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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年十月二日

  下了三天的雨。雨下得冰冷凄凉,河面都变得郁暗,满是波涛,像鳄鱼皮一样,驳船不断在河上摇晃,看船摇晃,看到我心都累了。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毛毯,戴着爸爸旧的丝质软帽。母亲在房子某处扯着嗓门骂艾莉斯。我猜艾莉斯可能弄掉杯子,或水洒了。现在,有扇门砰一声关上,还有鹦鹉鸣叫的声音。

  鹦鹉是普丽希拉的,巴克雷先生送她的。牠坐在客厅的竹杆上。巴克雷先生训练牠说普丽希拉的名字。但目前为止,牠只会鸣叫。

  我们那天屋子里不顺。连日大雨让厨房淹水,阁楼也漏水,更惨的是,我们的女仆柏依辞职了,母亲气死了,离普丽希拉结婚不到几天,她居然还要找另一个女仆。其实很不可思议,柏依替我们工作三年了,我们全都以为她很满意,但昨天她去找母亲,说她找到另一家人,一周之后便会离开。她开口时眼睛不敢直视母亲。她说了些借口,但母亲一眼就看穿了,追问之下,她才激动大哭。她这时吐出真相,她说她一人待在房子里时开始会怕。她说爸爸死后,房子变得「很诡异」,她必须清理爸爸的空书房,但那里令她不寒而栗。她说晚上除了房子咿呀的声响,还会听到不知名的声音,害她彻夜难眠。她说,有一次她听到有人喃喃叫她的名字!她说有好几次,她都躺在床上,双眼睁大吓得半死,却连从房间去找艾莉斯都不敢。她很遗憾要离开我们,但她精神快崩溃,便在梅达谷找了份新工作。

  母亲说她这辈子没听过这种胡说八道的事。

  「鬼!」她对我们说:「觉得这房子有鬼!一想到你们对父亲的回忆被柏依这种下人玷污,真莫名其妙。」

  普丽希拉说她也觉得很奇怪,爸爸的鬼魂就算想在屋子里走走,怎么会去女仆的阁楼。她说:「玛格莉特,妳都很晚睡。妳没听到什么吗?」

  我说我听过柏依打鼾。我以为她只是在睡觉,原来可能是恐惧的鼾声……

  母亲这时说,她很高兴我觉得好笑。但她现在要处理的事一点都不好笑,她要找另一个女仆,还要重新训练!

  接着她又把柏依找来,再教训她一会。

  雨不停下着,所有人都只好待在家,照这样子,简直要拌嘴到地老天荒。今天下午,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顾天雨,乘车到布鲁姆斯伯里。我走进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调阅了梅休注66关于伦敦监狱的书、伊丽莎白.福莱注67关于新门监狱的手稿、还有一、两本西里多先生推荐的书籍。一名替我搬书的馆员问道,为何斯文的读者总是爱调阅残酷的书呢?他立起书脊,看了看,露出微笑。

  这次来到阅览室,少了爸爸,我心情有点哀伤。阅览室毫无变化。我看到和两年前一样的读者,他们仍抓着柔软的对开报纸,瞇眼读着乏味的书籍,和烦人的馆员进行你来我往的小战争,像那吸胡子先生和咯咯笑先生,还有抄汉字女士,旁边的人若低声交谈,她会皱起眉头……圆形屋顶之下,他们全都还在老位子上。我心想,他们像是琥珀纸镇中的苍蝇。

  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我?但只有一个图书馆员有反应。「这是乔治.普莱尔先生的女儿。」我站在他的柜台窗口时,他对年轻的馆员说:「普莱尔小姐和她父亲是馆内多年的读者。哇,妳父亲站到窗口找书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普莱尔小姐是父亲研究文艺复兴时的助手。」馆员说他有看过那份研究。

  不认识我的其他人现在不叫我「小姐」了,他们都叫我「女士」。两年之间,我从女孩变成了老处女。

  我想,今天有许多老处女。没错,比我以前印象更多。但也许老处女和鬼一样,一定要成为其中一员才看得到她们。

  我没有久待,因为心静不下来。而且下雨天让光线变得很微弱。但我不想回家面对母亲和柏依。我搭马车到花园宫,料想这天气海伦应该会独自在家。不出所料,她从昨天起便没朋友来家里,她在火炉前烤吐司,喂小乔治吃吐司皮。我进门时她对他说:「看,你玛格莉特姑姑来了。」她将他抱来给我,他双腿靠着我肚子,踢了一阵。我说:「唉呀,你脚踝胖嘟嘟的好可爱。」然后又说:「脸颊也红嫩红嫩的。」但海伦说他的脸颊发红是因为长新牙害他很痛。他坐在我大腿上一会便哭了,她这时将他交给保母抱走。

  我告诉她柏依和鬼的事,然后我们聊到普丽希拉和阿瑟。她知道他们打算去意大利度蜜月吗?我想她比我更早知道,但不肯承认。她只说,任何人都能去意大利。她说:「妳会因为妳曾经要去意大利,却受到阻挠,就要求大家只能到阿尔卑斯山吗?别因为这件事让普丽希拉不开心。妳的父亲也是她的父亲。妳觉得她婚礼因此延后不难受吗?」

  我说我记得爸爸最初诊断结果出炉时,普丽希拉哭到昏倒。但那是因为她请人做了一打新洋装,结果全数要退回,重新做成黑色。我问她,我哭的时候,他们又怎么待我?

  她别开目光回答,我哭的时候事情不一样。她说:「普丽希拉十九岁,她是个非常平凡的孩子。她这两年也不好过。我们应该庆幸巴克雷先生如此有耐心。」

  我酸溜溜说,她和史蒂芬一直都比较幸运。她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们真的很幸运,玛格莉特。我们能在妳父亲见证下结婚,普丽希拉就没办法,但她的婚礼也因此不用顾虑妳父亲的病情,就东赶西赶,草率举办。让她享受这一刻,好不好?」

  我起身走到壁炉旁,双手伸到火焰上。我最后说,她今天太认真了。一定是当了妈妈,老是在宠孩子的关系。「真的,普莱尔太太,妳听起来就跟我妈一样。要不是妳能讲道理,大概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听到我这么说,红着脸叫我别乱说。但她说完也不禁手摀住嘴,大笑起来,我从壁炉上的镜子里看见了。我这时说,她不再是吉普森小姐之后,我从没见过她笑到面红耳赤。她记得我们以前笑得脸多红吗?「爸爸以前都说妳的脸红得像扑克牌上的红心。他说我的像红方块。海伦,妳记得爸爸说的吗?」

  她露出微笑,但歪了歪头。「小乔治哭了。」她说。我没听到他的声音。「他的牙齿又害他哭了!」她拉铃叫来女仆伯恩斯,她将宝宝再次抱来。后来,我没再多待了。

  注66:亨利.梅休(Henry Mayhew, 1812-1887),他是英国记者和改革家,也是讽刺杂志《潘趣》(Punch)的创办人,最著名的作品为《伦敦劳工与伦敦贫民》(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他以口头采访的形式,反映真实底层人民生活,可说是调查新闻的先例。

  注67:伊丽莎白.福莱(Elizabeth Fry, 1780-1845),英国监狱和社会改革家,她致力于监狱人权,让监狱变得更人道。她被称为「监狱天使」,她长年书写日记,记录不少狱中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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