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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泰斯凯兰,曾经在第一位皇帝的手中向黑暗飞去,在路上学习了使用跳跃门的方法,并且携带着我们文明的种子,就像第一代的离星开拓者的手掌所涌出的献祭之血。我们成为了帝国,透过一座座的跳跃门,扩展于宇宙之中。我们以往的皇帝具有军人的身分,如今的皇帝亦然,但这个以利齿紧咬银河繁星的帝国,也学会了用上千种语言吟咏出我们的诗歌。军旅出身的皇帝在谈判的战场上也许仍是军人,与帝国最伟大的元帅们齐名并列,但在距今较近的几个世纪,泰斯凯兰的统治既凭战功、也靠文字。在都城里展开生涯的十二闪焰皇帝出生顺序排行第二,她的祖亲是深受一青金石皇帝宠爱的顾问十二日出……

  ——《诸皇秘史》,第十八版,供托育所教材使用的删减版本。

  ……参酌过关于太空站紧急疏散程序的最新报告,包括民众操作快速逃生船的训练精熟程度、补给品输送链状况、采矿站可收容的难民总量之后,我们应该考虑这个曾被我斥之为危言耸听的可能:假若我们被迫永久离开此地,该如何重建一个相同规模的太空站,并且在流离失所的三万人将我们的资源耗尽以前完工?此外,如果我们是因躲避军事冲突而离开,又应该选择什么地点进行重建?以下的备忘录概略整理出我们的不足之处……

  ——寄予水耕部大臣的内部研究备忘录,由三号维生资源分析师亚札克兹‧凯拉克及其团队撰写,日期为67.1.1-19A(泰斯凯兰历)

  好吧,玛熙特在心里咬牙切齿,对她的忆象抛出一个直接的问题。关于达哲‧塔拉特,有什么是我应该晓得、目前却还不知道的?

  离开机棚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寝舱。里面很安静,内部装潢圆弧光滑。这个时刻是忆象和继承者所能共享的亲密隐私——她有时会将如此情境想象成一个房间,房里有许多镜子,出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而在此时,她不以为忤地察觉到,这段对话用泰斯凯兰语进行起来比较容易。

  但对话本身绝不容易。伊斯坎德变化多端、难以捉摸;忆象并不真的算是独立的个人,但玛熙特偶尔会感觉她像是在跟一个鬼祟的附身外星人共享同一个自我。现在,就连提出直接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伊斯坎德没有发出回应的声音,没有给她伙伴的支持感,只有一闪而逝的视觉记忆(放在桌面上的灰棕色双手,血管从手背到指节都清晰可见,太空站的一扇窗户上倒映着点点星辰),她一旦想仔细看清楚,那些画面便消散无踪。忆象的记忆不能随时供她任意阅览,通常最多只是以联想的形式出现,和她自己亲身的记忆并不相同。她不能将手伸进伊斯坎德的记忆库,将达哲‧塔拉特当成一卷全像胶片般调阅出来。忆象和继承者之间,只有知识技能可以用那种方式移转,例如语言、礼仪。因为伊斯坎德会做偏微分方程式运算,所以她现在也会——除了偏微分方程式之外,还有矩阵代数,以及用这两种运算作为基础的密码演算。

  但是,如果他不想帮她的忙——天啊,每次他沉默的时候她都害怕极了,害怕自己将再度陷入孤独与破碎,这股恐惧就像一只恐怖的蠕虫,啃食着她整个人的核心。她是如此害怕,也许忆象从来没有遭到外力破坏,只是她本身有所缺陷,对她的忆象造成了某种腐蚀的作用,也许她根本就不适合继承任何人的记忆——

  〈噢,妳可以停了吧。〉伊斯坎德说。玛熙特把整个胸腔里的空气都呼了出来,折起身子。

  你也可以停了,别再这样吓我。

  〈不太可能,考虑到现况、我们以往的纪录、妳我在忆象链上仍然反常的连结关系。更别说还有达哲‧塔拉特的事。〉

  玛熙特不打算乖乖上钩,不打算欣赏他狡狯的冷面幽默(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伊斯坎德?嗯哼。大概是煽动叛乱吧。这是来自她踏上泰斯凯兰国土后第一个小时的记忆片段,当时她对于身为莱赛尔大使所可能遭遇的惨状,只有些许的认知),她现在真的需要他正经一点,把他拥有的信息提供出来。

  有话快说,伊斯坎德。矿业大臣达哲‧塔拉特,就是他寄给我那些摧毁宇宙飞船的外星人位置坐标,让我把情报喂给泰斯凯兰,交换我们的自由,拯救这座太空站。他是你的靠山,包括你在内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所以快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吧,或至少让我看到。

  〈妳知道,这种事情——我们的合作——不是这样运作的。〉

  我知道。你就让我看吧。

  她脑海中那个充满镜子的房间像花朵般延展开来,宛如漂浮在东宫某一座波光粼粼的水池上,蓝色花瓣沉在水中。

  这不是一段顺序连贯的记忆——她接受镇静麻醉和雷射刀手术、将受损的忆象机器替换成较旧的版本时,并不是像这样体验到伊斯坎德的记忆片段闪现。不是有头有尾的事件,而是一种观看的方式,对一个人长年的认识。伊斯坎德‧阿格凡和达哲‧塔拉特之间有一种疏远而针锋相对的友谊,他们的鱼雁往返跨越星际,延续了二十年——他们用的就是塔拉特寄送外星人活动地点坐标给她时的那套密码。用这么长的时间在暗中对某个不喜欢的人说话,也真够久的了——

  〈我还算喜欢他。有时候。〉

  伊斯坎德喜欢他的时候,是接到一封新来信的当下,期待着挑战与意外的时刻;他必须设法推辞对方的要求,隐瞒自己在泰斯凯兰进行的计划。他也喜欢塔拉特大胆的计划,他在漫长缓慢的通信过程中逐渐发现,他们两人的思想同样具有革命性。他喜欢自己能够在家乡为塔拉特发挥足够的功用,参与塔拉特为泰斯凯兰的未来所设计的梦想,同时也酝酿着他自己的——

  玛熙特还是无法参透这件事的核心,有太多省略和空白。沉在水中延展开的蓝色是惊惧和不解的感受,代表的可能是伊斯坎德并不愿意对她展示塔拉特所想象的未来,就像他不愿意让她看到他对六方位皇帝的爱,看到他献上了全身全心,最后甚至献出了他对莱赛尔的忠诚,他的全部、他的所有。她往前一探——朝内在施加一种压力,就像她试图记起某首诗的韵律、某个她只看过一次的字符笔划顺序(泰斯凯兰语里专指「鸟」的那个字,那种有着又细又长的腿、踩进东宫水池的鸟,扰动了池里同样是蓝色的莲花——)。

  尺神经上的针刺感不再像是发麻或通电,而是真正的痛楚。她一面忍住微微的痛苦呻吟,一面心想:特发性兼心身性症状,可能只会随着我们每一次出现的融合问题,愈来愈恶化,伊斯坎德——

  她的双手感觉像两个灼痛的肿瘤,没了指头,彷佛痛楚让她的手指变得隐形、无感。

  接下来看到的蓝色,盛装在玻璃杯里。带着一丝淡淡蓝色调的酒——〈琴酒,〉伊斯坎德彷佛在远处补述。〈蓝色来自蒸馏液中一种豆类植物的花。是十九手斧介绍我喝的。〉——还有破晓时分的晨光,微微莹亮地穿过玻璃,将颜色投射到塔拉特寄来的一封加密信上。伊斯坎德在他(他们)位于都城的寓所里。虽然身体安然无损,情感上却遭到重重一击,整个世界(整个帝国)突然颠簸不稳,伊斯坎德弄掉了玻璃杯,洒了一地的蓝色,蓝色、锐利的碎玻璃、令人欲呕的杜松子浓香。

  你知道,我促成你当上大使,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让泰斯凯兰需要你、信任你、珍爱你,并且透过你,将它的需要、信任和爱扩及于我们,塔拉特如此写道。但也许你一直没有想通,为什么我会想要让帝国邪恶的欲望聚焦于我们的太空站,或是它的代表人。然而,要诱使一头怪兽走向死亡,让它作法自毙不就是最好的方式?泰斯凯兰贪得无厌;它的自信就根植于贪欲之中。而你和我,就要透过这一点来摧毁它。

  信中的字句太过清晰,不可能是自然的记忆——而是经过伊斯坎德反复念诵重读、频繁回想,铭刻下来,成为他内在语言。塔拉特的原话究竟是不是这样写,已经不再重要。这就是伊斯坎德对他自己诉说的故事,在他的记忆中千真万确,连结了气味、颜色;现在这也是她的记忆了,对她和她的忆象而言同样真实,是透过感官与印象保存的鲜活记忆。

  像舔着一道伤口般小心翼翼,玛熙特让自己仔细思索,是那些字句中的哪个部分使得伊斯坎德瑟缩退却,惊慌地翻倒了琴酒。「诱使一头怪兽走向死亡」这段话从她唇间念出时犹如一根尖刺,钩着她的心,随时可能撕扯出一道裂伤。

  〈那一句,〉伊斯坎德说。他一闪而过的思绪跟她无比贴近,不像是任何外来的意念,而更像是对自己的确认。〈那一句,还有「它的自信就根植于贪欲之中」——我知道我在六方位的身边做了什么,但是听到别人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听到别人说你们之间的情爱没有半点纯净的成分。

  〈人会假装,〉伊斯坎德低语道。〈野蛮人会假装文明可以在深夜里萌芽于两人之间。〉

  玛熙特想象着,文明——人性——如同小小的花朵,在黑暗中相吻、交谈、酝酿情感的两对嘴唇之间绽放。若用泰斯凯兰语说来,这是一段华美的词藻。如果你没死,也许还能当个诗人呢——

  〈不,应该是如果我没有在妳之前成为大使,妳也许还能当个诗人。〉

  这句话刺痛了她。她抬起一只又痛又麻的手,用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她是什么时候哭起来的?感觉就像戴着厚手套。但痛楚至少不像先前那么强烈了,这点倒是让人稍感宽慰。她试着缓缓呼吸,控制氧气平稳地流动。

  你原本知道吗?过了许久之后,她问。你有没有至少怀疑过,矿业大臣利用你当饵,引诱泰斯凯兰陷入他们现在面对的这场战争?他利用了你,还有整个太空站?

  玛熙特没有得到他直接的回答;她得到的是心里的一下皱眉,一股扭捏瑟缩的感受,闪躲回避,忙着找其他的念头转移注意力。她当那是肯定的答案,当他是要说我也希望我当时没有理解。寝舱里的一片沉默显得空洞而荒凉,充满压迫感。当时出于绝望迫切、不得不然,她为战争的爆发贡献了一臂之力:她的所做所为,正是塔拉特一直想要伊斯坎德办到,却一直被他拒绝的事。一股罪恶感在她肚腹中蠕动升起。难怪伊斯坎德不想跟她分享这段回忆;难怪她的手痛成这样。

  彷佛从非常远的地方传来他消沉的声音:〈他当时想要的是——我想现在也一样——让我们自由,让太空站人自由。这一直是他的中心思想。他想要找到某个方法,让我们得到自由,就彷佛十二闪焰从来不曾发现我们的存在。〉

  玛熙特试着想:如果古代的泰斯凯兰皇帝十二闪焰不曾发现通往莱赛尔所在空域的跳跃门,如果伪十三河不曾为这项发现写下史诗纪录,如果玛熙特不曾在语言课上学到那篇史诗,并且引用给帝国臣民听,以证明她的博学。她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是那样,她根本不会存在,无论何种内分泌反应与记忆连续性的组合,都无法构成一个和玛熙特‧德兹梅尔有任何相似的个体。塔拉特尝试要达成的想象,除了「英勇」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词汇足以形容。

  就像泰斯凯兰史诗里会出现的情节,那么样的英勇。

  玛熙特笑了出来,粗哑的笑声变成一阵夸张的、涕泪交织的呛咳。她完全无法想象。她甚至是用泰斯凯兰语在思考,用帝国式的隐喻和过度解读,在进行这整段对话。

  她刻意用太空站语想道,我们并不自由。

  伊斯坎德也用相同的语言表示赞成:〈那种东西根本他妈的不存在。〉

  八解药在地宫里被其他人看见的方式有三种。

  一种是普通的方式,也就是他和其他人在同一个地点,他们透过肉眼或云钩的镜片看着他。当他想躲的时候,他很擅长闪避这种普通的目光。毕竟他的优势在于,他一直以来都住在地宫,而十九手斧陛下的随从,大部分都是从东宫过来的,即使已经待了两个月,他们还是会在走廊间迷路。他的另一个优势是,他的体型矮小,而且他除了满衣橱闪亮亮的金、红、银色衣物之外,还有一套不起眼的浅灰色衣裤。靠着这些优势,他随时都能设法避免被人看见。

  但其他人还有另外两种方式能看见他,而他完全想不到该怎么躲避。都城有眼睛,有摄影机和追踪定位系统,还有彼此紧密相连的太阳警队成员查核所有的异常错误。所以皇帝随时都知道他往哪里跑。八解药曾经检查过衣服里有没有追踪装置,但是一无所获,事后他觉得自己太笨了:追踪定位靠的是算法。这是八循环部长从司法部请来的一位家教老师(彷佛她以为这孩子会想要一位经济学家老师当作礼物)教他的。都城将他的影像和他的云钩位置记录下来,以此画出他的行动轨迹,并预测他短暂消失在镜头范围内时所去的地方,预测结果非常准确。他也为那位家教老师的行动路线做过运算,大部分都被他算出来了,但有些部分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需要用到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公式。

  第三种方式是最棘手的——因为问了问题而被别人看见,被某个人(通常是成年人)看进他的脑海。而最危险的提问对象、最可能透过他的问题摸清他没有说出的想法的人,就是十九手斧陛下。但是,他若要问关于卡乌朗星系战役的问题,似乎就是非找她不可。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肯告诉他真相,或者他们会告诉他一些听起来煞有介事的话,但还是偏离了实情。就像一棵树长在建筑物侧边,长在它不该长的地方,它的枝干表面上看起来可以承受你的重量,让你在上面荡秋千,但你如果真的试了,整面墙就会连着那棵树跟你一起倒下来。

  他从来就不擅长未经演练地隐藏自己的想法。这一点倒是完全属实,而且是个不怎么令他舒服的想法,真相大多不舒服。不过,这样想也不错:虽然皇帝会知道他为什么提问,但他也会学到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下一次他就可以掩饰得更好。他需要学习。他已经十一岁了,而战争部里的一些军校学员不过才十四岁,就能真正担起职责;他跟他们只差了三岁,而且他不是军校学员,是帝国的皇储。他可能没有三年那么久的时间可以准备。

  皇帝在正厅里,这是她惯常的午后行程:举行公开会议、听取陈情诉愿,如同以往的六方位皇帝一样。偶尔她也会宣达谕令,每周有一两天,八解药会应她的要求坐在烈日尖矛皇座一旁聆听。你要看着,她说。仔细看是哪些人来求助,又是哪些人没有来。今天并不是他排定要来旁听的日子。他穿着灰色衣裤,脚趿软鞋,悄悄溜进了正厅,他是在场唯一不带闪亮光芒或花俏纹样的事物。皇帝本人穿着金白两色的多层次正装,尖型的衣领与皇座上的矛尖相呼应,她正在跟一些博理官说话,他们穿的是代表医师和医药科学家的罂粟红。有一首讲述宫廷里各种职掌的儿歌,歌词里写说「红色是血液,把病痛消弭」。八解药真希望那首歌的曲调不要那么好记,也不要那么欢乐。他很好奇皇帝在跟那些医学专家说什么,还有他们又向她禀告了什么。

  她还年轻,不像他垂垂老矣的祖亲皇帝,生前老是在和医学博理官说话。她应该要过很久很久之后,才会需要他们的服务。

  他偷偷靠得更近。都城的眼睛当然看得到他,但是他现在并没有要躲避它们;他只是想保持安静。他继续背靠着墙,在穹顶的扇形拱肋往下延伸接地的柱子之间横向移动。他踩稳脚跟,压低身子,盘腿坐在阴影中。他本身也灰暗得像一道阴影,像磁砖地面上的一块黑点,没有真正的存在感可言——只是默默倾听。

  「——去查清楚,」十九手斧在说。「我不要你们推测这个女人因为身上携带的纵火装备走火而在钟镇二区死于商店火灾。我要你们确定,我要知道她的身分,还有她所携带的装备是属于她自己,或是帮别人运送。又或者,有没有可能那并不是纵火用的,她只是不幸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那些博理官看起来不太开心——他们彼此互视,彷佛全都不想出面当代表,跟皇帝报告不受欢迎的消息。最后,其中一位——灰棕色头发编成三股发辫的女性,发色衬着鲜红的制服显得黯淡——往前跨了一步。「如果调查尚未完成,我们就不会来到这里了,」她说。「那名女性死者脸部残存的部分,黏着一张反帝国宣传海报,就是都城里在不久前的,嗯,纷乱中随处可见的那种。陛下。」

  八解药看得出来,十九手斧是发自内心地关注此事,而非仅是出于必须。她可以让整个房间里的空气彷佛消失不见,即使是像正厅这么大的房间。她的手指在皇座的一边扶手上敲呀敲,一、二、三、四、五,然后回复静止。「那张把战旗涂掉的海报吗?」她说。

  那位博理官将视线从皇帝的手拉回她的脸上,并且点了点头。「就黏在她的脸上,用的是他们在墙上贴海报的同一种胶水。」

  「在她死后黏上的。」

  「是的,陛下。有人在调查人员抵达之前,将海报贴在她的尸体上。」

  「而这个破坏尸体的神秘人士,没有留下任何影像纪录。」

  「都城之眼最接近的镜头在火灾中损毁了,另外——」

  十九手斧一挥手打断她的话。「把这带去司法部吧。把尸体也一起带去——进一步的验尸工作应该用他们的设备处理,」她说。「你们和司法部长的会面已经安排了,就等你们走过去。把你们刚才告诉我的事转告给八循环。泰斯凯兰感谢你们的用心与专业。」

  臣民离开烈日尖矛皇座附近时,看起来就像准备突破星球轨道的飞船,十分吃力。八解药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他不曾感到那股拉力。也许因为皇座就是他的归属,但不是他们的。

  「你可以出来了,八解药。」皇帝说。八解药不禁叹气。

  若是十九手斧的观察力没有如此敏锐,那该有多好。不过,那样一来,她当皇帝就不会当得这么好了:他听过的每首诗里都说,皇帝一眼就能看尽整个泰斯凯兰。所以,皇帝又怎么可能看不到一个躲在角落的十一岁小孩呢?他爬起来走到皇座旁,同时心想,等我当上皇帝,我也会看得到吗?然后他决定别在此刻烦恼这件事。他想问的问题不是这个。

  他想问的也不是「有人被杀了吗?」,可是他一开口,这个问题就这么脱口而出。

  「不幸的是,随时都有人被杀。」皇帝说。

  这话有点瞧不起人——八解药本来就知道,他又不是小宝宝。

  「大部分的杀人案都不会有三个验尸官来跟皇帝报告。」他说。

  「的确。」皇帝对他说,并且睁大双眼露出微笑。八解药并不真的信任她,也不真的了解她,但是他的祖亲皇帝喜爱她,确保她在他死后能坐上烈日尖矛皇座。八解药需要记得这件事。她对着他微笑,让他感觉他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被看见了。「过来坐着吧,小间谍,反正你都已经在听了,」她在皇座宽大的扶手上拍了拍。

  「小间谍」这个昵称实在是比不上「小药」,但是跟实情比较符合。八解药暂栖在皇座扶手上(宽度对他来说非常足够),像一只降落的宫廷蜂鸟,姿态舒适,但随时准备要飞离。他坐在那里,一面看着皇帝陛下,一面等待,尽可能让自己面无表情。

  「……你看起来太像他了,你大半时间都躲在暗处,反倒让人安心呢。」皇帝说。八解药看到她的反应,心里涌起一股满足。他知道自己长得像六方位,知道自己愈长愈大,只会长得愈来愈像他过世的祖亲皇帝,如果他把头往右边斜一点点,抬高下巴,扬起眉毛——

  ——十九手斧不由自主地从他身边退后了足足一吋。太有趣了。

  「我的祖亲皇帝若要不被人看见,可就不容易了,」他说。「您也是。这可是个非常大的皇座。」

  「这可是个非常大的帝国,小间谍。」十九手斧说着靠回皇座上。八解药心里好奇,如果你的腿够长,坐起这张皇座是否就挺舒服的。对他十一岁孩童的腿长而言,肯定是不舒服,他已经试过了。但十九手斧坐在上面看起来就怡然自得:矛尖排列成的环形在她背后犹如一顶银灰配金色的皇冠,看上去一如六方位生前的威仪,也像船舰上的飞行员……

  「我有事想问您。」他这么说的同时,知道自己一旦提出了问题,就会把战争部的十一月桂帮他教课的事泄漏出去。那就不再会是他的秘密课程了,只会变得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只是他在皇宫里的生活的一部分。

  坐在皇座深处的十九手斧说,「我会尽量回答。」

  「您怎么可能会无法回答?」

  「问吧,」皇帝说。「我们来瞧瞧。」

  八解药从鼻子哼出一声叹息,在皇座扶手上将整个身子弯起来,手肘撑在膝盖,双手托着下巴。「您为什么选中九木槿舰队长当元帅,陛下?」

  「这问题妙极了。你想去舰队待一下吗?」

  他也许想过。他没有在脑海里把这个念头讲出来过,让它变成真正的欲望,变成他可以开口要求、却不会如愿得到的目标。但是——也许吧,他在舰队会表现不错的。十一月桂出给他的战略地图题目,他都能解出来,就连难的那些也考不倒他。

  「我年纪太小了。」他说。

  「这个问题未来肯定能解决。」十九手斧说。她似乎觉得这句话挺好玩的,而八解药不太确定是为什么。「那么,九木槿是哪一点引起了你的兴趣?」

  他可以说谎。

  但这样一来,他的问题就得不到解答了。

  「十一月桂次长说,您送了她出去为泰斯凯兰赴死,愈快愈好。」

  十九手斧发出用舌头轻弹牙齿的声音,同时思考着。「坦白说,」她表示。「如果她真的要为我们而死,我宁愿她不要死得太快。」

  这不算是真正的解答。他再试一次。

  「您选中她,是因为卡乌朗星系的事吗?」他又泄漏了一个秘密。十一月桂可能再也不会喜欢他了,再也不会告诉他任何重要的事,因为他会拿去和皇帝本人打小报告。

  皇帝从皇座上倾身向前,伸手放在八解药的肩膀,他感到一股温暖的重量。她的手上有茧,他听过那些关于她的故事,她曾经是个军人,在一场地面战役中跟他的祖亲皇帝相遇。当时他们拿着电击棍和射击武器作战。在某颗星球、某片土地上。

  「是的,」她说。「但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太过危险、不能留她活口,小间谍。是因为我觉得她危险的程度,或许正好足以让她活下来。」

  三海草在登上她所征用的第六艘船舰乘客座位之前(她要搭六艘不同的船,通过六座不同的跳跃门,每艘船坐起来都不太舒适),先把她的特使制服打包进行李,换上一件用某种黑色羊毛绉纱制成、很难穿脱的连身服。她穿起来富贵非凡,彷佛变成了一个来自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的人,胸口的大半部分暴露出来,除非她穿上那件有八条拉链的外套作为搭配。这套衣服是她在第五个停靠站——蛇丘座一号星——买的。那是个位于西弧星系群的行星,她先前从来没有去过,当地充满了靠进出口贸易致富的豪族,就像三十翠雀(企图起义失败后被降为特别贸易顾问的前皇储)的家族。蛇丘座一号星的特产就是贸易,还有合唱音乐,三海草觉得那听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她指的是合唱,不是贸易,贸易这回事很轻松。她在贸易市场上买到了样式夸张的连身服,就像进口商豪族穿的那种,还搭上了离开行星的船舰,准备前往情报部员工若非有任务在身就不该去的某个地方。

  蛇丘座一号星属于一个恰好位在三座跳跃门中间的星系。

  其中两座进出泰斯凯兰空域的门,交通流量繁忙,另外一座则会将你抛到一个鸟不生蛋的行星群附近,当在位的皇帝有意出兵征服时,那里算是帝国的领土,除此之外的时期,该地安于作为维拉席─塔雷邦联的松散附庸。从安赫米玛门后侧(三海草几乎可以确定那里是正确的出发地点)到那里需要四天的次光速航程。三海草现在就是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她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觉得自己真的离开了原本秩序井然、一切都符合预期的熟悉宇宙。

  也许因为她在三天之内通过太多座跳跃门。她从来没有在短时间内穿过这么多座门,她不断想到三年半前小报流传的假消息——过多的跳跃门飞行会破坏你的基因,可能导致癌症。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三海草先前从来不曾离开泰斯凯兰,虽然她离开过都城,甚至还在偏远的边界完成了强制的派任期,就跟其他希望在毕业前拥有顶尖成绩的见习情资官一样,但她从来不曾去到泰斯凯兰的疆域之外、世界之外,不曾去过那些……别的地方。在那些地方,行星的升降起落有不同的规律,没有人用指尖相合、弯腰鞠躬的方式问好,而且太多人会像玛熙特那样微笑,露出满嘴的牙齿。

  那件可笑的连身衣倒是帮上了忙,让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会喜欢待在这种地方的人,在一座简陋贫穷、充满野蛮人的太空港,寻找合适的船班载她离开这个屎坑。她不用再往维拉席─塔雷空域的更深处去了——干,谢天谢地,她对他们的语言实在是一窍不通,虽然她在见习期间上过六个月的必修课,但一通过考试她就把学过的东西全忘了。她选择的是政治专业领域,没有要成为谈判人员,跟目前非敌对状态、不需特别关照的外国政府打交道。在维拉席和塔雷两邦的语言方面,她现有的、少得可怜的沟通能力只够询问「洗手间在哪里?」,还有点餐时说「一杯大的啤酒,谢谢」,就是以前无聊的见习生会在走廊上对彼此嬉闹大喊的那种对话词组。

  现在,她已经点了一杯大的啤酒,正在说服一位货运接驳船的操作工程师,把她跟船上载的不知道什么货物一起运送到莱赛尔太空站所在的空域。总之,那一定是些重要的货物,因为这艘接驳船预定会通过跳跃门的后侧,将她恰好丢包在莱赛尔太空站的旁边。根据玛熙特的情报,那同一座跳跃门也就是外星人曾经穿越的入口。三海草不知道这位工程师是否会担心遭到外星人攻击,或是被战区烽火波及。也许对方没有这层担忧——但极有可能,正是由于其他人对外星人的恐慌,才导致三海草现在只能找到这么一艘船前往她要去的目的地。

  「我不在乎妳货箱里装的是什么,」她用泰斯凯兰语说。「我只是想要坐上妳的船,就这样。」

  那位工程师的脸庞生硬如岩石,不像泰斯凯兰人那种礼貌而中性的表情,而是具有攻击性的扑克脸。「舱单上写了只载货物,」她说,每个音节都刻意发得清清楚楚。「只载货物。不载来自蛇丘座一号星的乘客。」

  我不是来自蛇丘座一号星的,三海草想道,心里起了一阵小小的绝望浪潮。我来自情报部。但这些话帮不了她,只会让情况更糟。要是这位工程师不想用自己的接驳船载一位西弧星系群的富商,肯定也不会想载一个情报部的官员。

  「重点不是我来自哪里,」她试着说。「是我要去哪里。」

  「还有其他的接驳船。妳去请他们喝酒吧。」

  是有其他的接驳船没错,但它们都不会走这条路线,从跳跃门后侧跳进太空站空域。而且她光是为了找到现在这艘船,就花了好几个小时。

  「妳的接驳船速度最快、路线最直接,」三海草试着摆出太空站式的露齿笑容。没什么效果,那位工程师依然无动于衷。「真的,我完全不晓得妳的货箱里装了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请妳带我通过安赫米玛门。」

  「然后呢?」工程师问。

  「然后妳就在莱赛尔太空站把我跟妳的货物一起放下来。」

  「妳要怎么跟海关人员说?我觉得不行。我觉得这是糟透的主意,对妳和对我们来说。」

  三海草知道该怎么以情报部官员的身分进行这场对话;在蛇丘座一号星的时候,她也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她在那里是个从都城来的泰斯凯兰人,神秘又有趣。前者要施展的是社会地位带来的权利,后者则是要发挥一点奸巧——魅力要让人无法忽视,油滑的态度要让人无法捉摸。但现在,两者都行不通。(虽然她一直都喜欢外星人,但是喜欢和懂得如何和对方沟通并不是同一件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她需要玛熙特——)

  她还剩一个方案,虽然在她买下这件可笑的连身衣后,她可用的筹码就减少了一些。

  她眨眨眼,用一只眼睛在云钩镜片后做出细微的动作,在她和工程师中间的桌面上,投射出发亮而扭曲的全像影像——一个非常大的数字。「我不觉得这是个那么糟的主意,」她说。「只要把妳的船所属的财务机构地址告诉我,我就可以让妳看懂……也许妳有些债务,有些整修维护的费用,而妳不想再为那些钱烦恼?」

  工程师的脸庞终于有了动静;她皱起鼻子。三海草不确定那代表的是嫌恶或兴趣。她们之间的沉默无止境地延伸。三海草怀疑工程师是在用无声线路跟他们的船长通话,确认足够的金额应该是多少。最好是这样,因为三海草付完这笔钱就要破产了,写信去向情报部要求更多零用金,大概也不会有结果,而且肯定来不及。也许她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颗远在天边的星球了,她得要精进维拉席语或塔雷语,沉浸在这个环境里有助于学习——

  「一到太空站,我们就不对妳负责,」工程师最后说。「妳上船之前就要付款。现在就付。」

  达哲‧塔拉特抢在玛熙特之前占走了酒吧里最好的座位。他在伊斯坎德的眼中看来老迈而死气沉沉,在她看来则是跟记忆中一样骨瘦如柴。这名男子拖着一副形销骨立的躯壳,在小行星上的矿坑度过了数十载的早年职业生涯之后,又成为政治家;同时,这一路走来,他也始终是个沉思着如何摧毁帝国、发动无声革命的哲人。见到他的身影,让玛熙特肚腹翻搅,晕眩反胃的冲动猛然朝她刺来,平息之后变成脑海中微微闪烁的警戒感。面对潜在的重大危机,让她整个人活了起来。

  她开始觉得,这就是最适合她发挥功能的状态。真是太令人开心了对吧。

  她有时候说起话来连自己都觉得像极了伊斯坎德。最近愈来愈像。

  达哲‧塔拉特坐在荻卡克‧昂楚旁,两人喝的伏特加都至少是第二杯。显然,玛熙特迟到了。

  迟到了,而且措手不及:她本来以为只会有昂楚在场,跟她约在她们第一次会面的飞行员酒吧。当她寄出电子便笺,表示她已经跟她的忆象问过了塔拉特的事,昂楚便提议在这里碰面。这场发生在太空站空域周围,却没有将他们卷入的战争,就是塔拉特想要的,而且他十分乐于用莱赛尔当诱饵,引诱泰斯凯兰帝国出兵。伊斯坎德比她更信任塔拉特,但最后却是她做到了伊斯坎德从未做出的事,让塔拉特如愿以偿。玛熙特决定要在这段对话期间,对她生理系统的本能反应一概置之不理;虽然她在下定决心的同时,就知道这个想法既不切实际,又几乎不可能达成。

  「两位大臣好,」她说着在昂楚另一侧的座位坐下。「这里的人数比我预期多了一倍呢。」

  「荻卡克喝酒的习惯很容易预测,德兹梅尔,」塔拉特说。「如果她的朋友想跟她碰头,又不想在议会休息室那么正式的地方,就要来这间酒吧找她。我看,妳也已经发现了。」

  这是明显的权力展示——明显到让玛熙特略感恼怒,她居然不值得更高明的待遇。他直呼荻卡克‧昂楚的名字,暗示他们之间紧密且长久的友谊,对于玛熙特则是只以姓氏称呼,还省略了她照理而言仍然拥有的头衔——没有别人取代她担任泰斯凯兰大使。她是这支忆象链的继承人。

  〈不是说要不管本能反应吗。〉

  闭嘴好吗?她对伊斯坎德说,同时扬手招来酒保。

  「我跟两位大臣喝一样的。」她说。然后她转过身对塔拉特微笑,现在即使是在莱赛尔太空站,露出牙齿、灿然而笑感觉都像是恐吓示威之举,她从中感到一种阴险的喜悦。「是的,昂楚大臣好心跟我介绍过太空站上最棒的伏特加,」她对他说。「能跟您共饮,我也十分荣幸。」

  他这个人无从解读。她快被逼疯了(不,是伊斯坎德快被逼疯了,他对眼前这个人累积了二十年的挫败感和竞争意识)。他没有对她报以微笑。「妳离开帝国回家来了,」他说。他们讲话的时候把昂楚夹在中间,但她不以为意,在吧台凳上往后坐了一点。「这以妳的忆象链来说很不寻常。」

  〈我留在泰斯凯兰,是为了不让你知道——〉

  知道你当时正在犯下叛国罪。好,闭嘴,我得讲话,如果我把你想的事讲出来就惨了,懂吗?

  刺痒感沿着她的脊椎上下流窜,彷佛在斥责她。但伊斯坎德还是让开了,撤退到一旁——玛熙特瞬间感到令人晕眩的孤独,感觉变回了自己一个人。那是一个非常赤裸的状态。

  「您没听说吗?」她说,依然保持着笑容。「有人破坏了我的忆象。谁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传承部肯定不知道啰。」

  昂楚笑了出来,并且把她喝到一半的低球杯推给玛熙特,杯里漂浮着铿锵作响的冰块,将伏特加冻出白色的云雾。「把剩下的喝了吧,」她说。「塔拉特还欠我一杯——他赌妳会在我们面前摇身变成伊斯坎德‧阿格凡,高高在上又神秘兮兮的。我就跟你说了,达哲,她这个人面对压力时很直截了当的。而且,关于忆象破坏的事,我也说对了。」

  玛熙特接下那杯酒,一口饮尽,连冰块也一起落喉,喝的速度之快,让她必须勉力忍住酒精烧灼感引起的咳嗽。她把空杯倒过来放在吧台上,尖锐的碰撞声响亮得令她感觉勇敢起来——彷佛在飘浮,在飞行。「大臣,」她缓过气之后说。「您的飞行员同僚要我跟我的忆象打听您,然后再回来找她。所以我照做了。我人在这里,这对传承部大臣而言大概是事与愿违。或者至少可以说,她打算把我的头骨打开来看看。您呢?」

  酒保端着玛熙特的酒走近,她挥挥手,将酒转送给昂楚。这是在玩游戏,看在场谁才是拥有权力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她会来这里喝这杯酒,只是因为她和传承部惹上的麻烦,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但是——

  〈噢,但这场游戏我们还是照玩不误。〉伊斯坎德喃喃说道,她则表示同意。昂楚不发一语接下了新的那杯酒。

  塔拉特伸出一只灰棕肤色的手,上下翻了翻。「出于公平起见,」他说。「我也想把妳的头骨打开来看看。当然,我是说,如果我可以在传承部之外,针对妳的忆象融合状况做一份观察报告。有趣的是,妳回来了,虽然妳的忆象疑似遭到破坏,却还保留了足够的功能,让妳可以征询他的意见。而且妳回到这里之后什么事也没有做,没有把这些有趣的事实告诉任何人。」

  玛熙特坚决不肯退缩。她会撑住的。她并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做。她努力试着恢复平衡,找回自我的感受和生命的轮廓——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只要能同时容纳得下莱赛尔太空站和泰斯凯兰、两个版本的伊斯坎德和她自己,以及他们未来将共融而成的个体。事实上,她漫无目的在太空站上绕圈散步时,就对这些事想了很多,但始终思考不出更好的处理方式。肢体运动有助于康复,这是莱赛尔每个小孩都知道的基本精神治疗原理。

  她没有退缩。她表示:「但还是只有传承部大臣有机会看了。」

  这是她的提议——若你们都袖手旁观,亚克奈‧安拿巴就会把我大卸八块,对你们就毫无用处了。

  〈还比较像是求救吧。〉

  我之前请求庇护的时候还挺好运的——

  〈这里不是都城,塔拉特也不是十九手斧。〉记忆的吉光片羽纠缠不清:琴酒的蓝色、十九手斧贴着她的(他的)脸颊的黝黑双掌、她嘴唇的触感、杜松子的味道。杜松子的气味。当时,伊斯坎德发觉了塔拉特宁愿以莱赛尔为饵,诱使泰斯凯兰和某个比它更庞大的势力交战。

  昂楚沉思着说:「我已经思考这件事一段时间了:究竟传承部能不能在法律上构成破坏忆象链的行为。毕竟,他们的职权从一开始就是管理我们的集体记忆。」

  塔拉特对她点了一下头。「妳的结论如何,荻卡克?妳肯定想出来了吧。」他对玛熙特完全置若罔闻,拒绝了她的提议。她不知道为什么。

  「在法律意义上,传承部的作为无法指涉成是破坏行为。」昂楚说。「但是传承部个别成员——包括传承部大臣——的行为肯定可以。达哲,那女人的忆象链真应该砍断了丢进太空里去。」

  对此,玛熙特彻底同意。就算矿业大臣不帮她,也许飞行员大臣会对她伸出援手——她只需要找到某种方式,让自己的利用价值高到不能被送上传承部分析师的手术台。要是走到那一步,他们一定会立刻发现她的忆象机器做过完全未经核准的调整;这还是假设他们没有干脆杀了她,以掩盖安拿巴的破坏行为。

  「我不反对,」塔拉特说。「我认识她的前人,他绝不会做出像她那种事。传承部大臣的这条忆象链已经延续了六代。中间出了某种差错。德兹梅尔的……这回事……就是一个例子。」

  「我个人,」玛熙特尽量用最平板且漠不关心的语气说,但效果不怎么好。「宁愿完全不要变成传承部的事。」

  「那么,妳应该回帝国去。」塔拉特直视着她说。他终于肯正眼直视她了。

  「你当初花了那么多时间说服伊斯坎德回到家乡,」她回答。「我这就回来了。」

  我这就回来了,这是你当初要求的。

  伊斯坎德发出令人难过的低语:〈他是要我回来,要控制我。〉玛熙特肚里的感觉像是她喝了比实际上更多的伏特加,涌起缓缓蔓延的反胃。如果她终究逃不了这股感觉,那么酒也是不喝白不喝。

  「妳的忆象认识我,」塔拉特说,彷佛他和她一样能听见伊斯坎德说话。「妳说妳遭受的破坏并没有完全成功,让妳仍然能和一部分的忆象维持连结,虽然那个忆象是逾期未更新的版本——我想从他身上获得的东西已经到手了,感谢妳的努力。如果妳留在帝国,或是如果妳回家之后来找我、表示妳还愿意再次出使,那么也许我还能帮妳找到其他的用处。」

  她需要听见他亲口说出来,在这间挤满飞行员、对话会被旁人听见的酒吧里。「你想从伊斯坎德身上获得什么?」

  塔拉特的眼睛是玛熙特所能想象到最冰冷的棕色;像尘埃,也像太空中的铁锈。「让泰斯凯兰参战,」他说。「途中飞过我们头顶,船舰源源不绝通过我们的跳跃门,但没有任何一艘载着军团士兵停下来歼灭这个太空站。」

  「会有的,」昂楚咕哝道。「会有船停下来的。」

  「不会,」塔拉特说。「他们手上有比我们更大的问题。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玛熙特用一种恶毒、疏远而冰冷的态度想着,塔拉特太自满了——对他在都城帮助她做到的事太自满了。他在帝国和「远门」之外某种更巨大而可怖的东西之间,创造了这场战争,以此为支点,推动了一桩皇位继承的危机,并且使原本计划中的侵略战争远离太空站。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图利他的欲望:诱使帝国陷入一场毁灭性的军事冲突。他成功了,这个念头对他而言太愉快,这份成就感不容破坏,因此他不愿意去想昂楚说的可能没错——不管是泰斯凯兰或是外星人,没有哪股势力能够永远不染指这么一个资源丰富的采矿太空站。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她问。这个提问是出于纯粹的憎恶,毫无政治意图——如果现在她嘴里还能说得出任何毫无政治意图的话语。帝国影响了她的舌头,不只是语言。

  「要是远程的采矿站被炮击了,」昂楚说。「我想我接到警示之后,大概有三十分钟可以召集我们的飞行员吧。」

  「在德兹梅尔回到我们身边以前,我们可能还有比较清晰的眼光来观察,虽然是要从都城看出去。」塔拉特说。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为什么他不肯帮助她的原因,也不在乎她被安拿巴杀掉或大卸八块:他已经失去了这扇通向帝国皇帝的窗口。伊斯坎德死了,而玛熙特回到家乡,这在他看来是一种失败,不论她的忆象究竟是否遭到破坏。让她接受特别治疗还有何意义?出手救她又有何意义?

  「我仍然是驻泰斯凯兰大使。」她说。她的确是。她没有辞职,她是请了假——其实是请了个长假。因为她想回家。

  〈妳无家可回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想——

  塔拉特的肩膀以微乎其微的幅度疲惫地耸了耸。「妳确实是,但恐怕等到传承部帮妳做完检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那么你就完全没有了眼目,你手下没有人见过或认识新的皇帝——」

  她的话连听在自己耳里都显得绝望。但塔拉特看着她,眼神十分直率,彷佛她是一块钼矿,需要靠近光源、观察反射面。她定住不动,让自己保持安静。

  「妳说得没错,」他最终如此表示。「妳也很像伊斯坎德,也许跟他真的是够像的了。」他又停顿一下。玛熙特发现自己连气都不敢喘。「玛熙特‧德兹梅尔,妳要这样做:妳依约去见安拿巴和医生。但到时候在场的医生不会是她手下的人,而会是我的。」

  她还是没有呼出气来。「你的人?那他们会做什么?」

  「摘除妳的忆象机器,」塔拉特说。「检查是否真的有破坏的痕迹。如果它尚称完整,我会把它植入新任驻泰斯凯兰大使的脑干。人选也许就由荻卡克来挑,挑个刚完成适性测验的年轻人。显然妳已经受了损害,德兹梅尔,况且妳一开始就是传承部选的人。我们最好还是从头来过。」

  有那么一个诡异的、不带主观的片刻,这主意在玛熙特听来很好。依约去接受检查,彷佛她没有什么好隐瞒;让塔拉特将她的忆象机器——两个伊斯坎德和一个玛熙特的所有记忆——拿出她的身体,让她完全卸下责任,不用在泰斯凯兰担任莱赛尔的代表,或是设法以一个太空站人的身分去爱泰斯凯兰,并且不让自己因此窒息。她可以自由。

  那种东西根本他妈的不存在。这次是她自己的声音,不是伊斯坎德的,但是音调如出一辙,彼此间的界线模糊得令人安心。

  她问:「那么我会怎么样?在这个假设的情境里?」

  「今年度的适性测验就要到了,」塔拉特说。「妳重新受测吧,加入一条新的忆象链,或是看妳有何打算。妳既然回到了太空站,就好好当个太空站人。妳所做、所学、所记得的一切,都将永远被供奉在大使的忆象链里。」

  这种方案通常是提供给那些和忆象无法兼容的人——他们的性别气质比原先以为的更显著,因此承接不了不同性别者的记忆;或是他们和忆象原主的人际网络太亲近,因此无法在处理关系的同时免于情感伤害;或是他们接收的忆象链太沉重、太漫长,他们还来不及与之融合,就在压力之下崩溃。玛熙特有个同龄人就是如此,是个水耕工程师,获得了一个有十三代历史的忆象。那个人在适性测验中的系统思考和生物学项目拿到了全太空站的最高分,却就这么被忆象的重量给压垮了,才过了仅仅两周,就被迫脱离了那条忆象链,来年再重新接受适性测验。

  玛熙特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方案并不好。

  她无法想象自己没有了伊斯坎德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他们融合成功——或是融合失败——的程度有多高,也不知道忆象所受的损坏有多严重。如果现在的忆象机器从她的头骨内被切除,像五廊柱移除她的上一具忆象机器时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剩下什么。更别说还会有个愚蠢可怜的孩子,会接收他们混合而成的忆象,两个版本的伊斯坎德和不知道多少比例的玛熙特——还加上他们忆象链中的第一人,谈判者萨凯尔‧安巴克,虽然她多半只剩下感觉上的存在。

  〈我会被我们淹没。〉某一个伊斯坎德说。或也许是一老一少两个版本的他都这么说了。这是一股关于他们——他们所有人——究竟身为何物的恐惧,同时还有保护欲。

  此外,她也不相信塔拉特真的言出必行。也许她走进传承部的医疗机构、躺上手术台之后,操刀的仍然是安拿巴的手下,那样一来怎么办?

  塔拉特和昂楚都看着她。她好奇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她的脸感觉麻痹得像木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表示。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把妳改派到某个采矿站上的职位去,」塔拉特说。「但那样就太浪费了,除非妳在策略与财务分析方面比一般的外交人才更擅长。」

  「安拿巴会找我回去的,」玛熙特说。不仅因为这是事实,也因为她不想当塔拉特的宠物,在他的忍耐默许之下茍且保命,去管理某个小行星矿场,不挡他的路。可是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会的。」塔拉特表示同意,没再多说什么。

  虽然眼前的方案都很糟,但若是玛熙特拒绝的话,她就一无所有了。她招手召来酒保。如果她再点一杯伏特加,也许她可以利用机会思考——想出某个切入角度,想出某件她确定只有她知道的事,不会被忆象链保存的事——

  〈跟他提议,把我交给他吧,〉伊斯坎德告诉她。〈把我之前拒绝交出的十五年记忆交给他。告诉他现在有两个我,两个伊斯坎德,而我会对他坦白。〉

  玛熙特张口欲言。

  太空站上飞行员舱的邻近感测警报突然全都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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