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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套习俗被人贬称为「恒定邪教」,起源于由两颗适居行星(奈托克和波综)和一颗适居卫星(赛普立)所组成之单行星系统,统称为奈托克星系。奈托克人称其祖传的宗教习俗为「恒定冥想」——或在口语上称作「平衡」——并视其为一文化遗产(相关注册及保护见《情报部核准之文化遗产名录》第32915-A项)。然而,奈托克星系接受泰斯凯兰统治已有八个世代,当然不是所有出生于该行星系的泰斯凯兰人都遵循恒定教派的习俗。该宗教的积极信徒可以靠他们的绿色刺青来辨识,其样式有碎形、霉菌生长纹路和闪电图样,等其他以天然纹样为原型之图案……

  ——节录自历史学家十八烟所著之《星辰交织:泰斯凯兰境内宗教流派交融手册》。

  重要讯息——全体飞行员——在泰斯凯兰进行军事活动及常态性军事移动禁令暂停实施期间,强烈建议勿往「远门」方向移动。避免和泰斯凯兰船舰接触。避免使人目视确认莱赛尔船只之数量、大小及武器装备。除非飞行员大臣针对特定船舰、航程或通讯表明撤销禁令,否则一律适用。切勿有勇无谋——由飞行员大臣(荻卡克‧昂楚)批准……讯息回放……

  ——重要讯息,发布于莱赛尔太空站邻近地区的飞行员专用频率及飞行员内部网络,日期54.1.1–19A(泰斯凯兰历)

  九木槿上一次驾驶的碎锋战机已是好几代之前的机型了。

  她的云钩光是为了让她连上共享视觉,程序更新的时间就实在久到荒谬,而她甚至还完全没用上新的生物回馈系统(让他们能像一个巨型的有机体般同步反应)。这项科技大约是在十年前,从帝国警方传到舰队,也就是由科学部传到战争部。九推进器部长——九推进器前部长,九木槿提醒自己——是其中的重要推手。她见识到这项技术在「世界之钻」的太阳警队身上产生何种效果——瞬间反应、超能通讯,她有一次跟九木槿和其他几位军官喝酒喝到深夜时提过——并将它重新改造给碎锋机群使用。她找来「将固定模式写进世界」的算法大师、科学部的十珍珠部长亲自修改程序代码。如今,新系统就内建于碎锋战机的接口跟飞行员云钩互动的方式,也在他们真空战斗装缝进一组外部电极和磁场传感器,提供人造的集体本体感觉兼视觉。本体感觉、视觉,据传还包含了痛觉共享和面对危机时共通的本能反应。自新系统上线后,伤亡率下降了九个百分点,这让负责军备与研究的第五分部开心极了。但就算九木槿人在碎锋战机里,身穿碎锋真空战斗装,这种新的共享知觉还是让她不知该如何使用,只让她难为情地呕吐——这好像就是最常见的训练副作用。所以,她也许还是只连接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就好,靠自己的云钩就能连上,不需要用到碎锋战机。

  她坐在「轮平衡锤」号舰桥的舰长座位上,倾斜成水平九十度,两眼都挂着云钩镜。她绝不可能让十六月出在没直接受严密监视的情况下,去攻打苔蛾座二号星。

  她的手下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把她从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里叫出来,回到指挥身分。但目前,她的旗舰除了停在这里等着接收讯息外无事可做。她在神游别处时,将控制权正式委任给二十蝉。

  她化为一个无形的存在,和临时调派给小型战斗支持舰「梦中堡垒」号的碎锋机群飞行员同行,跟随十六月出的「焦黑瓷片」号驶入吞噬了苔蛾座二号的死寂中。她心不在焉地猜想,通讯故障会不会影响碎锋战机的视觉;她有些期待能得到一个有用的答案。

  「焦黑瓷片」号是一艘很美的船。从碎锋战机不停移动的视角看去,它就像一把划过太空的黑曜石刀,反射出粼粼黑光:一艘火山碎屑级匿踪巡舰。十六月出的第二十四军团若不以此为傲,实在没道理。它远远地从苔蛾座星系的黄矮星那儿——就是「刀尖」被三环星舰拦截的地方——飞来时,看起来彷佛只是星空中稍黑的一块,近乎隐形。「梦中堡垒」号浮在其后,让十六月出领头(她当然会亲自指挥;换作是九木槿也会)。自从通讯中断后,就没人见过苔蛾座二号星上的样子了。九木槿不确定自己预期会看到什么。可能是焦黑的地壳,也可能是灯火通明、生气蓬勃、围着某种封锁网的殖民地——

  都不是。

  苔蛾座二号星一如在全像影像上的模样:一颗小行星,三块大陆,最大一块中央是大片的硅酸盐沙漠。泰斯凯兰殖民地就座落在该沙漠南边外缘,精炼厂和云钩玻璃工厂的轮廓,宛如蚀刻于大地的字符,恰好能看出来。一片莹白透亮的纯净硅沙围绕在殖民地周围,彷佛一只镶嵌底座,准备镶上未经琢磨的工业宝石。由于星球上被殖民的地带正值白天,他们完全无从判断殖民地是否仍有电力。既有的人造卫星仍在轨道上——但一半是黑的,而星球本身毫无动静,没有飞行器在起降。也不见任何外星人。

  她在碎锋机群的通讯频道上听见十六月出平缓镇静地说:「缓慢进入轨道。这简直是座坟场。」

  九木槿没有透过生物回馈跟其他人一起颤抖,但还是兀自发抖,并想象那是集体的反应——碎锋机群全体都感觉到那毛骨悚然、寂静无声的怪状。这简直是座坟场。十六月出说得没错。他们滑行接近的同时,「梦中堡垒」号经过那些暗下来的人造卫星。它们就只是被嚼得破破烂烂的残骸而已,被扯得五马分尸。九木槿试着从它们的狼吞虎咽里找出一个模式——外星人想要的可能是金属,可能是反应器核心、氧气、各式各样的东西——但她观察不出规律。那些卫星看起来就只是被撕扯得开膛破肚。他们想要拿走的东西就是对他们有用的,她发现自己如此想道。让物体运作的能量。让它们拥有存在目的、不致沦为垃圾的东西。外星人拿的就是那个。

  她意识到自己在把该威胁比拟成人类,给一个很可能没有任何理由的破坏行为找意义和理由。这些外星人不是人。它们甚至不是野蛮人。

  十六月出再度在频道上沉着地指挥:「维持在轨道上,保持联系,我派一组人马去地面搜查——『梦中堡垒』号派六架碎锋战机,『瓷片』号派十架。去吧。」

  这很冒险。九木槿可能不会这么做——若卫星成了坟场(也难怪整颗苔蛾座二号星都中断了通讯,他们失去了用来联系的管道),底下那颗星球上会有什么样的灾情?但她叫十六月出夺回这个殖民地。她挑衅她去这么做。只用泰斯凯兰船舰包围它是不够的。如果星球上有泰斯凯兰公民,就应该去救回他们、保卫他们。将他们带回世界上。九木槿移动她的焦点,跟着碎锋战机飞行员穿过燃烧的大气层,让其余船舰退到背景、她云钩上的边缘视觉,变成黑暗中的闪烁光点。

  他们进场时呼叫殖民地的太空港——照惯例请求告知降落航向和天网间合适的停泊处。碎锋机群可以靠自己降落——不像种子艇或货船需要被接住。这理应是稀松平常的程序。但这星球没有半点稀松平常之处。

  苔蛾座二号星并未回应呼叫,第二次呼叫时也没有反应,更没有指示港口净空、战争部优先进场的全频道广播——若是九木槿就会跳过这一步,大范围广播感觉太冒险了。就算这里是坟场,凶手也可能还在此徘徊。碎锋机群在可停泊的地方降落,穿过电浆橙紫色的光晕和G力下降带来的晃动,相当利落地停下战机。这些飞行员都遇过比失去通讯和没有航向指示还要糟糕的情况,只能凭肉眼确认安全的降落点,执行过比这还要复杂得多的降落。

  太空港也是漆黑一片。死寂无声。没有泰斯凯兰人,也没有外星人来迎接这十六艘战机。现在是大白天,其中一台碎锋战机仪表板上显示外头将近五十度,是苔蛾座二号的夏季,刚好接近人体能承受的极限。九木槿远在她的舰桥上,看着这片毫无动静的死寂,却仍感觉到一股寒意。一团团硅沙跟着风升起,在空中挥洒一波波白色涟漪,彷佛是被暴风吹动的白雪。

  十六月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查清楚情况有多糟。可以的话把生还者找出来。」

  这也是九木槿应该会下达的命令。不管她们在其他事情上有何歧见,她都乐见十六月出和她同样为帝国子民和他们的命运挂心。她们可以由此着手,找出或许能让她们并肩作战的共通点。

  共享视觉带着她离开机身——她很高兴飞行员穿的真空装有控温功能,身上配备的新型接口也让他们即使在陆地上都能维持集体视觉,不用靠机上的人工智能系统连接。她很高兴——直到他们来到太空港建物内,并发现第一批尸体。

  九木槿是军人,杀的人多到数不清——在太空战斗中,不可能真的计算——其中有些还是面对面格杀,充满血腥和粪臭,脏器被挖出来浪费掉,无法献祭给任何人,又像同时献祭给所有人。她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血迹被她留在前额直到剥落,那是一项古老的仪式,她这辈子不曾比那一刻更像个泰斯凯兰人。二十岁大,头顶鲜血,在某颗半叛乱的小行星上,膝盖以下沾满泥泞——

  ——然而,当这些尸体映入眼帘,她依旧希望没看见。这么多的人。大都是被开膛破肚:不是能量武器干脆利落的杀法,虽然也有一些尸体身上是那种伤口,把泰斯凯兰人变成了部分焦黑、部分熔化的死尸雕像。但绝大多数死者都是被剖开来,像卫星一样解体。她暗忖,也许它们以大型哺乳类为食,这念头几乎令人欣慰——一个把人类当猎物的物种很麻烦,但伊柏瑞克族也是大型哺乳类,他们同样设法与之顺利共处。但落在外面的内脏没有遭到嚼食,就只是被——撕扯出来,成为垃圾而非食物。

  跟着敌人的思路走多么容易。一面跟着,一面就会开始对它们感到切身的憎恶。

  「梦中堡垒」号派出的碎锋机群小队长向其同伴比划,接着对「瓷片」号的碎锋机群示意:我们走这边,你们走那边。他们的队长点头。安全起见,他们安静地奔走,只靠共享视觉来联系——要是让逗留此地的外星人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八成会马上害大家送命。九木槿跟着她自己的那组人马跑来跑去。他们知道她就在一旁看着,她希望这样能在他们奋力穿过苔蛾座二号星时,让他们感到安慰。他们的舰队长也见证着他们所见的一切。

  过了好几个小时,她才开始想通外星人来这里图的是什么——除了为破坏而破坏以外。这几个小时内,他们发现一堆又一堆死去多日的泰斯凯兰人,一栋又一栋满是尸体的建筑物。入侵势力的屠杀行动执行得很有效率。她需要确认名单(她要再去问二十蝉,他会知道),但她猜想苔蛾座二号有大约一千五百名殖民地拓荒者,也许两千人,是个很小的殖民地。其实就是个工厂厂区,负责将富含稀有晶质附加物的细沙,加工成云钩用的那种几乎弄不破的可弯折玻璃。苔蛾座二号星位处泰斯凯兰最边疆的地带,气候太炎热,大多人都只是去那里当短期技工,在战争部原本的工作合约下,多赚些危险加给。这些人之所以会死,九木槿意识到,是因为这些外星人明白供应链的运作方式,以及如何对付只有单一资源的殖民地。

  切断供应。把已经产出的产品全都带走。

  中央厂区通常放着堆积如山、准备制成云钩的玻璃,在那儿等待上路,穿过跳跃门回到宇宙中更为开化、人口稠密的地区。现在里面一尘不染——且空无一物。除了用以制造更多玻璃的机器之外,没有其他东西遭到破坏。玻璃本身全都不见了,彷佛变回硅沙给风吹走似的。

  所以,这些泰斯凯兰的敌人,它们确实想要些什么:它们至少有一个目标,想夺走一个帝国所需的资源,并且防止未来再有更多资源产出。它们无从得知还有其他星球在生产云钩用玻璃,还有其他沙漠有正确的矿物质组合。它们也考虑得够周到了:帝国发现苔蛾座二号星时,之所以认为它值得被纳作殖民地,就是因为那些资源,那些特定的矿物附加物。如果你的敌人是泰斯凯兰,那些资源——任何可控的资源——就必须被阻断、夺走。这里的人——在这样的算计里,人命并不重要。

  就算有个情报部的间谍帮忙,我他妈到底要怎么跟这些东西沟通?九木槿心想,接着眨眼离开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回到「轮平衡锤」号抚慰人心的正常环境里,没有半身不全的尸体。

  「中止行动,」她在窄频通讯系统上告诉十六月出。「把我们的人叫回来,在苔蛾座周围设一个轨道,叫妳的军团准备为他妈的一整颗星球举行丧礼。」

  莱赛尔太空站很小。

  小而美,像一颗旋转的钻切宝石镶在华丽的星空中,两条辐条中间是层层甲板组成的巨型环面。三海草很难想象在上头生活——就像全天候都住在战舰上,史上最大的一艘战舰——但她立刻就喜欢上它。

  至少到她靠港为止都喜欢。她用贵得离谱的价钱,换来一趟既不舒服又冷飕飕的十一小时航程;她搭的货船停靠在其中一条辐条底端,开始一箱接一箱卸货(这个嘛,里面的东西是用维拉席─塔雷文标示的,所以三海草也不确定她有没有记错「鱼」的写法。冷冻鱼干?鱼「粉」?就算是在这没有行星、以钢铁打造的星球上,有谁会需要这么多箱的鱼粉啊?)。她让自己跟货物一起下船,身上还穿着蛇丘座一号的连身服,一位额头宽得要命的高大野蛮人立刻抓住她,猛地往墙上推。他用玛熙特说的那种音节分明又难以发音的语言质问她。三海草不知道该提供什么信息,而且那墙壁是金属材质,撞得她很痛,那位货船工程师还一点忙都不帮,自顾自地站在一旁,一副「我就跟妳说了吧」的样子。

  也许她应该要穿特使制服才对。

  「我是泰斯凯兰情报部的特使三海草,」她以自己的语言大声道,「你这是外交羞辱。放开我。」

  那名野蛮人显然懂得泰斯凯兰语。他放开她,然后在他带在身上的平板屏幕(不是云钩)上按了个键,一阵特别大声的警铃随之响起:一种响亮的噪音,三个音调重复播放,像是一首歌的开头——如果这首歌是在钟镇六区的噪音核夜店播放的话。

  「妳是谁?」货船工程师问。

  三海草的手往两边耳朵挥了挥。听不到,有人启动警铃,而且考虑到现况,这问题真够烂的。

  「我到底载了什么东西过来?」货船船长问的这就很冒犯了。三海草是个人,不是东西。她耸耸肩。用泰斯凯兰人的方式睁大眼睛一笑。她确认自己行李还在身边的同时,刚刚抓住她的野蛮人用颇流畅的泰斯凯兰语说:「别动。」她没有动。

  (她感觉心脏就快跳出喉咙。要是警铃继续响下去,她可能真的会吓到。要是在莱赛尔太空站坐牢的话,她作为使节的职权就废止了。更别提她这辈子从没坐过牢,如果叛乱期间在情报部受困的几个小时不算的话——她根本不该来这里——)

  机棚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启动警铃的野蛮人用警铃招来了更多的野蛮人,他们看起来——来头不小,其他忙着给这艘货船卸货的太空站人,以及其他刚抵达的船舰都将注意力转向他们。即使三海草怕得要命,即使警铃震耳欲聋,她也能判读屋内的气氛——就算出了帝国,被陌生人环伺,她仍保有这方面的训练。其中一位新出现的家伙手臂一挥,警铃便自己安静下来。

  三海草在静默中奋力地吐气。她在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阖上眼睛,让眼皮紧闭,直到她产生光幻视,将肩膀往后转。心想,上吧,该来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想办法见上玛熙特‧德兹梅尔一面了,就算要我讲到舌头打结也行。她再度睁开眼睛。

  然后发现玛熙特本人就站在她面前,夹在一位男性长者和一位貌似老鹰的中年女性中间。

  玛熙特看起来状况很糟,却也精神饱满。长得依旧又高又瘦,皮肤是橄榄色偏白,和以往同样造型的鬈发现在更长了。一缕缕鬈发长至后颈,框起她的脸庞,轻轻扫过颧骨,让她的脸颊轮廓看起来比原本更加尖锐,就和她的鼻子一样。她看起来不再像是被人用力一推就会往旁边跌,没睡觉又饱受惊吓的模样;相反地,她看起来很惊讶、生气,而且腹部微微不适。我的野蛮人,三海草心想,而这——喔,她语中的喜悦温情并不恰当,完全不恰当。

  「哈啰。」她和玛熙特说,并再度试着用太空站人的方式微笑。

  「妳在这里做什么?」玛熙特问她。能有人把她自己的语言讲得如此从容优雅,感觉真好。「三海草,我印象中妳现在是情报部次长,不是有事没事就装成货物的偷渡客——」

  「妳认识她。」鹰脸女子说,非常像在指控。玛熙特当然是又卷入某种政治纷争里了;她对这种事自带吸引力。三海草亲身经历过,所以非常清楚。

  「这位是情资官三海草,」玛熙特开口,而三海草发现自己对于被介绍这件事,有种彻底且诡异的欣喜,彷佛她们角色对调,联络官和野蛮人颠倒过来,而的确,她现在是在玛熙特的星球——太空站——上,不是吗?「一等贵族,泰斯凯兰帝国情报部的第三次长。我的前任文化联络官。」

  「担任妳的文化联络官,是我做过最有趣的工作了。」三海草补充说,心里想着,除了我此刻的工作之外。她指尖相合,向陌生的野蛮人们弯腰鞠躬。「剩下我不晓得你们的身分;玛熙特,妳能否好心地跟我介绍妳的——同胞们?」

  外交礼仪是一种美妙的避难手段,其中有各种仪式,而且不会牵扯到逮捕。通常啦。

  玛熙特的表情从隐隐的不适,变成了懊恼和愉快的混合。她表情真是丰富,似乎所有太空站民也都如此:另外两位和玛熙特同行的人,都是一脸明显有所算计、认真观察并留意情况,表情比起不悦更像是期待。

  玛熙特说:「妳相当荣幸呢,三海草;这两位是我们国家议会的大臣。矿业大臣,达哲‧塔拉特。」——她比向她右侧的年长纤细的男子——「以及飞行员大臣,荻卡克‧昂楚。我相信妳的问题是归昂楚大臣所管,因为妳非法出现在她的机棚内。」

  三海草尽可能充满歉意地问:「大臣们,请问你们会泰斯凯兰语吗?」她真的得好好学太空站语,不能只有现在业余等级的词汇量,即使玛熙特的语言里有些发音对文明人的舌头来说不太讨喜。

  那位名叫昂楚的鹰脸女性点头,就点了一下。她目前还没说半个字。她不需要;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气势,催逼三海草赶紧为自己辩解,否则就要从最近的气闸(眼前就有两个)把她丢出去。

  「对于自己以非常手段抵达此地,我致上最深的歉意,」三海草说,「但我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莱赛尔太空站,而除了经由安赫米玛门移动,取代常用的路线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规避次光速的交通时间。我确实理解,自己或有疏忽,并未宣告我方动机,以至于可能违反贵我两国之间的协议,但请相信我,我不是偷渡而来,我的目的更不是要进一步损害两国关系。」

  昂楚大臣的眉毛就跟身上其他部分一样表情丰富,往上挑到几乎要碰到她的发际线(如果她没剃光头的话)。「那么,妳是为何而来?」她问。她的泰斯凯兰语讲得非常不差。「什么事会需要用上最快的速度?我们又为何没有事先得到通知,说妳会选择以这种方式进入我国领土呢,次长?」

  有些事在她还只是情资官的时候容易多了。大家似乎都预期不管是哪种次长都会有手下、在新闻频道上开记者会,可能还会事先预先公告他们在星系内移动的行程规画。

  「我需要,」三海草说,据她判断,勇敢面对此事、说清楚讲明白算是比较简单的方法,「借大使一用。」她指向玛熙特,后者眼部周围变得像泰斯凯兰人那般静止不动。「她依旧是大使,对吧?」

  一旦他把身后的房门关起来上锁,八解药就能假装自己是有一些隐私的。

  他没那么傻:他知道这里有两个监视镜头,浴室里还有一架,小心地对着窗户而非淋浴间或马桶。(那一架是要防范他人侵入、企图绑架皇储,而不是为了看皇储洗澡。他希望是这样。不过,他冲澡时仍始终背对窗户,让生殖器面向淋浴间角落。)但关门本身让他有独处的感觉。

  八解药叫全像投影机播放一集《云蚀曙日》。那是一部连续剧,服装预算高到夸张,有个场景还是从历史上的真实战舰——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博物馆馆藏,符合故事发生的时间——局部搭建出来。战争部特许他们在拍摄时使用。目前他在看的这集是六季里的第五季,这一季叫做《日光溶解阴霾》,现在演到二黑子皇帝英勇地和伊柏瑞克人第一次接触的谈判成功后,从她来时经过的跳跃门回去,却只见她的前任勋卫、企图篡位的十一云朵就在另一侧,于是她跟篡位者的传奇战舰开始一整年的消耗战。这是八解药最喜欢的段落,或至少在去年那整场叛乱政变发生以前是。现在这段剧情令他难以直视,但也让他——感到紧张、兴奋、好奇,还有一点反感。

  反正,在他和皇帝陛下谈过九木槿在卡乌朗及新战场的情况,他的感觉就是这样了,所以刚好。

  十一云朵(或说扮演她的演员)正在让麾下舰队长向她重新宣誓效忠,拥戴她登基为帝。这当然也表示她不能就这样跟二黑子投降,纵使她们自幼一起长大且彼此相爱。这集戏剧张力很强,还有她们俩关系生变以前在地宫同床缠绵的回忆片段,其中性爱场景的尺度颇大。八解药知道他这年纪的孩子或许不该看《云蚀曙日》,另外有个删去情色血腥段落并分级成适合托育学校观看的版本,叫做《玻璃钥匙》,但它的剧本实在烂透了。

  而且八解药从没有遭受过任何媒体阅听限制。他在全像投影上看过很多人做爱。看起来都脏兮兮的,还会让人在事后犯蠢。

  不过,九木槿元帅应该不是因为性的关系,才不得不领军打一场赢不了的仗吧。在八解药看来,感觉更多是政治因素,而所有人都跟政治有关,做爱的则只有一部分人。他一直在想皇帝说的话:九木槿危险的程度,或许正好足以让她活下来。这大大不同于十一月桂似乎想灌输他的观点——也就是九木槿以及她手下对她的忠诚,构成了某种强大的威胁,所以让她光荣战死会比较好。

  这个嘛,如果她光荣战死,就不会有十一云朵那样的下场,并连带波及泰斯凯兰。如果她人不在了,她忠诚的军团也就无法说服她称帝。

  但他觉得这样真浪费。因为一件可能发生的事,就让一个有能力设法在卡乌朗平乱的人这样子去——送死。不是所有事情都跟四百年前一样。十九手斧甚至不认识九木槿,不真的认识,八解药想她们应该顶多就见过一面。

  然而,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跟全像剧一样。就算那部全像剧是小说改编,小说又是改编自现今仍会在宫廷音乐会上传唱的史诗。有些新的事情发生,而且才发生不久。例如前元帅一闪电,以及全心效忠于他的军团,还有八解药的祖亲皇帝的死亡。也许这正是一部分的答案:不让任何可能变得像一闪电的人有机会广受认识、博得爱戴或活跃够久,以为自己该取代十九手斧当皇帝。

  还有取代他。他不想去想这件事。

  有时候,当他心情真的很糟,同时又在兴头上——当他已经觉得反胃,心情又差——的时候,他会找出暴动当天的新闻,看六方位死时的照片。他总会想自己老的时候、死的时候,会不会就像那样,一模一样的表情。大概会吧。感觉就像看见未来一样。

  他决定,下次去见十一月桂的时候,他要搞清楚战争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三海草暗忖,她跟玛熙特不是没有一起坐在比这更糟的地方过。

  更糟的地方大概就是宫殿底下的地窖,她们在那里眼看六方位在新闻直播上死去。(也许不是:她们是在那时候接吻的。虽然三海草全程都是要哭出来的状态,八成把整个体验毁了。就只发生过那么一次。如果玛熙特没打算提起两人有过那个吻,她当然也不会。)

  玛熙特没说什么,就只是在她过来要求玛熙特跟她走之后,把她从莱赛尔太空站海关那场彻底的灾难以及政府高官(不只一位,而是两位)手中带开。目前为止,反倒是她跟着玛熙特走。她们穿过机棚,往外到甲板上——太惊奇了,太空站有这么多人,大部分都非常刻意地忽略她。玛熙特精确地带她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直到她们到了一间小房间,真的就像颗小豆荚,一颗挂在吊架上、有两个人那么大的种子,在太空站这样的金属世界中,唯一能生长的作物——里面还有弯曲的墙壁和沙发相衬。玛熙特在她的信息平板上按键打开它,接着它便从一排一模一样的豆荚中降下来,向她们敞开。三海草在玛熙特把豆荚空间叫下来的同时,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她们一直站得很近,三海草只是在都城时就习惯站在玛熙特左肩旁,彷佛她就该站在那里),心想她应该是在处理金钱方面的事。

  「你们太空站有出租办公室?」她们进去后,她轻快地问。沙发是浅蓝灰色,两面墙各有一张。中间有张桌子。三海草手肘靠在上头——冰冷的金属——并想念起她还好好折放在行李中的情报部外套。

  「使用起来很有效率,」玛熙特响应,「兼具可替代性。加上我不能带妳离开这层甲板,妳人不算真的在这里。」

  「可我真的是过来要找妳的。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够了。」

  玛熙特望着她一会儿,久得足以让三海草想要转过头。但她没有,而是张大眼睛,用双手撑着下巴,让自己等待。

  终于,玛熙特说:「是妳过来?还是十九手斧派妳过来?」

  她的野蛮人果然每次提问都一针见血。

  「是我过来,」三海草说,「这里真的完全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它在我要前往的目的地路上,而我确实是来找妳的。陛下她——这个嘛,我猜她完全晓得我会跑去哪,但这是我的主意。」

  「大部分人跑去哪她都知道。」玛熙特说。

  「她是皇帝嘛,」三海草同意道。「而且她就是她,所以,没错。我得跟妳说,她在我离开之前,派了五玛瑙到太空港的一家餐厅堵我,而我一份交通计划都没跟都城申报过,还是被她找到了。」

  「五玛瑙,真的假的,我很难想象她出现在太空港餐厅的模样。」

  「她想要我发血誓保证,我不是受战争部某个次长指使。她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她有点——到哪都能融入——」

  玛熙特的手越过桌面,现在她的指尖就碰着三海草右手肘上方一些的肌肤。温暖的指尖。「小草,」她说——而三海草感觉一根尖刺直戳过她喉咙,已经没人那样叫她了,玛熙特在此之前也没这样叫过,但是,噢——「小草,妳惹上了什么麻烦非逃命不可吗?」

  她但愿如此。若是,接下来的故事就会是帝国特务和野蛮人一起,偷走一台小战斗机,出发穿越最近的一座跳跃门,航入黑暗。她一向很喜欢那种诗,即使它们无一例外是悲剧收场。

  她以自己的手盖住玛熙特的手。「不。我很好。我甚至不认识十一月桂次长。我只是得去战场而已,还有跟外星人讲话。跟我一起去吧。我认识的人里头,就属妳最擅长和外星人沟通了。」

  「那是因为,你们泰斯凯兰人坚持认为我就是外星人。」玛熙特说,语气却是那样地轻柔。三海草不觉得自己表现得像是需要被温柔对待,被玛熙特‧德兹梅尔温柔对待,但老实说她也无法肯定;玛熙特总是让她倍感意外,这也是她想带她去前线的原因。

  「妳只是几乎可以算作外星人,」她语气坚定地告诉她。「妳难道不想去见些真正的外星人吗?赶在战争部把它们打死之前,试着去理解它们?」

  玛熙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或是答应——甚至也没有表示拒绝。她说:「首先,跟我解释为什么是妳要去战场,还穿成这样。」

  至少她的手没有从三海草的手下移开。「……这是一套非常昂贵的连身衣。」她说。

  「妳在乔装吗?」

  「现在没有!」

  玛熙特笑了出来,而三海草发觉自己正得意地对着她笑。她想念这个,这个。快得令人脑袋发昏的事件发展,还有爆笑又荒谬却不得不问的问题。她在情报部办公室里永远都不会遇上这种事。

  「我只是需要尽快赶到这里而已,」她解释说。「所以我才会从错的跳跃门过来。而途中在很多停靠点遇到的状况——如果我不是我会容易得多,简单来说是这样。但妳应该看看我的特使制服。要不是妳这么高,我还可以弄一套给妳。」她停下来,摁了摁玛熙特的手。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刻意引导整个话题的走向,提供诱因,她实在不该这样操纵一个她想建立互相信任关系的人。但她同时也想要她答应,需要她答应——如今她都大老远跑过来了。「我是指,如果妳愿意再次担任大使一职的话。大使,兼情报部临时派任第十军团之特别人员。」

  玛熙特说,「妳的确有麻烦了,是吧。或是帝国有麻烦了。这场仗的战况不妙。」

  「莱赛尔人的『你』,」三海草说,「包含范围有多广?」她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晓得的是:对,战况很不妙。我们不晓得敌人的本质为何,我们失去好多个资源开采的殖民地,妳自己也跟我们说了,如果我们让这些吞噬一切的外星人再深入我国领土,情况会有多糟。舰队已经有战舰了,要不是情况不妙,怎么会想找个外交官来?

  玛熙特拧起半边嘴角摆了个鬼脸,看起来要笑不笑的。「不够广。」她说,片刻间她听起来好像——别人。她脸动起来的样子也是——不太对。不是三海草记得的那样。三海草得问她怎么会被自家政府高官给包围。她是玛熙特。若说三海草对她有那么点认识,她的时间八成都在忙着处理令人不快又危机重重的政治困境。

  他们其实也就在都城相处了一周多。一周不足以认识一个人。但那周感觉比实际上更长,关键时刻往往如此。那周之前的三海草是一位有抱负的年轻情资官,傍晚习惯去宫廷的诗歌沙龙,还有一位不住都城的挚友,两人还是学员的时候就认识了;然后是后来的三海草,情报部第三次长,她的朋友死了,而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写诗,更别提在宫中朗诵了。

  「那妳有惹上麻烦吗?」她问玛熙特。

  「我什么时候没有了?」玛熙特说,然后叹了口气,放开三海草的手腕,整个人沉回她的沙发里。她手松开时,感觉好像火花间隙,距离宽得恰使电流无法流通。

  「妳应该是个好学生吧。」三海草说。

  「好啦,」玛熙特同意说,「我有那么一会儿没惹上麻烦,就是我被安全地关在检验厅的时候。」

  「现在呢?」

  「我终究会回去都城的,」玛熙特在令人难耐的停顿后说。「我会。等我感觉对的时候。」

  三海草等她。她认为玛熙特已经做出决定了,但这是一个她能大声明说的决定,三海草最好还是别逼得太紧。她已经够紧迫盯人了。玛熙特之后也许不会原谅她。如果此事发展不顺利的话。或甚至是——特别是——如果它发展顺利的话。她不就在都城和泰斯凯兰帝国终于不再试图杀害她,并且肯定她的利用价值(不管她是不是野蛮人)之后,反倒跑走了吗?她可能又会这样:成功,接着把自己从泰斯凯兰的记忆和历史中除名,让自己化作幽魂,流亡到她的家乡去。

  玛熙特闭上眼睛,眼皮紧闭。她指尖按着前额两条忧虑的皱纹。「妳得让这件事非常正式,」她说着,声音被手心闷住。「像是『情报部奉皇帝陛下所命下令』这样正式。威仪如刀锋闪光的皇帝陛下派遣特使三海草,要求玛熙特‧德兹梅尔大使立即前往某艘不知名旗舰。」

  她把泰斯凯兰通信文书的文法句构掌握得一清二楚,清楚到令人烦躁的程度。她不该是个野蛮人的。她到情报部工作会有多优秀啊。

  「还有,在妳处理的同时,」玛熙特接着说,「拜托别再违反我们的进出口法规了好吗?设法找个正式理由让妳自己全程都是合法入境。我可不想让昂楚大臣有比平常更多的理由讨厌我。」

  三海草打算搞清楚那些「平常的理由」是什么。但她时间还多,她暗忖。她有一桩为期三个月的任务,还有前线战场要去。三个月够她了解任何人以及全部的秘密,即便那人是玛熙特‧德兹梅尔。

  「帝国将视苔蛾座二号星的这些殖民地工人为战死沙场的泰斯凯兰军人,予以纪念,」二十蝉对士兵们说道,他们聚集在「轮平衡锤」号最宽敞的机棚隔间里——船上唯一足够容纳所有非紧急人员与非外派士兵的空间——依军阶排排站立。「这就要仰赖各位在哀悼仪式中的参与。你们要将苔蛾座二号星的死者铭刻于记忆中;你们要在武器上刻下他们的名字,然后以之复仇。他们流的血不会被这颗星球的土地吸食,而是由喂养他们、同时也喂养你们的帝国所饮尽。」

  这不是平常的丧礼悼词。

  因为许多原因,不可能采取平常的方式:一次要为如此众多的死者举办一场丧礼,只能遵循泰斯凯兰为纪念太空事故或瘟疫受难者所发展出的模式。九木槿很高兴二十蝉选择的悼词是「这些公民死于群星之间的黑暗地带,而我们将自虚空中索回他们的鲜血献祭」,而不是「世界已然失序,所幸疾病将抹去我们的哀痛和他们的性命」。他们因为这两个选项而有歧异。他提出了一个说服力高得令人不安的论点,即这些被开肠破肚的尸体死于瘟疫,而瘟疫就是那些外星人,一场不为任何意义大肆破坏的瘟疫,就像一种病毒,杀死宿主的速度快到让自己也没命。

  九木槿不想让这种想法传到她其余的士兵耳中,就算二十蝉对于系统运作的看法通常都是对的,特别是生物系统。让整个军团被病毒吓个半死,会让他们跟敌人——或敌虫,或不管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可怕东西——硬碰硬时战力大减。她也不想让一堆过度积极的舰长拿出火焰喷射器和生化消毒炸弹做地毯式轰炸。下一颗他们重新夺回的星球或许有幸存者。她没打算放弃这个可能性。

  情报部的间谍对她来说来得实在太慢。

  如果她真要能和这些东西沟通,就必须尽快。趁她还有哪怕这么一丝渴望的时候。跟这些外星人打一场灭绝战,会造成泰斯凯兰相当可观的伤亡,数字远高于她愿意拿来冒险的程度,虽然第一组人马恰好是别人的军团,而不是她自己的人。但他们会是她的手下,跟随她来到这苍凉边境。他们不该被当作区区尸体给扔进战争机器中,就为了使它运转。所以她得搞清楚,这里是否有任何能沟通的对象,让苔蛾座二号星的惨剧——这一带其他黯淡死去的星系大概也有相同的遭遇——得到解释。

  「新的花朵将在这片贫瘠的土壤生长,」二十蝉说,他语调坚决、如梦境般轻柔,刺激着众人,整个机棚都能听见他的声音透过每个人的云钩、头上的扬声器、装在地板的音响回荡,传播入骨。这些设备是为了让舰长的声音(或是副官的声音;有些副官本来有成为吟咏家的才华,偏偏渴望从军,还信奉奇怪的宗教)能传入聚集在此的每位士兵脑门,被感受到,集体地感受。「它们会是辛苦赢得的花朵——受你们的双手悉心捍卫,除去寄生虫,被能量武器的阳光所温暖的脆弱花瓣。」

  「寄生虫」这句肯定是二十蝉对瘟疫的有感而发。对「恒定性」,以及平衡的有感而发。就算其余悼词都是集体哀悼仪式上常见的励志之语——这个钟点结束时,在场士兵全都会刺破手指,装满一碗血,用的是那种她倒在苔蛾座二号空荡厂区上的碗(而且她会亲自去做,总比让十六月出去好,必须是指挥舰队的元帅才行),宛如许下一个承诺。总之,关于「寄生虫」的言论完全是出自二十蝉的个人哲学和宗教主张。

  他是全银河系里面九木槿最信任的人,而她依旧无法理解他为何不信仰一般的泰斯凯兰宗教,跟其他人一样上太阳神殿,献血祈求好运。他的母星已经臣服于帝国好几个世代了,他却一直维持信奉当地的宗教——冒犯点讲,就是恒定邪教。她的副官会斋戒、剃光头、在私人寝室里种植上千株活生生的绿色植物,同时维持她这艘船(以及她的军团、她的舰队)的后勤维持系统完美平衡地运作。宗教信仰是个人自由,九木槿一向这样认为,但——

  「寄生虫」。

  八成也没差。这些士兵大部分甚至不会有多少情绪反应。他们没见到苔蛾座二号星。他们没看到外星船舰吐出的唾液吞食他们的一名碎锋机员——除了在她死亡时共享知觉的其他飞行员。他们感觉到她的死,从最一开始,直到最后那发仁慈的火炮。他们就会知道。不晓得他们对这段悼词有何感想。这项新技术让碎锋战机飞行员彼此间的连结,比以往她和他们同行时更甚紧密,而他们当时就已是休戚与共——一群愿意轻如鸿毛地死于星际炮火的人会有的紧密关系。

  仪式几乎到了尾声。二十蝉进行到所有人都晓得的部分:自十二闪焰皇帝的时代以降,几乎所有丧礼都是以唱和形式的悼亡诗作结——当时是写来悼念过世的勋卫二不凋花。

  「生化火焰在每个细胞中绽放,」二十蝉起头,等他说完句子里每一个音节时,有一半的士兵已经在跟着他朗诵,众人的声音让九木槿爱他们爱得揪心。她爱他们每一个人,爱他们聚集而成的这头饥渴、聪明的野兽,他们作她的爪子、肺部和双眼,而她作他们引路的心智。

  「一心奉献给土壤的苔蛾座二号全员,」二十蝉说,发音为了符合格律而有些含糊,「都将绽放作上千繁花——」

  「和他们此生呼吸的次数同样繁多,」九木槿加入。她的嘴巴对这些字眼的轮廓滚瓜烂熟。这些话她讲过多少次了?有多少条生命被她这样纪念过?够多了。多得足以让她感到衰老,她站在舰桥上,被她所有的士兵仰望,在他们全体目光的重量下觉得沉甸甸的。

  「而我们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所有士兵齐声:「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祖先的名字!」

  「以其之名,人们聚集于此,让鲜血自其掌心绽放,」二十蝉喊道,手拿铜碗和碳钢献祭刀的士兵则开始在他们负责的那几排来回移动。「这化学火焰也将被投入土壤中,加入他们——」

  碗和刀子来到九木槿左侧。她划开左拇指指腹,直接划在上次卡乌朗战役后,她在丧礼上献血的疤痕上。她的伤口愈合很快,这项特质对舰队长很有帮助。

  对元帅来说,或许还更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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