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太阳已经落到了废墟城墙的另一边，威尔仍在沉睡，连日来的疼痛已将他折磨得精疲
力竭。
雅各布，枉你小心翼翼这么多年，这次还是犯了错。雅各布直起身，将外套盖在威
尔身上。
这些年来，雅各布已将镜中世界视为自己的“领土”、自己的家。十五岁时，他就曾遁
入镜中数周不归;十六岁时，他已不止一次在镜中流连数月之久。即便如此，他仍保守着
这个秘密，直至这一次心急出错。别再想了，雅各布，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了。
弟弟脖子上的抓伤愈合了，但左手小臂已经石化，浅绿色的血管在威尔的皮肤下闪烁
着大理石般的光泽，一路向下延伸至手掌。
只是错了这一次。
雅各布靠在一根被浓烟熏黑的柱子上，眺望那座藏着镜子的塔楼。只有在确定威尔和
母亲都已经入睡后，他才会通过镜子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但自从母亲去世，房子变得空空
如也，他迫不及待再一次将手按到昏暗的镜面上，继续在镜中世界探索、前行。
名副其实的冒失鬼，雅各布，急躁是你最显著的个性之一。
他试图穿越镜子时，常常从镜中看到威尔出现在自己身后，昏暗的镜面反射着弟弟被
扭曲的脸。“雅各布，你要去哪儿?”要连夜坐飞机去波士顿，要去欧洲旅行——这些年
来，各种各样的借口层出不穷。雅各布就像父亲一样，是个极富想象力的撒谎高手。这一
次，当他将手放到冰冷的镜面上时，威尔也学着他把手伸向了镜子。
唉，弟弟。
“他已经散发出和他们一样的气味了。”
狐狸从断壁残垣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皮毛是霜染枫叶般的红色，后腿上有落入陷阱
时留下的伤疤。五年前，雅各布把狐狸从陷阱中救出来，从此她便常伴于他左右。睡觉
时，她守护他;遇到人类迟钝的感官无法察觉的险情时，她提醒他，给他建议。
你犯了错。
雅各布穿过拱门，门上还挂着城堡大门被烧焦的残片。门前的台阶上，一个小矮人正
在捡拾橡树子，当雅各布的影子笼罩住他时，小矮人急忙逃开。废墟里挤满了尖鼻红眼的
小矮人，他们穿着由偷来的人类服装改成的衣裤。
“送他回去!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回到这儿来的吗?”不难听出狐狸语气中的不耐
烦。
但雅各布摇摇头：“把他带来这儿就是错的。镜外世界没有什么能救他。”
雅各布曾向狐狸讲述他来的那个世界，但她无心倾听。对她而言，那个世界只是雅各
布常常消失而去的地方，当他再次返回时，来自那边的回忆总是如影随形。
“那怎么办?你觉得他继续待在这儿又能如何?”
虽然狐狸没说出口，但雅各布知道她在想什么。在镜中世界，人们一旦发现有人身体
发生石化，就会把他杀死，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他俯瞰着城堡山脚下那一座座隐没于暮色中的红色屋顶。天鹅堡华灯初上。远远望
去，这座城市像印在饼干盒底的风景画，只是山坡下几年前已铺设了铁轨，工厂的烟囱里
冒出的灰烟直冲夜空。镜中世界同样在发展。然而威尔身体的石化却并非来自机械织布机
或其他现代化产物，而是源于山林中的古老魔法。
一只金乌鸦飞落到残碎的石板路上。雅各布赶在它嘶叫着对威尔下咒前轰走了它。
弟弟在睡梦中呻吟着。身体石化的部分与肉体相互抗衡，雅各布感觉这痛苦仿佛正施
加在自己身上。尽管他回去看望弟弟的次数逐年递减，但对弟弟的爱是他一再返回镜外世
界的唯一原因。母亲曾流着泪追问他的去向，却仍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只有威尔会搂着
他的胳膊和脖子，问哥哥又给他带回了什么。小矮人的鞋子，拇指人的帽子，精灵玻璃做
成的纽扣，带着鳞片的鱼人皮——威尔把雅各布带回来的东西都藏在床底，至于雅各布向
他讲述的各种奇遇，则被威尔当作哥哥专门为他编写的童话故事。
现在他知道了，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雅各布用外套盖住弟弟已变形的手臂。两轮明月已升上天空。
“狐狸，照看好他。”雅各布站起身，“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儿?雅各布!”狐狸挡住他的去路，“没有人救得了他!”
“我们走着瞧。”雅各布把她推到一边，“小心，别让威尔爬上塔楼。”
狐狸目送他走下台阶，靴子在布满苔痕的阶梯上踏出独一无二的印记。没人会到这儿
来。这片废墟被视为受过诅咒之地，雅各布已听过关于此地如何被毁灭的种种传说。但经
过了这么多年，他仍不知道是谁把镜子留在废墟的塔楼里，至于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也还
是毫无头绪。
一个拇指人跳到雅各布的衣领上。还没等他扯下雅各布脖子上挂着的吊坠，雅各布就
一把捉住了他。如果在平时，他会一路追踪这小个子的毛贼，因为他们习惯把各式宝贝藏
到自己栖身的树洞里。但现在不行，他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雅各布，这是你的错。
他相信自己能治好弟弟。但狐狸的话回荡在耳畔，伴随他走下陡峭的斜坡。
没有人救得了他!
如果她是对的，那么他将失去弟弟——无论在镜中世界还是镜外世界。
这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