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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祕密与谎言

  黑暗王子骑在他那匹黑色骏马上,貂皮披风在他身后飞扬。一只金色圆环束起他金黄色的发丝,他英俊的脸庞上燃烧着战士冰冷的怒火,而且……

  「而且他的手臂看起来像根茄子。」克莱莉个怒地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样就是画不好。叹了口气,她再一次撕下素描簿里的画纸,揉成一团,扔向她卧室漆成橘色的墙面。地板上到处散落的纸团,显示出她的创作灵感并未发挥作用。她第一千次希望自己能多像她母亲一点;乔瑟琳‧费芮笔下画出的任何东西都是那么美丽,而且似乎毫不费力就能做到。

  克莱莉扯下耳机,中断了「Stepping Razor」❦,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回荡在公寓里响亮、刺耳的电话铃声。她把素描簿扔到床上,跳起身冲进客厅,接起摆在门边桌子上的复古红色电话。

  ❦为一首著名政治抗议歌曲,由Joe Higgs作曲,Sublime(超优合唱团)演唱,一九七六年经Peter Tosh翻唱。

  「请问是克萝莉莎‧费芮吗?」线路另一端响起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但她无法立刻辨认出来。

  克莱莉紧张地扭绞着电话线。「我就是。」

  「嗨,我是昨晚妳在『地狱俱乐部』遇见的那个持刀小混混。恐怕我让妳留下了很坏的印象,所以我希望妳能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赛门!」克莱莉把话筒移开耳边,不想听他咯咯的大笑声。「这一点也不好笑!」

  「当然好笑,妳只是体会不出笑点罢了。」

  「猪头。」克莱莉叹了口气,靠在墙上。「如果昨晚我回到家时,你也在这里,现在你就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

  「是我妈啦。她不高兴我们太晚回家,所以抓狂了。当时情况真是糟透了。」

  「什么?交通阻塞又不是我们的错!」赛门抗议道。他是三个孩子之中最年幼的,对于家庭中各种不公平之事,向来极为敏感。

  「她可不那么想。我让她失望,令她担心,诸如此类的……我是她这辈子的克星。」克莱莉道,模仿着她母亲,心中只有一丁点的罪恶感。

  「所以妳被禁足了?」赛门稍嫌大声地问道。克莱莉可以听见他身后一阵阵模糊的交谈声。

  「我还不知道,」她说,「我妈今早跟路克出门了,还没回来。你人在哪里?艾瑞克家吗?」

  「对,我们刚练完歌。」从他背后传来尖锐的铙跋撞击声。克莱莉瑟缩了一下。「艾瑞克今晚要在『爪哇琼斯』上台吟诗。」赛门继续说道,提到克莱莉家转角那间偶尔会有现场音乐表演的咖啡店。「我们整个乐团都会去助阵。妳要来吗?」

  「噢,好啊。」克莱莉顿了一下,烦躁地扯着电话线。「等等,不行。」

  「你们闭嘴行吗?」赛门大叫,声音因为将话筒移开嘴边而变得模糊。他很快又回到在线,听起来有些困扰。「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我不知道。」克莱莉咬住下唇。「我妈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我的气,我不确定我想为这种小事惹她不爽。我可不愿意因为艾瑞克的烂吟诗表演而惹上麻烦。」

  「别这么说,他其实没那么糟。」赛门道。艾瑞克是他的隔壁邻居,两人从小就认识。他们之间不像赛门和克莱莉那么亲近,但在高一那年一起组了个摇滚乐团,其他成员还包括艾瑞克的朋友麦特和寇克。他们每个褙拜一定会聚在艾瑞克家的车库里练唱。「再说这是场诗词朗诵,地点离妳家只有一条街。」赛门补充道。「妳不会惹上什么麻烦的,我又不是邀妳去霍博肯参加性爱派对。妳妈妈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来。」

  「霍博肯的性爱派对!」克莱莉听到某人大叫,八成是艾瑞克。另一阵铙钹的敲击声响起。她想象着自己母亲聆听艾瑞克唸诗的情景,不禁暗自打了个冷颤。

  「我不知道。如果你们全部出现在我家,她可能会抓狂。」

  「那我就一个人去。我去接妳,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走路过去,跟他们在那里会合。妳妈妈不会介意的。她爱我。」

  克莱莉忍不住笑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想她的品味有待商榷。」

  「没人问妳。」赛门在乐团伙伴的吼叫声中收了线。

  克莱莉挂上电话,环视了一下客厅。这里到处展现出她母亲的艺术风格,从暗红色沙发上手工缝制的天鹅绒抱枕,到悬挂在墙上,有着精美画框的乔瑟琳的画作──大部分是风景邈:灿烂金光下曼哈顿市中心的蜿蜒街道,冬季的「展望公园」里,灰色池塘边有如蕾丝般细薄的白色冰层。

  壁炉架上的相框里,放了一张克莱莉父亲的照片。他穿着军装,看起来若有所思,眼角有着明显的笑纹。他在海外服役时曾屡获殊荣,乔瑟琳床边的小盒子里收藏了他的一些奖章。虽然再多的奖章也无法防止强纳森‧克拉克在奥伯尼的市郊,因为车子撞上一棵树而丧命,甚至无缘见到自己的女儿出生。

  乔瑟琳在他死后回复了娘家的姓氏。她从来不提及有关克莱莉父亲的事,但把上面刻有他名字缩写J.C.的盒子摆在她床边。里面除了那些奖章之外,还有一两张照片,一只婚戒和一束金发。有时乔瑟琳会把盒子打开,拿出那绺金发轻柔地握在手中,之后再小心地锁回盒子里。

  门锁开启的声音将克莱莉从白日梦中惊醒,她迅速跳到沙发上,假装正专心读着一本她母亲摆在茶几上的平装小说。乔瑟琳认为阅读是一项神圣的消遣,所以就算想要对她训话,通常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断克莱莉。

  门「砰」地一声打开,路克两手抱着一叠扁平的纸板走进屋内。他把它们放下来时,克莱莉才看清楚那些是摊平的纸箱。路克直起腰,转身对她微笑。

  「嗨,路克叔──路克。」她招呼道。他大约一年前要求她别再称他为路克叔叔,声称那让他觉得自己老了,而且会让他想起《汤姆叔叔的小屋》❦。再说──他温和地提醒她──他并不真是她的叔叔,只是她母亲的朋友,从小看着她长大。「我妈呢?」

  ❦Uncle Tom's Cabin,又名《黑奴吁天录》,书中描绘十九世纪美国黑奴的血泪史。

  「她在停车。」他说道,呻吟了一声,高瘦的身躯伸了个懒腰。他的穿着一如往常:旧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鼻梁上歪斜地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再提醒我一次,这栋房子为何没有电梯?」

  「因为它是老式建筑,有自己的风格。」克莱莉立刻答道。路克咧嘴一笑。「那些纸箱是干什么用的?」她问道。

  他的笑容消失了。「妳母亲想打包一些东西。」他说道,避开她的视线。

  「什么东西?」克莱莉问。

  他随意挥了挥手。「屋子里一些没用的杂物,摆着碍事;妳也知道她什么都留着,从来不扔掉东西。妳在做什么?在用功吗?」他抽走她手中的书,大声读道:「这世界仍充斥着那些较严肃的哲学思想,所摒弃的形形色色的生命体。仙女和妖精,鬼魂与恶魔,仍徘徊在──」他放下书,透过眼镜上缘注视她。「这是学校的功课?」

  「《金枝》❦?不是。还要再过几个礼拜才开学。」克莱莉把书拿回来了。「这是我妈的书。」

  ❦The Golden Bough,为英国人类学大师James Frauzer在一八九〇年所撰写的著作,对未开化社会中的神话、咒术、信仰等有极为深入的研究与解析。

  「我猜也是。」

  她把书放回桌上。「路克?」

  「嗯哼?」他已经忘了那本书,正在翻找壁炉旁边的工具箱。「啊哈,找到了。」他拿出一把橘色胶带枪,满意地盯着它看。

  「如果你看到某样其他人都看不见的东西,你会怎么做?」胶带枪从他的手中掉落,摔到铺了磁砖的壁炉边。他蹲下去把它捡起来,没有看她。「妳是指若我是某椿刑案唯一的目击证人,这类的事吗?」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周围存在着某些人,但只有你能看得见他们。彷彿除了你之外,在其他人眼中他们是隐形的。」

  他犹豫了一下,仍然蹲在那里,紧握着手中缺了角的胶带枪。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克莱莉紧张地继续说道,「可是……」

  路克转过身,镜片后的湛蓝双眸中流露出对她的疼爱。「克莱莉,妳跟妳母亲一样是个艺术家,这意味着妳看这个世界的方式跟其他人不同。这是妳的天赋,能在平凡普通的事物中看见美丽与恐怖。妳并不疯狂──只是与众不同。跟别人不一样没什么不好。」

  克莱莉屈起双脚,下巴靠在膝盖上,脑海里闪过那间储藏室,伊莎贝的金鞭,蓝发少年临死前的抽搐,还有杰斯金褐色的眼眸。美丽与恐怖。「如果我爸爸还活着,你想他也会是位发术家吗?」

  路克看起来吃了一惊。在他能回答之前,门被人猛力打开,克莱莉的母亲大步走进屋内,靴跟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喀喀作响。她递给路克一串车钥匙,然后转身看着她的女儿。

  乔瑟琳‧费芮是个纤细、娇小的女子,头发的色泽比克莱莉更深,也比她长上两倍,此时它们被绾成暗红色的发髻,用一支石墨笔固定住。她在溅满顔料的连身裤里面,穿了件薰衣草色的T恤,足蹬一双棕色的登山靴,鞋跟沾满厚厚的油彩。

  人们总是告诉克莱莉,她的长相酷似母亲,但她自己却看不出来。她们之间唯一的相似处只有身材:两人都十分纤瘦,小胸、窄臀。她知道自己不像母亲那么美丽。想够格当上美女,必须高䠷苗条;像克莱莉这样的矮个子──刚好超过五呎──只能被称做可爱。不是漂亮或美丽,只是可爱。再加上一头红萝葡色的发丝,以及满脸的雀斑,和芭比娃娃似的母亲相比,她就成了破烂娃娃安妮。

  乔瑟琳走动时有种优雅的姿态,会令男人们频频回首,看得目不转睛。相形之下,克莱莉总是东跌西绊,人们唯一有可能会转头看她,是在她翻滚过他们身边,摔下楼梯的时候。

  「谢谢你帮我把纸箱搬上来。」克莱莉的母亲对路克说道,朝他露出微笑。他没有回应她的笑容。克莱莉的胃部不安地紧缩,意识到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抱歉我花了这么久时间找停车位,今天起码有一百万人跑来公园──」

  「妈,」克莱莉插嘴道,「这些纸箱是干什么用的?」

  乔瑟琳咬注嘴唇。路克望了克莱莉一眼,无声地催促乔瑟琳开口。她紧张地将一络发丝拨往耳后,走过去坐在女儿身旁。

  近看之下,克莱莉可以瞧见她母亲的样子有多疲累;她眼下有着浓浓的半月形阴影,眼皮因失眠而浮腿。

  「是跟昨晚的事有关吗?」克莱莉问道。

  「不是,」她母亲迅速说道,然后迟疑了一下,「也许有一点。妳昨晚不该做出那样的行为,妳没有那么不懂事。」

  「我已经道过歉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妳要罚我禁足,就直说好了。」

  「我不打算禁妳的足。」她母亲说道,嗓音紧绷。她瞥了一眼路克,他只是摇摇头。

  「告诉她吧,乔瑟琳。」他道。

  「别当我不在场似地谈论我,行吗?」克莱莉气愤地说。「还有路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乔瑟琳叹了口气。「我们要去度假。」

  路克的表情一片空白,就像一张抹去了所有颜料的画布。

  克莱莉摇摇头。「就是这么回事?你们要去度假?」她靠回椅垫上。「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妳没听懂,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一起去度假。我们三个──妳、我和路克。我们要去农庄。」

  「哦。」克莱莉瞄向路克,但他双手环胸站在那里,眼睛凝视着窗外,下额绷得很紧。她纳闷是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他深爱那座位于纽约州北部的旧农庄──他十年前将它买下,自己动手整修,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过去那里。「要去多久?」

  「直到夏天结束。」乔瑟琳道。「我带回了一些纸箱,如果妳想打包任何书本、绘画用具──」

  「整个暑假?」克莱莉愤慨地坐直身躯。「我不能去,妈。我有别的计划──赛门跟我要开一场返校派对,我有好几场绘画社的聚会得去参加,纽约大学艺术学院那儿也还有十堂课要──」

  「艺术学院的课我很抱歉,但其他事情都可以取消。赛门会谅解的,妳绘画社的社友们也一样。」

  克莱莉听出母亲无可转圆的口气,领悟到她是认真的。「可是我已经付了那几堂课的学费!我存了一整年的钱!妳答应过让我去上课的。」她霍然转身对路克说道,「告诉她!告诉她这样不公平!」

  路克没有移开望向窗外的视线,但他的脸上有条肌肉在跳动。「她是妳母亲。这是她的决定。」

  「我不懂。」克莱莉转回去看着母亲。「为什么?」

  「我必须离开这里,克莱莉。」乔瑟琳道,嘴角微微颤抖。「我需要安宁和平静,以便作画。近来家里的经济情况并不宽裕──」

  「那就卖掉几张爸爸的股票啊,」克莱莉气愤地说,「反正妳经常那么做,不是吗?」

  乔瑟琳瑟缩了一下。「妳这么说不公平。」

  「如果妳想去就去吧,我不在乎。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我会去工作,到『星巴克』当店员什么的,愤门说他们随时都缺人。我已经大到能够照顾自己了──」

  「不!」乔瑟琳尖锐的语调让克莱莉惊跳了一下。「我会把艺术学校的学费还给妳,克莱莉,但妳必须和我们一起去。妳没有选择。妳年纪还太小,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有可能会出事。」

  「譬如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克莱莉质问道。

  撞击声响起。她转过头,惊讶地发现路克碰倒了靠在墙边已装好框的一幅画。他脸色明显不悦地把它扶起来放好,然后站直身躯,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我要走了。」

  乔瑟琳咬住下唇。「等等。」她快步跟了过去,在门边和他小声交谈。沙发上的克莱莉只能隐约听见她母亲急切的低语。「……贝恩,」乔瑟琳说道,「我过去三个星期以来一直试着联络他。他的语音留言说他目前人在坦尚尼亚。我该怎么办?」

  「乔瑟琳,」路克摇摇头,「妳不能一辈子都靠他来解决这件事。」

  「但是克莱莉──」

  「她不是强纳森,」路克嘶声道,「从事情发生之后,妳就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但克莱莉不是强纳森。」

  我父亲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克莱莉迷惑地想着。

  「我总不能一直把她留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她不会愿意的。」

  「她当然不会!」路克听起来非常愤怒。「她不是只宠物,她是个青少女,几乎快要成人了。」

  「如果我们离开城市……」

  「跟她谈谈吧,乔瑟琳。」路克的嗓音坚决。「我是说真的。」他伸手去握门把。

  大门蓦然开启,乔瑟琳发出一声尖叫。

  「天啊!」路克惊呼道。

  「事实上,只是我而已。」赛门说。「虽然有人说过我们的长相惊人地相似。」他从门边朝克莱莉招手。「妳准备好了吗?」

  乔瑟琳放下摀住嘴巴的手。「赛门,你在偷听吗?」

  赛门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我才刚到。」他从乔瑟琳苍白的脸孔转而望向路克严峻的神色。「出了什么事吗?我是不是该离开?」

  「不必麻烦了,」路克说道,「我想我们已经谈完了。」他越过赛门,快步走下楼梯。片刻后,楼下传来大门砰然关上的巨响。

  赛门站在门口,看来有些不确定。「我可以晚点再来,」他道,「真的,一点也不麻烦。」

  「那样或许──」乔瑟琳开口道,但克莱莉已经起身离开沙发。

  「想都别想,赛门,我们走吧。」她说道,从门边的挂钩抓下她的侧背包,斜挂到肩上,怒视着她母亲。「晚点见,妈。」

  乔瑟琳咬住嘴唇。「克莱莉,妳不认为我们应该谈谈吗?」

  「我们去『度假』的时候,会有很多时间可以谈。」克莱莉用讽刺的语气说道,满意地看见母亲瑟缩了一下。「不用替我等门。」她加上一句,搜住赛门的手臂,半拖着他走出大门。

  他停步不动,满脸歉意地回头望了乔瑟琳一眼,后者瘦小的身影孤单地站在门内,双手紧紧纠结在一起。「再见,费芮阿姨!」他喊道。「祝妳有个愉快的夜晚!」

  「噢,闭嘴啦,赛门。」克莱莉啐道,用力带上门,打断了她母亲的回答。

  ❖

  「拜托,小姐,我的手要被妳扯断了。」赛门抗议克莱莉拖着他下楼的力道,她绿色的SKECHERS球鞋随着重重的脚步声,在阶梯上啪哒作响。她抬头望去,以为会看到她母亲站在楼梯口怒视着她,但公寓的大门仍然紧闭。

  「抱歉。」克莱莉咕哝道,放开他的手腕。她在阶梯底层停下脚步,背包斜挂在身侧。

  克莱莉家所在的石造大宅,跟「公园坡」大部分宅邸一样,昔日曾属于单一的富裕家庭所有。弧形楼梯,前厅处的大理石地板,以及头顶的一整片天窗,在在显示出这幢大宅往昔曾有过的风华。如今这栋三层楼建筑已经分隔成数间公寓,由克莱莉母女和楼下的另一名住户一起分租。那位老妇人在自家公寓里经营了一间占卜馆,几乎从来不踏出房门一步,尽管她的顾客往来并不频繁。钉在门上的金牌匾写着「杜萝西亚夫人 女先知和预言家」。

  薰香甜腻的气味从半开的公寓门飘入前厅,克莱莉可以听到低低的交谈声。

  「很高兴看见她的生意兴旺,」赛门道,「这年头想找到稳定的预言家可不容易。」

  「你一定要用讽刺的口吻谈论每件事吗?」克莱莉不耐道。

  赛门眨了眨眼,显然感到十分意外。「我以为妳喜欢我的机智和嘲讽。」

  克莱莉正要回答时,杜萝西亚夫人家的门突然完全打开,一名男子从公寓里走出来。他的个子很高大,有着枫糖色的皮肤,一头杂乱的黑发,以及一双似猫般的金绿色眼瞳。他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和一口尖利的白牙。

  克莱莉陡然感到一阵晕眩,几乎要昏过去。

  赛门不安地望着她。「妳还好吗?妳看起来好像快昏倒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不,我没事。」

  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妳看起来像见了鬼似的。」

  她摇摇头,依稀记得自己彷彿看见了什么,但当她试图集中注意力时,它却已经消逝无踪。「没什么,我以为我看见杜萝西亚夫人的猫,但大概只是光线在作怪。」赛门盯着她看。「我从昨天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她防卫性地补充道,「我猜我是饿过头了。」

  他用手环住她的肩膀。「走吧,我带妳去吃点东西。」

  ❖

  「我真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做。」克莱莉第四次说道,用玉米片拨弄着掉落在餐盘上的一小坨酪梨酱。他们坐在附近一间叫作「玉米片大妈」的墨西哥小店里。「我每隔一周被禁足还不够,现在我剩下的整个暑假还得被流放。」

  「妳也知道,妳妈妈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赛门道。「发生的频率就和她的呼吸次数一样。」他咧嘴一笑,咬了一口他的蔬菜玉米卷饼。

  「你尽管拿来说笑吧,」她道,「要被拖去住在荒郊野外的人不是你,天晓得我得在那里待上多久──」

  「克莱莉,」赛门打断她的抱怨,「我不是妳生气的对象,再说你们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了解妳妈妈,」赛门道,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跟妳当朋友多久了?有十年了吧?我知道她有时候会表现得像现在这样,但过一阵子就会没事了。」

  克莱莉从盘里拎起一根辣椒,若有所思地小口啃啮着。「你真的了解她吗?」她问道。「有时候我怀疑曾有任何人了解过她。」

  赛门困惑地眨眨眼。「我不懂妳的意思。」

  克莱莉张嘴吸气,好冷却辣到发烫的唇舌。「她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我对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人毫无所知。我也不清楚她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她甚至连一张婚纱照都没有,好像她的人生是从生下我的那一天才开始。每次我问她时,她总是这么回答我。」

  「噢,」赛门朝她做了个鬼脸,「真甜蜜。」

  「一点也不,这样很怪异,我不知道任何关于我祖父母的事。我明白我父亲的爸妈对她并不好,但他们真有那么恶劣吗?有哪种人甚至不想见见自己的孙女?」

  「也许她痛恨他们,也许他们曾经虐待过她之类的。」赛门指出。「她身上的确有些伤疤。」

  克莱莉瞪着他。「她有什么?」

  他呑下一大口卷饼。「那些细小的疤痕啊,她两条手臂和整个背部都是。我见过妳母亲穿泳装,妳知道。」

  「我从来没注意到任何疤痕。」克莱莉坚决地说道。「我看你只是在幻想吧。」

  他瞪着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她放在背包里的手机响起,高亢的铃声始终不曾间断。克莱莉掏出手机,瞄了一眼荧幕上的来电显示,蹙起了眉头。「是我妈。」

  「我从妳的表情就看出来了。妳打算和她说话吗?」

  「现在还不要。」克莱莉道,在铃声停止,电话转进语音信箱时,觉得有股熟悉的罪恶感咬噬着她的胃部。「我不想跟她吵架。」

  「妳可以来我家住,」赛门说,「想待多久都行。」

  「先看看她是否会冷静下来再说吧。」克莱莉按下听取语音留言的按键,她母亲的嗓音听起来很紧绷,但显然试图故作轻松。「宝贝,我很抱歉逼妳参与度假的计划。回家来吧,我们好好谈谈。」克莱莉在留言播完前就挂断霜话,内疚的感觉愈发严重,但同时也仍然感到愤怒。「她想和我谈谈。」

  「妳想和她谈吗?」

  「我不知道。」克莱莉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你还是要去听诗歌朗诵会?」

  「我答应要去的。」

  克莱莉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等结束后我再打电话给她。」她的背包带子滑了下来,赛门心不在焉地把它推回去,手指在她光裸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

  外面的潮湿空气让克莱莉的头发鬈曲起来,赛门的蓝色T恤也紧黏在他的背上。「乐团最近怎么样?」她问道。「有什么新鲜事吗?我之前跟你通电话的时候,听起来挺吵闹的。」

  赛门的脸亮了起来。「棒透了,」他说,「麦特说他认识一个家伙,可以替我们在『废料酒吧』安排演出。我们又开始在讨论团名了。」

  「是吗?」克莱莉藏住一个微笑。赛门的乐团从未真正创作出任何音乐,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围坐在赛门家的客厅里,争论着该取什么团名。有时她实在怀疑他们之中,有哪一个真正懂得演奏任何乐器。「候选名单有哪些?」

  「我们要在『海藻阴谋论』和『坚如磐石的熊猫』之间选一个。」

  克莱莉摇摇头。「这两个名字都糟透了。」

  「艾瑞克建议『草坪躺椅的危机』。」

  「也许艾瑞克该专心打他的电玩游戏就好。」

  「但那样我们就得另外找个新鼓手了。」

  「噢,那就是艾瑞克在乐团里的位置?我以为他只负责向你们榨钱,然后在校园里到处对女生宣扬他是乐团成员,好让她们印象深刻。」

  「一点也不,」赛门轻快地说道,「艾瑞克已经洗心革面,交了个女朋友。他们已经交往三个月了。」

  「那几乎等于结婚了。」克莱莉道,绕过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夫妇,车里的小女孩头上夹着黄色发夹,手里紧抱着一个蓝色翅膀上点缀着金色条纹的精灵娃娃。克莱莉从眼角瞥见那对翅膀似乎正微微地拍动。她迅速把头转开。

  「这也代表,」赛门继续说道,「乐团所有成员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女朋友,而妳也知道,男生加入乐团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把马子。」

  「我以为是为了音乐。」一名持着手杖的男子经过她面前,朝伯克利街走去。她撇开目光,深怕如果盯着某人看得太久,对方会长出翅膀、另一双手臂,或是像蛇一样会分叉的舌头。「反正谁在乎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在乎,」赛门郁闷地说道,「很快全校就会只剩下我和校工温德尔没有女朋友了。他闻起来像瓶『稳洁』欸。」

  「也许你们俩可以凑成一对。」

  赛门怒瞪着她。「这一点也不好笑,费芮。」

  「再不然还有席拉‧『丁字裤』‧巴伯利诺。」克莱莉耸耸肩。她国三时的数学课就坐在那女孩后面;每次席拉的铅笔掉在地上──而且次数还颇频繁──就会看见她超低腰牛仔裤下的内裤。

  「她就是艾瑞克过去三个月来的约会对象。」赛门道。「他给我的建议是,看准学校里哪个女孩的身材最惹火,然后开学第一天就约她出去。」

  「艾瑞克是只大沙猪。」克莱莉道,突然间不想知道赛门认为校园里哪个女孩的身材最惹火。「也许你们该把乐团取名为『一群歧视女性的沙猪』。」

  「听起来还不赖。」赛门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克莱莉朝他做了个鬼脸,同时她放在斜背包里的手机再度响起。她拉开拉鍊,拿出手机。「又是妳妈妈打来的?」赛门问道。

  克莱莉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她母亲独自站在公寓门边的娇小身影,心里不禁涌起更多罪恶感。

  她瞥向正注视着她的赛门,后者眼中满是关心的神色。他的脸庞是如此熟悉,她在睡梦中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他五官的线条。她想到接下来没有他陪在身边,孤单寂寞的数个星期,然后把手机又塞回背包里。「走吧,」她说,「我们看表演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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