊斯坎德‧阿格凡生气时的语气是怎样,她暗忖的同时也讨厌去想这件事。

  「麻烦您就确认一下数据。」她在玛熙特讲出其他话之前补充。

  「没必要这么凶,特使。」那名士兵说,这下倒帮了倒忙:如果这人知道她和玛熙特是谁,那么,血红星光在上,她是为什么不让她们进工作室?

  「我们奉命要进去那间工作室,」玛熙特用同样从容狠毒的语气,以及腔调无可挑剔的泰斯凯兰语说。「奉您的元帅之命。为了舰队之安全,以及战事合宜顺利之进行。」

  三海草意识到,她在引用〈开拓之歌〉中的其中一节——「第十六节」,篇幅太长以致难以背诵、因此比较鲜为人知的一节。战事合宜顺利之进行。十五个完美的泰斯凯兰音节,中央有一个休止。该死,这真的一直让人很心痛,为什么玛熙特‧德兹梅尔生来是个野蛮人——

  但她若不是,她还会喜欢她吗?

  负责看门的士兵不疾不徐地确认她的资料,不过三海草感觉她看到对方深色双颊上一阵泛红——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被一位野蛮人训话的难堪,或甚至是羞耻。玛熙特应该要引以为傲。

  她甚至已经准备要这样说——她们当着外头的看门者,颇用力地关上门,终于进到工作室里,里面有多到不行的影音和全像录像设备像花束似的摆在那儿,任她们使用——但玛熙特直接走向播音台。储存被拦截到的外星噪声的微缩数据片在她手上,三海草完全来不及告诉她,现在这组播音器看起来像是被默认成最大音量的增音机。她已经打开数据微片,然后那熟悉又恶心至极的噪音——自四面八方——淹没了整个房间。增音机是环绕音响,每面墙上都有喇叭,骇人的静电噪声声从不只一个角度朝她全方位地袭来——传进她的骨头里,三海草心想,接着马上吐了出来。那声音直击入骨,而且会永远在骨骼里嗡鸣,让她呕吐至死——

  它停了。三海草无助地(好极了;她身为特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吐在旗舰地板上,她干得可真好)再吐了一次,然后等待那一阵阵的恶心感退回去。

  「抱歉。」玛熙特用尖细的声音说。三海草抬起头。至少她不是唯一吐在地上的人。但玛熙特找到了播音器的开关。那东西听上两分半——该录音档的长度——就会让她们两个失去行为能力,还不只是出糗而已。

  「……我们忘了拿垃圾袋。」她挤出口,玛熙特一副要笑出来的模样,如果她的内脏能允许她笑。她转而用手背擦嘴巴,脸纠了起来,然后说:「那比我们在接驳船上听的时候还难听。难听多了。」

  「它被设定成增音器了。所有输入的内容,都会在这里每面墙上的每个喇叭再播一次。」

  玛熙特身子缩着不动,针对这项信息思考评估——好似在「品尝」它,或也许她只是在尝她嘴里的酸楚,跟三海草一样。接着她说:「我们需要一个活的外星人。不是尸体。」

  「我不反对,但——妳现在提起是因为?」

  「我认为,」玛熙特说,「如果牠们一大群围成一圈,发出那些噪音——像喇叭刚才那样——它会被增强。一个增强过的音波。次声波,不只有我们能听到的部分。我在想牠们知不知道那会让我们身体不适。」

  「我猜牠们知道,」三海草尽可能冷淡地说,同时四处找有没有什么样的布能擦掉,或至少遮起两人份的呕吐物。「牠们看过的活的我们,比我们看过的活的牠们要多得多了。比如说,苔蛾座二号星上的所有人。」

  「我们就更有理由需要一个活体了,」玛熙特说。「在医疗区的那个是哺乳类。就算是腐食性哺乳类,我们很久以前不也都一样吗?牠们肯定不只是靠这个、这种噪音在沟通——」

  「某种我们听不到的方式。手语,或是——费洛蒙,或是——」这房间里有非常多的柜子,但没一个柜子里面,有任何能吸水的东西——就只是一大堆电子用品。

  「或是身体构造上,依特定模式变换的肤色,我不知道。任何方式,说真的。大概不是费洛蒙,费洛蒙会比较像音素,对哺乳类来说的话。我觉得啦。比较动物学不是我的专业。」

  「没问题。一个活体。也许我们可以把这讯息编得够好——就算只是对着一片虚空用高低音调尖叫——让牠们派个我们看得见的人过来。」三海草打开另一个柜子,然后挫败地再次关上。「给我妳的外套。」她说。

  「为什么?」

  三海草叹口气。玛熙特聪明得不得了,也正如她期望的那样解开谜团,可她却无法理解三海草为何需要用「布」做成的东西。「用来清理环境,除非妳比较想在一堆没包起来的呕吐物中工作?」

  「为什么用『我的』外套?」玛熙特说。

  「因为『我的』是制服,在这艘巨大的船上,至少一些舰队的人认得出是制服,而妳的是一件非常不错也非常吸水的布料。我们真该帮妳弄件制服。我相信他们有一些没军阶徽章的。如果妳比较想看起来像情报部,我能拿一件我的来改成妳的尺寸,在走廊上就能帮我们省点时间……」

  玛熙特的表情让她讲着讲着停下来,她一脸令人难以理解的受伤,跟三海草赏了她一巴掌没两样。

  「我不是舰队成员,」玛熙特说,语气太过平稳,太过尖锐。「我也不是情报部的特使。」

  「妳要是担心穿泰斯凯兰制服会违反规定,责任我会承担?」三海草尝试道,玛熙特反应这么大让她困惑不已。好吧,外套的事是她差劲了点,她不会想要有人提议拿她的外套当抹布——

  「妳当然会承担责任,」玛熙特说。「那一直都是妳对我的职责,不是吗?帮妳的野蛮人开门、承担责任、作为她『法律上完全同等的代理人』。打从最一开始。」

  「我没那个意思,」三海草震惊地说。她没有。那是个愚蠢、轻率的提议,就这样而已,不是在预设玛熙特没办法为自己决定该做什么。「繁星在上,玛熙特,我们改用我的外套,当我没说。」

  她不好意思地转身抖下一只袖子,另一只抖到一半时,玛熙特以三海草听她用过最狭隘又最疏远冰冷的语气说:「妳没那个意思。但妳就是说了,小草。」

  她的昵称被拿来打磨削尖、用以伤人。透过那张嘴,那张在十二杜鹃还活着的时候,叫不出那名字的嘴。

  她翻脸:「妳『觉得』我那样说。因为每次我们跟妳说话,妳听到的都只有我们其中哪个人说『妳不是泰斯凯兰人』。」她翻完脸又后悔,同时又感到她每次直捣某场争执、某个「问题」的核心时,都会有的那种粗暴而尖刻的喜悦,然后咬紧牙关准备大开杀戒。

  「难道妳没有?」玛熙特问。「没有那样说?」她非常沉稳,非常平静。三海草想到蛇、蜘蛛,想到所有会在受威胁时螫咬人的生物。「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野蛮人。现在是,之前在都城的时候也是——而不只是妳,三海草,走廊上的士兵也是,但他们起码很老实,不会假装我就只是泰斯凯兰认为我是的样子。妳呢?妳想要给我『制服』,让我『派上用场』,有个聪明伶俐、几乎像个人类的野蛮人跟着让妳炫耀——妳断定了妳想要我所以我在这里,妳断定了妳的野蛮人如果行使外交权利会很管用,所以我照做,妳断定了我需要一件制服,这样我们就能在走廊畅行无阻,而没想过妳若是把我打扮得像个泰斯凯兰人偶,其他人怎么看——」

  「我有问过,」三海草说,她确实问过,不是吗?她每次都有问。她几乎敢肯定自己有问,她从没给过玛熙特任何「命令」,她不会,这想法实在荒唐。但玛熙特没理她,她继续说,彷佛一字一句都是她从伤口挤出的感染原。

  「而我要是跟妳一起待在宫里,妳肯定会乐得很,不是吗?妳就能全天候都有我来娱乐妳,而不必大老远跑到战场上——」

  三海草来不及阻止自己便说出口:「有那么糟吗?跟我待在一起。」她隐隐想到,她要是现在哭出来的话实在是悲惨得可以。她从没在吵架时哭过。自从她大到离开托育所以后就再也没有。玛熙特对她产生各式各样她不曾预期的影响,让她感觉到全新又复杂的种种——显然包括受伤和痛苦。她做的就只是提议一件制服会让事情简单一些,结果她们现在要吵这一架,那感觉又糟又难以挽救,好像玛熙特一直都在忍,等到那不可避免的一刻,她再也受不了三海草了,然后对她们的关系做出这种事。

  「不会,」玛熙特说。「跟妳待在一起不会很糟。就是这样我才没有很糟。」

  「这样没道理。」

  玛熙特在会议桌中间坐了下来,此刻的她脸埋进双手,不让三海草看到她的眼睛。她们上次在会议室桌边的时候,用诗歌挡下了一次叛乱。现在她们连一起写条讯息都没办法,因为她们在吵这场三海草记忆中最没用、无法理解、糟糕透顶的架(自从她前女友九拱门在她们情资官训练第二年的时候,考试考到一半跟她分手,她就没吵过这么糟的架)。

  「这样没道理,」三海草拉高音量再说了一次。「真的。制服的事我很抱歉,还有外套,我不会再提,但妳这样很不——」

  「不可理喻?不能理解?不文明?」

  「干,」三海草说,听着自己愈发尖细高扬,失去控制。「妳不想跟我过来,妳大可拒绝。」

  玛熙特的手放下来,直直看向三海草。她的注视感觉充满重量,带有重量和棱角,像一片突然现身的风景,其中到处是会把人划伤得皮开肉绽的地方。又一次,三海草发觉自己思索着,这个人有哪部分是玛熙特‧德兹梅尔,哪部分是伊斯坎德‧阿格凡,以及此刻她们之间所有毁灭性的困惑,是否都是玛熙特宝贝的忆象技术所致——又或是她从未了解过她。不真的了解。只是假装而已。

  (只是假装,就像她们假装自己略懂这些外星人,略懂牠们令人无法理解且痛苦万分的语言。)

  三海草第一个往下别开视线。

  玛熙特说:「小草。」轻柔地,让三海草再次往上看,向阳般地,别无选择。

  「是?」她问。

  「等妳想通我为什么『必须』跟妳一起过来,我们再谈吧。」

  「……再谈?不然我们就什么都不能谈了?」这念头令人莫名地恐惧:好像她铸下的错已如此之大,大到她连继续下去、继续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好像万事万物都有某种她看不见的缺失。(她不知道为什么玛熙特没办法待在莱赛尔。政治,当然,但还有其他方法,不必发疯似地冒险到战场边境,也能让她从「政治」麻烦中脱身,她知道她没有跟她说为什么。她很刻意在回避,而现在她莫名其妙地应该要自己想通——)

  「我们有工作要做,」玛熙特说,完全没在回答她。「我们得让这些东西里有一个认为舰队是值得沟通的对象。」

  她们的确有工作要做。而且过不到六小时,元帅就会想要那份工作成果。可三海草感觉自己好像无法思考,只想要大哭,或抓住玛熙特的手臂,摇晃她直到她解释。直到她不再像这样——

  噢,说吧,小草。至少对妳自己说出来。

  不文明。像动物或小孩一样拒绝配合。

  彼此间的沉默僵持不下,永无止尽又扭曲怪异,彷佛重力设定错误,「轮平衡锤」号庞大的引擎移动方式不对,宇宙自行从预期路线上脱轨。房间里闻起来有胃酸的味道。三海草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目前所说的一切都只让情况更糟。

  她坐在桌边,和玛熙特相隔两张椅子。这比另一个选项好多了,另一个选项是她夺门而出。她需要玛熙特。她也得完成情报部收到特使请求时,她自己说了会办到的事。她从来不该被放行到这里来;她在这里处理的事务几乎都是未经授权的。虽然她拥有非常、非常优秀的能力,还找来她最聪明的一个朋友,她知道对方有助于她处理语言和初次接触的文化冲击,而且技术上来说,她在部里有足够的位阶,但她如果没有成功——

  她如果没成功,她在职场上就没有前途可言。而且,会有一大堆泰斯凯兰公民死在这些入侵者的手中,考虑到牠们对苔蛾座二号星干的事,以及元帅显然和其中一位舰队长有政治冲突。而元帅麾下一共也就只有五位舰队长,根本无法阻止外星武力大举穿过跳跃门,进到泰斯凯兰真正的空域。要是三海草没搞清楚怎么跟外星人沟通,就会死一大堆人,而这比她的前途严重多了,也更立刻让人胃痛。

  然后是玛熙特,等着她,或等着——什么。那沉默的鸿沟感觉无从跨越起。

  她还是跨了过去。「从第三个音开始,」她说。「牠们靠得太近时发出的声音。然后跟——喔,最后一个,牠们追捕『刀尖』号时发出的声音,把它们合在一起。我想那是胜利的声音。」

  「『危险靠近』加上『我们赢啦』,」玛熙特冷淡如冰地说。「有可能更糟。希望『我们赢啦』的部分我们没错,否则我们就会在说某种类似『危险靠近』加上『我们要来追你们了』的话。」

  「妳有更好的想法吗?」三海草问,玛熙特点头时,她满足到自己都不敢去想的程度,然后两人认真地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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