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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飞蛾裹尸布

  枪伤看上去并不像之前被独角兽所伤的那样严重,可那时雅各布还有呼吸,狐狸还能

  感应到他微弱的脉搏。

  此刻的雅各布却一动不动。

  狐狸被巨大的悲伤所吞噬。她想狠狠咬住自己,让身体的疼痛取代心中的伤痛。她没

  有再披回那身皮毛,无助得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克拉拉双手抱膝坐在狐狸身旁的草丛里。她没有哭,只是怔怔地坐着,仿佛有什么人

  把她的心给掏空了。

  矮人带着一脸的事不关己地踱到她们身旁。克拉拉先看到了他,他的反应就好像自己

  正在采蘑菇,却反被她们惊扰了。然而,只有一个矮人会向石人泄密,说出独角兽的墓园

  是女妖谷的唯一出口。

  狐狸抹去眼泪,在潮湿的草丛中摸索着寻找雅各布的手枪。

  “别开枪!别开枪!这是怎么啦?”面对狐狸的枪口,瓦里安特惊叫着蜷缩进灌木丛

  中,“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射死他?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要找他弟弟。”

  克拉拉站起来。

  “狐狸,开枪。”她说,“如果你不开枪,那么我来。”

  “等等!”矮人呼天抢地地替自己辩白,“他们在回山隘的路上抓了我!我能怎么办?

  让他们杀了我?”

  “是吗?那你还回这儿来做什么?”狐狸质问他,“想偷几具尸骨回去?”

  “冤枉啊!我来这儿是为了救你们!”矮人气呼呼地还击,“两个可怜的孤零零的小姑

  娘……”

  “孤零零的小姑娘是不是还需要报答你的帮助呢?”

  瓦里安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狐狸重新举起枪。泪水再次漫过她的眼睛,雾蒙蒙

  的山谷,矮人藏身的灌木丛,雅各布平静的脸……一切都变得模糊。

  “狐狸!”

  克拉拉抓住狐狸的手臂。一只红色的飞蛾降落在雅各布中弹的胸口,另一只落到他的

  额头上。

  狐狸放下枪。

  “走开!”她哭喊着,“告诉你们的主人,他再也不会回去了!”她扑到雅各布身

  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在他耳边低语,“别回女妖那儿去!这一次会要了你的命!”

  又一只飞蛾落到雅各布一动不动的身体上。越来越多的飞蛾飞出树林,飞落到雅各布

  身上,就像从他体内长出的花朵。

  狐狸试着赶开这些飞蛾,可它们实在太多了,最终她放弃了驱赶,眼睁睁地看着飞蛾

  用翅膀盖住雅各布,仿佛红色女妖仍然要占有已经死去的雅各布。

  克拉拉跪在狐狸身旁,环抱住她。

  “我们必须把他埋葬了。”

  狐狸挣脱克拉拉的怀抱,把脸贴在雅各布的胸口。

  她怎么忍心埋葬他?

  “我来吧。”矮人的胆子大了一些。他捡起射中雅各布的那把火枪,像掰下一块蛋糕一

  样徒手掰弯了枪管。

  “真是白忙一场!”他咕哝着,把火枪折成铲子的形状,“一公斤红色月光石就这么泡

  了汤。”

  矮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挖好了坟墓,熟练得好像已经挖过无数墓穴。狐狸抱着克拉拉,

  凝视着雅各布的脸庞。矮人把铲子扔到一旁的草丛里,拍拍手指上的泥土。飞蛾仍然覆盖

  着雅各布的身体,像一块红色的裹尸布。

  “正好装下他,”他凑到雅各布身边,“下葬之前让我翻翻他的口袋。我可不能让那些

  可爱的金币白白烂在地下。”

  狐狸重新披上了皮毛。

  “别碰他!”狐狸怒吼一声,张口去咬瓦里安特贪婪的手指。

  狐狸,咬住他,狠狠咬住他。也许这样,你的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矮人想用火枪挡开狐狸,反被狐狸撕碎了外套。她正要扑向瓦里安特的咽喉,被克拉

  拉一把拉住,硬是扯了回来。

  “狐狸,让他去吧!”她轻声说,抱紧狐狸颤抖的身体,“他说得对,我们需要钱,需

  要雅各布的武器、指南针……需要他带着的所有东西。”

  “用来做什么?”

  “找威尔。”

  她在说什么?

  她们身后的矮人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大笑:“威尔?已经没有‘威尔’啦。”

  克拉拉不为所动,弯下腰把手伸进雅各布的衣袋里。“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他弟弟,

  我们就把他带着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他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真奇怪,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克拉拉拂开雅各布深色的额发,“狐狸,你有兄弟

  姐妹吗?”

  “有三个哥哥。”

  狐狸用脑袋抚摸着雅各布了无生气的手。最后一只飞蛾飞离了他的胸口。原本一动不

  动的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嘴唇开始呼吸,双手抓住身旁的草叶。

  雅各布!

  狐狸猛扑到雅各布身上,把他撞得直哼哼。

  不会有坟墓,不会有潮湿的泥土覆盖住他的脸!她啃着他的下巴和脸颊,恨不得以爱

  之名一口将他吞下去。

  “喂,狐狸!你这是怎么了?”雅各布按住她,坐起身来。

  克拉拉像见了鬼一样弹开,火枪从矮人手里掉到了地上。

  雅各布只是呆坐在那儿,望着自己沾血的衬衣。

  “这是谁的血?”

  “你的!”狐狸紧紧贴住雅各布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那个石人射了你一枪!”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狐狸,随后解开了染血的衬衣。在他的胸口,一个淡红色的飞蛾状

  印记取代了原本该有的伤口。

  “雅各布,你本来已经死了。”克拉拉磕磕巴巴地说,每一个音节都发得很费力,“已

  经死了……”

  雅各布抚摸着胸口的印记,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狐狸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雅各

  布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

  “威尔在哪儿?”

  他看见立在他身后的矮人,艰难地站了起来。

  瓦里安特给了他一个最最谄媚的笑:“那个女妖一定爱你爱傻了。我听说,她们能让

  自己的恋人起死回生。可她们怎么连负心汉也救……”他摇摇头,捡起变了形的火枪。

  “我弟弟在哪儿?”雅各布逼近矮人,瓦里安特越过空坟跳到安全地带。

  “别着急,别着急!”他嚷嚷着,举枪威胁雅各布,“反正你都要扭断我的脖子,我为

  什么要告诉你?”

  克拉拉把能变出金币的手帕和两枚金币塞回雅各布的口袋里。“对不起。我不知道如

  果没有他,我该怎么找到威尔。”她垂下头,“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你们两个。”

  雅各布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同时紧盯着瓦里安特。“别担心。我们会找到威尔

  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不需要矮人帮忙。”

  “不需要?”瓦里安特像弄断一根长了青苔的树枝一样折断了枪管,“他们把你弟弟带

  回了石人国的首都。最后潜进那里的人类是一个王室密探,结果他被石人浇进了一块琥珀

  里。你在主城门旁边就能看到他,别提多惨了。”

  雅各布拾起手枪,别进腰带里。“就算如此,你仍然知道一条进去的路。”

  瓦里安特扬扬得意地笑起来,笑得狐狸牙痒痒。“那当然了。”

  雅各布打量着矮人,像打量一条毒蛇。

  “要多少钱?”

  瓦里安特把玩着断了的火枪。“去年你卖给女王一棵金子树……听说,她赏了你一根

  插枝。”

  幸好他没注意到狐狸递给雅各布的眼神。那根插枝长出的树就在废墟城堡后边那排烧

  焦的马厩中间,到目前为止,从那上面只落下过一堆臭气熏天的金粉。雅各布适时做出愤

  怒的表情。

  “你这是趁火打劫。”

  “很划算嘛。”瓦里安特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已经感受到噼里啪啦落满肩头的金

  子,“我要你发誓,如果你不能活着走出都城,得让狐狸指给我金子树的位置。”

  “发誓?”狐狸冷哼一声,“我还纳闷,你说这个词的时候舌头怎么不会打结!”

  矮人轻蔑地朝她一笑。雅各布向他伸出手。

  “狐狸,答应他。”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确信那棵树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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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镜面

  没有了马,他们足足费了几个小时才走到从女妖谷通往外部山区的小道上。为了不被

  瓦里安特拖后腿,雅各布只得背着他。一个农夫用板车捎了他们一程,下车后,雅各布买

  了两匹新马,又给矮人买了一头驴。新买的马跑得不快,但适合走陡峭的山路,直到天黑

  得连马儿都看不清路了,雅各布才停下休息。

  他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下寻了一处能挡风的地方,瓦里安特很快就鼾声大作,仿佛自己

  正躺在矮人客栈闻名遐迩的软床上。狐狸跑出去捕猎了。雅各布建议克拉拉睡到马匹背

  后,借它们的体温来御寒,他自己则在山岩间找了一段干木柴,生起了火,试图重新找回

  他在女妖岛上曾感受过的那种平静。他抚摸着衬衣上干涸的血迹,试图回忆起事情的前因

  后果,可他所能想起来的只有威尔被玫瑰刺伤时怨愤的眼神和欣喜若狂的狐狸用嘴巴拱他

  的脸。这期间发生的事一片空白,能感知到的只有疼痛和黑暗。

  弟弟走了。

  我保证,等你长大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怎么办,雅各布?即使这一次矮人没有出卖他,而他又能在石人堡垒中找到黑女

  妖,他该如何在被她杀死之前接近她,触摸她,说出她姐姐告诉他的那些话?

  别想了,雅各布,去做就行了。

  他失去耐心,烦躁不安,死里逃生的经历没有改变他的急性子,反而变本加厉了。他

  想要推醒矮人,继续赶路。

  前进,雅各布,继续前进,就像你这些年一直做的那样。

  寒风吹动火焰,雅各布扣上了外套,遮住带血的衬衣。

  “雅各布?”

  克拉拉站在他身后。她的肩上披了一条粗羊毛毯。雅各布注意到,克拉拉的头发长长

  了。

  “你还好吧?”她的声音里仍然充满了对他复活的疑惑和讶异。

  “挺好,”他答道,“保险起见,你想试试我的脉搏吗?”

  她笑了,眼中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虑。

  一只猫头鹰在他们头顶嘶叫,镜中世界的人把猫头鹰视作死去女巫灵魂的化身。克拉

  拉跪坐在雅各布身旁冰冷的土地上,把手放到温暖的火焰上取暖。

  “你还相信你能救威尔吗?”

  她看起来已经心力交瘁。

  “我信。”他说,“不过你最好别知道得太多,那只会让你更加恐惧。”

  她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和没有变成石人前的威尔的一样蓝。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没有告诉威尔为什么他要去摘那朵玫瑰?”风把几点火星儿吹入

  她的发梢,“我想,对于恐惧,你弟弟知道得比你要多。”

  克拉拉的话语像暗夜中的黑色镜面,雅各布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克拉拉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她不是在谈论关于他的

  事,而是在说自己,“镜中世界不像镜外世界那样给你那么多的恐惧。你在这儿不必害怕

  失去任何人、任何事——除了狐狸,可狐狸关心你甚于你关心她。所有真正让你恐惧的东

  西都被你抛在了镜子那边,可是威尔的到来又带回了那一切。”

  她起身,拍去膝盖上的尘土。

  “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务必顾惜自己。即使你为了威尔而死,也不会让事情好转。可

  如果有另外的办法,随便哪一种办法,只要能让威尔变回他从前的样子,就算你觉得会让

  我害怕,也一定要让我来帮忙!你不是唯一不愿失去他的人。否则我留在这儿又是为了什

  么呢?”

  克拉拉没等雅各布回答就走开了。雅各布既希望她远走,又庆幸有她在身旁。他仿佛

  看到她的脸投射在暗夜的黑色镜面上,没有扭曲,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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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

  还要四天,雅各布一行才能抵达被石人族视为故乡的那片山脉。一路伴随着他们的是

  严寒、多雨和湿透的衣衫。一匹马在中途掉了马掌,他们把马带到铁匠铺,那儿的铁匠给

  克拉拉讲了蓝胡子的故事。蓝胡子娶了三个和克拉拉差不多大的姑娘,他从姑娘们的父亲

  手里把她们买来,然后在城堡里杀了她们。克拉拉面无表情地听着,雅各布从她紧皱的眉

  头中读出了感同身受的灰暗愁绪。

  每当清晨克拉拉累得几乎上不了马的时候,瓦里安特就会压着嗓子问雅各布:“她还

  留在这儿做什么?你们人族到底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女人的?她需要的是一间大房子、漂亮

  衣服、成群的仆人、美味的蛋糕,还有一张软床。”

  “还需要一个矮人丈夫,门口挂一把金锁,钥匙就揣在你手里。”雅各布嗤之以鼻。

  “这不挺好吗?”瓦里安特不以为意,顺便给了克拉拉一个讨好的笑。

  夜里实在太冷,他们不得不去客栈投宿。克拉拉和狐狸睡一张床,雅各布躺在鼾声如

  雷的矮人旁边。除了矮人的鼾声,梦中的红色飞蛾也让雅各布睡不安稳,每当他满身大汗

  惊醒过来,总能在嘴里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

  第四天晚上,他们终于看到了石人沿着边境线筑起的塔楼群。那些塔楼细长如钟乳石

  柱,连接着纹理细密的城墙和黑玛瑙凿成的窗。瓦里安特知道一条从山里绕过塔楼群的小

  道。

  早前,这片地区的石人还被人们视为与食人魔、棕狼比肩的祸患。说到底,他们最大

  的错就是长得太像人类,于是成了双胞胎中讨人厌的那一个,终年居住在暗无天日的地

  下。石人族在这片山区曾遭到比其他地方更残酷的猎捕,他们终于有机会以牙还牙,报之

  以更为铁血的统治。

  尽管瓦里安特尽量避免走石人军队常用的道路,他们还是不时遇到盘查的哨兵。矮人

  把雅各布和克拉拉说成是打算在都城附近建玻璃工厂的富商。雅各布给克拉拉买了一套当

  地贵妇常穿的绣着金线的衣裙,自己则换了一套商人的行头,结果他差点没认出裹着毛领

  外套和柔软灰色裤子的自己,克拉拉的蓬蓬裙则让坐在马上的她更加吃力。不过这身打扮

  还是奏了效,每当瓦里安特介绍完毕,石人也就放行了。

  在一个天阴欲雪的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了河边,河对岸就是石人族的都城所在。渡船

  停靠在布兰海姆,石人军队几年前就占领了这个地方,几乎一半房子都被堵上了窗户。出

  于遮光考虑,许多街道都加了顶盖。港口的围墙下面有一个卫兵把守的入口,这表明布兰

  海姆还有地下部分。

  狐狸消失在房屋之间,去捉那群在石子路上啄食的瘦鸡,雅各布、克拉拉和瓦里安特

  下到河岸边。黄昏的天空倒映在昏暗的河水里,对岸山坡上洞开着正方形的城门。

  “那就是都城的入口吗?”雅各布问矮人。

  瓦里安特摇摇头:“不是,那只是一座地面上的城市。真正的都城在地下很深的地

  方,深到你都不能呼吸。”

  雅各布拴好马,和克拉拉一起走到渡口。船夫已经套完铁锁。他丑得和山妖有一拼,

  照镜子都会被自己的模样吓到。他的船看起来有些年月了,低矮的船身包裹着金属片。船

  夫一听雅各布问他能不能在入夜前渡他们过河,立刻轻蔑地笑了。

  “天黑以后,这条河可不是好惹的。”他的说话声大得对岸的人都能听见,“从明天开

  始就不能渡河啦,石人国王要离开他的老巢去参加婚礼。”

  “婚礼?”

  雅各布疑惑地看了瓦里安特一眼,矮人只是耸耸肩。

  “你们打哪儿来的?连这都不知道。”船夫取笑他们,“你们的女王把女儿嫁给了石人

  国王,这才从石头脸那儿换回了和平。明天那群石头脸就会像蚂蚁一样从洞里爬出来,国

  王坐着他的车去维纳把最漂亮的公主带回地底下。”

  “那个女妖和他一起去吗?”雅各布问。

  瓦里安特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船夫耸耸肩:“当然啦。那个石人上哪儿都带着她,就算去跟别的女人结婚也不例

  外。”

  雅各布,这样一来你又要浪费时间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今天你有没有渡一个石人军官过河?”

  “什么?”船夫把手支在耳朵边。

  “一个石人军官。铁石英皮肤,一只眼睛快瞎了。他带着一个俘虏。”

  船夫眺望石人设在城墙后的岗哨,远处的岗哨正背对着他们。“问这个做什么?难不

  成你是通缉犯?”船夫的声音大得让雅各布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哨兵所在的方向,生怕引起

  他们的注意,“他那个俘虏可值钱了,皮肤的颜色我从来没见过。”

  雅各布很想给他的丑脸来上一拳,可他还是从手帕里取出一枚金币。

  “如果你今天帮我们渡河,到了对岸,我再给你一枚金币。”

  船夫贪婪地盯着金币。瓦里安特扯着雅各布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

  “我们还是等明天吧!”他悄声说,“天已经黑了,这河里都是河妖。”

  雅各布望着缓慢的水流若有所思。他的祖母曾经唱过一支名叫《河妖》的歌谣,歌词

  让年幼的雅各布毛骨悚然,而镜中世界关于河妖的故事比歌谣更加恐怖。

  就算如此,他别无选择。

  “别担心!”船夫向雅各布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我们不会吵醒河妖的。”

  雅各布把一枚金币放到船夫手里,船夫从鼓鼓的口袋里取出两副蜡质耳塞递给雅各布

  和瓦里安特。这耳塞看起来曾出入过无数对耳朵。

  “以防万一。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你就不需要啦!”他狡黠地冲克拉拉一笑,“河妖的歌声只对男人有用。”

  狐狸直到他们赶马上船的时候才出现,跳上船之前,她扯下了身上沾着的几根鸡毛。

  马匹很不安分,可船夫只管把金币塞进口袋里,解开了缆绳。

  渡船离岸,漂浮在河面上。布兰海姆的建筑群隐没在他们身后的暮色中。黄昏时分,

  万籁俱寂,只有河水拍击船板的声响。对岸渐渐近了,船夫信心满满地朝雅各布挤挤眼

  睛。可马匹依旧非常不安,狐狸竖着耳朵站在船头。

  有一丝声响拂过河面。

  那声响初听像鸟儿的啼叫,越听却越像女人的歌声。声音来自他们左边的礁石,灰色

  的礁石耸出水面,仿佛由苍茫的暮色幻化而来。一个身影从礁石上跳入水中悠游着,第二

  个紧随其后,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瓦里安特咒骂了一声。“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他对雅各布抱怨道。“快,”他又冲船

  夫大喊,“抓紧时间。”

  可船夫好像既没有听见矮人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水面上越发诱人的歌声。直到雅各布

  把手放到他肩膀上,他才回过头来。

  “他耳背!这该死的浑蛋聋得像条死鱼!”瓦里安特暴跳如雷,手忙脚乱地把耳塞塞进

  耳朵里。

  船夫只是耸耸肩膀,紧紧抓住手里的船桨。雅各布把脏兮兮的蜡耳塞插进耳朵,暗自

  思忖船夫已经有多少次没能把乘客活着带回去。

  马匹受了惊,雅各布没法让它们安静下来。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了,船行速度慢得让人

  错觉水流在把他们往回推。克拉拉紧紧依偎着雅各布,狐狸吓得毛都竖了起来,可她还是

  坚持挡在雅各布身前。歌声越来越响,即使塞着耳塞,雅各布还是能听到。歌声引诱他跳

  入水中,克拉拉硬是把他从船舷边拽了回来,可是那声音犹如甜美的毒药,渗入他的皮

  肤。河妖们的脑袋在波涛中若隐若现,长发如芦苇轻拂着水面。克拉拉想伸手去捂作痛的

  耳朵,不料她刚一松手,雅各布就拔出耳塞扔进了河里。

  歌声像一把抹了蜂蜜的匕首刺入他的大脑。克拉拉再度试着拉住在船舷边摇摇晃晃的

  雅各布,却被雅各布粗暴地一把推开。克拉拉一个踉跄被推到了船夫身边。

  她们在哪儿?他凑近水面。起先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忽然之间,他的倒影与另一

  张脸重合了。那像是一张女人的脸,没有鼻子,眼睛是银色的,淡绿色的嘴唇上交错着尖

  利的犬牙,胳膊伸出水面,一只手紧紧扣住雅各布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往水里拽。河水

  溢进船里,河妖从四面八方游过来,龇着牙向雅各布张开手臂,鱼一样的身体浮出水面。

  情况比祖母唱的那支歌谣还要糟糕,而现实总是更加糟糕。

  狐狸咬住一只抱着雅各布的长满鳞片的胳膊,其他河妖仍旧在协力把他拉出船舷。雅

  各布一时有些恍惚,残存的意识支撑着他去反抗。就在这时,一声枪响突如其来,一只河

  妖带着额头上的弹孔沉入了混浊的河水中。

  克拉拉举着雅各布给她的那把手枪站在他身后。她又射死了一只试图把矮人拉下水的

  河妖。船夫用匕首杀了两只河妖,雅各布射死了一只把爪子伸向狐狸的河妖。其他河妖停

  止了进攻,转而开始啃食同伴的尸体。

  手枪从克拉拉手中滑落,面对这样的景象,她只能把脸埋进手掌中。雅各布和瓦里安

  特忙着去安抚受惊的马,船夫把东摇西晃的渡船划向对岸的渡口。河妖在他们身后愤怒地

  尖叫着,她们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就像一群相互叫骂的海鸥。

  雅各布一行把马牵上岸,河妖还在尖叫。船夫跟着雅各布上了岸,向他伸出一只手。

  瓦里安特见状,没好气地推了船夫一把,差点没把他推进河里。

  “哈,你还想要第二枚金币?”瓦里安特骂骂咧咧,“要么你把第一枚金币还给我们,

  要么我就把你扔到河里给河妖当晚餐!”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已经帮你们渡河了!”船夫不甘示弱,“河妖是那个挨千刀的女

  妖弄出来的,难道说因为她们我就不做生意了吗?说好的事不能反悔。”

  “好了好了。”雅各布从口袋里取出第二枚金币,毕竟他们已经过了河,这就值得

  了,“我们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吗?”

  瓦里安特的眼睛一直跟着那枚金币,直到它消失在船夫肮脏不堪的口袋里。

  “那个矮人跟你们说过恶龙的事吗?那群恶龙就像它们自己喷出的火焰一样红。它们

  飞过的山坡,大火能烧好几天。”

  “这个故事我听说过。”瓦里安特意味深长地看了雅各布一眼,“可你们人类不是还告

  诉孩子们,河这边住着巨人吗?都是些迷信的说法。”矮人压低声音,“我要不要告诉你哪

  儿才有真的恶龙?”

  船夫好奇地弯下腰。

  “我曾经亲眼见过龙!”瓦里安特冲着他半聋的耳朵大吼,“就在它堆满骨头的洞里,

  逆着河走三公里路就到。不过那条龙是绿色的,长了金色的毛,丑得要命的嘴巴外面还挂

  着一条吃剩的人腿,那腿瘦得跟你的腿有一拼!看在魔鬼的分上,我告诉自己,我可不要

  住在布兰海姆,万一哪天那条龙突发奇想跑到下游来就惨了!”

  船夫的眼睛睁得像雅各布的金币那么大。“才三公里?”他忧心忡忡地望向河的上游。

  “可能还不到!”瓦里安特把脏兮兮的耳塞扔回他手里,“祝你回程一路顺风。”

  “故事编得不错啊!”雅各布冲着爬上驴背的瓦里安特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真的见

  过一条龙,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你是个骗子。”瓦里安特瓮声瓮气地说。

  河妖还在他们身后叫嚣,雅各布帮克拉拉上马的时候,注意到她胳膊上的齿痕。她的

  眼中毫无怨艾,并不怪他催他们过河。

  “你在闻什么?”他问狐狸。

  “石人,”她回答,“全是石人的气味,好像空气就是由他们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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