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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骨城

  一段震惊的沉默之后,克莱莉和杰斯同时开口说话。

  「华伦泰有妻子?他结婚了?我以为──」

  「那是不可能的!我母亲绝不会──她唯一的丈夫是我父亲!她没有前夫!」

  霍奇疲惫地举起手。「孩子们──」

  「我不是个孩子。」克莱莉倏然转身背对著书桌。「我也不想再听下去。」

  「克莱莉──」霍奇道,嗓音中的仁慈令她痛苦。她慢慢转头望向霍奇,心中有种怪异的感受。他一头灰发,脸上有着久经战斗的疤痕,看起来比她母亲苍老许多,然而他们却曾是年轻时,一同加入「圆环会」的伙伴,都是华伦泰的旧识。「我妈妈不会……」她的话声消逝。她不再确定自己有多了解乔瑟琳;对她而言,她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隐藏着天大祕密的陌生人,一个说谎者。又有什么是乔瑟琳不会去做的?

  「妳母亲离开了『圆环会』。」霍奇道。他没有走近她,而是静静站在房间另一端,用细小的眼睛凝视着她。「一旦我们发现华伦泰的看法变得过于极端──一旦我们了解他打算做什么之后──我们很多人都离开了。路西恩是第一个退出的,这对华伦泰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们一向非常亲近。」霍奇摇了摇头。「接着是麦可‧威兰。你的父亲,杰斯。」

  杰斯挑了挑眉,但没有开口。

  「也有些人继续对他忠诚。潘伯恩、布莱克威尔、莱特伍夫妻──」

  「莱特伍?你说的是罗伯和玛蕾西?」杰斯看起来相当震惊。「你呢?你何时退出的?」

  「我没有。」霍奇轻声道。「他们也一样……我们太害怕华伦泰会怎么对付背叛他的人。在暴动发生之后,布莱克威尔和潘伯恩那些忠实的『圆环会』成员逃走了,我们其他人留下来与『政委会』合作,提供他们名单,帮助他们追查逃亡者的下落,并因此获得特赦。」

  「特赦?」杰斯脸上的表情一闪即逝,但霍奇看见了。

  「你想到把我束缚在此地的诅咒,是吗?你一直以为那是某个愤怒的恶魔或巫师,为了报复而施下的咒语,我也让你那么想,但那并非实情。是『政委会』对我施咒,将我困在这里。」

  「因为你加入『圆环会』?」杰斯愕然问道。

  「因为我没在暴动之前退出。」

  「但莱特伍夫妇并未受到惩罚。」克莱莉说。「为什么?他们跟你做了同样的事。」

  「他们的状况情有可原──他们是夫妻,还有个孩子。再说如此远离家乡,驻守在这间学院里,也并非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三人是遭流放至此──我该说我们四人;我们离开玻璃之城的时候,亚历克还只是个哇哇啼哭的小宝宝。他们只能在需要处理公务时返回伊德瑞斯,而且不容久留;而我永远不能回去。我将永远无法再见到玻璃之城。」

  杰斯彷彿正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瞪视着他的老师,克莱莉暗忖,虽然真正改变的人并非杰斯。「恶法亦法。」

  「那句话是我教你的,」霍奇道,嗓音里带着干涩的幽默,「现在你用它来教训我。你做得没错。」他看起来似乎想瘫倒在身旁的椅子上,但还是站直了身躯。从他僵硬的姿势里,仍能依稀看见多年前的那名战士。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克莱莉问道,「我的母亲曾经嫁给华伦泰?你知道她的名字──」

  「我认识的是乔瑟琳‧费尔查德,不是乔瑟琳‧费芮。」霍奇道。「而且妳坚称她对闇彩世界毫无所悉,妳说服了我相信,她不可能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乔瑟琳──也许是我不想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毕竟没有人希望华伦泰再度现身。」他又摇了摇头。「我今早和骨城的『缄默长老团』联络时,并不确定该告诉他们什么消息。」他说。「等到『政委会』发现华伦泰也许回来了,并且正在寻找圣杯,一定会引来一阵骚乱。我只希望它不至于干扰到『和约』的签订。」

  「我敢打赌那正合乎华伦泰的心意。」杰斯道。「但他为何那么想要圣杯?」

  霍奇的脸色灰败。「原因不是很明显吗?」他说。「他是想建立自己的军队。」

  杰斯看来一脸震惊。「但那是不可能成功──」

  「晚餐时间!」伊莎贝站在图书室门边,手里仍握着汤勺,从发髻里松脱的发丝散落在她颈侧。「抱歉,如果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她彷彿之后才想到似地补上一句。

  「亲爱的上帝,」杰斯道,「恐怖的时刻来到了。」

  霍奇露出惊慌的神情。「我──我──我早餐吃得很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午餐。午餐吃得很饱,我吃不下──」

  「我把汤扔了,」伊莎贝道,「然后从城里那家中国餐馆叫了外卖。」

  杰斯站直身躯。「好极了。我快饿死了。」

  「我也许能吃得下一点东西。」霍奇心虚地承认。

  「你们俩撒谎的技巧糟透了,」伊莎贝阴沉地说,「听着,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煮的菜──」

  「所以以后别再煮了。」杰斯理直气壮地建议。「妳点了木须肉吗?妳知道我最爱吃木须肉。」

  伊莎贝翻了翻白眼。「点了,在厨房里。」

  「太好了。」杰斯越过她身边,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霍奇跟在他身后,只在经过伊莎贝时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歉意地朝她点了个头。克莱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在几分钟前,才刚看见过他以往的战士风采。

  伊莎贝盯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满是疤痕的苍白手指转动着汤勺。「他真的是吗?」克莱莉问道。

  伊莎贝没有看她。「谁真的是什么?」

  「杰斯。他撒谎的技巧真的很糟?」

  这次伊莎贝转头看着她,大而深邃的眼睛似乎若有所思。「他一点也不会撒谎,尤其是对于重要的事情。他会告诉对方可怕的事实,但不会说谎。」她顿了一下,才低声说下去。「所以除非妳确定自己能承受答案,否则通常最好别问他任何事。」

  ❖

  厨房里温暖明亮,瀰漫着外卖中国料理咸甜交杂的香味。那味道令克莱莉想到家。她坐在桌边,用叉子戳弄着自己盘中闪着光泽的面条,试着忽视赛门盯着伊莎贝看的呆愣表情。

  「我觉得那很浪漫。」伊莎贝道,用一根粗大的粉红色吸管吸着粉图。

  「什么很浪漫?」赛门立刻问道。

  「克莱莉的母亲曾嫁给华伦泰。」伊莎贝道。杰斯和霍奇已把事情都告诉她了,但克莱莉注意到他们保留了莱特伍夫妇加入过『圆环会』,以及『政委会』以诅咒作为惩罚的这两段。「如今他死而复生,前来寻找她。也许他是想跟她重归于好。」

  「我怀疑他派出呑噬兽去她的公寓,是为了想跟她『重归于好』。」食物上桌后便出现的亚历克说道。没人问他去了哪里,他也没主动提供讯息。他坐在杰斯旁边,克莱莉的对面,而且一直避免注视她。

  「是我就不会那么做,」杰斯同意道,「首先得送上糖果和鲜花,接下来是道歉信,然后才是呑噬魔兽。要依照这个顺序才对。」

  「他也许已经送过糖和花了,」伊莎贝说,「我们并不会知道。」

  「伊莎贝,」霍奇耐心地说道,「此人曾对伊德瑞斯造成前所未见的破坏,意图挑拨闇影猎人与异世界之间的对立,并让玻璃之城的街道血流成河。」

  「我觉得那挺吸引人的,」伊莎贝说,「有种邪恶的魅力。」

  赛门试着表现出凶狠的模样,但在发现克莱莉瞪着他时放弃了。「华伦泰为何这么想得到那只圣杯?又为什么认为它在克莱莉母亲的手中?」他问道。

  「你说过他是想建立自己的军队,」克莱莉转向霍奇,「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利用圣杯来制造出闇影猎人?」

  「是的。」

  「所以只要有了圣杯,华伦泰可以随意挑选街上任何一个人,把他变成闇影猎人?」赛门倾身向前。「圣杯对我也有用吗?」

  霍奇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也许吧,」他说,「但你的年纪多半已经太大了。圣杯施行法力的对象是儿童,成年人或者完全不受影响,或者会就此丧命。」

  「一支儿童军队。」伊莎贝轻声道。

  「只有几年时间,」杰斯道,「孩子们成长得很快,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我不懂,」赛门说,「把一群孩童转变成战士,那又如何?我听说过比这更糟的事,我看不出不让他得到圣杯为何如此重要。」

  「他迟早会派遣这支军队攻击『政委会』。」霍奇干涩地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类受到拣选而成为亚揪战士,原因就在于大部分人无法撑过转换的过程而丧生。他们必须拥有特别的力量和韧性,在转换前还得通过广泛的测试──但华伦泰可不会如此费心。他会把圣杯用在他抓来的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并且把幸存的那两成生还者训练成他的军队。」

  亚历克看向霍奇的数恐神情,就和克莱莉的感受相同。「你怎么知道他会那么做?」

  「因为,」霍奇道,「那正是他领导『圆环会』时的计划。他说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建立起为了捍卫我们的世界所需要的武力。」

  「但那等于是谋杀,」伊莎贝脸色发青,「他在杀害那些儿童。」

  「他说我们已经保护了人类千年,」霍奇道,「现在是人类做出牺牲,回报我们的时候了。」

  「牺牲他们的孩子?」杰斯质问道,双颊涨红。「那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宗旨:保护弱小,捍卫人类──」

  霍奇推开餐盘。「华伦泰疯了。」他说。「聪明杰出,但疯狂。除了猎杀恶魔和异世界族群、净化世界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为了达成理念,他甚至愿意橄牲自己的儿子,他不了解为何其他人不愿那么做。」

  「他有儿子?」亚历克问道。

  「我只是打个比方。」霍奇说道,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然后把它放回口袋。克莱莉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当他的土地遭烈火呑噬、家园被毁之后,人们假定他带着圣杯自焚而死,不愿将它交还给『政委会』。他和他妻子的骨骸在灰烬中被寻获。」

  「但我母亲活下来了,」克莱莉道,「她并未丧生于大火中。」

  「现在看来,华伦泰也一样。」霍奇道。「『政委会』将不会高兴受到愚弄,但重要的是,他们会想确保圣杯安全无虞;更重要的是,确保圣杯不会落入华伦泰手中。」

  「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是找到克莱莉的母亲。」杰斯道。「抢在华伦泰之前找到她,找到圣杯。」

  克莱莉全心赞成,但霍奇看着杰斯的表情,彷彿他是提议要抛掷硝化甘油当杂耍似的。「绝对不行。」

  「那我们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霍奇道。「这些事应该交给技艺纯熟、经验丰富的闇影猎人去进行。」

  「我技艺纯熟,」杰斯抗议,「也有经验。」

  霍奇的语气坚定,几乎像位父亲。「我知道你是的,但你还是个孩子,至少不久前仍是。」

  杰斯瞇起眼望着霍奇,长睫毛在有稜有角的颧骨上投下阴影。换成任何人,这副表情都会被视为害羞、甚至怀着歉意,但在杰斯脸上看起来却带着凶狠的意味。「我不是个孩子。」

  「霍奇说得对。」亚历克盯着杰斯道。克莱莉意识到,亚历克想必是世上少数几个看着杰斯时,并不心怀畏惧,而是为他感到害怕的人之一。「华伦泰是个危险人物。我知道你是名优秀的闇影猎人,可能是我们同龄者之中最好的一个。但华伦泰曾是菁英中的菁英,想打倒他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再说,」伊莎贝道,端详着自己的餐叉,「他显然从未倒下。」

  「但我们就在这里,」杰斯道,「其他人都因为签订『和约』而回去了,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

  「我们当然会采取行动,」霍奇道。「我今晚会送信给『政委会』,他们愿意的话,明天就能派遣一队亚衲战士前来。他们会处理这件事,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杰斯屈服了,但他眼里仍闪动着怒气。「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必喜欢,」亚历克说,「只要闭上嘴,别做任何蠢事就好。」

  「但我妈妈怎么办?」克莱莉质问道。「她等不及『政委会』派人来了,她此刻正落在华伦泰手里──这是潘伯恩和布莱克威尔说的──他很可能会……」她无法把折磨两个字说出口,但克莱莉知道并非只有她一人这么想,因为餐桌上所有人,突然间都不敢迎上她的视线。

  除了赛门。「伤害她。」他替她完成那个句子。「但是,克莱莉,他们也说她目前正陷入昏迷中,而华伦泰对此很不高兴。他似乎在等她醒来。」

  「如果我是她,就不会醒来。」伊莎贝咕哝道。

  「但她随时可能会醒。」克莱莉说道,没理会伊莎贝。「我以为『政委会』誓言要保护人类,闇影猎人现在早该赶来了,不是吗?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寻找她才对。」

  「如果我们知道该从何找起,」亚历克回嘴道,「也许会容易点。」

  「但我们的确知道。」杰斯说。

  「你知道?」克莱莉惊讶且激动地看着他。「在哪里?」

  「这里。」杰斯倾身用手指轻触她的太阳穴,让她涨红了脸。「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就深锁在妳的脑子里,就在那头漂亮的红色鬈发之下。」

  克莱莉保护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不认为──」

  「你打算怎么做?」赛门尖锐地质问道:「剖开她的脑袋好找出答案?」

  杰斯眼里闪过怒气,但仍冷静地说道:「当然不是,『缄默长老团』可以帮她回复记忆。」

  「但你痛恨『缄默长老团』。」伊莎贝抗议道。

  「我不痛恨他们,」杰斯坦诚道,「我是畏惧他们。这两者大不相同。」

  「我以为你说他们是图书馆员。」克莱莉道。

  「他们的确是的。」

  赛门吹了声口哨。「逾期还书的罚金肯定很吓人。」

  「缄默长老们是卷宗的保管者,但那并不是他们唯一的身分。」霍奇插口道,语气听起来似乎就快失去耐心。「为了强化他们的意志,长老们选择使用了一些威力最为强大的符印。这些符印的力量如此之强,会让使用它们的人──」他的话声顿住,克莱莉脑中浮起亚历克曾说过的话:他们残害自己。「扭曲改变自己身体的形貌。他们和闇影猎人同样身为战士,只是本质不同。他们的力量来自心灵,而非肉体。」

  「他们会读心术?」克莱莉低声问道。

  「那只是他们的能力之一。所有恶魔猎杀者中,他们是最令人畏惧的一群。」

  「我倒不觉得,」赛门道,「听起来没那么糟嘛。我宁愿让人在我的脑子里胡搞,也好过把它砍下来。」

  「那你肯定比看起来更加愚蠢。」杰斯道,轻蔑地看着他。

  「杰斯说得对,」伊莎贝道,没理会赛门,「缄默长老们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霍奇的双手紧握桌缘。「他们威力强大,」他道,「在黑暗中行走,不发一语,却能像敲裂一颗核桃般敲开一个人的心智,并且把他遗留在黑暗中独自尖叫──如果他们有心要那么做的话。」

  克莱莉愤怒地望向杰斯。「你打算把我交给他们?」

  「我要他们帮助妳。」杰斯倾身向前,近得她能看见他浅色瞳眸中闪动的琥珀色光芒。「也许我们没有机会去寻找圣杯,」他轻声道。「也许『政委会』将接手这件事,但妳脑中的记忆属于妳。有人在其中隐藏了妳无法看见的祕密,难道妳不想知道关于妳自己人生的真相?」

  「我不要其他人进入我的脑子。」她虚弱地说。她知道杰斯说得对,但想到要把自己交给连闇影猎人都感到畏惧的人物,不禁让她血液里窜过一股寒意。

  「我会跟妳一起去,」杰斯道,「在他们进行时陪着妳。」

  「够了。」赛门从餐桌旁站起身来,愤怒地涨红了脸。「别再烦她了。」

  亚历克瞟了一眼赛门,彷彿直到此时才注意到他。他拂开落在眼前的黑发,眨了眨眼睛。「你怎么还在这里,蒙迪?」

  赛门没理会他。「我说,别烦她。」

  杰斯缓缓朝他投去一抹甜腻、恶毒的瞥视。「亚历克说得对,」他道,「学院立餐要提供闇影猎人庇护,但不包括他们的蒙迪朋友,尤其是当他们已经透支了我们的待客热忱。」

  伊莎贝站起身,攫住赛门的手臂。「我送他出去。」有一瞬间他看起来彷彿试图要抗拒,但他隔着桌子瞥见克莱莉的目光,看到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他屈服了,扬着头任由伊莎贝领着他离开房间。

  克莱莉站起来。「我累了,」她道,「我想去睡了。」

  「妳几乎没吃什么──」杰斯抗议。

  她拨开他的手。「我不饿。」

  走廊比厨房来得凉爽多了。克莱莉靠在墙上,扯着因冷汗而黏贴在胸前的上衣。她可以望见远处伊莎贝和赛门缓缓遭阴暗呑噬的背影。她看着他们静静走远,胃里传来一阵寒冷怪异的感觉。赛门何时成了伊莎贝的责任,而不是她的?如果她在这整件事中学习到了什么,那就是人们有多么容易失去自己曾以为会永远拥有的一切。

  ◆

  房间里充满了金色和白色,高耸的墙面如搪瓷般熠熠发光,挑高的屋顶闪动着钻石般清澈的光芒。克莱莉穿着一件绿色的天鹅绒礼服,手里握着一把金扇子,束在脑后的浓密鬈发垂挂下来,让她每次转头时都有股怪异的沉重感。

  「妳看到了比我更有趣的人吗?」赛门问道。在梦中,他神奇地变成了一位舞技精湛的舞者,带领着她穿过人群,彷彿她是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他像名闇影猎人般一身全黑的打扮,而这更衬托出他身上的颜色:深色的头发,微棕的皮肤,洁白的牙齿。他很英俊,克莱莉带着一股惊喜地想着。

  「没有人比你更有趣,」克莱莉道,「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地方。」她再次转头,望着他们经过的一座香槟喷泉:巨大的银盘中央,气泡酒从美人鱼捧着的酒瓮流下她的裸背。人们欢笑交谈着,从盘中盛满酒液。美人鱼在克莱莉经过时转头微笑,露出如吸血鬼一般尖利的白牙。

  「欢迎来到玻璃之城。」一个不同于赛门的声音说道。克茱莉发现赛门消失了,现在与她共舞的人是杰斯。他穿着一件白色薄棉衬衫,她可以透过它看见他身上的黑色符印。他喉间戴着一条铜鍊,头发和眼眸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金亮;她想象着用俄罗斯画作里,偶尔会见到的暗金色颜料来替他画像。

  「赛门在哪里?」她在他们再次绕着香槟喷泉旋转时问道。克莱莉看到伊莎贝和亚历克站在一起,两人都穿着一身宝蓝色,像童话中困在黑暗森林里的韩赛与葛莉特一样手牵着手。

  「只有生者才能来此。」杰斯道。他的手有些冰凉,给她一种和赛门双手相握时并不曾有过的感受。

  她瞇起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倾身向前,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就在她的耳畔。它们一点也不冰冷。「醒醒,克莱莉。」他低声道。「醒来。醒来。」

  ❖

  她倏然从床上坐起,喘着气,头发因冷汗而黏在脖子上。她的手腕被紧紧攫住,她试图挣脱,接着才发现压制住她的人是谁。「杰斯?」

  「是我。」他坐在床缘──她怎么会在床上?──头发蓬乱,看起来仍睡眼惺忪。

  「放开我。」

  「抱歉。」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滑落。「我叫妳的名字时,妳试图打我。」

  「我想我是有点神经不安。」她看了看四周。这是间有着深色木质家具的小卧室;从半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来判断,现在是破晓时分,或是黎明刚过。她的背包靠在一面墙上。「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记得……」

  「我发现妳在走廊地板上睡着了。」从杰斯的话语声听起来,他似乎觉得这很有趣。「霍奇帮着我送妳上床。我想妳睡在客房里会比医务室舒适。」

  「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用手耙了耙头发,拨开眼前凌乱的鬈发。「现在几点了?」

  「大约五点。」

  「早上?」她瞪了他一眼。「你叫醒我最好有个好理由。」

  「怎么,妳正在做着美梦?」

  她耳中仍能听见乐声,感觉沉重的珠宝轻刷过她的颊边。「我不记得了。」

  他站起身。「『缄默长老团』的一位长老来这里见妳。霍奇要我来叫醒妳。事实上,他原本想自己来叫妳,但因为现在才清晨五点,我猜想若妳有帅哥可看,应该比较不会有起床气。」

  「你指的是你?」

  「还会有谁?」

  「你知道,我并没有同意见『缄默长老团』这件事。」她不悦道。

  「妳想不想找到妳母亲?」他问道。

  她瞪着他。

  「妳只需要见见耶利米长老,仅此而已。妳甚至有可能会喜欢他。以一个从不开口的人而言,他有着绝佳的幽默感。」

  她把头埋在箪中。「出去,我好换衣服。」

  门一关上,她就立刻跳下床。虽然天刚朦朦亮,潮湿的热气已经开始湖漫在房间里。她把窗户关上,然后走进浴室洗脸漱口,感觉嘴里的味道就像陈旧的纸张。

  五分钟后,她已经换上截短的黑色素面T恤,把脚滑进她的绿色运动鞋。如果她细瘦、有着雀斑的双腿,看起来能像伊莎贝的肢体那样修长光滑就好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把头发绑成一束马尾,加入等在走廊上的杰斯。

  恰吉也在他身边,不安分地绕着圈、喃喃自语。

  「那只猫怎么了?」克莱莉问道。

  「缄默长老令牠感到紧张。」

  「听起来他们似乎会让每个人都很紧张。」

  杰斯露出极淡的微笑。恰吉在他们迈步前进时发出喵呜声,但并未跟上来。大教堂厚重的石墙仍维持住了一些夜间的寒气,走廊显得阴暗且凉爽。

  当他们到达图书室时,克莱莉惊讶地看到灯是关上的,唯一的光源来自由拱形屋顶的窗户间洒下的乳白色光线。穿着西装的霍奇坐在巨大的书桌后方,掺着灰丝的头发在曙光下闪动着银光。有那么一刻,她以为房间里只有他独自一人:杰斯只是拿她开个玩笑。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从阴暗处出现,并意识到她误以为的那道黑暗阴影,其实是个男人。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件从脖子到双脚、覆盖住全身的厚重长袍。袍子的帽兜拉起,遮掩着他的脸;长袍本身是羊皮纸的颜色,摺边和袖口繁复的符文设计,看起来就象是由干个的血液书写而成。克莱莉手臂和颈后的毛发近乎刺痛地竖立起来。

  「这位是来自缄默之城的耶利米长老。」霍奇道。

  男人朝他们走来,沉重的袍子在他迈步时摆动着;克莱莉这才明白他为何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行走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连最细微的脚步声都没有。就连他那袭应该会沙沙作响的长袍都寂静无声。她几乎要怀疑他是条鬼魂──然而他并不是,克莱莉在他停步于他们面前时暗忖。他身上有种奇特的、甜甜的味道,闻起来象是薰香和血,充满着某种生命的气息。

  「而这一位,耶利米,」霍奇说道,从书桌后起身,「就是我在给你的信中提到的那个女孩,克萝莉莎‧费芮。」

  帽兜遮住的脸庞缓缓转向她。克莱莉觉得一阵寒栗窜向指尖。「你好。」她说。

  没有回应。

  「我决定你是对的,杰斯。」霍奇道。

  「我本来就是对的,」杰斯道,「我向来如此。」

  霍奇没理会他。「昨晚我写了一封信,把这整件事告知『政委会』,但克莱莉的记忆属于她自己,只有她能决定要如何处理她脑子里的信息。如果她希望得到『缄默长老团』的帮助,就该拥有这种选择。」

  克莱莉什么也没说。杜萝西亚说过,她脑中有一道禁制,用以隐藏某些事物。她当然想知道是什么事,但那位闇影般的缄默长老是那么──沉默,寂静似乎从他身上如同黑暗潮水般流泄而出,漆黑浓密得象是墨水,令她冰寒刺骨。

  耶利米长老的脸仍然对着她,帽兜下只看得见一片黑暗。这是乔瑟琳的女儿?

  克莱莉发出一声惊喘,后退了一步。话声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彷彿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但是她没有。

  「是的,」霍奇道,然后迅速加上一句,「但她的父亲是个蒙迪。」

  那不要紧,耶利米道,亚衲人的血统会占优势。

  「你为何直呼我妈妈的名字?」克莱莉问道,徒劳地搜寻帽兜下那张脸孔上的任何表情。「你认识她吗?」

  「长老团保存了所有『政委会』成员的纪录。」霍奇解释道。「非常详尽的纪录──」

  「没那么详尽,」杰斯道,「如果他们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

  很可能有巫师帮助她隐藏踪迹。大多数闇影猎人无法如此轻易地逃脱『政委会』。耶利米的嗓音中毫无情绪,听起来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乔瑟琳的行为。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克莱莉道,「为什么华伦泰会认为『天使圣杯』在我妈妈手里?如果她如你所说的,费了这么大工夫好隐匿自己的行踪,为何还要把它带走?」

  「她是为了防止他得到圣杯。」霍奇说道。「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若让华伦泰拿到圣杯的后果。我想她不信任『政委会』有能力守护它,尤其华伦泰就是从他们手中盗走了圣杯。」

  「我猜是吧。」克莱莉无法掩饰嗓音中的怀疑。整件事似乎那么不可思议。她试图想象母亲把一只大金杯藏在连身工作服的口袋里,藉着黑暗的掩护下逃亡,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

  「乔瑟琳发现了自己的丈夫打算用圣杯来做什么,因此决定反抗他。」霍奇道。「因此可以合理地假设,她会尽一切力量,以求不让圣杯落入他的手中。若是『政委会』认为她还活着,头一个就会从她身上着手。」

  「在我看来,」克莱莉嗓音尖锐地说,「『政委会』认为已死的人,似乎没有一个确实死去了。也许他们应该投资一些钱在牙齿纪录上。」

  「我的父亲死了,」杰斯以同样尖锐的嗓音说道,「我不需要牙齿纪录来告诉我这一点。」

  克莱莉惊愕地转身看他。「听着,我不是有意──」

  够了,耶利米长老打断她。妳可以了解到真相,如果妳有足够的耐心去倾听。

  他动作迅速地一扬手,将帽兜向后掀开。克莱莉顿时遗忘了杰斯,奋力压制着尖叫出声的冲动。那名卷宗保管者的整颗头颅光滑、白皙得就像一颗鸡蛋,曾是眼睛的位置如今只剩两处黑暗的凹陷。他的嘴唇上有着纵横交错,类似手术缝合的深色线条。现在她明白了伊莎贝所谓自残的意思。

  缄默之城的长老不会撒说,耶利米道。若妳想从我这里得知真相,妳就会得到它,但我会对妳有同样的要求。

  克莱莉扬起下巴。「我也不会撒谎。」

  心不会说谎。耶利米走向她。我要的是妳的记忆。

  血和墨水的气味令人窒息。克莱莉感到一波慌乱。「等一等──」

  「克莱莉,」霍奇语调温和地说道,「妳很可能埋葬或压制了某些记忆,那是在妳年纪还太小,无法有意识地回想时所形成的记忆,但耶利米长老可以触及到它们。那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

  她紧咬着嘴唇内侧,什么也没说。她痛恨让人探索自己脑袋的主意,碰触到如此私密、深藏,连她都无法触及的记忆。

  「她不必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杰斯突然说道,「对吧?」

  克莱莉在霍奇能回答前先打断他。「没关系,我愿意这么做。」

  耶利米长老简短地点头,无声地走向她,令她背脊一阵冰寒。「会痛吗?」她低声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举起细瘦苍白的双手触摸她的脸。他手指的皮朥薄得就像羊皮纸一样,上面布满了符印。她能感觉到它们的力量,如迸出的静电般刺痛她的皮肤。她闭上眼睛,但仍及时瞧见闪过霍奇脸上的焦虑神情。

  五颜六色在她黑暗的眼帘后回旋。她感觉到某种压力在她脑海里拉扯着,同时也扯着她的手脚。她双拳紧握,使劲对抗着那股重量、那片黑暗。她觉得象是被挤靠在某种坚硬、顽强的物事上,正缓缓地被压碎。她听见自己喘着气,突然全身感到寒冬般的冰冷。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一条冰封的街道,两旁是高耸的灰色建筑,爆炸般的白色冰冷颗粒刺痛了她的脸颊──

  「够了。」杰斯的声音穿过冬天的酷寒,飘落的雪失,一阵刺眼的白光乍现。克莱莉猛然睁开双眼。

  图书室缓缓回到她的焦距中──摆满书籍的墙面,霍奇及杰斯忧虑的脸孔。耶利米长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犹如一座用象牙和红色墨水雕刻出来的人像。克莱莉意识到双掌中尖锐的疼痛,低头看见自己的指甲掐进皮肤所留下的红色痕迹。

  「杰斯。」霍奇责备地叫道。

  「看看她的手。」杰斯指向克莱莉,后者曲起手指好掩饰受伤的手掌。

  霍奇的一只大手放到她肩上。「妳还好吗?」

  她慢慢地点了个头。像要压碎她的重量已经消失,但她能感觉到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上衣有如胶带般黏在她的背上。

  妳脑中有一道阻力,耶利米长老道,让人无法触及妳的记忆。

  「阻力?」杰斯问道。「你是说她压抑了她的记忆?」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道咒语将它们从她的意识中封锁住,我无法在这里将它解开。她必须前往骨城,亲自去面对长老团。

  「一道咒语?」克莱莉不可思议地说道。「谁会对我施咒?」

  没有人回答她。杰斯看向他的导师。那名长者的脸色出人意外地苍白,克莱莉暗忖,尤其考虑到这原本就是他的主意。「霍奇,如果她不想去,就不应该去──」

  「没关系,」克莱莉深吸了一口气。她手掌被指甲刮伤的地方很痛,而且她非常想找个黑暗的地方躺下来休息。「我愿意去。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脑子里究竟有些什么。」

  杰斯点点头。「好吧。我会陪妳一块去。」

  ❖

  离开学院就像攀爬进一个又湿又热的帆布袋。潮湿的空气笼罩整座城市,感觉就象是碗黏稠的汤汁。「我不懂为何我们要跟耶利米长老分别离开?」克莱莉抱怨道。他们站在学院外的转角,除了不远处一桶正缓缓开动的垃圾车外,街上空无一人。「怎么,他怕被人看到跟闇影猎人在一起会丢脸不成?」

  「长老团的成员们都是闇影猎人。」杰斯指出。尽管天气闷热,他仍有办法看起来一副酷样,让克莱莉很想甩他一掌。

  「我猜他是去开他的车了?」她讽刺地问道。

  杰斯咧嘴一笑。「可以这么说。」

  她摇摇头。「你知道,如果霍奇跟我们一起去,我会感觉好一点。」

  「怎么,有我保护妳还不够吗?」

  「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能帮助我思考的人。」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手摀住嘴。「噢──赛门!」

  「不,我是杰斯。」杰斯耐心地说道。「赛门是那个发型糟糕,毫无时尚感,像只黄鼠狼的小家伙。」

  「噢,闭嘴。」她答道,但大半是出于自动而非真心。「我睡着之前本来想打通电话,看看他是否平安到家。」

  杰斯摇摇头,抬眼望着天空,彷彿它即将开启,揭示宇宙的祕密。「发生了这么多事,妳还有空担心那只黄鼠狼?」

  「不要那样叫他,他看起来才不像黄鼠狼。」

  「也许妳说得对,」杰斯道,「我这辈子的确见过一两只还挺有吸引力的黄鼠狼。他看起来更像只老鼠。」

  「他才不──」

  「他可能正在家中,躺在一滩他自己流出的口水里。等着伊莎贝厌倦他吧,到时妳可得收拾残局。」

  「伊莎贝可能会厌倦他吗?」克莱莉问道。

  杰斯想了想。「是的。」他说。

  克莱莉猜想着伊莎贝是否比杰斯想象中来得聪明。也许她会了解到赛门是个了不起的男孩:多风趣,多聪明,多酷。也许他们会开始约会。这个念头令她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她陷入了沉思,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杰斯对她说了些什么。当她茫然地眨着眼睛望着他时,看到他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干嘛?」她不客气地问道。

  「我希望妳别再像这样拚命试图吸引我的注意了,」他说,「这样实在令人尴尬。」

  「嘲讽是想象力破产之人最后的避难所。」克莱莉告诉他。

  「我忍不住。我用我的急智来掩饰内在的痛苦。」

  「你再继续走在马路上的话,痛苦的很快就不只是你的内在了。你很想被出租车撞吗?」

  「别荒谬了,」他说道,「在这一区不可能那么容易有出租车的。」

  彷彿得到暗示,一辆有着暗色窗户的黑色车子疾驶至杰斯面前停下,引擎仍在怒吼,流线型的车身颇长,像礼车一样底盘很低,车窗玻璃微微向外突出。

  杰斯斜睨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有趣,但也隐含着某种急切。她再度瞄了瞄那辆车,放松视线焦距,让「真实」的力量穿透幻术造成的假象。

  现在车子看起来就像灰姑娘的马车,只除了它不像复活节彩蛋那样色彩缤纷,而是有如一块黑色丝绒。车窗一片漆黑,车轮、皮饰也全都是黑色。耶利米长老坐在黑色的车夫座上,脸孔隐藏在羊皮色的蒙头斗篷里,戴着手套的双手握着一綑缰绳,末端系着两匹正扬蹄对着天空嘶叫的黑马。

  「上车。」杰斯道。当她仍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时,他握住她的手臂,半推着她从打开的车门进入车厢,接着自己也跳了上去。马车在他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前,便已开始前进。他跌坐在厚实豪华的座垫上,转头看向她。「别势利眼了,专人护送到骨城,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待遇。」

  「我不是势利眼,只是感到意外。我没想到……我是说,我本来以为它是辆汽车。」

  「放轻松点,」杰斯道,「好好享受新马车的味道吧。」

  克莱莉翻了个白眼,扭头望向窗外。她原以为马和马车绝对应付不了曼哈顿的交通,但他们在市区里畅行无阻;满街的出租车、巴士和休旅车,却没人注意到他们悄然无声的前进。前方一辆黄色出租车换道行驶,挡住了他们的行进路线。克莱莉开始紧张,担心起那两匹马──接着马车在牠们迈步跃上出租车顶时,也随之腾空而起。克莱莉咽回一声惊呼,感觉车身无声地越过出租车的车顶,轻巧地在另一侧落地。克莱莉在车轮触地时回头看去,那名司机嘴里叼着菸,眼望前方,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浑然不觉。「我知道纽约的出租车司机向来不怎么注意交通状况,但这也太夸张了吧。」她弱声道。

  「只因为妳能看穿幻术,不代表……」杰斯没有说那个句子。

  「我只有非常专心时才能看穿它,」她道,「而且那总会让我有点头痛。」

  「我敢说一定是因为妳脑子里那道禁制的缘故。长老们会有办法解除它。」

  「然后呢?」

  「妳就会看清这世上每一样东西的本色──万物皆然。」杰斯干涩地笑道。

  「别对我引述威廉‧布莱克的诗。」

  他的笑容温暖了少许。「我不知道妳认得出来。妳看起来不像会读诗的那种女孩。」

  「多亏了『门户』❦,每个人都晓得那句诗。」

  ❦The Doors,美国著名摇滚乐团,一九六五年成立,一九七三年解散。

  杰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门户』是个知名乐团。」

  「妳说是就是吧。」

  「我猜你没有太多时间享受音乐。」克莱莉道,想到赛门。音乐占满了他整个人生。「我是指以你的工作而言。」

  他耸耸肩。「我也许偶尔会听听被猎杀者的哀嚎。」

  克莱莉很快瞥了他一眼,好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但杰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你昨天在弹钢琴,」她追问道,「在学院的时候。所以你一定──」

  马车再次膪空而起,克莱莉抓紧座位边缘,向外看去。他们正奔驰在一辆市区巴士的车顶,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沿途老式公寓建筑的楼顶上,布满怪兽状的雕饰。

  「我只是在说笑。」杰斯道,并没有看她。「我父亲坚持要我学会一项乐器。」

  「你父亲听起来很严格。」

  杰斯的语气尖锐。「一点也不。他很宠溺我,是他教会我一切──武器训练、研究恶魔、神祕传说、古老语言……我想要任何东西他都会给我:马匹、武器、书籍,甚至一只猎魔。」

  但武器和书籍可不是大多数孩子会想得到的圣诞礼物,克莱莉暗忖,感觉马车轻轻落回地面。「你为何没告诉霍奇,你认出了和路克谈话的那两个人,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

  杰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修长而细致,属于一位艺术家,而非战士。她稍早前便注意到的一枚戒指在他指间闪动着光芒。一个男孩戴戒指原本该会让她觉得很女性化,但她并没有这种感觉。戒指本身看起来沉重、厚实,看似烧灼过的暗色银质戒身上,环绕着星辰图案,上面刻着一个字母,W。「因为我若告诉他,」杰斯道,「他就会知道我想亲手杀死华伦泰。他绝不会放手让我那么做。」

  「你想杀他是为了报仇?」

  「为了正义。」他答道。「我一直不知道是谁杀死我父亲,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我拨乱反正的机会。」

  克莱莉看不出杀死一个人,如何能让另一个人的死亡变得有意义,但她觉得没必要对他提起这一点。「但你早就知道是谁杀了他,」克莱莉道。「是那两个人。你说过……」

  杰斯没看她,所以她并未继续说下去。马车现在已经驶过亚斯特坊广场,险险避过了一辆紫色的纽约大学电车。在沉郁的天色下,路上的行人看起来就像被玻璃压住的虫子。

  几群流浪街头的孩子们聚集在一座铜雕像的底座,摆在身前的纸板上写着乞讨金钱的字句。克莱莉看到一个约和她同龄,头发剃得精光的女孩,靠在一个留着辫子头,脸上穿了十几个洞的棕发男孩身上。他在马车靠近时转头望过来,彷彿能看得见他们。克莱莉瞥见了他眼底的光芒,他其中一只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般看不到瞳孔。

  「我当时只有十岁。」杰斯道,面无表情地转头望着她。每当提到他父亲时,他的脸色都会显得有些苍白。「我们住在乡下的一栋大宅里,我父亲总是说远离人群比较安全。我听到他们走上车道的声音,跑去告诉他。他要我躲起来,我照做了。我躲在楼梯下面,看着那些人进门;来的不只是他们,还有弃民。他们制伏了我父亲,割断他的喉咙;血流得满地都是,浸湿了我的鞋子。我一动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克莱莉才意识到他已经说完了,又过了片刻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很抱歉,杰斯。」

  他的双眸在黑暗中发亮。「我不懂,凡人为何总是为一些并非他们的错误而道歉。」

  「我不是在道歉,这只是一种──同情,为你的不快乐表达遗憾之意。」

  「我并没有不快乐,」他道,「只有生活没有目标的人才不快乐。我有我的目标。」

  「你指的是猎杀恶魔,还是替你父亲的死复仇?」

  「两者皆是。」

  「你父亲会希望你杀了那两个人吗?只为了复仇?」

  「一个会杀害自己同伴的闇影猎人,比恶魔更加低劣,值得有跟恶魔一样的下场。」杰斯道,语气彷彿是在背诵某段课文。

  「但所有恶魔都邪恶吗?」她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并非所有的吸血鬼或狼人都是邪恶的,也许──」

  杰斯转向她,看起来十分恼怒。「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吸血族、狼人族,甚至巫师都是半人类。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在这里出生,属于这里。但恶魔来自另一个世界,牠们是各空间的寄生虫。牠们来到某个世界,将资源利用殆尽,没有创造,只有毁灭──牠们无法贡献,只会撷取。当牠们将一个地方的能量彻底吸干之后,就移往下一个目标。牠们要的是生命,不只是妳的生命或我的,而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力:河川、城市、海洋,一切的一切。而唯一能阻挡牠们不至于毁灭这一切的,」他指向车窗外,挥了挥手,彷彿意指这座城市中的一景一物──从上城的摩天大楼,到休斯敦街上拥挤的交通──「只有亚衲战士。」

  「噢。」克莱莉应道,无言以对。「总共有多少个世界?」

  「没有人知道。几百个?也许是几百万个。」

  「它们全都──死去了?被利用殆尽?」克莱莉感到胃部一阵下沉,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马车正腾空跃过一台紫色迷你小车的缘故。「那听起来好悲惨。」

  「我没那么说。」从窗户透入的暗橘色灯光,照亮了他有梭有角的侧脸。「或许还有其他跟我们一样存活的世界,但只有恶魔可以在它们之间穿梭来去。有一部分是因为恶魔并不存在真正的肉体,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原因。有很多巫师也曾尝试过,但从未能成功。地球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穿越两个世界之间的禁制。如果可以的话,」杰斯补充道,「我们也许就能阻挡牠们的进入,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想通如何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事实上,有越来越多的恶魔来到这个世界,过去都只是小规模的侵袭,很容易就能抑制;但近年来,突破禁制的恶魔数量逐渐增加,『政委会』必须不断派出闇影猎人,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回来。」

  「但如果你们有了圣杯,就可以创造更多闇影猎人,对吗?」克莱莉谨慎地问道。

  「是啊,」杰斯道,「但圣杯多年来下落不明,而有越来越多年轻的闇影猎人死去,我们的人数正逐渐减少。」

  「你们没有,呃……」克莱莉搜寻着合适的字句。「繁殖吗?」

  杰斯爆出笑声的同时,马车突然向左来了个急转弯,他稳住了自己,但克莱莉却被甩向他。杰斯轻轻扶住她,让她不至于压在他身上;她感觉到他的戒指像银色的冰块般贴在她汗湿的皮肤上。

  「当然,」他说道,「我们热爱繁殖的过程。那是我们最喜欢的消遣活动之一。」

  克莱莉重新坐好,脸颊涨红地转头望向窗外。马车正驶向一道锻铁打造的沉重大门,上面缠绕着暗色的藤蔓。

  「我们到了。」杰斯宣布。车辆下原本平坦的道路,转为凹凸不平的圆石路面。通过那道拱门时,克莱莉瞥见上面写着:「纽约市立大理石墓园」。

  「可是曼哈顿从一个世纪之前,就因为空间不够而停止采用土葬了,不是吗?」她道。他们驶进一条两侧有着高声石墙的狭窄巷道。

  「骨城远在那之前便已存在。」马车帘然停住。克莱莉在杰斯伸长手臂时惊跳了一下,但他只是越过她好打开她那一侧的车门。他手臂些微起伏的肌肉上,覆着细如花粉般的金色毛发。

  「你没有任何选择,对吧?」她问道。「我是指成为闇影猎人。你无法选择退出。」

  「对。」他答道。车门开启,透进一阵闷热的空气。马车载着他们来到一处宽广的草地,四周是爬满青苔的大理石墙。「但如果我有选择,我仍然会成为一名闇影猎人。」

  「为什么?」她问道。

  杰斯扬起一道眉毛,令克莱莉感到十分嫉妒。她一直希望能学会这一招。「因为,」他道,「我对当个猎人很拿手。」

  他跳下马车。克莱莉滑坐到门边,两脚悬空晃荡着。车门到圆石地面间的距离不短,她一跃而下,落地时感觉脚底震得发疼,但至少她没跌倒。她胜利地转过身,发现杰斯正注视着她。「我会扶妳下车。」他道。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没关系,你不必那么做。」

  他回头望去,耶利米长老正悄无声息地步下车夫的座位,阳光炙烤过的草地上,丝毫不见他的影子。

  来。他说道,背向马车和第二大道上令人心安的灯光,朝花园中央的暗处飘行而去,显然预期他们会乖乖地跟随。

  脚下的草坪枯干,两旁的大理石墙平滑发亮,上面刻着人名和日期。克莱莉花了点时间才领悟到,那些其实是墓碑。她背脊窜过一阵冷颤。尸体在哪里?就在墙里面直挺挺地立着,彷彿他们是被活埋进脏内……?

  她分心得忘记看路,在撞上某样显然有生命的物体时,吓得大叫出声。

  是杰斯。「别这样尖叫,妳会吵醒那些死人。」

  她蹙眉以对。「我们为何停下来?」

  他指向耶利米长老,后者停在一尊只比他梢高一些,底座长满苔藓的雕像前面。那是一尊天使雕像,光滑的大理石材质近乎透明,天使的脸庞看起来凶猛、美丽且哀伤。祂修长的白色手掌中握着一只杯子,杯缘缀满了圆形宝石。不知为什么,这尊雕像令克莱莉有种不安的熟悉感。底座上刻着一个日期,1234;四周环绕着一句拉丁文。NEPHILIM:FACILIS DESCENSUS AVERN!

  「那代表圣杯吗?」克莱莉问道。

  杰斯点点头。「底座上那句话是亚衲战士──闇影猎人──的格言。」

  「它是什么意思?」

  杰斯咧嘴一笑,白牙在黑暗中闪烁。「它的意思是『闇影猎人:从1234年起,穿起黑色就比寡妇好看。』」

  「杰斯──」

  它的意思是,耶利米长老道,堕落地狱何等容易。

  「还真令人心情愉快啊。」克莱莉道。尽管天气炎热,她却感到皮肤上一阵寒意。

  「把那句话刻在那里,是长老们的一个小玩笑。」杰斯道。「妳以后就会了解了。」

  她望向耶利米长老。他已经从长袍的某处暗袋里拿出一根发出微光的符杖,正在用尖端描绘底座上的某个符印。石雕天使的嘴突然张开,同时在耶利米长老脚边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黑洞,看起来就象是墓穴的开口。

  克莱莉缓缓走到洞口边朝内望,里面是一座往下的花岗石阶梯,边缘因为长久使用而变得圆滑。每隔一段距离都点着火把,燃烧着青绿和冰蓝色的火焰。阶梯底端消失在黑暗中。

  杰斯轻松地踏到阶梯上,似乎对这种情形十分熟悉,完全没有不安的感觉。走到离第一支火把还有一半的距离时,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来啊。」他不耐地说道。

  克莱莉才刚要踏上第一阶楼梯,便感到有只冰凉的手攫住她。她惊讶地抬起头。耶利米长老抓着她的手腕,冰冷苍白的手指深陷进她的皮肤。她可以瞥见帽兜之下,他那张满布疤痕的削瘦脸孔。

  不用害怕,她脑里的声音说道。一句人类的叫声,还不至于唤醒这些死人。

  他一放开她的手臂,她立刻快步冲下楼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杰斯站在阶梯底端等她,手里举着取自墙上的火把,淡淡的青色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妳还好吗?」

  她点点头,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开口说话。阶梯的底部是一处窄小的平台,前方是条又长又黑暗的通道,墙面上有着蜷曲的树根,通道尽头可以看见微弱的蓝色光线。「里面……好黑。」她怯懦地说道。

  「要我握住妳的手吗?」

  克莱莉像小孩子一样把两手背在身后。「不要低估我。」

  「我也没办法高估妳,妳太矮了。」杰斯的视线越过她,火把在他移动时散落着火花。「不用拘泥礼节了,耶利米长老,」他懒懒地说道,「带路吧。我们就跟在你后面。」

  克莱莉惊跳了一下,仍未习惯这位卷宗保管者的来去无声。他安静地来到克莱莉前方,朝通道走去。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挥开杰斯伸来的手掌,跟了上去。

  ❖

  克莱莉对缄默之城的第一印象,是一道接着一道高高耸立的大理石拱门,像果园中排列井然有序的果树般,一眼望不到尽头。大理石本身是暗灰的象牙色,看起来坚硬而光滑,镶嶔着一排排的缟玛瑙、碧玉和翡翠。他们逐渐远离通道,朝一座座拱门前进,克莱莉看到地上刻满跟杰斯身上同样的涡纹印记。

  通过第一道拱门时,她注意到左侧有着某样巨大的白色物体,像座冰山一般矗立着。那是一大块光滑的白色方形石头,前方有着某种像门的装置,令她想起小孩子的游戏屋,高度几乎无法让她在里面站直身体。

  「那是一座陵墓。」杰斯道,用火把指向它。克莱莉看见用铁锁锁住的门上刻了一道符印。「一座墓穴,我们把死去的族人葬在这里。」

  「全部吗?」她道,有点想追问他父亲是否也埋骨于此,但他已经继续往前走去,远离她的话声可及之处。她急急跟上去,不想单独和耶利米长老留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我以为你说这是间图书馆。」

  缄默之城有许多层,耶利米长老道。并非所有死去的族人都埋葬于此地。在伊德瑞斯还有一座藏骨堂,远比这里要大得多。这一层全是陵墓及火葬场。

  「火葬场?」

  死于战役中的族人都采取火葬,骨灰用于建造妳所看见的这些石造拱门。恶魔猎杀者的血液和骨骸本身,就具有抵抗邪恶的麾大力量。即便已经身亡,闇影猎人们仍能继续有所贡献。

  真累人啊,克莱莉暗忖。一生都在争战,连死后都还有人期待你继续战斗。她从眼角可以看见两侧一座座耸起的石墓,每一座都从外面锁住。现在她知道此处为何被称做「缄默之城」了:这里唯一的住民是这些无声的长老们,以及他们殷勤守护的死去族人。

  他们来到另一座向下延展的阶梯,杰斯将火把向前伸,在墙壁上映照出许多阴影。「我们要去卷宗室和会议厅所在的第二层。」他说道,似乎是想安抚她。

  「卧室在哪一层?」克莱莉问道,一方面出于礼貌,一方面也的确感到好奇。「长老们都睡在哪儿?」

  睡?

  这个无声的字眼高悬在黑暗中。杰斯笑了,手中火把的绿焰也跟着闪动。「妳就是忍不住要问,是吗?」

  阶梯底端是另一条通道,尽头开展成一座方形亭台,每个角落都雕饰着螺旋状的骨头。四周搞玛瑙材质的长形支架里插着火把,空气中带有灰烬与烟尘的味道。在亭台中央是张上面有着白色细纹的黑色玄武岩长桌,桌子后方晦暗的墙面上,挂了一把巨大的银色长剑,剑尖向下,剑柄雕刻成展开的双翼。桌前坐着一排长老,每一位都身着和耶利米长老一样的羊皮色蒙头斗篷。

  耶利米长老毫不浪费时间。我们到了,克萝莉莎,站到长老议会面前。

  克莱莉瞥向杰斯,但他只是困惑地眨眨眼。耶利米长老一定是只在她的脑子里说了那句话。她望向桌边那一长排裹在厚重袍服里的沉默人形。亭台的地面是由金铜及暗红色的方块间隔排列而成,长桌前方是一大块方形的黑色大理石,上面有着碗状的银色星辰浮雕。

  克莱莉彷彿要面对行刑枪手般,站到黑色方块的中央。「好了,」她抬头道,「接下来呢?」

  长老们发出一种介于叹息或呻吟之间的声音,令克莱莉颈背及手臂上的寒毛竖起。他们动作一致地抬手将帽兜往后推开,露出疤痕瘢瘢的脸孔和黑洞般的眼睛。

  尽管已经看过耶利米长老未经遮掩的脸庞,克莱莉仍觉得胃部纠结成一团。那就如同注视着一整排骷髅,让她想起那些中世纪时期的木雕图案:死去的人们在堆趣的活人身躯上行走、交谈和舞蹈。长老们缝住的双唇似乎正对着她咧嘴而笑。

  长老议会欢迎妳,克萝莉莎‧费芮。她脑里响起不止一道,而是十二道声音;有些粗哑低沉,有些平滑单调,但全都带着苛求、坚持的意味,严重威胁到她脆弱的心理屏障。

  「停止。」她说道,为自己嗓音中的坚定与强硬感到惊讶。她脑海里的喧嚣就像唱片停止转动般$然而止。「你们可以进入我的脑子,」她道,「但必须先等我准备好。」

  如果妳不想要我们的帮助,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毕竟是妳来向我们寻求协助。

  「你们跟我一样想知道,我脑子里隐藏了哪些祕密,」她说。「但那不代表你们不能小心点。」

  坐在中央位置的长老并拢细白的手指抵住下巴。不可否认,这是个有趣的谜题,他道,在她脑里响起的语音干涩但温和。但只要妳不抗拒,就没有必要使用武力。

  她咬紧牙关。她想抗拒他们,想把那些侵入她脑袋的声音驱赶出去。要她袖手旁观,任由外人如此侵犯她最隐密、最私人的──

  但那种情况很有可能早就已经发生过了,她提醒自己。此刻无非只是在挖掘出过去的罪行:她被盗取的记忆。如果这么做真的能成功,她就能找回曾被人强迫取走的东西。她闭上眼睛。

  「开始吧。」她说。

  第一次的接触是以耳语形式出现在她脑海中,轻柔得有如落叶拂过。在长老议会面前说出妳的姓名。

  克箩莉莎‧费芮。

  其他人的声音加入。妳是什么人?

  我叫克莱莉。我的母亲是乔瑟琳‧费芮。我住在布鲁克林区,伯克利广场八〇七号。我今年十五岁。我父亲的名字是──

  她的神智就像橡皮筋一样「啪」地一声突然断裂,眼前瞬间闪过一连串漩涡般的影像。她母亲催促她走过两旁满是肮脏积雪的漆黑街道。然后是灰黯沉郁的天空,成排光秃的黑色树木。地面挖出一块方形的空洞,一口朴素的棺木被放入洞中。尘归尘。乔瑟琳裹在她的百衲被里,泪流满腮,在克莱莉走进房间时迅速盖上一个盒子,将它塞进坐垫下。她再次看到盒盖上的英文缩写:J.C.

  影像袭来的速度加快,就像在看一本图画书,当你快速翻动时,上面的图案彷彿会移动一样。克莱莉站在一座楼梯的顶端,俯视一条狭窄的走廊,路克再次出现,那只绿色行李袋摆在他的脚边。乔瑟琳站在他面前摇着头。「为什么是现在,路西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克莱莉眨着眼睛;路克看起来不太一样,几乎像个陌生人,满脸胡髭,长发纠结──垂下的树枝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又回到了公园,如牙班般斑细的绿色精避们,在红色的花朵间飞舞。她开心地朝其中之一伸出手,她母亲发出恐惧的叫喊,猛地将她抱进怀中。接着又是冬季黑暗的街头,她们的脚步匆忙,挤在一把伞下,乔瑟琳半推半拖着克莱莉行走在厚重的积雪间。在飘落的白色雪花中,隐约出现一座花岗石门,上方刻着字句。「至高无上」。下一刻她已经站在入口,空气闻起来像铁和融化的雪水。她的手指被冻得麻木。一只手抵着她的下巴,要她抬头往上看,她看见墙上有排潦草的字体。其中有几个字特别醒目,灼烧着她的眼睛:「马格努斯‧贝恩。」

  她的右臂突然窜过一阵剧痛。影像在她的尖叫声中消逝,她旋转向上,像名潜水员突破海浪般地冲破意识表面。克莱莉感觉某种冰冷的东西紧抵着脸颊,她用力睁开眼睛,看见银色的星星。她眨了两次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大理石地板上,膝盖蜷缩在胸前。当她移动时,手臂感到一阵白热化的痛楚。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发现左手肘处的皮肤裂开,正在流血。一定是她跌落在地时撞到了,她的上衣沾染了血迹。她有些迷失且困惑地环顾四周,看到杰斯文风不动地注视着她,但嘴角绷得很紧。

  马格努斯‧贝恩。这个名字带有某种含意,但到底是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大声问出这个问题,耶利米长老已经打断她。

  在妳脑中的禁制比我们预期的更为强大,他说。只有当初施以禁制之人,才能安全地将它除去。我们唯一能消除它的方式就是杀了妳。

  她匆忙爬起身,抱着受伤的手臂。「但我不知道是谁把它放进去的。如果我知道,就没必要来这里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被织入了妳的思绪,耶利米长老道。妳已在方才清醆的梦境中看见它。

  「马格努斯‧贝恩?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那就已经足够。耶利米长老站起身来。而那彷彿是个信号,其余的长老们也随着他一同站起。他们对杰斯微微颔首,沉默地向他致意,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朝柱后走去,直至不见踪影。只有耶利米长老仍留在原地,淡漠地看着杰斯快步来到克莱莉身边。

  「妳的手臂没事吧?让我看看。」他抓住她的手腕。

  「好痛!我没事。别这样,你会让它变得更糟。」克莱莉道,试图把手抽回。

  「妳的血流到『发言星』上了。」他说。克莱莉向下望去,发现他是对的:白银相间的大理石地面上,沾染着一抹她的血渍。「我敢打赌有法律禁止这种事吧。」他以出乎她预料的轻柔翻转她的手臂,随即撮唇吹了一声口哨;她垂首看见自己从手肘至腕部都襃在血泊中,手臂僵硬、胀痛。

  「你这么做是等于在撕下T恤,替我包扎伤口吗?」她开着玩笑。她痛恨见血,尤其是她自己的血。

  「如果妳想要我剥下衣服,只要开口要求就行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符杖。「至少那样可以少些痛苦。」

  想起上次符杖触及手腕时的刺痛,她连忙做好心理准备,但那根发光的圆杖轻掠过她伤口时,她只感受到一股微微的暖意。「行了。」杰斯道,站直身躯。克莱莉惊异地伸展了下手臂──虽然血迹还在,但伤口已经不见了,疼痛和僵硬也跟着消失。「下一次妳打算伤害自己好引起我的注意时,只要记住,几句甜言蜜语就已足够创造奇迹。」

  克莱莉忍不住扬起嘴角。「我会记住的。」她道,并在他转过身去时补上一句,「谢了。」

  他把符杖收进身后的口袋,没有望向她,但她似乎看见他的肩膀满意地挺起。「耶利米长老,」他搓了搓手,开口道。「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安静。你必定有某些想法愿意和我们分享吧?」

  我负责引领你们离开缄默之城,如此而已,那名卷宗保管者说道。克莱莉纳闷这是于她的想象,或是他的「声音」里确实带有一丝遭到冒犯的意味。

  「我们自己就能离开,」杰斯满怀希望地建议,「我确定我认得路──」

  缄默之城的奇妙处,不是未受启发之人所能得见的。耶利米长老说道,转身背对他们,长袍无声地摆动。这边走。

  当他们回到地面上时,克莱莉深吸了一口早晨沉郁的空气,欣悦于城市中烟雾、尘土及潮湿的气味。杰斯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四周。「要下雨了。」

  他说得对,克莱莉忖道,抬头看向铁灰色的天空。「我们要坐马车回学院吗?」

  杰斯的视线从静立如雕像的耶利米长老,移向停放在拱门阴影下的马车,然后咧嘴一笑。

  「门都没有,」他道,「我痛恨那玩意儿。我们叫出租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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