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维多利亚三部曲Ⅱ:华丽的邪恶> 一八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一八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早上,布尔克太太在我更衣时来找我。她说:「道斯小姐,我有件事要说。妳真的确定妳不收钱吗?」自从她带我回家,我都没让她付我钱,听到她此时说的话,我再次重复,她供我衣着和吃住就算是报偿了,而且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因为从事灵媒收取钱财。她说:「亲爱的孩子,我早料到妳会这么说。」她牵起我的手,带我到我的化妆台前,打开她母亲仍放在上头的珠宝盒。她说:「妳不收钱,但我相信妳不会拒绝一个长辈给的礼物。有个东西我希望能送给妳。」她指的是一条翡翠项链。她拿到我脖子前,贴近我替我戴上。她说:「我以为自己绝不会将母亲的东西送人。但我觉得这项链属于妳,噢!多适合啊!翡翠衬托出妳的双眼,就像以前衬托她的双眼一样。」

  我走到镜子前看有多适合,确实非常适合我,虽然款式好老旧。我坦白向她说,不曾有人送过我这么美的东西,但我只是照幽灵吩咐行事,我不值得拥有这条项链。她说如果我不值得,她倒想知道谁值得。

  后来她再次靠近我,手放到项链的扣子上。她说:「妳知道,我只是想让妳力量更强。我会尽我所能帮忙。妳知道我等了多久。就为了妳捎来的讯息,噢!我以为我永远都听不到了!但道斯小姐,玛洁丽愈来愈贪心了。她觉得除了话语,也许能看到身影,或感觉到手也好。唉!她知道世上有些灵媒能召唤出类似的事物。要是哪个灵媒能为她办到,她甘愿送对方一整盒珠宝,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一下。」

  她抚摸项链和我赤裸的皮肤。当然,每次我、文西先生及西柏瑞小姐尝试现形都无功而返。我说:「妳知道灵媒执行现形要有小房间吧?妳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目前无人真正了解?」她说她确实心里有数。我看到她镜中的表情,她双眼望着我,而我自己的眼睛因为珠宝变得好绿,彷佛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另一人的。我闭上眼睛,却彷佛仍睁着眼。我看到布尔克太太望着我,以及我戴着项链的脖子,而链子不是金色,而是银灰色,彷佛是铅做的。

  一八七二年十二月十九日

  今晚我下楼到布尔克太太的会客室,我看到鲁思在那里,她将一块黑布穿到一根长杆上,并挂到凹室上。我只说需要黑布,但我走近去看时,发现材质是天鹅绒。她看到我摸布,她说:「这是很好的布,对吧?我选的。我帮妳选的,小姐。我想妳现在应该要用天鹅绒。这对妳、布尔克太太和所有人来说都是美好的一天。毕竟,妳现在再也不是在霍本了。」我望着她不发一语,她露出微笑,替我拿着布,让我用脸去感觉布料。当我穿着以前的黑色天鹅绒洋装,站到布前,她说:「哇,妳好像被影子吃掉一样!我只看得到妳的脸和亮丽的头发。」

  布尔克太太这时来了,并请她离开。她问我准备好没,我说我觉得好了吧,但开始之前其实都不知道。灯光已调得相当昏暗,我们坐一会,然后我说:「我想如果会发生,就是现在了。」我走到布帘后面,布尔克太太将灯完全熄了,我心中突然感到害怕。我从未想到会这么黑,这么热,我坐的地方非常狭窄,感觉我很快便会吸完里面所有空气,并窒息而死。我大喊:「布尔克太太,我觉得不行!」但她只回答:「拜托妳试试看,道斯小姐,拜托妳,为了玛洁丽!妳有看到任何迹象、征兆或任何事吗?」她的声音透过天鹅绒布帘传来,变得更尖,彷佛挂上钩子。我感觉那声音拉扯着我,最后似乎从背后拉开我的洋装。在那一瞬间,四周黑暗顿时化为七彩光芒。一个声音大喊:「噢!我来了!」布尔克太太说:「我看到妳了!噢!我看到妳了!」

  我后来走出布帘,她在哭泣。我说:「别哭了。妳不高兴吗?」她说她是喜极而泣。接着她摇铃叫鲁思来。她说:「鲁思,我今晚在房间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我看到母亲站着朝我招手,我看到她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长袍。」鲁思说她相信,因为会客室看起来怪怪的,气味也很奇怪,充满诡异的香水味。说:「那一定代表天使非常接近我们。大家都知道,天使来到闇圈时,会带来香气。」我说我从未听过这说法,她望着我点点头。她说:「噢!是真的。」她手放到双唇上。她说幽灵的嘴巴会带着香气。

  一八七三年一月八日

  我们这两周几乎足不出户,白天无所事事,便等着太阳下山,等会客室变黑,能让幽灵现形。我对布尔克太太说,她不能期待母亲每晚都出现,有时她可能只会看到她苍白的手或脸。她说她知道,但每天晚上她都变得更激动,她会将我拉近说:「妳可以过来吗?噢!妳靠近一点啊?妳认得我吗?妳可以亲我吗?」

  但三个晚上前,她终于被亲到时,她一手放在胸上,失声尖叫,让我简直快吓死了。我走出来时,鲁思已来到她身边,她刚才急忙跑来,点亮灯。鲁思说:「我早就预料到了。她等太久了,身体承受不了震撼。」布尔克太太闻了嗅盐,稍微冷静下来。她说:「下次我就不会怕了。下次我会准备好。但鲁思,妳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妳要坐在我旁边,让我握着妳强壮的手,那样我就不会怕了。」鲁思说好。我们那天晚上先休息了,但现在我走向布尔克太太时,鲁思会坐在她旁边。布尔克太太说:「妳有看到她吗,鲁思?妳有看到我母亲吗?」她回答:「我看到了,夫人。我看到她了。」

  但后来我觉得布尔克太太忘记她了。她握住母亲双手。她说:「玛洁丽乖吗?」而她母亲回答:「她非常、非常乖。那就是我来找她的原因。」然后她问:「她有多乖?她乖到可以亲十下吗?还是二十下?」她母亲说:「她可以亲三十下。」她闭上双眼,我弯身亲吻她的眼睛。只有她的双眼和脸颊,从没亲她的嘴。亲完了三十下,她会叹一口气,双手抱着我,头靠在母亲胸怀。她会保持这姿势半小时,最后胸口的薄纱会变湿,她会说「玛洁丽开心了」或「玛洁丽心满意足了!」。

  这段时间,鲁思都会坐在一旁看。但她没伸手摸我。我说过,除了布尔克太太,别人都不准碰幽灵,因为这是她的幽灵,是为她而来的。鲁思只用她乌黑的双眼看着。

  我再次变回自己时,她和我回到房间,替我脱下洋装。她说我不能自己脱衣服,因为真正的小姐绝不会这么做。她替我脱下洋装,将表面顺平。她替我脱下鞋,然后要我坐在椅子上,替我梳头发。她说:「我知道小姐喜欢将头发梳得滑顺光亮。瞧我这手臂多壮。我可以帮小姐从头梳到腰,让头发滑顺得跟水或丝布一样。」她的头发非常乌黑,平常都塞在便帽下,但我有时会看到头发的分线,和刀子一样又白又直。今晚她让我坐下,但她梳我头发时,我不禁流泪。她这时说:「妳为何要哭?」我说梳子扯到头发了。她说:「梳个头就哭!」她站着大笑,接着继续更大力梳。她说她会替我梳一百下,并叫我数。

  后来她把梳子放到一旁,她带我到镜子前,手伸到我头上,我头发劈啪一声,飞到她手掌上。我这时不哭了,她站在原地望着我。她说:「好了,道斯小姐,妳看起来美不美?像不像个真正的年轻小姐?绅士都会看上妳了吧?」

  一八七四年十一月二日

  楼下吵成一团,所以我回到我房间。普丽希拉的婚礼一天天逼近,他们每天都有新东西要订,或有新的打算,例如昨天是缝纫师,前天是厨师和发型师。他们每一个人我都受不了。我说我头发向来是给艾莉斯整理的,所以给她整理就好。我勉强答应穿合身的裙子,但我还是想穿灰洋装和素黑大衣。当然,母亲一听马上破口大骂。她骂得好凶,嘴里吐得彷佛不是话,而是一根根针。如果我不在附近,她就会骂艾莉斯和薇格斯。她甚至会骂普丽希拉的鹦鹉格利佛。她会骂到鹦鹉垂头丧气,轻鸣一声,并拍拍剪羽的翅膀。

  普丽希拉坐在风暴中心,平静得像是在暴风眼中的小船。她在肖像画完成之前,决心维持着自己镇定的表情。她说康瓦利先生讲究写实。她担心自己脸上一出现皱纹或阴影,他就会认分地加到画布上。

  我现在宁可和米尔班克监狱的囚犯共处一室,也不愿和普丽希拉坐在一起。我宁可和艾伦.鲍尔聊天,也不要被母亲碎念。我宁可拜访瑟琳娜,也不要去花园宫找海伦。因为海伦跟大家一样,开口闭口都是婚礼的事,但瑟琳娜她们摆脱平常的规矩和礼俗,冷静优雅,彷佛活在月球表面。

  总之,我之前是这么想。但今天下午我到监狱时,监狱一片混乱,瑟琳娜和女囚也都心事重重。「妳来得真不巧,小姐。」大门口的看守说:「我们有个囚犯失控了,弄得牢里鸡飞狗跳。」我望着她,以为她是指有女囚逃狱。但她听到大笑起来。她们所说的失控是指女囚发疯,女囚偶尔会突然发作,把牢里东西全砸了。海克斯比小姐后来好好向我解释了。我在高塔的楼梯间遇到她。她疲倦地爬上楼,瑞德里小姐跟在一旁。

  「失控这事说来古怪。」她说:「只有在女子监狱会发生。」她说有人觉得女囚天生有问题。但她只知道,女囚在监狱服刑到某一刻会发作,几乎无一例外。「当她们年轻强壮、决心捣乱,简直就像野蛮人一样。她们会大声尖叫,乱摔乱砸,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只能叫男人来处理。全监狱听到骚动,我就必须全力抚平所有囚犯。因为一旦一人发作,下一个马上会来。内心压抑的冲动一旦爆发,她会无法控制自己。」

  她手放到脸上。她说,这次失控的女囚是D牢房的小偷菲比.贾可博。她和瑞德里小姐现在要去看状况。

  她说:「妳要来跟我们看看被破坏的牢房吗?」

  我记得D牢房区,牢门全都紧紧锁上,囚犯表情阴沉,细尘飞扬,臭气熏天,走廊的气氛也是全监狱中最恐怖的。现在那里气氛森严,特别安静。我们在走廊尽头和美丽太太碰头,她把袖子拉下,擦着湿湿的上唇,彷佛才刚从摔角场下台。她看到我,朝我点点头,似乎有所赞许。「妳来看砸坏的牢房吗,女士?哼,哈哈,这倒是难得!」她比一下,我们跟着她走一小段,来到牢门敞开的牢房。「各位,小心自己的裙子。」我和海克斯比小姐靠近门口时她说:「那恶魔打翻了自己的便壶……」

  我今晚试着跟海伦和史蒂芬形容贾可博牢中混乱的景象。他们摇着头,但我看得出来他们没放心上。海伦一度问:「既然牢房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女囚还能怎么搞破坏,把牢房弄得更糟?」他们无法想象我今天看到的画面。那像是地狱中的房间,或像患有癫痫的疯子发作后的脑中景象。

  「她们的能耐总让人叹为观止。」海克斯比小姐轻声说,她和我站在牢房中,环视四周。「妳看窗户,铁网都被扯开,窗玻璃都砸碎了。瓦斯管还被扯下来。我们不得不用块布把瓦斯堵死,以免其他囚犯瓦斯中毒,妳有看到吗?毛毯不光被撕破,还被撕成碎片。她们用嘴巴撕的。以前我们曾发现她们在疯狂中弄断自己牙齿……」

  她像是房仲,彷佛一一打勾清点着暴力行为,并让我看每个可怕的画面。硬木床被砸成碎片。牢房的大木门充满脚踢的凹痕和锐利物留下的刮痕。监狱守则被扯下,扔在地上,踩成碎片。《圣经》下场更惨,海伦听到时,脸色惨白。《圣经》被扔在翻倒的便壶里,页面糊成一团。海克斯比太太说明现场惨状时都压低声音。我用正常声音开口问问题时,她将手指放到嘴唇上。「我们不能讲太大声。」她说。她担心其他女囚听到,有样学样。

  最后她和美丽太太站到一旁,讨论清理牢房的事宜。接着她拿出表。她说:「贾可博在黑牢中……多久了,瑞德里小姐?」她回答快一个小时了。

  「那我们最好去看看她。」她犹豫一下,然后转向我。我也想一起来看吗?她问。我想跟着她们去看黑牢吗?

  「黑牢?」我觉得自己绕着五角形的监狱十几次了,从未听过有人提到这地方。黑牢?我又问一次。那是什么?

  我来到监狱是四点多,我们爬上楼去检视毁坏的牢房时,走廊便渐渐变暗。我仍不习惯米尔班克监狱乌黑的夜晚,还有瓦斯灯不自然的火焰。现在,无声的牢房和高塔一瞬间彷佛变得陌生。瑞德里小姐、海克斯比小姐和我走上一条我不认得的走廊,出乎意料朝牢房反方向走,通往监狱的中心。那条通道顺着螺旋楼梯和坡道向下,最后空气变得更冷更臭,依稀散发着咸味,我相信我们到了地底下,也许比泰晤士河还低。最后我们通过一条较宽的走廊,那里有好几道古老的木门,每一道门都相当低矮。海克斯比小姐停在第一道门前,点点头,瑞德里小姐打开门锁,并进门照亮房间。

  我们进去时,海克斯比小姐对我说:「既然我们都来一趟了,妳不妨也参观一下。这是我们的刑具室,放着我们的镣铐、束缚衣等。」

  她朝墙比了比,我内心无比惊恐,随她望向墙面。这里不像楼上牢房,墙面未经粉刷,不只粗糙、不平整,还湿漉漉的。每个墙面都挂满铁制刑具,例如铁环、铁链和脚镣,还有其他无以名状的刑具,我只能一边发抖,一边想象它们的用途。

  海克斯比小姐看到我脸色大变,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这些刑具多半年代久远。」她说:「挂在这里只是挂好看的。不过,我们有维持整洁,定期上油。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确定,狱里哪天会不会出现格外恶毒的女囚,必须再次用上这些刑具!我们这里有手铐,看,有的是给女孩子用的。看这些手铐多精致,像小姐戴的手镯!我们也有口塞。」口塞是一条条皮革,上面戳洞让囚犯呼吸,「但无法大叫」。「还有这里,手足枷。」她说手足枷只会用在女人身上,绝不会用在男人身上。她说:「我们会用手足枷束缚住女囚,以免她躺在牢房地上,用脚顶住门。她们常这么做!手足枷套好之后,妳应该看得出来吧?皮带会把脚踝和大腿绑在一起,这端能扣住手。套上手足枷之后,女囚只能跪在地上,看守会用汤匙喂她吃东西。她不久便会放弃挣扎,再次听话。」

  她拿起手足枷,我摸了摸皮带。皮带上有一处明显弯曲突起,还有一道光滑发黑的凹痕,那是扣环留下的痕迹。我问道,她们经常用手足枷吗?海克斯比小姐回答,她们只要需要便会使用。她觉得也许一年五、六次吧。「瑞德里小姐,妳说是吗?」瑞德里小姐点点头。

  「但我们束缚囚犯主要会用束缚衣。」她继续说:「非常适合。妳看,这里。」她走向一个衣橱,拿出两件沉重的帆布装,材质粗糙,形状扭曲,我原本以为是帆布袋。她把一件给瑞德里小姐,另一件朝自己身上比,彷佛在镜子前挑选洋装一样。我看出这确实是件简陋的特大件洋装。不过,袖子和腰际没有流苏或蝴蝶结,反而有系带。「把这件套到监狱连身裙上之后,能防止她们扯开衣服。」她说:「妳看扣锁。」衣服上不是普通的扣锁,而是结实的铜钉。「扣锁的钥匙在我们身上,所以可以确实束缚住她们。瑞德里小姐手上的是束缚紧身衣。」瑞德里小姐现在将她的束缚衣抖开,我看到衣服袖子由黑色的皮革制成,长度非常长,袖口已封死,袖子尾端由皮带收束。和手足枷的皮带一样,上面都是凹痕,看来皮带和扣环曾不断拉扯。我盯着束缚衣,感觉双手在手套里冒汗。即使到现在,夜晚寒冷刺骨,我一想起那时,仍手汗直流。

  看守将刑具再次收拾好。我们离开恐怖的房间,继续沿走道向前,最后我们来到一个低矮的石拱门。从这里再过去,墙差点容不下我们的裙襬。那里没有瓦斯灯,只有一个烛台,上面插着一根蜡烛,海克斯比小姐拿起,并举在前方,她手围在火焰旁,遮挡地下咸咸的寒风。我望向四周,不知道米尔班克监狱有这种地方,更不知道世上有这种地方,一时间,我心中涌起一股恐惧。我心想,她们打算杀了我!她们打算拿走蜡烛,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盲目摸索灯光,终至发疯!

  后来我们到了四道门前,海克斯比太太停在第一道门。瑞德里小姐在昏暗的烛光中摸索腰际的钥匙圈。

  她转动钥匙,手抓住门,但并未如我预料推开门,反而将门滑开。我发现门很厚,上面铺着软垫。软垫是为了隔绝囚犯的咒骂和哭声。当然,女囚现在发现门口有动静了。突然之间,从恐怖、阴暗、无声、狭小牢房的门上传来响亮的咚一声,然后又咚一声,有人哭喊:「臭婊子!妳们来看我腐烂了没!去妳们的,要是我没闷死,妳们下次死定了!」软垫门此时已完全拉开,瑞德里小姐打开后头第二道木门上的小窗板。小窗上设有铁栏,铁栏后面一片漆黑。里面没有一丝光线,我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到。我望了望,发觉自己都头痛了。叫声停止,牢房似乎平静下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忽然有个东西扑到铁栏前,原来是一张脸。那张脸相当恐怖,脸色苍白,满布泪水和伤痕,嘴边流着鲜血和唾液,眼神疯狂,但她同时瞇眼望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她的脸,海克斯比小姐吓得缩身,我则退了一步。这时那张脸转向我。「去妳妈的看屁啊!」那女囚开口。瑞德里小姐用手掌拍了一下木门,警告她闭嘴。

  「注意妳的礼貌,贾可博,不然我们会把妳关一个月,听到没?」

  女囚将脸靠着铁栏,惨白的双唇紧闭,凶狠疯狂的目光仍瞪着我们三人。海克斯比小姐朝她靠近一点。「妳非常愚蠢,囚犯。」她说:「美丽太太、瑞德里小姐和我对妳非常失望。妳毁了一间牢房。妳伤到自己的头。这就是妳想要的吗?想伤到自己的头?」

  女人断断续续吸一口气。「我忍不住了。」她说:「至于美丽太太……那婊子!管妳们把我关在这几天,我要把她碎尸万段!」

  「够了!」海克斯比小姐说:「够了。我明天再来找妳。在黑暗中关一晚,我们看妳多懊悔。瑞德里小姐。」瑞德里小姐拿钥匙向前,贾可博表情更是疯狂。

  「不准锁上门,贱人!不准把蜡烛拿走!噢!」她脸紧贴在铁栏上,瑞德里小姐关上窗板之前,我从她脖子看到她身上的束缚衣。我想那是件束缚紧身衣,有黑色平滑的袖子和扣环那种。钥匙将窗板锁上之后,门后又传来咚一声。她一定用头撞木门。接着门后传来尖锐模糊的哭喊,和刚才截然不同,「不要把我留在这里,海克斯比小姐!噢!海克斯比小姐,我一定会乖乖的!」

  这叫声比刚才的咒骂声更令人心慌。我转向看守说,她们当然不会把她丢在这里吧?她们不是真的要把她单独留在一片漆黑之中吧?海克斯比小姐全身僵硬,站在原地。她说他们会派人员来看她。再过一小时,她们会替她送面包来。「但海克斯比小姐,这么黑!」我又说一次。

  「黑暗是惩罚。」她简单回答。她从我身前退开,并拿走蜡烛,她的白发在昏暗中更显苍白。瑞德里小姐已关上软垫门。女人的哭嚎变得非常模糊,但仍清楚可闻。「妳们这群臭婊子!」她哭喊。「去妳们的……还有去妳的臭小姐!」我站在原地一会,看光线愈来愈暗。后来哭嚎声变得更凄厉,我连忙快步追上火光,差点跌倒。「臭婊子、臭婊子!」女囚仍不住哭骂,搞不好现在仍在咒骂。「我在黑暗里死给妳看。妳听到了吗,女士?我会死在黑暗里,像只臭老鼠!」

  「她们全都这么说。」瑞德里小姐酸溜溜地说:「可惜从没一个死成。」

  我以为海克斯比小姐会责骂她,结果没有。她继续向前,经过刑具室,回到通往牢房区的坡道。她在这里和我们分开,回到明亮的办公室。瑞德里小姐带我继续向上。我们通过关刑事犯的牢房区,看到美丽太太和另一个看守靠在贾可博的牢房门边,两个女囚拿水桶和拖把在拖地。接下来,洁夫太太来负责带我了。我望着她,等瑞德里小姐离开,我将双手摀住眼睛。她喃喃说:「妳去黑牢了。」我点点头。我说,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对吗?她无法回答我,她只别开目光,摇摇头。

  我发现她的牢房区和其他区域一样异常安静,女囚个个精神紧绷,处处提防。我去找她们时,每个人都马上提到失控的事。每个人都想知道砸了什么、谁砸的以及她发生什么事。「关到黑牢了,对不对?」她们打寒颤。

  「她被关到黑牢了吗?普莱尔小姐?是莫理丝吗?」

  「是伯恩斯吗?」

  「她受伤了吗?」

  「我敢说她现在后悔了!」

  「我有次被关到黑牢里,女士。」玛丽.安.库克告诉我:「那是我去过最恐怖的地方。有的女孩丝毫不怕黑……但我会怕,女士。我会怕。」

  「我也会怕,库克。」我说。

  就连瑟琳娜似乎也受监狱的气氛影响。我发现她在牢房里踱步,她的毛线放在一旁。她看到我来,眨眨眼,手臂交叉,继续焦虑地走来走去,我好希望自己能走上前,双手放到她身上,让她冷静下来。

  「有人失控了。」洁夫太太仍在关门,她便开口。「是谁?是荷依吗?还是法兰西丝?」

  「妳知道我不能告诉妳。」我有点不高兴。她别开头。她说她只是在测试我……她心里有数,失控的是菲比.贾可博。她们让她穿上有螺钉的束缚衣,把她关进黑牢。我觉得那样对吗?

  我犹豫一下问,像贾可博那样无故惹事,她觉得那样对吗?

  「在监狱,我们全都忘了何谓善良。」她回答:「要不是像妳一样的女士,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在这瞎搅和,我们才不管善不善良!」

  她像是贾可博和瑞德里小姐一样语气凶恶。我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桌上,伸直手指时,发现手在颤抖。我说我希望她不是发自内心。她马上回答,她句句发自内心!我不知道困在铁栏和砖墙中,听女人砸牢房多可怕吗?那彷佛像是有人倒沙到我脸上,却又不准我眨眼。那像是浑身发痒、发疼……「妳不尖叫,干脆一死了之!但尖叫的话,妳知道自己就是……是头野兽!但海克斯比小姐来了,牧师来了,妳来了……于是我们不能是野兽,我们必须是女人。我希望妳干脆不要来!」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紧张和心烦。我说,如果她透过我的拜访才能明白自己是女人的话,我应该来得更频繁。「噢!」她听了大叫,双手用力抓着洋装袖子,红色的指节都压白了。「噢!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她又开始在窗口和牢门之间踱步,瓦斯灯照亮着她,她袖子上的星星格外鲜明,像警告灯闪烁。我想起海克斯比小姐说的话,女囚有时会受别人失控所刺激。我想象瑟琳娜穿着束缚衣,神情疯狂,满脸血痕被关进黑牢,我想不到更可怕的事了。我稳定自己的语气。我说:「谁说的,瑟琳娜?妳是指海克斯比小姐吗?海克斯比小姐和牧师?」

  「哈!要是他们说话这么有道理就好了!」

  我回答:「嘘。」我担心洁夫太太会听到。我望向她。我清楚她讲的是谁。我说:「妳指的是妳的幽灵朋友。」她说:「对。他们。」

  他们。在这里,夜晚黑暗中,他们感觉好真实。但今天的米尔班克监狱一切突然变得剧烈而暴力,幽灵的故事变得好薄弱,像是无稽之谈。我将手伸到眼前。我说:「我今天听累妳幽灵的故事了,瑟琳娜──」

  「妳听累了!」她大喊:「妳,不曾有幽灵逼近妳……在妳耳边低喃、尖叫……用手捏妳、掐妳……」她睫毛沾上泪水,变得格外乌黑。她停下脚步,但双臂仍抱着自己,身体仍在颤抖。

  我说我不知道她的朋友对她来说是个重担,以为他们是种慰藉。她悲戚地说他们确实是种慰藉,「只是他们跟妳一样,来了又走。让我感觉更受束缚,更凄惨,更像她们。」她头朝别的牢房点了点。

  她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她闭上眼时,我终于走向她,牵起她的双手。我只是想用寻常的方式让她平静。我觉得她确实因此平静了。她睁开双眼,手在我手中移动。我感觉到她手僵硬冰凉,身体不由自主缩一下。这时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全都抛到脑后。我脱下手套,替她戴上,并再次牵住她的手。「不行。」她说。但她没有收回双手,过一会,我感觉她手指弯了弯,彷佛感觉着手套陌生的触感。

  我们这样站了大约一分钟。「我希望妳能收下手套。」我说。她摇摇头。「那妳一定要叫妳的幽灵替妳带手套来。那比花来得有用不是吗?」

  她别开身子。她小声说,她拜托幽灵的事,简直难以向我启齿。她跟他们要过食物、水和肥皂。甚至一面镜子,让她看自己的脸。她说他们有办法的话都会拿给她。「但其他东西……」

  她说她曾有一次要过钥匙,能开米尔班克监狱所有锁的钥匙。还有正常的衣服和钱。

  「妳觉得我很糟糕吗?」她问。

  我说我不觉得糟糕,但我很高兴她的幽灵没有帮她,因为从米尔班克监狱逃跑绝对是天大的错误。

  她点点头。「我朋友也这么说。」

  「妳的朋友很有智慧。」

  「他们非常有智慧。只是有时候,一想到他们明明可以放我走,却让我一天天留在这里,感觉很不公平。」我听到她这么说,身体不禁紧绷。她继续说:「真的,关住我的是他们!他们一眨眼就能让我走了。妳就算站在这里牵着我,他们也能马上将我带走。他们甚至不用开锁。」

  她太认真了。我收回双手。我说只要她能感觉好些,她可以幻想这些事。但她其实不该多想,因为其他事……真实的事……在她眼中会扭曲。我说:「把妳关在这里的人是海克斯比小姐,瑟琳娜。是海克斯比小姐、西里多先生和所有看守。」

  「是幽灵。」她坚持说:「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他们会把我关到──」

  关到何时?

  「关到他们达成目的。」

  我摇摇头问她。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指的是惩罚吗?如果是的话,那彼得.奎克怎么办?我以为该受惩罚的是他?她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那个,我指的不是那个原因,那是海克斯比小姐的原因!我指的是──」

  她指的是灵性的目的。我说:「妳以前跟我讲过。我那时听不懂,现在还是不懂。我想妳自己也不懂。」

  她刚才稍稍别开头,现在她再次望着我,我发现她神情变得非常严肃。她开口时,声音放轻。而她说出的话是:「我想我渐渐开始了解了。而我……很害怕。」

  她的话,她的脸,还有渐渐笼罩的黑暗……我感觉刚才对她太严厉,自己也有点不大自在,但我再次握起她的手,脱下她手上的手套,用手温暖她手指一会。我说,什么事?她害怕的是什么?她不回答,只别开头。她转开头时,双手在我手中扭动,手套落到地上,我弯腰去捡。

  手套落在冰冷干净的铺石上。我拿起来时,看到地上有道白痕。那道白痕闪烁光泽,我手去摸便裂开了。那不是墙上流下的石灰。

  那是蜡。

  蜡。我望着那痕迹,全身开始发抖。我起身望向瑟琳娜。她发现我脸色苍白,但没注意我刚才看到什么。「怎么了?」她说:「怎么了,欧若拉?」我听到她的声音身子缩了一下,因为我彷佛听到海伦的声音。那名字是海伦因为书里的人物为我取的。而我当时说,她原本的名字好适合她,绝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名字了……

  「怎么了?」

  我双手放到她身上。我想到铸币师艾涅丝.纳许,她曾说她在瑟琳娜牢房听到鬼的声音。我说:「妳害怕的……是什么?是他吗?他还是会来找妳吗?他甚至现在晚上还会来这里找妳吗?」

  监狱洋装下,我感觉到她纤细手臂的肌肤,而在她肌肤之下还有她的骨头。她抽了一口气,彷佛我伤害到她。我听到不禁松开手,并从她身前退开,内心感到羞愧。因为我想到的是彼得.奎克的蜡手。那只手收藏在玻璃柜中,距离米尔班克一公里半。那只是中空的模型,不会伤害她。

  但是、但是……噢!这里头其实有道理,我脑中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全身不禁打颤。那只手确实是蜡制的。但我想到那间阅览室。那里晚上会是什么景象?肯定安静无声,毫无动静。但是玻璃柜上的模型可能一点也不安分。蜡可能会波动。幽灵脸上的双唇可能会抽搐,眼皮翻动。婴儿手臂上的凹痕可能会因为手臂伸直变得更深。我在瑟琳娜的牢房向后退,全身发抖,我看到了。我看到彼得.奎克拳头肿胀的手指张开又弯曲。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现在他手一点一滴爬过架子,手指拖着手掌滑过木板。手打开了玻璃柜门,在玻璃上留下痕迹。

  我看到所有模型无声爬过阅览室。它们边爬边变软,彼此融合。它们化为蜡流,渗入街道,渗入米尔班克监狱,进到寂静的牢房。蜡流过碎石地,流过牢房,渗入门的铰链、铁门的缝隙、门上的小窗和钥匙孔。瓦斯灯下的蜡色惨白,但没人注意。蜡爬得无声无息。熟睡的监狱中,只有瑟琳娜察觉蜡缓缓流过满是沙土的牢房走廊,发出窸窣的声响。我看到蜡缓缓流上她门旁粉刷的砖墙,顶开铁片,渗入她阴暗的牢房,然后在冰冷的石地聚集。我看到它慢慢变高,起初像石笋一般,接着慢慢成形变硬。

  是彼得.奎克,然后他拥抱她。

  我一瞬间看到了。画面栩栩如生,令我作恶。瑟琳娜再次靠近我,我退开来,并望向她,放声大笑。笑声在我耳中好刺耳。我说:「我今天帮不上妳,瑟琳娜。我来是想安慰妳,结果我只无缘无故吓到自己。」

  但不是无缘无故。我知道不是无缘无故。

  她脚旁石地上的蜡痕现在好白、好显眼。那块蜡怎么会出现?她又向前走一步,蜡痕被裙襬的阴影盖住。

  我又陪了她一会,但感觉反胃,心烦意乱。最后我开始想,如果看守经过她牢房,看到我脸色苍白,神色难堪。我觉得她会察觉我有异样,或事有蹊跷。我记得我找完海伦,回去找母亲时,心中也有同样的恐惧。我唤来洁夫太太。但她只看着瑟琳娜,没多看我,我们一起沿走廊向前,不发一语。一直到了牢房区尽头的铁门,她将手放到喉咙上才开口。她说:「我敢说妳发现女囚今天都格外紧张?可怜啊,有人失控时她们总是如此。」

  瑟琳娜向我倾吐这么多,我居然狠心抛下她单独一人在牢房中害怕。为了什么?就因为一小块映着光泽的蜡!但我不能回去找她。我在铁门前迟疑,洁夫太太这段时间注视着我,双眼乌黑亲切、充满耐心。我说,女囚的确很紧张。我觉得道斯……瑟琳娜.道斯……可能是其中最紧张的一个。

  我说:「洁夫太太,我很高兴是由妳来照顾她。」

  她垂下目光,彷佛有些不敢当,并回答她觉得自己是所有女囚的朋友。「至于瑟琳娜.道斯……唉,普莱尔小姐,只要我还在这里守护她,妳不需担心她会受到任何伤害。」

  她说完将钥匙插入铁门,阴影中我看到她苍白的大手。我再次想到蜡流,也再次感到恶心。

  外头天色已黑,浓雾让街道一片模糊。门房花了点时间才替我拦到马车。我终于上车时,身上彷佛带着一层白雾,白雾落在我裙子上,感觉格外沉重。浓雾仍不断升起,开始钻进窗帘。艾莉斯晚上听母亲吩咐来找我吃饭时,发现我坐在窗玻璃旁的地板上,用纸团塞着窗框隙缝。她问我在做什么?她说我会着凉,或伤到手。

  我说我怕浓雾会钻进我漆黑的房间,害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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