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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虽死犹生

  伊莎贝说得没错:「学院」里面有如空城。总之,差不多全空了。他们进去的时候,麦克斯睡在门厅的红沙发上,眼镜略微歪着,显然本来并不打算睡着的样子:一本书掉在地板上,穿着球鞋的双脚挂在沙发边缘,姿势应该不会太舒服。

  克莱莉的一颗心顿时向他飘了过去。他让她想起赛门九岁、十岁的时候,戴着大眼镜,笨拙地眨着眼睛注意听她讲话的样子。

  「麦克斯跟猫一样,哪里都能睡。」杰斯伸手去把麦克斯的眼镜取下来放到旁边的小桌上。他脸上的神情是克莱莉从未见过的,一种令她惊讶的强烈保护性的温柔。

  「噢,不要碰他的东西,你会把泥巴沾上去。」伊莎贝不悦地说道,一面解开湿外套的釦子。湿洋装贴在她修长的身上,腰间的黑皮带由于湿透而颜色变暗,软鞭隐约可见,只有把手部分露在腰带边缘。她皱起眉头。「我感觉寒意直冒,」她说道,「我要去洗一个热水澡。」

  杰斯看着她消失在走道尽头,眼中流露不甚情愿的羡慕之色。「有时候她会让我想起一首诗:『伊莎贝,伊莎贝不忧伤。伊莎贝,既不尖叫也不慌张──』。」

  「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想要尖叫?」克莱莉问道。

  「有时候。」杰斯把湿外套脱掉,挂在伊莎贝外套旁边的钩子上。「不过她说要洗热水澡倒是没错。我确实要。」

  「我没有衣服可以换。」克莱莉说道。她突然希望有时间自己独处一下。她的手指头在发痒,一直想用手机打电话给赛门,看看他是否还好。「我在这里等你们就好。」

  「别儍了。我借妳一件T恤。」他的湿牛仔裤垂得很低,在裤腰与T恤之间露出一截有刺青的苍白皮肤。

  克莱莉转开视线。「我想不──」

  「来吧。」他的语气坚定。「反正我也还有东西要给妳看。」

  跟着杰斯沿着通道走向他的房间时,克莱莉偷偷瞄一眼手机的荧幕。赛门没有打电话来。她的心里似乎结了一层冰。两个星期之前,她跟赛门有许多年都不曾吵过架,而今他似乎一直都在跟她生气。

  杰斯的房间跟她记忆中一样:整整齐齐,简单得像僧侣住的地方,里面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让你对杰斯有一点了解:墙上没有海报,床头几上没有书,就连床垫都是一片洁白。

  他走到衣橱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件长袖的蓝色T恤抛给克莱莉。「这件洗过以后就缩水了,」他说道,「妳大概穿得下,可是……」他耸耸肩。「我去洗澡。如果需要什么妳就喊一声。」

  她鼢点头,将那件T恤抱在胸前彷彿想当掩护。他看看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忍住了,又耸耸肩,走进浴室把门关上。

  克莱莉坐到床上,将T恤放在腿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她按4门的号码,响了四声之后就进入语音信箱。「嗨,你打的是赛门的电话。不是电话不在我手边,就是我在躲着你。请留下讯息。」

  「妳在做什么?」

  杰斯站在浴室门口,里面蒸气半掩,水在大声流着。他光着脚,没有穿上衣,贴身的湿牛仔裤露出臀部髋骨上方的凹处,好似有人将手指压在那里的皮肤上一样。

  克莱莉猛然把手机阖起来丢到床上。「没什么。在看时间。」

  「床旁边就有一个钟。」杰斯指着说道。「妳在打电话给那个蒙迪,是不是?」

  「他的名字是赛门。」克莱莉把杰斯的T恤卷成一团抓在手里。「你也不必一直对他态度这么差。他帮助过你不止一次。」

  杰斯闭上眼睛沉思着,浴室里很快就已经蒸气瀰漫,使他的头发更卷了。他说道:「现在因为他跑掉了,所以妳有愧疚感。是我才不会打电话给他呢,我确定他在躲着妳。」

  克莱莉的语气丝毫不掩怒意。「你知道他会这样,是因为你跟他那么亲近吗?」

  「我知道是因为我看见了他离开之前的脸色。」杰斯说道。「妳没看到。妳根本没有在看他,但我在看。」

  克莱莉将眼前仍然潮湿的头发撩开。衣服贴着她的皮肤,感觉起来痒痒的。她怀疑自己会不会闻起来有池底的臭味,也无法不看见在善福宫时他望着她的那副眼神,彷彿对她充满怨恨。「都是你的错,」她突然气愤不已,「你不应该那样子吻我。」

  杰斯本来靠着门框,听见克莱莉的话就立即站直身子。「我应该怎么样吻妳呢?有别的方法是妳比较喜欢的吗?」

  「没有。」她放在腿上的手在发抖,感觉好冷、好白,被水泡得发皱。她将双手相握,想阻止自己发抖。「我只是不希望被你吻。」

  「依我看我们当时都没有选择。」

  「那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克莱莉脱口说道。「她为什么要你吻我?我是指女王,她为什么要逼我们做──那种事?她能从其中得到什么乐趣呢?」

  「妳听到女王说的了。她认为她是在帮我一个忙。」

  「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得告诉妳多少次?仙灵是不说谎的。」

  克莱莉想起在马格努斯家的时候杰斯说的话。他们会找出你在这世界上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送给你──礼物后面的尾巴上还系着一条线,让你后悔自己先前不该要那个东西。「那么她搞错了。」

  「她没有错。」杰斯语带苦涩意味。「她看见了我看妳的眼神,以及妳看我的样子,于是她就把我们当成玩物一样玩弄我们。」

  「我没有看你。」克莱莉细声说道。

  「什么?」

  「我说,我没有看你。」她将紧握的双手松开,手指接触之处留下红色压痕。「至少我曾试着不去看你。」

  他瞇起眼睛,睫毛底下闪现一丝金色光芒,令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怎样让她联想到狮子,危险的金毛狮子。「为什么不看呢?」

  「你想是为什么?」她的话几乎没有声音,彷彿是悄悄话。

  「那又为什么?」他的声音颤抖。「妳又为什么要跟赛门那样,为什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让我靠近妳。」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她说道,尽管她拚命控制自己,最后的几个字却象是在哭诉,「你跟我一样清楚。」

  「因为妳是我的妹妹。」杰斯说道。

  她无言地点头。

  「可能。」杰斯说道。「因为这样,妳就决定拿老朋友赛门当作挡箭牌?」

  「不是那样的,」她说道,「我爱赛门。」

  「就像妳爱路克一样,」杰斯说道,「像妳爱妳妈妈一样。」

  「不是的。」她的声音冰冷又尖锐如冰挂。「我自己的感觉用不着你告诉我。」

  他的一边嘴唇有一丝肌肉跳动了一下。「我不相信妳。」

  克莱莉站起来。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他肩膀上那道星形的疤痕,象是一个旧伤。充满伤痕与杀戮的人生,霍奇曾经这么说过。妳不曾经历过。「杰斯,」她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妳在对我说谎,也在对妳自己说谎。」杰斯的眼神炯亮。虽然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她仍可看出那双手是紧握成拳。

  克莱莉的心底有某种东西破裂了,这句话脱口冒了出来。「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事实吗?事实是,我爱赛门,就像我应该爱你那样,而我希望我的哥哥是他,不是你。但我无能为力,你也一样。还是你有什么点子,既然你是那么他妈的聪明的话?」

  杰斯吸一口气,她发现他从未料到她会这么说,几百万年都不会。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了这一点。

  她好不容易恢复镇定。「杰斯,很抱歉,我不是当真──」

  「不对,妳并不抱歉。不必抱歉。」他朝她走过来,中间差一点袢到脚──杰斯,他从来不会绊倒,从来不曾碰到东西,从来不曾出现不优雅的动作。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她感觉到他温暖的指尖离她皮肤只有几毫米。她知道自己应该抽开身,但她只是僵立在那里瞪着他。「妳不明白,」他说道,声音发抖,「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这种感觉。我原以为不可能。我以为──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父亲说──」

  「爱即是毁灭,」她木然说道,「我记得。」

  「我以为我的心中那一部分已经毁坏了。」他说道,而他的神情彷彿很惊讶自己会说出这个字眼,说出我的心。「而且是永远毁坏。但是妳──」

  「杰斯,不要说了。」她压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握在她自己的指间。「这是没有用的。」

  「不对。」他语气中带着绝望。「如果我们两人的感觉都一样──」

  「我们的感觉不重要。我们无能为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陌生人:遥远,痛苦。「我们能到哪里去呢?我们要怎么生活?」

  「我们可以保持祕密。」

  「别人会发现的。我也不想欺骗自己的家人,你会吗?」

  他的答话充满讥讽。「什么家人?莱特伍夫妇根本就讨厌我。」

  「不对,他们不会的。我也绝对不会对路克说谎。还有我妈妈,如果她醒过来了,我们要对她怎么说?我们想要的事,会让每个我们关心的人都觉得恶心。」

  「恶心?」他的双手从她脸上滑落,彷彿被她推开似的。他的声音充满惊愕。「我们的感情──我的感情,对妳是恶心的事?」

  他的神情令她无法呼吸。「也许,」她细声说道,「我不知道。」

  「那么妳当初就应该说。」

  「杰斯──」

  但是他已经与她有了距离,所有表情像一道紧紧封锁的门。很难相信他曾经以另外一种神情看着她。「那么很抱歉我说过那些话。」他的声音僵硬而正式。「我不会再吻妳了。妳可以相信这一点。」

  克莱莉的心脏无意识地缓缓跳一下,只见他到衣橱前拿出一条毛巾,头也不回地走向浴室。「可是──杰斯,你在做什么?」

  「我要继续洗澡。如果妳害我把热水都放完了,我可是会非常生气的。」他走进浴室,用脚一踢把门带上。

  克莱莉跌回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那天花板就像杰斯刚刚转身前的脸色一样,茫然空无。她翻过身,发现自己压在他的蓝T恤上面,衣服上带着他的味道,象是肥皂、烟与血味。她将它裹在身上,就像小时候裹着自己最喜爱的一条毯子般,然后闭上了眼睛。

  …………

  在梦里,她低头望着闪亮的水面,像一片无垠的镜子反映着夜空,也像锐子一样结实得可以让她走在上而。她走着,嗅着夜色的味道,还有湿树叶与城市的气味。远处好像有一座亮晶晶的仙堡笼罩在一团光晕中,她走过时,脚底就出现蛛网似的裂缝,银色玻璃屑如水花般四溅。

  天空开始发光,点点火光冒出,象是燃烧的火柴头似的,然后往下掉落,如一阵热煤雨从天空落下。她吓得以双臂护头。有一颗正落到她前面,像一团熊熊篝火,但是落到地上之后却变成一个男孩:是杰斯,全身闪着金光,配上金色眼睛与金发,背后还伸展着白金色双翼,比任何乌类的羽毛都更宽、更丰满。

  他露出猫般的笑容,伸手指向她身后。克莱莉转头看见一个黑发男孩──是赛门吗?站在那里,背后也伸展着一对翅膀,羽毛乌黑如夜色,而且每根羽毛尖上都带着血。

  ❖

  克莱莉惊醒过来,双手紧抓着杰斯的上衣。房间里是黑的,只有一点光从床边的窄窗透进来。她坐起身,头感觉沉沉的,脖子后面好痛。她缓缓环视一下房间,发现黑暗中有猫眼似的光点在对着她,她吓了一跳。

  杰斯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灰毛衣与牛仔裤,头发差不多干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带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是武器吗?在这「学院」内会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守备,克莱莉猜想不出。

  「妳睡得还好吗?」

  她点点头,嘴唇感觉粗干。「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想妳需要休息。再说,妳睡得像死人一样,还流口水呢,」他又补上一句,「都流到我的衣服上面了。」

  克莱莉摀住嘴巴。「对不起。」

  「看见别人流口水的机会不多,」杰斯说道,「尤其是这么忘情地流着,嘴巴张得大大的那样。」

  「噢,闭嘴。」她在床上摸索着,找到手机之后打开检视一下,不过她也知道上面会显示什么。没有来电。「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她沮丧地说道,「你认为赛门不会有事吧?」

  「事实上,我认为他很怪,」杰斯说道,「不过那跟现在几点钟没有关系。」

  她把手机放到裤子口袋里。「我要去换衣服。」

  杰斯的白色浴室并不比伊莎贝的大,不过却非常整洁。「学院」里的房间都没有什么变化,克莱莉心里想着,一面把门关上,不过至少这里还有一点个人隐私就是了。她把湿上衣脱掉,挂在毛巾架上,洗一把脸,然后用梳子把乱卷的头发梳一下。

  杰斯的衣服对她来说有点太大了,但是料子的触感很舒服。她把袖子卷高,走回卧房,发现杰斯仍坐在原处,闷闷地瞪着手里那个亮东西。她靠在椅背上面问:「那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东西转一下让她看清楚。原来是一块破玻璃,但上面并没有反映出她自己的脸,而是一片绿地与蓝天,还有一些光秃秃的树。

  「我不知道你还留着,」她说道,「这块『门户』的碎片。」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他说道,「要拿这个。」他的语气夹杂着渴望与憎恶。「我一直以为说不定可以从上面看见我父亲,能看出来他要做什么。」

  「可是看不到,是不是?我以为他在这里某处,在这个城里。」杰斯摇摇头。「马格努斯也一直在找他,而他不认为如此。」

  「马格努斯在找他?我倒不知道。怎么──」

  「马格努斯能当大巫师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法力能伸展到城里与城外。他可以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事情,至少到某种程度。」

  克莱莉哼一声。「他能感觉到政委会的动乱?」

  杰斯转身皱眉看她。「我不是在说笑。那个巫师在翠贝卡被杀后,他就开始调查。我去他那里住的时候,他问我有没有父亲的东西可以让他追踪起来比较容易。我把摩根斯坦家的戒指给他,他说他如果感应到华伦泰在城里就会告诉我,但目前还没有。」

  「也许他只是想要你的戒指,」克莱莉说道,「他确实挺喜欢戴珠宝的。」

  「他要就给他吧。」杰斯握紧手中的破玻璃。克莱莉愕然发现玻璃尖锐的边缘划破了他的皮肤,有血流了出来。「那对我没什么价值。」

  「嘿,」她说道,同时冑身去把那块玻璃从他手中拿过来,「别紧张。」她把那一小片「门户」放到他挂在墙上的外套口袋里。玻璃的边缘染上血色,杰斯的手掌也有一条红色血口子。「也许我们应该送你回马格努斯那里,」她尽量让语气温和一点,「亚历克已经在那里很久了,而且──」

  「我怀疑他会介意。」杰斯说道,但他仍乖乖站起来,伸手去拿靠在墙边的符杖,用它在右手流血的地方画一道疗伤符。「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妳。」

  「什么问题?」

  「妳把我从缄默之城的牢房里救出来的时候,妳是怎么做到的?妳怎么打开牢门?」

  「噢,我只是用一般的开门符印,然后──」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她伸手去摸口袋,才悟到这个铃声比手机的声音大,而且很尖锐。她困惑地环视四周。

  「是『学院』的门铃,」杰斯说道,然后抓起外套,「走吧。」

  他们往门厅走的半路上碰到伊莎贝从房间里冲出来,她身上穿着棉浴袍,还有一块粉红色睡巾推到额头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现在是凌晨三点钟耶!」她对他们说道,口气彷彿觉得这是杰斯或者可能还是克莱莉的错。「谁会在凌晨三点钟来按门铃?」

  「也许是审问官。」克莱莉说道,突然觉得好冷。

  「她自己能进来,」杰斯说道,「闇影猎人也都能。『学院』只能挡住蒙迪与异世界的人。」

  克莱莉的心头一紧。「赛门!」她说道。「一定是他!」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伊莎贝打着呵欠说道,「他真的需要在这种七早八早的时候来向妳示爱之类的吗?他不能打电话吗?蒙迪真是奇怪。」他们走进空荡的门厅,麦克斯大概自己回床上睡觉了。伊莎贝穿过房间,把对面墙上的一个开关拉起。他们可以听见教堂内有一个模糊的碰撞声。「好啦,」伊莎贝说道,「电梯上来了。」

  「我相信他一定是醉醺醺地掉到水沟里去了,」杰斯说道,「我得说,我对那个小子实在很失望。」

  克莱莉根本没注意听他电话。她心底升起一股越来越强的恐惧感。她想起刚才做的梦:天使、冰、赛门的翅膀在流血。她打一个寒颤。

  伊莎贝同情地看看她。「这里很冷。」她注意到了,于是从挂衣够上取下一件蓝丝贼外套。「拿去,」她说道,「把这个穿上。」

  克莱莉穿上外套,将它裹紧身子。这外套太长,但很温暖,还有一个衬着缎里的帽兜。她把帽兜拉到后面,好看清楚电梯开门。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空的,只有四面玻璃反映出她苍白惊讶的脸孔。她不加思索地直走进去。

  伊莎贝困惑地看着她。「妳要做什么?」

  「是赛门在下面,」克莱莉说道,「我知道是他。」

  「可是──」

  杰斯突然抢到克莱莉旁边,手撑着门让伊莎贝进来。「来吧,小莎。」他说道。她夸张地叹一口气,也跟着走进电梯里。

  他们无言地随着电梯下楼时,克莱莉试着想捕捉杰斯的目光──伊莎贝在把长长的鬈发夹起来──但他就是不肯看她。他只是望着旁边镜中自己的影像,一面低声吹着口哨,平常他紧张的时候都会这样。她想起在善福宫内他拉住她时的手微颤着。她又想到赛门的神情,以及后来他几乎是跑着躲开她,消失在公园外围的暗影中。她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却不明白为什么。

  电梯门开了,正对着教堂的中殿,里面亮着闪动的烛光。她匆匆从杰斯身旁扩出去,几乎是用跑的穿过一排排长椅。她的外套被椅子勾到时绊了一下,她不射地扯开,直奔往大门口。那两扇门上的铜闩跟她的手臂一样粗,她伸手去拉最上面的门闩时,又是一阵铃声在教堂内回响起来。她听见伊莎贝在跟杰斯低语,然后她在用力拉铜闩时,感到杰斯的手伸过来帮她一起把厚重的门打开。

  一阵凉凉的夜风涌进来,吹得蜡烛扑扑晃动。空气中带着城市的味道:盐味与烟味,冰冷的混凝土与垃圾味,在这些熟悉的气味之下还有一种新硬币似的铜臭味。

  起先克莱莉以为台阶上什么人都没有,然后她眨眨眼,看见拉斐尔站在那里,头发被夜风吹得乱卷,白衬衫的领口露出喉咙间的凹陷。他的怀里抱着一具尸体。克莱莉惶惑地瞪着他,眼里只看见这个,一具尸体。一个毫无生气的死人,四肢像软索般垂晃着,头往后仰,露出血肉模糊的喉头。她感到杰斯的手如铁钳般抓住她的手臂,这才看清楚衣袖被扯烂的灯芯贼外套,还有黑色血迹斑斑的蓝色T恤,她尖叫起来。

  她的尖叫是无声的。克莱莉感馒两腿发软,若非杰斯扶着,她就愈倒在地了。「不要看,」他在她珥边说道,「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看。」但她没有办法不去看赛门染血的褐发,被撕破的喉咙,松垂的手腕上长长的伤口。她的眼前黑影乱舞,嘴巴呼吸不到空气。

  伊莎贝抓起门边一个空烛台对准拉斐尔,彷彿那是一支奇大无比的三叉戟。

  「你把赛门怎么了?」这时候她的声音清晰威严,听起来就像她的妈妈。

  「他没有死。」拉斐尔用西班牙文说道,语气平淡而无感情。他把赛门放到克莱莉的脚边,动作竟出奇地温柔。她都忘了他应该有多强壮,虽然身形瘦小,他却有着吸血鬼的那种超自然力气。

  藉着屋里照出来的烛光,克莱莉看见褰门的上衣前面都被血浸透了。

  「你是说──」她说道。

  「他没有死,」杰斯把她抱得更紧,「他没有死。」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双膝跪到水泥地上。她毫不介意碰到赛门染血的身体,伸手托起他的头,将他揽入怀中。她只感到一种幼时曾有的恐惧,那是她五岁时打破了妈妈一个无价的自由女神台灯。再怎么样,她心底一个声音在说道,都没有办法把这些碎片凑起来了。

  「赛门。」她摸着他的脸轻唤。他的眼镜不见了。「赛门,是我。」

  「他听不见妳,」拉斐尔说道,「他快死了。」

  她猛然抬头。「可是你说──」

  「我是说他还没死,」拉斐尔说道,「但是再过几分钟──也许十分钟──他的心跳就会停止。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她不自主地将他抱紧。「我们得送他去钹院,或者找马格努斯。」

  「他们帮不了他,」拉斐尔说道,「妳不懂。」

  「对,」杰斯说道,声音很轻却像带刺的针尖,「我们不懂。或许你应该解释一下,不然我就会认为你是恶吸血鬼,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就像上次我应该做的那样。」

  拉斐尔冷笑。「你发过誓不再伤害我了,闇影猎人。你忘了吗?」

  「我实际上并没有把那个誓言说完。」杰斯提醒他。

  「我也根本还没有发誓。」伊莎贝挥动着烛台说道。

  拉斐尔不理她,眼睛仍盯住杰斯。「我记得那天晚上你们闯入『死亡旅馆』找朋友,所以我才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指着赛门,「我在旅馆那边发现他,而我没有把他留在那边让别人吸干他的血。要知道,是他未经许可就闯进去,所以我们有正当理由。可是我让他活着,因为我知道他是你们的人,我不想与亚衲人开战。」

  「他闯进去?」克莱莉难以置信地说道。「赛门绝对不会做那么疯狂的儍事。」

  「可是他真的做了,」拉斐尔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因为他怕变成我们这样,所以想知道那种过程能不能反转过来。你们可能还记得,他变成老鼠后,你们想把他从我们那里带走的时候他咬过我。」

  「非常有头脑,」杰斯说道,「我很赞同。」

  「或许吧。」拉斐尔说道,「无论如何,他当时嘴巴就沾上了我的一点血。你知道我们的力量是怎么样传给别人的,就是经由血液。」

  经由血液。克莱莉想起赛门看到电视上播出吸血鬼电影时的惊缩反应,还有在麦卡伦公园里那么怕阳光的样子。「他以为他会变成你们一族,」她说道,「所以他就到旅馆那里去求证。」

  「没错。」拉斐尔说道,「可惜的是,要是他一直都没有什么行动的话,时间一久,我的血液影响力大概就会消失了。可是现在──」他意味深长地指一指赛门瘫软的身体。

  「现在怎么样?」伊莎贝厉声问道。「现在他会死吗?」

  「他会死,然后再活过来。现在他会变成一个吸血鬼。」

  伊莎贝谡惊地瞪大眼睛,手中的蜡烛台往前一歪。「什么?」

  杰斯及时抓住她的临时武器,没让它掉到地上。然后他目光冷峻地转头看拉斐尔。「你在说谎。」

  「他喝了吸血鬼的血,」拉斐尔说道,「因此他将死而复生,变成『暗夜之子』。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赛门现在是我们的人了。」他的语气平淡,既无悲伤也无喜悦,但克莱莉不禁怀疑他心里一定很庆幸现在多了这么一个有力的谈判筹码。

  「没有办法了吗?不能反转吗?」伊莎贝问道,语气中带着惊慌。克莱莉隐约觉得杰斯与伊莎贝有些奇怪,他们并不像她这样爱赛门,但此时都是他们在讲话。或许他们是在代她讲话,因为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们可以把他的头砍下来,用火烧他的心脏,但我怀疑你们会那么做。」

  「不行!」克莱莉抱紧赛门。「你别想伤害他。」

  「我没有必要。」拉斐尔说道。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克莱莉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你想都别想,杰斯,想都别想。」

  一阵沉默。她可以听见伊莎贝忧心地吸气,而拉斐尔当然根本没有呼吸。杰斯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克莱莉,赛门会想要怎样?他希望这样吗?」

  她猛然抬头。杰斯在低头看她,手里仍拿着三叉烛台,她心里突然浮现杰斯按住赛门将烛台尖端刺入他的胸口、鲜血直喷的景象。「别碰我们!」她突然尖喊道,声音大得连远处经过的路人都惊讶地回头往教堂这边看。

  杰斯脸色泛白得直至发根,瞪大的眼睛有如金盘,怪异得超乎自然。他说:「克莱莉,妳该不会认为──」

  赛门突然呻吟出来,身体在克莱莉的怀里往上一挺。她又尖叫一声,将他抱紧。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满是惊恐。他伸出手,而她不确定他是想摸她,还是认不出她是谁而想抓她的脸。

  「是我。」她说道,同时温柔地将他的手放回胸前,让他双手相握。「赛门,是我,我是克莱莉。」她按着他的手低头看他,看见他的衣服上除了血,也被她不自觉流下的泪水浸湿了。「赛门,我爱你。」她说道。

  他握紧她的手。他呼出一口气,夹着一种粗硬的声音,然后就不再呼吸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怀中的赛门身体弛软下去,刚才最后对赛门说的话似乎仍在她耳际回响。伊莎贝突然凑到她耳边对她说了些话,但克莱莉没有听见,只象是一波潮水涌入她耳内。她望着伊莎贝想轻轻把她的手从赛门的身上拉开,但是没有用。克莱莉很惊讶,她并未感觉自己有那么用力抱住他。

  伊莎贝放弃了,站起来转身怒视着拉斐尔。她在大声喊着,而在她的怒喊声中,克莱莉的听觉缓缓恢复,彷彿收音机终于找到了频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办?」伊莎贝尖喊道。

  拉斐尔说:「把他埋起来。」

  杰斯手中的烛台挥动一下。「这并不好笑。」

  「本来就不应该好笑,」吸血鬼拉斐尔不为所动地说道,「我们就是这样变出来的。我们的血吸干后就埋起来。等他自己从坟墓里钻出来后,一个吸血鬼就诞生了。」

  伊莎贝发出细微的嫌恶声。「我想我做不来那种事。」

  「有的人就不行,」拉斐尔说道,「如果没有人帮忙把他们挖出来,他们就会一直埋在底下,像老鼠被困在地底一样。」

  克莱莉的喉间吐出一个声音,象是呜咽又像尖叫。她说:「我不要把他埋在地下。」

  「那么他就会一直这样,」拉斐尔无情地说道,「死了可是又没有完全死。永远都不会醒。」

  他们都在低头瞪着她。伊莎贝与杰斯彷彿在屏住呼吸等她回答。拉斐尔则毫不好奇,一副近乎无聊的样子。

  「你不进『学院』里面是因为你不能进来,对不对?」克莱莉说道。「因为这里是圣地,而你们是不洁的。」

  「那不尽然──」杰斯说道,但是拉斐尔举手打断他的话。

  「我应该告诉你们,」吸血鬼男孩说道,「时间不多了。我们等得越久把他埋到地下,他就越不可能自己挖路出来。」

  克莱莉低头看赛门。如果身上没有那些伤,他看起来就好像在睡觉。「我们可以埋他,」她说道,「但是要在一个犹太墓地里,而且我要在那里等他醒来。」

  拉斐尔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可是不太好看的事。」

  「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是好看的。」她心意已定。「走吧。我们在天亮前只有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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