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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然,您本人未到、名声先至,就像地震波先于淹没城市的海啸;您的到任已在战争部引发震荡,彷佛我们是弦,而您是弓。当然,我们也遗憾于前任部长九推进器的缺席——她的领导就像一只温暖的丝绸手套,如今随着她(十分突然的)退休,离开了六方之掌——但您曾是奈喀尔星系的首任成功总督,我个人十分期待与您会面。我们有工作必须完成。我仍旧期盼……

  ——战争部第三分部次长十一月桂致即将到任的三方向角部长,日期为泰斯凯兰皇帝十九手斧治下第一纪元第一年第二十一日。

  写信给死人不是什么好事;先前曾安寝于这张床铺上的皇帝,多半只是写写日记便罢,我如果能像他们一样,对我自己倒好。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做出为我自己好的事了?伊斯坎德,你已死去——或者说,这是对你的状态最简单的理解方式——而我的手里握着全世界的星辰,一不小心就会让它们从仅仅一指宽的缝隙掉落。尤其是现在已经有几颗星暗了下去,被你的继任者(在如此方便的时机)所警示的外星威胁吞噬。你在这里入睡的时间比我还长——比我还频繁,如果我们计算的是真正的睡眠,而不只是过夜。当时你有多常希望,时势的洪流能够顺应你的心思而转向?比起在你身边清醒着的、我们的皇帝陛下,你是否更常如此想望?

  ——十九手斧皇帝陛下之私人记事,未标注日期,已加密上锁。

  「刀尖」号的舰长三十封蜡紧抓着他的咖啡,彷佛双手唯有如此才不致发抖。他整个人笼罩着难看的灰败,让九木槿想到凝结在平底锅底部的燕麦粥,那残余下来的薄膜,得用刮的才能去除。

  「那不是语言,」他说。他已经说了第二次,当他从自己的船上被安全接回、带到她的小会议室里准备汇报,这同一句话就是他的开场白。「十四尖钉跟在我旁边,她会说五种语言——所以我才带着她,以防我们意外听到些什么——而那在她听来根本不是任何语言。它没有——可解析的音素,她是这么说的。那段通讯是在敌舰凭空出现、开始追击我们之前拦截到的。除了我们无法发出像那样的声音之外,她没能再多想出什么。」

  我没有本事处理和外星生物第一次接触的状况,九木槿心想。尤其是要接触的对象发出的声音无法理解,还会对我的人马吐射毒液、溶化掉我们的船舰。她是个军人,有着战略式的思维,即便背后有泰斯凯兰的庞大实力撑腰,她自己仍旧只是个军人。初次接触这种任务应该属于外交官、属于那些着迷于史诗的人。

  「如果那不是语言,」她一面啜饮咖啡一面说——并且乐见三十封蜡也呼应着她的动作,从他自己杯里喝了一点。「那么你们怎么知道那是通讯内容?」

  「因为它在我们出现的时候才开始。而且它是反应式的,元帅——我的意思是说,当我让『刀尖』号靠近,那个讯号就变了,听起来不一样了;我们退后时,讯号又会改变,而当我试着从矮星的远程滑行绕过,好看清楚我们在苔蛾座二号的殖民哨站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声音就对着我们尖叫,然后那艘环形星舰突然出现在那里——」

  三十封蜡嗓音中的歇斯底里令人听了坐立难安。这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如果他这么容易被吓着,也就不会当上侦察炮械舰的舰长了。虽然环形星舰很恐怖,它吐出的液体更是骇人,但这样下去可不行。

  「你回来了,舰长,」九木槿说,甚至用上了安抚的语气。「你回到了我们身边,带回了拦截的通讯内容,而且我们比起稍早,对这些人多晓得了大概八件事。」她借用了二十蝉的原话,但这位舰长不会知道;他不会知道她有多惊恐警戒,如果她小心掩藏,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表现得很好。你可以退下待命了,除非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没有,长官。录音数据已经交给主任通讯官二泡沫,如果您想听听看的话。但没有别的事要报告了。我们离苔蛾座二号不够近,搜集不到可供评估行动的情报。」

  九木槿非常想要听那段录音,这个念头同时也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她还要等一小时又四十五分钟,十六月出才会依约上船来讨论战略——所谓的讨论战略,不过就是个薄弱的借口,只是为了让九木槿得到筹码对付十六月出不合时宜地在舰队中挑起的矛盾。而且她想要尽可能掌握所有弄得到手的信息,不管那是不是语言。

  帝国的宫殿区底下,有一片由地道组成的网络,隐密而狭小。有人为地道网作过一首诗,写得不错,带着如同步伐般的韵律:地底长的根多如朝天开的花/帝国的仆从在阳光下照料宫中的花朵/司法、科学、情报、战争/但喂养我们的根,长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十足坚强。这首诗让八解药最喜欢的,有两个地方:他的双脚随着「『地』底长的『根』」和「朝『天』开的『花』」这几个字的节奏踏在地道里的地砖上;还有,他不是阳光下的仆从。阳光下的仆从有宫中的花朵。而他,八解药,泰斯凯兰帝国全境的唯一传人(他最近才成为唯一的传人,也许这代表了某种意义,会影响他对自己应有的观感),独行于一条条地道里,他不需要花朵,他在土地之中、在沉默深根成长茁壮的地方。

  他已经来过地道里几十次了,在皇帝——不是现在的这一位,而是他的祖亲皇帝,他得在心里把这类事物区分清楚,这很重要——死前不久匆忙带着他进来躲避叛乱之前,他就来过这里。他已经开始认得路,知道秘密快捷方式、窃听点和窥孔的位置。他的祖亲皇帝带着他看过,还让他……钻到孔里过。

  这只是六方位任由他做的其中一件事,像是奖励,像两人之间的暗号,纵容宠溺的表现。八解药常常在想这是为什么。在他的祖亲皇帝为了泰斯凯兰的荣耀,到太阳神殿里自杀之前,他就已经在想了。

  地道在这里缩窄了,往左边下陷——空间里有雨后泥土和花朵基部的气味。八解药用手指拂过墙壁上凝结水珠的潮湿处,并且想象着小时候的六方位,跟他一样有着十一岁的体型,跟他一样行走在宫殿的地底。十一岁的六方位也跟他一样,不需要低头通过缩窄的路段。就算八解药和他的祖亲皇帝之间真有什么外表上的不同,他也还没发现。毕竟百分之九十的复制比例是很高的。再说,他也看过六方位小时候的全像录像。

  但六方位不是在宫殿里长大。那些全像录像拍摄的都是某个地上有草的星球,和一个在近百年前与他长着同一张脸孔的小孩,周围灰绿色的植物高及他小小的胸口。六方位要过了很久之后,才会来到位于地底的此处。

  通过狭窄的路段之后有几级阶梯,要在昏暗中爬一阵子。现在即使没有光线,他也认得方向;过去几周以来,他已经爬了这段阶梯七次,今天就是第八次了。他的年纪已经大到不再相信幸运数字,但是「八」这个数字感觉还是不错:对他来说特别幸运。(对他、以及对每个名字里跟他有相同数字字符的人,包括司法部长——现在她已经正式收养他,要算是他法律上的母亲了——还有成千上万个其他的小孩。这就是为什么,一旦仔细想过,他就不再相信幸运数字了。)楼梯尽头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门。八解药在门上敲了敲,门为他打开,然后他便置身于战争部的地下室。

  十一月桂在那里等着。他长得很高,宛如凿刻而成的脸庞肤色非常黝黑,眼睛和嘴巴周围都有着深深的皱纹。他穿着战争部的制服,和军团的制服有所不同,但几乎一模一样:不是像其他部会制服的套装,而是马裤配上长及大腿一半的枪灰色外套,还有缀着金色平面小钮扣的双排扣上衣。他似乎不介意坐在战争部积满灰尘的地下室,等待八解药出现。他径自站起身,不太文雅地拍掉裤子上的灰尘。「你今天下午过得如何呢,小药?」

  八解药从他的祖亲皇帝那里学到了几件事,从现在的皇帝十九手斧(她承诺要照顾他,即使她会因此送命)那里也又再学到了一些。他所学到最重要的事可能是:不要相信任何让你感觉舒适的人,除非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让你有那种感觉。

  但十一月桂不但每周都在地下室等他,教他如何操作地图成像战略桌、用能量脉冲手枪射击,身分还是管理战争部第三分部的次长,亦即直接向部长本人负责的六位次长之一。十一月桂叫他「小药」,而不是「殿下」或「八解药皇储」等等。八解药真的、实在很喜爱这个称呼。他想,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喜爱的,这样至少有点帮助吧。他喜爱这个称呼,而这肯定正是十一月桂想要的效果,也许这是件坏事。可是,现在、现在这并不是坏事。现在他睁大双眼灿笑,从地板上的洞爬出来,说道:「你知道吗,我解开了,上星期的练习题目,关于卡乌朗星系的那题。」

  「是吗,」十一月桂说。「好吧。让我看看,你认为卡乌朗当时的舰队长做了什么才赢得战争,以及这让你对她有什么了解。然后我们可以马上去地图成像仪那边。」

  十一月桂曾参加过二十场战事,看过一个个洒满鲜血与星光的行星,数目超出八解药的想象,而他居然每周都会利用一天下午的时间,娱乐一个从地下室爬进来的十一岁小孩。这个念头让八解药十分心烦,像他心里某个角落的低沉杂音,隐约令他不悦。当然,这个情况其来有自:最明显的原因,是八解药未来极有可能成为泰斯凯兰的皇帝,在六方位牺牲自己、同时任命他为唯一继承人之后,这个可能性更大了。战争部的第三分部次长或许也将自己视为未来的部长人选,既然如此,他就大有理由要取悦八解药这个孩子。

  此外,他们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八解药和十一月桂来这间战略地图室——战争部里有好多的地图室,十九手斧跟他说过,战争部是战略家的花园,这句话在他脑里挥之不去——的途中,无所遁形地经过了至少十名士兵、四名行政官员和都城的五支监视录像机眼前。光是八解药看出来的就有这么多,可能就代表这条路线上还有另外五支他没看见的摄影机。他不是在逃跑,他没有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十一月桂也没有。

  十九手斧——当今的皇帝陛下——就是在八解药从第一趟地道冒险回来之后,说了「战争部是战略家的花园」。当时她独自走进他的房间,给他看了都城的全像录像,录下他在战争部里移动的样子,像一只鲜艳的鸟儿在无数视线交织出的网子里。他问她是不是希望他不要再去,然后她就说了战略家和花园的那句话,并且要他确实照着他自己的心意去做,接着便离开了。

  八解药偶尔会纳闷,到底有没有人会信任他,信任到可以不用对他证明自己随时都在监视他。

  不管如何,地图室很让他开心,开心到可以把那堆混乱的「为什么」暂时推到一旁。十一月桂挥了几下手,叫出卡乌朗星系的影像,他们上周的练习题目在半空中显示成若干个缓慢旋转的光点。帝国舰队的每艘船上,都有一张像这样的战略桌,用来在问题发生之前抢先提出解答。现在的问题是:出征卡乌朗星系的舰队长,是怎么在叛乱尚未扩散出一块大陆的南端时,就用仅仅一艘战舰将之平定?还有限制条件:卡乌朗当地民众的死伤不超过五千人,泰斯凯兰人的死伤数字则低于两百;舰队长没有求援;她并没有该量级船舰标准配备以外的武器;敌方兵力跟她的比数是四十比一;卡乌朗叛军掌控了太空港,利用泰斯凯兰的船舰攻击她。在这些条件下,解答问题。

  八解药最喜欢的就是限制条件,各项条件之间的分隔符。这件事确实发生了,所以一定是有可能的。把过程解答出来。

  「来吧,」十一月桂说。「展示给我看看,第十军团的九木槿舰长做了什么。」

  八解药走到桌旁。他在云钩镜片后方用微幅的眼部动作,唤醒战略桌接受他的指令,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让模拟继续进行,暂且不对这支现在由他操控的舰队做出任何干预。他扮演了九木槿的角色。他几乎可以确定她是怎么做的,于是他照做出来:他没有将碎锋机群的任何成员派往卡乌朗,就连卡乌朗叛军驾着他们窃据的泰斯凯兰船舰、从星球上浮空而起时也没有。被窃据的舰队进入射程范围,虽然九木槿的「轮平衡锤」号是一艘永恒级旗舰,仍然有可能被他们摧毁。就在此时,他暂停了模拟。

  「我只找得出一个解答,」他说。他没有看着十一月桂——而是幻想着自己身为指挥官或舰队长,正在对他的人马、他的军队说话。「没有人开火攻击。」

  「那么这回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十一月桂问。他说的不是不,你答错了。八解药没有微笑,但他感觉光采焕发、非常专注——这一定就像是飞行的感觉,像是在碎锋机群里驾驶战机的感觉,在他自己选择的航向上颠簸前进。

  「在卡乌朗星系,」他继续说。「叛乱活动的规模很小,只限于其中一个民族里的单一派系。但是他们聪明到晓得我们在那块南方大陆有驻军,停泊了大量的船舰,必要时全部加起来甚至能歼灭一艘永恒级旗舰。叛军首先攻占的是太空港,而不是总督府,他们非常聪明,但我想他们其实人数不多,没有多到让他们能拒绝盟友加入。」

  「这个想法并非不可能。」十一月桂在放线了,八解药心想,这是要让他恰好上钩。但是他不会上钩,因为他是对的。

  「所以说,九木槿舰队长,传言说她手下的士兵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不是每个舰长都号称『备受部属爱戴』的那种空话,也不只是诗里写的那样。我查过她之前参与过的战役纪录,只要她要求,她手下的人就会为她做很多,呃,很多狗屁蠢事。在我看来啦,次长。」

  十一月桂发出某种声音,在几十年前那代表的可能是笑声。「你真的查过了。我得说,『狗屁蠢事』这个说法还挺公道的没错。继续说吧,她让她手下的士兵在卡乌朗干了什么狗屁蠢事?」

  「如果她派了其中的一些人渗透到叛军的组织里,」八解药说。「而且相信他们会成功——那么我认为,她是放任叛军驾着窃据的船舰升空,跟她的船靠得那么近,并且要她自己的手下相信她不会开火攻击。同时,她的手下发动奇袭,把叛军成员在他们偷来的船上杀了。完全没有人开火,没有这个必要,她早就已经赢了。」

  地图成像仪变成一片空白。八解药眨了眨眼,「轮平衡锤」号和卡乌朗星系恒星的残像,还闪耀地在他的眼睑内侧掠过。

  「跟正确答案非常接近了,」十一月桂说。「很好。」

  「我错过了什么?」八解药问。他就是忍不住要问。「非常接近」还不够好,他可是在半夜里突然想出「他们没有开火」这个答案,「我知道了、我懂了」的顿悟就像星爆一样猛然绽现。他醒来的时候,这个答案就在他的舌上呼之欲出,犹如一颗熟透的果子。

  「渗透是舰队应对叛乱行动的手段之一,没错,」十一月桂说。「但负责管理的人是谁?小药,是谁决定派出我们的人手,去替我们说谎?」

  「不是舰队长吗?」

  「是战争部长,或是第三分部的次长。」

  「你?」第三分部——以指向东方的手掌为象征,他苦思了一下,东宫也就是十九手斧登基之前住的区域,也是外星大使们的驻居地,以及情报部的所在地。但情报部是文官机构。

  十一月桂还在等他回话。

  八解药讨厌这样,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接受大人的溺爱纵容。他说,「是你,第三分部次长,因为六方之掌里的第三掌就是唯一还留在军事体系里的情报单位。」

  「的确。就是我,还有我们政府中的间谍和军人分家之后残余的军情人员。六方之掌里的第三掌:管理情报侦搜、反侦搜、舰队内部事务。现在呢,小药——我们的九木槿舰长接获的,是我的授权,还是三方向角部长——啊不,当时的部长还是九推进器,但总之一样——的授权?」

  「……不,」八解药说。「她下令前没有获得授权。但她的手下还是照办不误。」

  「等你长大之后,一定可以成为厉害的战略家。」十一月桂说,而八解药觉得全身暖洋洋,他低下头,不想让自己脸红。「是的,她没有得到许可,她就这么决定了,而她的人马没有半点质疑。」

  一片空白的地图桌突然显得格外沉重而慑人。「她现在人在哪里?」八解药问。「卡乌朗的事结束之后,她怎么了?」

  「噢,我们把她封为元帅了,」十一月桂说,彷佛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事。「然后送她出征,让她尽快为泰斯凯兰帝国以及皇帝陛下壮烈捐躯。」

  一股特别狠毒的自我谴责,让玛熙特在心中希望她能够独处:就像她还是个小孩时一样独自一人,没有忆象,但满怀憧憬,脑海尚未被那些她刚拥有的、关于泰斯凯兰的迭影与扭曲记忆所充斥。这股自我谴责也让她在蛋形的寝舱里躺卧床上,尽可能放空,盯着抚慰人心的米白色弧形天花板,设法不去想她搞砸得有多么彻底。能够花上整整几个小时去思索她搞砸的程度,是一件奢侈的事。在都城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余裕坐下来体会这种逐渐醒悟的惶恐:她当时只能不断行动,她必须如此。这片天花板很不错,很莱赛尔,而且在这里没有人会看着她;她已经把寝舱外的灯号全都设定成「私人时间,除紧急状况外勿扰」。

  〈妳终究得要从寝舱里出来的。〉伊斯坎德说。玛熙特感觉就只像是小时候被父母或托育员告诫:妳终究得要去睡觉的,玛熙特。

  「我可以等个一周,」她颇大声地说了出来。这里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声音,没有人会发现她不是一个融合完整的人,而是可疑、鬼祟且有害的三人混合体。「我可以偷走一艘航天飞机,尝试在大臣发现我缺席之前,赶到安赫米玛门,对,这是愚蠢的点子,我也不打算真的执行,而且如果我要为了你而出卖莱赛尔的利益,那么我在帝国的时候就会那样做了。」

  〈那么如果是为了妳自己呢?如果安拿巴发现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妳觉得她会如何对付我们?〉

  这就要看,玛熙特在心中对他想道。一开始是不是她下手破坏,还有如果是她的话,她为什么要那样做?你认识她,伊斯坎德,你的经历——你的时间比我多。

  〈在她办公室的时候,妳很确定是她下的手。〉

  在她办公室的时候,我很害怕。他们之间有一种像在等待着什么的沉默,与其说是休止,不如说是挫败。无法控制自己一半的思绪,让玛熙特疲累不堪。你开心了吗,伊斯坎德?我怕得要命,而你还在我的内分泌系统里散发创伤反应,所以我那时候当然肯定是安拿巴下手破坏了。我现在独处,可以思考了,我不能只靠着我很害怕这个念头来判断,我需要——

  〈玛熙特,〉伊斯坎德在她心中非常柔和地说。〈是我们一起害怕的。没事。深呼吸。〉

  她呼吸了一下,那口气吸得很浅,她这才察觉,过去这至少一分钟内,她吸气的方式短促且无效,而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她又吸一口气,要放松肺部呼吸还是很困难,她还是感觉被困住了——她的确被困住了,即使在她安全的私人寝舱里亦然。传承部大臣想要切开她的身体。过了这几个月,她还是不懂安拿巴为何要破坏她的忆象、又是怎么做到。她什么事都不确定,而且——

  她深深吸气,让气流循环通过她的鼻腔和口中;这不是她自主选择的动作,但她(或是伊斯坎德)知道这是能帮助情绪平静的呼吸规律。除非必要,他很少像这样完全接管他们的身体。认真说来,上一次他这样做,是为了在陷入混乱的都城中让他们毫发无伤地逃出一场暴动。

  〈这就对了,〉伊斯坎德说,然后又接了一句:〈真的,氧气有助于清晰思考。〉这是她的第一个忆象的残影,受过破坏的伊斯坎德,他过去开朗活跃的形象片段地浮现出来。这个伊斯坎德不记得自己的死亡,只会忆起他期待在泰斯凯兰展开的漫长人生,还有他庞大的野心。他的聪慧让玛熙特也想拥有、想占据,想纳为自己的一部分。

  谢谢你。

  一阵暖意让她手脚上的寒毛起了颤抖的波动,先是竖直,然后又躺回原状,感觉就像她的神经轻轻碰了她一下。忆象融合训练程序从不曾提到这种现象,不曾说过一个人接收了一套记忆、加入了一条经验的传承链之后,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玛熙特接受过的教育不曾告诉她,与人——与一个朋友——共居在同一具身体里,会有这般怪异的亲切感。

  〈感情用事无助于清晰思考。〉伊斯坎德说。

  一个十分烦人的朋友。

  电流般的笑声,然后是尺神经传来的毒辣刺痛。现在那股感觉并不总是轻微震颤,有时候是真正的疼痛。

  〈那么,我们害怕、我们被困住了,而既然妳不打算像妳买的漫画书主角那样逃离太空站——我们该做什么,玛熙特?〉

  她坐起身来,背脊紧靠着寝舱舒适的内弯弧度。做我们一回来就应该做的事,伊斯坎德。我认为我们应该告诉荻卡克‧昂楚,她写给你的信并不是真的没人读到。

  她再一次觉得生气勃勃——一种她自从返回莱赛尔就不曾感受到的清醒。清醒的感觉很接近恐惧,也很接近刺激。她和伊斯坎德的忆象适性之间,显著的相似点就是「热中冒险」;她一直认为,就是这个前提让人成为媚外者、爱上一个正在蚕食自己母国的文化,但也许实际上的原因更简单也更深层:我没办法放着任何东西好好保持原状。

  〈啊,所以妳还是决定要发挥政治手腕了。〉伊斯坎德说。他的语调和她自己的思绪无比贴近,忆象和继承者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模拟着未来可能达到的融合状态——她自己的一段记忆也被唤起:还在都城时,十二杜鹃来到她的大使寓所,当时大错还没有酿成,她还没有害他送命。当时他对她说,所以妳还是决定要发挥政治手腕了。

  小花,她悲喜交加地想——这不是她对他的称呼,而是三海草替这个以鲜艳粉红色花卉为名的男子所取的昵称。是的,我想我就这么决定了。

  那不是语言。「刀尖」号的舰长这在这一点上说得没错。他们拦截到的敌舰通讯簿音,在九木槿经验生疏的耳里听来,彷佛只是静电噪声、宇宙射线干扰造成的尖锐劈啪响。一种刺耳难听的噪音,里面夹杂着一种像头痛般的感觉,最后化成一声尖响,几乎能让人尝到它的味道——腐臭、油滑、在舌头上会结成膜的那种味道,令她作呕。九木槿并不常出现共感这种神经异状,如果这个声音能够越线激起人类的味觉反应,最好的可能是它只会带来不适感,最坏的可能则是它会主动造成伤害。

  不管如何,她还是听了两次,亲自确认「刀尖」号在杂音间听到的停顿:虽然内容不是语言,但的确对「刀尖」号的行动有所反应。所以这是某种沟通。她要二十蝉跟她一起听完第三次。当那个噪音愈来愈高、愈来愈响,他瑟缩了一下,手放在嘴上,掩住一阵呛咳。他一直都比九木槿对在地环境更敏感。她忽然无济于事地希望自己没有叫他来听。

  「我没办法想象,」他恢复自制之后说道。「他们的嘴巴长得是什么难看的形状,如果他们讲起话来是这样。」

  九木槿的单边肩膀耸起又垂下。「他们也可能用失真放大器。或这是两艘船间的机器通讯——」

  「所以这可能是机器之间的沟通。」

  她不知道二十蝉是否会觉得这一点令人宽慰:机器在无意间用扰乱人类体内平衡的方式对谈,而不是某种有机物能够靠着说话伤害其他生物。如果她不是这么赶时间——现在更赶了,因为她在一个小时内就要跟十六月出共进晚餐、拆解棘手的政治纷扰——她就会如此问他。但她只说:「我很怀疑。那种腐蚀掉碎锋战机的唾液——你看,我不就已经把它叫做唾液了吗?它太像活体了,不是机器。」

  二十蝉说:「这一点妳并不知道。」她点点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得找个语言学家。我们舰上是谁负责翻译?」

  二十蝉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将手迭在平滑的后脑,双眼闭阖,在心中查阅着人事职掌清单,这种东西他似乎总能轻松记住。「特种兵十四尖钉——就是『刀尖』号上的那位——但她是翻译,不是语言学家。她专擅外环空域语言,是妳的间谍型人才之一,在卡乌朗时加入了地面部队。头脑很聪明,但我觉得她更擅长面对人类,而不是处理那些还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别找她,」九木槿说。「我需要一个完全不会先入为主的人,事前没有听过这段通讯。」十四尖钉是她的「间谍型人才」——不是间谍,她手下没有真正的间谍,如果除去二十蝉不算的话。第三掌的成员——战争部的情报分部,在一般说法中是政战人员——并不是舰队长会特意带在身边的那种人。十四尖钉只是九木槿手下的一名士兵,九木槿相中她低调的群众魅力、语言技能,而且她能够让自己在任何人身边都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这种人才多半是特种兵的军阶,不属于将领体系,但在非军官的特种军人里面已是最高的等级。他们的弹性足以胜任独立工作,也坚强到能够不顾一切谨守忠诚,如同金属,不会因为弯折而碎裂。有时候,这种人能够极为流畅地跟野蛮人说话,让野蛮人忘记他们其实是泰斯凯兰人,直到事态已经太迟。十四尖钉专门对付野蛮人,而非外星人——不只未受文明开化,甚至根本不是人类。「还有谁?」

  「我可以把卡乌朗部队的其他人找出来——」

  「我要找的不是能够博取其他人信任的人,蝉群,我要的是不动嘴巴就能和外星人说话的人。」

  二十蝉再度掩嘴,但这次是藏住一抹窃笑。「那就不能找您了,我的元帅。只有人信任您。」

  她的人信任她,没错——第十军团信任她,愿意为她而死,正如她愿意为他们而死:这就是当舰长的条件。至于舰队的其他成员呢?她还得不到他们的信任,因为十六月出利用那封异议信在其他军团中散布的波澜。九木槿几乎可以肯定,她无法从其他军团中的编制里征用翻译员。除非先搞清楚十六月出的盘算,以及她的影响会有多大。九木槿极不乐意在这么不稳固的基础上行事,也不再能舒适地将联络战争部视为最后手段——但也许她对那样的舒适太过习惯了。

  也许她现在该靠自己认清,她希望在世人心目中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元帅。

  她在二十蝉旁边与他并肩坐下,彷佛他们都还是军事学院里最初等的学员,以颜色最浅的绿叶为标记。「这,」她最终说。「是情报部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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